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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南北 第三卷:烽火映边关 第五十章

所属书籍: 关山南北

    第五十章

    自上古时期,爻族中人便奉南疆神灵双龙王为祖先,自诩为其后裔,分为白龙王一脉与赤龙王一脉,彼此群居杂聚,互通有无,在南疆百夷之地一家独大。传言约四百年前,那水西白龙寨寨主之子强迫了水东赤龙寨一女子,致使后者跳江自尽,水西却对此拒不承认,水东讨说法无果,两脉族人因此生了嫌隙,从那以后便划江而居,甚少来往。

    白龙后裔善毒,赤龙后裔善蛊,彼此本是不分高下,但水西白龙寨得天独厚,寨中有一汪辟邪泉,经年累月沐浴其中,可百毒不侵、百虫不近。因此四百年来,每每水西水东发生冲突,总是白龙寨更胜一筹,天长日久,赤龙寨自然心怀怨恨。

    后经南诏入侵,杨氏入播平乱,双龙爻寨之间关系有所缓和,但终究无法和好如初。及至二十五年前,两寨之间发生了一件惊天血案,黔水两岸开战,各自死伤无数,白龙寨更险些被赤龙寨灭族,若非杨家及时介入,今日之南疆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自此白龙寨与赤龙寨结下死仇,两寨立誓,若非日头西出,黔江水倒流,水西水东永世为敌,老死不相往来。

    白龙寨圣泉辟邪泉在那一场血案中被毁,功效大减,为防赤龙寨过江偷袭,白龙寨下令在黔江水岸种下了绵延数十里的寸心花。寸心花似毒非毒,无药可解,连浸过辟邪泉水也不能避免,而中毒者不伤不死,只是会无限放大内心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若是吸入太多,便会发疯发狂力竭而亡。

    故而黔江西岸那片五颜六色的花海,乃是名副其实死亡之地,鸟兽绝迹。两岸居民若想过江,非得从北边播州绕行,或是翻过南面的十万大山才行。

    唯有水西百花寨的爻人例外,传说中他们的祖先有花神血脉,因而对寸心花之毒比旁人能多抵抗片刻,故而百花寨奉阿娜依之命每隔三个月便派青壮去岸边除花除草,以防花海长势过茂,将水西爻寨也一并吞噬。

    但这一次,外出的百花寨寨民在寸心花海中发现了异常。

    “三十几具尸首,男女老少,爻人释人,闵人汉人都有,死去时日不等。”阿娜依脸色难看道,“当地人都知花海危险,不敢靠近,就算是误入其中的外乡人,近年来也从没有这样多过。”

    颜玉央知她必有下文:“除此之外呢?”

    阿娜依重重看了他一眼,沉声道:

    “他们身上都有中过蛊的痕迹。”

    颜玉央目光微变:“是尸偶?”

    那赤龙寨寨主不久前才因尸偶之事而丧命,此事背后是谁所为,不言而喻。

    “不可能。”阿娜依断然道,“你可知炼制蛊虫何其不易?更何况是尸蛊这般阴毒之物?一条尸偶非十年八年而不可得,哪能一夜之间跑出这么多?”

    “若是他们自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前便开始筹划了呢?”

    “那为何之前赤龙寨与杨家开战之时没人见过尸偶?况且此计未免得不偿失。”阿娜依秀眉轻颦,“其一,不仅尸蛊炼制不易,可被制成尸偶的尸体条件也颇为苛刻,并非次次都能成功。其二,尸偶需为人操控,操控之人不得离其太远,否则尸蛊将失控。其三,若一人操控一蛊,又与此人亲自上阵何异?若一人操控多蛊,天下间有一心二用之人,莫非还有一心十用,一心百用之人吗?”

    颜玉央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日我在花海中,听见了笛声。”

    “应是蛊笛断魂,那是赤龙寨的至宝,笛声可操控天下百虫,只是其技艺晦涩难懂,已有许多年无人能吹起了。”

    阿娜依心念一动:“你之前可是说过,那赤龙寨中有个神秘的毒蛊高手?”

