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拾一章
裴昀预料到自己将会再见小师叔公宋御笙,可她没料到一切会发生得如此之快。
就在佛武会结束的这天晚上,她处理完诸般事宜,心力交瘁回到厢房之后,甫一推开房门,便见到了房间内那端坐在轮椅之上,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老者。
“乖昀儿,今日你风头尽出,技压群雄,怎地还一幅愁眉苦脸的模样?”
他笑眯眯开口,语气那般稀松平常,那般好整以暇,仿佛此地不是宝陀山而是春秋谷,她不是二十八岁的裴昀,而是那从不曾出谷离家天真无忧不谙世事的小少年一般。
有一瞬间,裴昀几乎心神恍惚,待回过神来,脸上便只剩苦笑。
“小师叔公,为何事到如今,你还能这般若无其事的出现在我面前?”
“为何不能?虽然你师公不许你唤我一声外祖父,但你既叫我一声小师叔公,便永远是我的徒孙。”宋御笙笑意不变,轻描淡写道,“况且我不过是做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没有告诉你,昀儿何必如此生气?我害过你吗?我伤过你吗?恰恰相反,我还一直在帮昀儿你,不是吗?”
在裴昀记忆里,师公秦碧箫从来横眉冷对,不假辞色一般,而与之相反,小师叔公宋御笙却一直是和蔼可亲,与人为善。他天生双腿有疾,不良于行,来去只能依仗轮椅外物,因此总是不徐不缓不紧不慢,她从未见过他与任何人红过脸吵过架,说过一句疾言厉色的重话。
他太过慈祥,太过温柔,太过良善,以至于裴昀长久以来都只将他当做一个寻常的老者长辈,时常会忘记,他与秦碧箫乃是同门师姐弟,他亲手教出了五个身怀绝技心思各异的徒弟,这样的人怎可能是普通人?
锋芒不露,必是胸怀大志,藏巧于拙,必有狼子野心。
时隔多年,当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和蔼老者摇身一变,成为了蒙兀大帝师巴格西,带领着门下弟子欲问鼎中原,一统天下之时,再看他脸上这副经久不变,无懈可击的笑容,裴昀只觉不寒而栗,后脊发凉。
“是,我效忠大宋,注定是蒙兀人的心腹大患,小师叔公你本有千百次除掉我的机会,可你都没有下手,甚至还一次次的放过我,帮助我。”她缓缓道,“就连今日在佛武会上,你都暗中指点我,教我如何打败李无方。”
那避开众人耳目,传音入密,令她依次点李无方井、荥、俞、经四穴,再猛攻其合穴之人,正是宋御笙。
宋御笙不置可否,只感叹道:“小昀儿七窍玲珑,不点即通,吾心甚慰。”
“小师叔公谬赞,昀儿驽钝愚笨,想不通的事情太多,还望小师叔公念在你我祖孙一场,不吝指点迷津!”
裴昀定定望着眼前之人,将自己藏在心中许久的疑惑一口气问了出来,
“小师叔公你是如何知晓李无方练功罩门的?那李无方究竟是何人,与我春秋谷有何渊源?祖师有训,春秋谷门人不得沾染朝堂之事,你究竟为何要带着几位师叔伯们投靠蒙兀人?!”
面对裴昀的连声质问,宋御笙不慌不忙,只微微一笑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现下我们便一同去找那始作俑者对峙罢。待他恢复功力之后,怕是琵琶锁也困不住他了。”.
大光明寺,戒律堂
裴昀与宋御笙摒退看守的武僧,来到地下石室中,李无方正被锁链扣住四肢脖颈钉在石墙上。
宋御笙身下轮椅出自曲墨之手,精钢所致,机关重重,巧夺天工,无需外人相助,翻山越岭也如履平地。宋御笙驱使着轮椅径自来到昏迷不醒的李无方跟前,仰头端详了他一会儿,神色晦暗不明,悲喜不变。
半晌后他吩咐道:
“昀儿,将他叫醒吧。”
裴昀不愿上前靠近此人,四下看了看,只见角落里放着水桶水瓢,当即舀了一瓢凉水,当头冲他泼了上去。
哗啦——
凉水一激之下,李无方果然即刻清醒了过来,待发现自己被制住之后,他并无挣扎,也无激动,只神色冰冷的打量着面前二人,缓缓道:
“为何不杀我?”
朝为云中仙,暮为阶下囚,这份淡定自若,宠辱不惊,倒是着实教人钦佩。
宋御笙不由轻笑了一声:
“五十年不见,大师兄风采不减当年。”
裴昀虽早有猜测,但宋御笙“大师兄”三个字一出口,还是叫她心里咯噔了一声。
李清瑟,秦碧箫,宋御笙,这三人果然系出同门。
李无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甚至记得五十年前大光明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面对同门师弟,他却是皱眉分辨了片刻,这才颇为不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子。”
宋御笙不以为忤,只笑眯眯的对裴昀道:
“昀儿,我还不曾给你引荐过,此人原名李清瑟,本是我春秋谷弟子,我与你师公的大师兄。除此之外,他与你师公还曾是一对恩爱侠侣,二人化名赤碧双仙闯荡江湖,男才女貌羡煞旁人。可惜当年佛武会一战,大师兄最春风得意睥睨天下之时,不幸败于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之手,自此性情大变,抛妻弃徒,离谷出走,一晃便是五十年。”
他又状若关心的问李无方道:“五十年弹指一挥间,不知如今师兄可追寻到了心中的武学极致,练成天书神功,自此天下无敌了?”
此情此景,他如此一问,自然是莫大的嘲讽,然而李无方在乎的不是这个,他死死的盯着宋御笙,一字一顿问道:
“你怎知晓我出谷是为寻天书?”
