“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即使受过教育,和绣楼上长大的没多少区别,见了长得好些的男人就动心。”对于明芝的举动徐仲九心知肚明,但转念间还是改了想法,“她救过我的命。那天的形势,别说是个女人,大部分男人都做不到那样,也算是奇女子了。”
季明芝看上去跟兔子似的,没多少姿色,默默唧唧的又显蠢。然而兔子被逼急了要咬人,季明芝急了绝对是一把好枪,心稳手也稳。徐仲九以为她背着自己又练过,一问之下才知道全然是随机反应,连她也不明白是哪来的神准,只能说是老天给的本事。
“也许可以跟她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徐仲九此刻窝在一辆汽车里,因为身体不能动,所以只好在思想上尽力驰骋。他原先已经想好了怎么用季明芝,如今因了这事,决定可以对她再好一些。具体如何“好”法,他也已经有草稿。
开车的人是阿荣,车子停在街角,斜对面的公馆建成已久,在寒风中跟灰色的天空如出一系,沉重中带着萧瑟。
冬天的黑暗来得快,徐仲九放下手上的杂志,从脚边抽出一把刀,慢条斯理地将之用布条缠在手上。缠好后他往布条上倒了点水,好让它紧紧箍住刀。做完之后,徐仲九轻轻掂了掂刀,感觉颇有份量,料定能砍罗昌海一个半死,顿时嘴角的笑意又多了三分。
从公园的事到现在,已足够徐仲九打探到罗昌海的消息。罗昌海颇得上司青眼,被委派南下采购部队需用的药品,帮忙牵线交易的是他俩的干爹。货物众多,分批发运,他也得以在花花世界多加停留。
药品交易金额巨大,干爹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所以把两人之间的争执当成孩子气的胡闹。既然是胡闹了,大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哪有不打架的兄弟。
阿荣跟着徐仲九吃喝玩乐,到该出力的时候并不退怯,承担了侦察和接应的工作。等徐仲九弄完,他启动了汽车,沿着马路缓缓向前驶动,不动声色地追上了前面一帮人。那帮人嘻嘻哈哈,刚从斜对面的公馆里出来的,大舌头似的嚷嚷着“传哥掉儿”。
徐仲九和阿荣耐下性子听了会,终于明白他们在说女人该穿貂。
徐仲九推开车门跳下车,撒开腿直奔罗昌海,不由分说按住他就是一刀,热腾腾的鲜血有不少溅在他身上。然后,不管旁边的人怎么打他踢他,徐仲九就是不放开罗昌海,且痛且砍。直到远远传来巡捕的哨声,他才撒开腿开跑,在喊打声中跑到车边,栽葱似地猛地一下投到车里。
阿荣加大油门,一溜烟跑了。
徐仲九等回到饭店才发现身上又是血又是土,肩膀受过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但他并不在意。从容地洗了个澡,他换了身衣服去接明芝-他约了她去跳舞。他们去的不是普通的跳舞场,而是沪上一所著名大学办的舞会,对明芝来说算是见世面之行。
明芝穿了条新做的丝绒裙子,外面披了件大衣。
那大衣领上缀了一领毛皮,衬得明芝多了几分娇柔,可惜徐仲九看着就想到“传哥掉儿”,忍不住嘴角往上翘。明芝不明所以,但被笑得尴尬起来,揉着裙角闷闷不乐。她怀疑自己是近来是吃了火药了,动不动有把无名火,不是生徐仲九的气就是友芝的。
最近的日子实在好过,明芝每次无名火过后便要自我检讨,是否人性贪婪,永远不能满足现状。她检讨过后就是心里默默赌咒发誓,告诫自己绝不再为同样的事情发同样的火。可不知为何,新鲜事跟雨后蘑菇般此起彼伏,这件事上想开了那件事又来了。
徐仲九把“传哥掉儿”讲给明芝听,只瞒下了砍人以及砍的是谁的环节。明芝听完也笑,还有几分歉疚,刚刚又冤了一把他,还好还没说出口。
“你以为我在笑你?”徐仲九是徐仲九,不用说也猜着了几分。
明芝现在胆大多了,来了个不出声就是不承认。
徐仲九摇头笑了,“别说你,我小时候刚回徐家,别人看我一眼我就以为他在笑我,别人说话我又以为他们在说我,打了好几场架,白吃了不少亏。等大一点,明白了,是我心虚,不敢把自己当徐家的少爷。我自己都不觉得是,别人更不当我是。到了如今,别人怎么看我,我睬他们呢。”
