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拾二章
长夏属土,旺于四季,为四季之末月,人虽贵为三才之一,然终为土所造,生于地,立于地,制于地,归于地。土之所存,阴阳乃此消彼长,四季乃周而复始,五行乃自然流转,万物始长生,故名《长生经》。
“顾名思义,先入为主,无论那宋真宗还是刘太后,心心念念的都是长生不老,然而他们统统理解错了,那《长生经》内记载的从来不是什么长生之法,希夷先生延年益寿之法早已传给了弟子,天书下卷不过只是中卷的补足,有了下卷,中卷的九重云霄功才能真正成为盖世神功。所以师祖秦巽留下最终一卷没译完,而师父外出寻了一遭只将玄英功带回任由其余三篇功法流落江湖,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旁人就算侥幸所得也无济于事,只要没有《长生经》,即便练成四篇功法,也终究会有功力反噬的那一天。”
裴昀听罢心中波澜起伏,李无方愣怔不语,宋御笙好整以暇观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三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石室中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李无方再次开口,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你一早便知晓了此事?你故意将手劄中这一页藏匿起来?你想让我走火入魔,功力反噬而死?”
“正是如此。”
宋御笙毫不反驳,直截了当承认了此事:
“其实师父的手劄之中,对于三篇功法的归属,都有详尽的记载,青阳功为太华真人湛紫光所得,朱明功为朔月教教主所得,白藏功为辽儿公所得,没想到我隐去了其中关键线索,大师兄你大海捞针仍能找到其中两篇,更是得遇贵人,过了阴阳之序这一险关。听闻《长生经》现世之时,我真是捏了一把汗,唯恐那经书落在你手中,幸而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因誓言不得入江南一步,最后一场天降大火将一切化为乌有。为助师兄你一臂之力,我派小徒儿千辛万苦将朱明功奉上,为的就是让师兄你毫无后顾之忧练完四门功法,毕竟你我都年事已高,人世无常,再拖下去,恐怕真有一天谁有个三长两短,我无法亲眼得见你自取灭亡的这一天,如此岂不是天大的遗憾?”
“人体井、荥、俞、经、合五输穴代表着金木水火土五行,经脉真气流转,从小到大,由浅入深,你只练得其四,合穴自会成为你的致命罩门。我知晓那心明镜和尚,乃师兄你心中不可逾越之坎,故而今天你一定会出现,你一定会当着天下人之面,堂堂正正的打败当年劲敌,一偿五十年之夙愿。而我偏偏要你玩火自焚,要你自食其果,要你败在自己一生所求之上,要你在这辈子最张狂得意之时从云端狠狠摔落,要你为当年的抛妻弃徒妄自尊大付出代价,我要你死在你自己手里!哈哈哈哈,师兄,如今这份苦果,你品味得如何?”
说到最后,宋御笙不可抑制的仰天长笑,状若疯癫。
那是复仇的快意,是扭曲的怨毒,是等待了半生筹谋了半生终于收获想要结果的欣喜若狂。
与李无方终于打败心明镜相仿,为了这一刻,宋御笙也足足等了五十年。
“天书、长生经、云霄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汲汲营营谋求大半辈子,原来只是一场作茧自缚,我的一举一动竟然全在你的意料之中,我自诩高人一等,目空一切,到头来却被你耍得团团转!哈哈哈哈——好得很!好得很!”
李无方同样放声大笑,且悲且喜,且怨且恨,双目中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但见石牢之中,两个加起来年近二百岁的白发老者相对大笑,震耳欲聋,这场景何其古怪,何其诡异,倘若谁不小心误入其中,一眼之下决计猜不到这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何等曲折的恩怨,何等复杂的纠葛。
裴昀看了一眼轮椅上所坐之人,又望了一眼墙上所锁之人,不禁有些无措。
自进入石牢之中,她便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如看一场荒诞的闹剧,如听一折虚构的戏文,恩怨情仇,爱恨憎恶,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她生性耿直,恨到了极致,所想也不过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拼个你死我活,断然没想过这世间还有这般谋划了五十年,等待了五十年的复仇,这样隐忍,这样迂回,只为了在最恰当之时,给予那人致命一击,不仅伤害他的□□,亦击垮他的灵魂,摧毁他的信仰,从内到外彻底杀死他,这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哈哈哈哈——是我棋差一招,不慎着了你的道,既然我时日无多,你也一同来给我陪葬吧!”
只听一声巨响,李无方浑身真气骤然暴涨,四肢脖颈乃至琵琶骨上所穿的锁链都被他震飞开来,他如饿虎扑食一般扑到宋御笙面前,俨然要与他同归于尽。
“住手——”
宋御笙轮椅不便,没能及时躲闪,裴昀下意识飞身冲了过去,挡在了小师叔公的面前。
“滚开!”