天书之秘,只有历代谷主知晓,而这一代的谷主,乃是他们三人师父秦玄隐之女秦碧箫。
宋御笙慢条斯理道:“我不仅知晓大师兄是为了天书而出谷,还知晓大师兄之所以知晓天书之秘,是因为在师父房间暗格中无意间发现到了师父生前留下的手劄。手劄中记载了天书来源辛密,亦记载了师父出谷与人争夺天书中卷九重云霄功的详情,四篇功法之中,玄英功为师父所得,传于你我三人,而剩下青阳、朱明、白藏三篇心法,分别落到了一道士、一胡人、一太监手中。你看过之后如获至宝,自此笃信只要集齐四部心法,练成天书神功,便能入臻化境,踏碎虚空,普天之下再无敌手。大师兄,师弟我说得可对啊?”
李无方一愣,转瞬已是明白过来了一切,不可置信道:
“是你!你故意让我看到了手劄,你故意用天书引诱我叛谷出走!”
“明明是大师兄你心猿意马,满心满眼都是练成绝世神功,一雪前耻,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不过是顺势将你最需要的东西摆在了你面前,怎能叫做引诱?至于我为何要这样做”宋御笙幽幽一叹,“我出身卑劣,自幼双腿残废,相貌普通,天赋平平,你我三人虽系出同门,可你与师姐二人乃是郎才女貌,人中龙凤,我又算得了什么?从小到大,师姐眼中只有你一个人,只爱你一个人,若非你终于狠心辜负,远走高飞,她又怎会知晓,这世间只有我才会对她不离不弃,永远守护她爱重她呢?”
李无方嗤笑了一声,看向他的目光透露着三分鄙夷:“原来你竟一直因自卑而嫉妒于我?当真是毫无自知之明。也罢,我走之后,无论是师妹还是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乃至于整个春秋谷都归于你一人,你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罢。”
不理他话中的挖苦之意,宋御笙淡淡一笑:“不错,你走之后,师姐悲痛欲绝,独自出谷发疯了一般寻你,是我一直陪在她身边,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对你彻底死心,也终于发现了我的好。她虽不愿委身下嫁,但也愿意应允让我在谷中陪她一辈子,我当真好开心,那一天她对我说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到死也忘不了。”
虽已白发苍苍,可提及秦碧箫,他眉宇中刹那间竟是染上了几分少年人的羞涩赧然。
然而下一瞬,他的脸色却急转直下,变得苍白,变得悲伤,变得痛苦了起来。
“可是,我没想到一辈子如此短暂,她撒手人寰的令人如此猝不及防,我算到了所有事,却偏偏没算到人心。她也有奋不顾身,也有爱恨如狂,只是那份浓烈的感情,从来不是对我”
李无方浑身一震,连带着四肢上的铁链都响了一下。
“师妹她,已谢尘缘了吗?”
他从未想到这一点,春秋谷修炼功法延年益寿,长生有道,他们师祖陈抟活了一百一十八岁,春秋散人秦巽活了一百三十四岁,他们师父秦玄隐也活到一百二十七岁,并且在百岁高龄才生下的秦碧箫。
他自己如今耄耋之年,不但毫无老倦疲乏,武功与内力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师妹与他年纪相仿,道法修为甚至比他精深,为何会先一步离去?
他一直以为他们还有漫长的人生,漫长的路,哪怕分别五十年也无足轻重,他一直这样以为。
“她是如何去的?”他轻声问道。
“她只身闯入大宋禁宫,被大内高手围攻,身受重伤,不治身亡。”
听宋御笙如此回答,李无方不禁有丝释然,又有丝恨铁不成钢,他不问她为何闯入禁宫,在他的眼中,天下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律条礼教形同狗屁,他只怒其不争:
“区区几个所谓大内高手便能将她重伤,这些年来她究竟自甘堕落到了何等地步!”
宋御笙面色一寒,身上释放出骇人的杀气,可却是转瞬即逝,眨眼间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温和笑意,甚至笑得更欢畅,更愉悦。
“原来在大师兄眼里,世人只有武功强弱之分,不念丝毫旧情旧爱吗?”
李无方冷漠道:“七情六欲,实属无谓,儿女情长,更是过眼云烟,只有登峰造极,一窥绝境,才是人生真谛,尔等凡夫俗子终其此生也不会明白。”
“登峰造极?一窥绝境?呵呵,师兄教训得是,师弟确实从来不明白,只是师兄如今可如愿以偿了?”宋御笙意味深长道,“师兄可知晓,为何你自认天下无敌,今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败于我这小徒孙之手吗?”
“果然是你使诈。”李无方面色阴沉,“说!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何我井、荥、俞、经四穴疼痛难当,体内真气一经流转,便从合穴倾泻而出,为什么?!”
“为何是我使诈?师兄难道从不曾怀疑是你自己功行岔路,练错了道,亦或者是那九重云霄功本身便有缺陷弊端吗?”
“不可能!”李无方斩钉截铁道,“我绝不可能出错!湛紫光那老道以身试法,我避开了他的错路,以玄英、青阳、朱明、白藏阴阳交替之序,顺势而练,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乃天道之大经也,绝对不会出错!”
宋御笙点了点头,颇有些遗憾道:“阴阳交替,四季流转,如此顺序练功自然不错,可除此之外其中还有另一关隘,师兄你单单记得阴阳之势,怎地忘记了五行之道呢?”
春属木,夏属火,秋属金,冬属水。
李无方何等人物,自是一点即透,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缺了一行!”
四门功法对应五行,缺了属土的长夏!
“不错,那第五行便是——”
“《长生经》!”
宋御笙话未说完,自进门起便一言不发的裴昀猛然开口,似呢喃,似呓语:
“第五门功法,是天书下卷《长生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