男的等大了翅膀硬了可以飞离那个家,女的呢?明芝苦笑了一下,她哪里听不出徐仲九劝慰的意思,男女有别,他再劝也没办法改变现实。
到了地方,明芝才发现徐仲九另一侧脸的嘴角肿了,难怪他来接她时推说迟到了,连屋子都没进,催着她上车。而车上昏暗,她没注意到他受了伤。
“我不去跳舞了。我本来也不喜欢跳舞,我们回去。”明芝一口咬定。也是她的真心话,她只是想跟他有机会单独相处。
“傻话。我托了人做你的介绍人,今晚多认识些大学生,玩得开心些。”
徐仲九把明芝交给他托的人,自己在外头等舞会结束。他站在黑暗处,光亮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无忧无虑,欢快明畅,不属于他。
“明芝那傻丫头见识过了繁华,想必不会甘心缩在乡下做一个土财主。”他沉吟着,又觉得好笑,明芝担心没人理她,他花了点大洋就帮她找到介绍人。甚至不用多花,别人听说明芝是有钱的小太太,立马表示了欢迎:有主的年轻女子,往往比没主的更受欢迎,不需要考虑供养,可以谈一场轻松的恋爱。没主的,万一将来其父兄找上门,便须承担相应的责任与义务,不得不收进。有主的没此项问题,身为人妇却不守妇道,谁都可以鄙弃。
实在冷,徐仲九点了枝烟,不抽光夹在指间看烟气袅袅,明明灭灭的火星带来暖意。
如他所料,明芝享受到了被人喜爱的滋味。
她是乡下出来的,可她有钱。在她来到之前,介绍人已经把情况说给别人知。学生,长得虽然不是顶美,但也算很过得去,尤其一双大眼睛乖巧得招人怜爱。舞会花团锦簇,需要时时补充新血,明芝很受欢迎,一堆人围着她谈天说地,她只需略为做出回应便可以交帐。
明芝心想难怪徐仲九总是劝她嫁沈凤书,如今的世界重利不重人,谁关心她是什么人,别人看的只是这人的“称呼”。同样是她,季家不受宠的庶出二小姐,无法跟松江沈家大少爷的未婚妻相比,前者性格古怪、言语无味,后者天真纯良、温厚可亲。
她新来初到,便有热心人指指点点,把场上的人介绍给她知道。那边是陆家百货的大小姐,正在大学学商业管理。她旁边是她的好朋友,一位姓胡的小姐,家里似乎开杂货店,把有限的金钱投资在女儿身上,谁知整个中学阶段都过去了也没找到金龟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到大学找,眼看要变成老姑娘。
“季小姐记得离她远些,她们这种人不去招揽也会贴上来,恨不得跟你到家里去看有没有适龄的男子。”热心人提醒明芝,“到时甩也甩不脱。”
陆小姐和胡小姐走过,明芝听到她俩的交谈。
“不要闹别扭了,林少爷开句玩笑就动真气?他跟你闹着玩。”
“没有啊,我只是有点担心下周的考试。你知道,我没有你聪明,需要许多时间才能应付考试。还有天太冷了,我怕我们晚回去会着凉。”
“我让阿萍给你送去的大衣呢,你怎么不穿?那件里面有夹绒,我才穿了几次。”
“我不舍得穿嘛,这可是你送我的。”
胡小姐和明芝擦肩而过,和明芝有短短的数秒对视。随即她的目光落在明芝颈上,那里戴着一条晶光闪耀的钻石项链,也是近日沈凤书让徐仲九送来的礼物之一,上面的每粒钻不大,但切割一流,颜色又好,连明芝平淡的脸也被映亮了。
陆小姐也看到了明芝,淡淡地点了个头,她仍然在继续刚才和胡小姐的话题,“你别瞒着我了,阿萍已经告诉我,你那个后娘亲生的女儿看上了大衣,所以轮不到你穿了。”说到这里陆小姐娇嗔道,“我可是送给你的,你能不能争点气抢回来……”
她俩渐渐走远,明芝听不到后面的,不过显然胡小姐已经哄好了陆小姐,两人亲密地靠在一起,看背面就像亲姐妹一般。
明芝打了个寒颤,紧紧握住了一只手套。她如梦初醒回了神,旁人笑脸依旧,舞池里衣香鬓影。她比谁都明白胡小姐不上不下的尴尬,维持每一句话每个笑语的辛苦,然而有什么办法,离不开进不去,唯一可能得到解救的办法是婚姻,对于女子来说的第二次投胎。
她辛酸地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