李无方此时已完全失去了理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裴昀所有抵抗的招数都如泥牛入海,顷刻间便已被他死死扼住了脖颈,李无方右掌高举,眼看就在落在她天灵盖上,裴昀甚至已感觉到了那扑面而来的掌风,生死只在刹那之间——
“李清瑟!你可知晓她是谁?你可知晓她是你何人?!”
裴昀只觉李无方落掌之势一滞,那炽热的掌心就悬在她额头上方半寸之处,骇人的压迫逼得她甚至睁不开双眼。
李无方咬牙切齿挤出了几个字:
“她是谁?”
“你可知你离谷之时,师姐已有了身孕,她不管不顾的四处寻你,甚至跑到宝陀山来要人,最后被大光明寺的和尚打伤,以致于后来早产,诞下一女婴。那女婴长大成人后,嫁入了临安武威侯府,多年后南宋伐燕之战,夫妇俩一同死在了战场之上,候府满门亦被抄家流放,师姐夜闯禁宫,为女儿一家报仇,这才被大内高手重伤而亡。而你此时此刻掌下之人,正是那侯爷夫妇唯一女儿,是你亲外孙女,是你李清瑟在人世之间的唯一血亲!”
宋御笙歇斯底里的狂笑道:“你杀了她呀!你快杀了她!杀了她,你便可大仇得报,你李清瑟自此就是尘世间一抹孤魂野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地不容,天诛地灭!哈哈哈哈哈——”
裴昀浑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李无方,却是第一次如此之近的看见他。
曾经那仙风道骨、不可一世的国师,佛武会上睥睨众生、目空一切的妖道,如今已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神色癫狂,皮肤苍老而松垮的贴在嶙峋的骨架上,皮里肉下,正有无数条无法自控的真气在四处乱窜,起伏又消失,如蛆虫一般,令人作呕。
正是这样一个,她多年来恨之入骨,忌惮畏惧,视为毕生敌手,心腹大患之人,原来竟是她娘亲秦南瑶的亲生父亲,她裴昀的亲外祖父。
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捉弄?
此时此刻,李无方看向裴昀的目光亦是充满了震惊、挣扎、愤恨、怀念、悔恨种种复杂情绪交织一处,令他双眸渐渐浑浊,脑中渐渐糊涂。
最终他大喝一声,一把将裴昀扔到了一旁,拼尽全力双掌向宋御笙击去。然而宋御笙早有所料,发动轮椅上机关,立即便有两枚短箭激射而出,穿透李无方双掌,去势不减,径直没进了他的胸前。
谁料李无方拼着一口气不散,双掌硬是狠狠击落,掌风所至,精钢所制的轮椅顷刻间七零八落。
裴昀被扔到一旁,摔了个七荤八素,顾不得身上的痛楚,她连滚带爬翻身而起,但见轮椅残骸之中,宋御笙身受重伤却是未死,挣扎着正欲起身。
而那李无方如一团破布般瘫软在地,四肢躯体皆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他口中源源不断的喷涌出鲜血,双目无神,含糊不清的呢喃着:
“箫儿,是箫儿来接我了”
说着,脖颈一歪,头颅垂下,自此再无生息。
裴昀在原地呆愣了片刻,这才敢小心翼翼的上前探查,发现他全身筋脉尽断,骨骼如棉,确是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昀儿昀儿快,快帮我!”
裴昀回头一看,只见宋御笙趴在地上,正吃力的去够不远处的一根木簪,那木簪本插在他发间,却不知如何被他不小心脱手掉在了地上。
裴昀走上前拾起木簪,用力掰断,果然见木簪中空,从里面滚出一枚乌溜溜的小药丸。
“给我!快给我!”
宋御笙一把夺过药丸,吞进了口中,用力咽下,运功调息,眨眼间他脸上灰白之色褪去,取而代之是不正常的满面红光。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看向一旁死不瞑目的李无方,微微一笑道:
“大师兄,这一回到底还是我赢了。”
“小师叔公”裴昀哑声开口,涩然道,“可你只剩下一个时辰的命了。”
她知道那簪子里是何物,那是解毒续命丹,能在危机关头保下性命,可服食者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之后,终究是大罗神仙难救。此药出自宋御笙之手,当初亦赠过她一枚,那朔月圣地身中剧毒的李红叶就是这般续命的。
“一个时辰也够了。”宋御笙不甚在意道,“昀儿不是有满腔疑惑吗?正好趁此机会,一一问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