    “不错。”

    他之前和阿笑里应外合救出杜衡之时,差点被此人所阻,但他们谁也没见到此人的真面目。

    “蒙姜已死,蒙昌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又有何人能有这般本事?”阿娜依百思不得其解。

    “你应当去问阿笑。”

    “问她?”阿娜依嗤笑了一声:“她整日里只知道围着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转,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不理睬。更何况她如今可是被小白龙王钦定的神使,我又能奈她何?”

    顿了顿,她又状若漫不经心道:“不知那《蛊经》之中可有关于尸蛊的详解。”

    颜玉央不置可否:“待金银石斛开花之后,你自然可以知晓。”

    阿娜依嫣然一笑,慢条斯理道:“总觉得这场交易是我吃了大亏,原先我只以为《蛊经》是公子囊中之物,但以今日公子解‘青鸾’的手法来看,怕是连对那《毒经》公子也早已了如指掌了。”

    双龙二寨中各自有一本经书至宝,记载着千百年来爻人不外传的毒术蛊术。当年龙阿笑在白龙寨擅自偷学了《毒经》而后出走,燕京围城一役,阿笑因使爻寨密毒而泄露了行踪,白龙寨虽未如赤龙寨一般派人追击,但对于阿笑这些年来受何人庇佑多少心中有数,而这随阿笑一同回到白龙寨自称玉公子之人,阿娜依已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现今《毒经》《蛊经》都落在了他手里,此人心思缜密,深不可测,若是他想,怕是整个黔江两岸都将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阿娜依承认自己对他有拉拢之意,最初甚至想过使美人计,但她却不想养蛊反噬,被人利用,拿水西十八寨子民的性命成全了他的野心。

    颜玉央知晓阿娜依的戒备与试探,不禁轻蔑一笑:“我对这南疆弹丸之地的争名夺利毫无兴趣。”

    若是他利益熏心,当初早有千百个机会一步登天,大燕春秋鼎盛之时的半壁江山他都没有兴趣,如今又怎会有闲心在这西南边陲蛮夷之地汲汲营营。

    “玉公子如此淡泊名利,不愧为世外高人。”阿娜依嫣然一笑,意味深长道,“可我身为一寨之长,目光短浅,不求在南疆称王称霸,只求水西爻寨平平安安,莫要牺牲了自己,为他人枉做嫁衣。”

    “你该担心的是那播州杨氏。”颜玉央冷冷道,“下个月是中秋之宴,你可想好如何应对那大公子了吗?”

    阿娜依闻言玉容变色,下意识手中已是扣住了一排淬了见血封喉的毒针,然面前此人偏偏百毒不侵有恃无恐,让她这毒针无论如何也放不出去。

    “公子既然无心相帮,那便安分守己,莫要多管闲事才好!”

    美目恨恨瞪了他一眼,她扭头便走,那急匆匆的背影多少藏了三分被人戳破心事的狼狈

    是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七月南疆多暴雨,连下十天半个月也毫不稀奇。阿娜依的小院在风雨中安然而立,花圃的奇花异草也早已被保护妥当。最西边那栋小竹楼外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蓑衣的身影,她从窗里翻出跳下竹楼,匆匆穿过小院,来到另一栋小竹楼前,费劲巴力爬上了二楼,掀开窗板,翻身进了房间。

    竹楼二层刚有人接近时,颜玉央就警醒了,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轻易便猜到了来人是谁,因此他并不想理会,只闭目假寐。

    但也好奇这么晚了她为何来此,故而他侧耳留心房中动静,在脑海中勾勒出她一连串的动作

    翻窗落地,脱下雨披,银铃响起又被捂紧,小心翼翼垫脚走路,碰到烛台,手忙脚乱接住烛台重新摆好,继续踮脚走路,小腿磕到凳子,痛呼被捂在嘴里,小声吸气忍耐,一瘸一拐继续走

    颜玉央忍了又忍,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终于忍到那人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来到了他的床边,站在床头,却是再也不动了。

    轰隆隆——

    云层之深一道惊雷响起,与此同时有一双手骤然间捂在了他的耳上,炽热的肌肤与冰凉的手指两相触碰,激得他浑身一颤,猛然睁开眼,刚好与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在黑暗中对视。

    “你在干什么?”

    他哑声问道。

    裴昀被他突如其来的睁眼骇了一跳,呆呆立在原地,直到又一道闪电撕破无边夜色,也短暂的照亮了房中四目无声相对的他与她。

    “打雷了,我怕吵到你睡觉。”

    她笑了笑,理所当然道。

    颜玉央被那灿烂笑容在心头烫了一下,静默一瞬。

    “我是说,你为何会跑来这里?”

    “阿姿姐姐的弟弟好凶,他还会法术,今天他不知用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我就动不了了,我怕他半夜偷偷来害我。”她可怜兮兮望着他哀求道,“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此话说得在理,那阿娜依对他忌惮不会伤她性命,而那个冲动冒失的毛头小子就说不准了,爻寨毒术出神入化,他未必次次都能及时出现。

    颜玉央犹豫了片刻,刚一点头,还没等说出让她去隔壁客房睡的话,裴昀登时欢呼了一声,甩脱蓑衣鞋子,手脚并用爬上床,钻进了他被子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经演练过了无数遍一样。

    正当她调整了一个舒适的睡姿,安安心心的闭上眼,打算进入梦乡之时,被子忽然被人掀起,身旁之人如泰山压顶般压了上来,将她手脚四肢紧紧按在床榻上。

    她疑惑睁开眼,只见那近在咫尺的双眸中,满是她看不懂的爱恨交织,暗流涌动,比窗外的狂风暴雨,乌云密布还要更压抑,更挣扎。

    “你就对我这样放心?”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敢伤害你?”

    他眼角泛红,死死盯着身下之人,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低吼道。

    “你可知道,整个白龙寨都不会有人比我更想亲手杀了你!”

    凭什么你这般有恃无恐?凭什么你这般混若无事?凭什么你忘记了一切,让我独自一人承受着那些前尘往事,爱恨纠葛?你裴昀凭什么?!

    裴昀下颌被他捏住,无辜被迫和他对视半晌,小小声道:

    “可是你没有杀我,也没有伤害我啊”

    不仅如此,他还接住了从树山掉下来的她,带她去看漂亮的萤火虫,为她吸毒疗伤,背她回家,还从那个凶巴巴的小哥哥手中救出了她,为她撑腰虽然他总是横眉冷对,可她分得清谁对她好,在整个寨子里,他是对她最好的人,比阿姿姐姐还好,她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颜玉央呼吸一滞,紧接着便有无穷无尽的无力感与自我厌弃涌了上来。

    眼下她乖巧的躺在他的身下,纤细的脖颈落在他的掌中,杀死她如同杀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他只需轻轻一捏,所有的恩怨纠葛,所有的挣扎痛苦,便可烟消云散了。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从西海湖畔到燕京世子府,从临安西湖小舟到逍遥楼云中宴已经发生过无数遍了。

    他告诉自己,此番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是因眼下她心如稚子,杀死她如同杀死街上随便一个过路的孩童一样,既不光明磊落,也并不能报仇雪恨。

    但他千方百计的活下来,费尽心思将她捉过来,当真只是想杀她伤她折磨她吗?

    颜玉央啊颜玉央,这个答案只有你自己知晓。

    他之所以在她面前输了一次又一次,不过是因为,她求生但不惜命,而他却恰恰相反。

    如同脱力一般,他从她身上翻了下来,二人并肩而躺,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黑漆漆的房中只回荡着屋外大雨噼里啪啦打在竹檐上的清脆声响。

    裴昀搞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到底可不可以睡在这里啊?

    她试探着伸出手指戳了戳身边之人,

    “那个”

    身边之人猛地翻身背对向她,冷淡道:

    “不准再说话。”

    于是她心领神会,有恃无恐的躺了下来,重新为自己盖好被子,想了想,又伸手为他也盖好,而后悄悄挪了挪身子,挨他近一点,再近一点终于贴在了一起,她转过身子,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背上,趁没人发现之时小心翼翼的蹭了蹭,闭上双眼,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

    其实,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像大雪纷飞的旷野,像梅花盛放的庭院,这味道如今虽已变得很淡很淡,若隐若现,但仍是让她觉得心安。

    半梦半醒间,骤然身边依靠失去,而下一瞬却又落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柔的怀抱中。在南疆潮湿炎热的盛夏,雨声与驱蚊香交织的嘈杂夜晚,她如身临孤山,雪后园林,水边篱落,就这样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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