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决战之日,登上瞭望塔之人果然是库腾。
瞭望塔自火炮所击倒塌,他自高空跌落,虽身受重伤,竟是奇迹般的未曾死去。据传那蒙军中有一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神医,使劲浑身解数,堪堪将其性命保了下来。
蒙军虽已停止攻城,却迟迟没有撤军,依旧盘踞在嘉陵江对岸,忌惮而憎恨地注视着一江之隔的钓鱼城。
白行山闻讯,命手下从城中天池里捞出数条三十多斤重的大鱼,连夜做了几百个面饼,外加一封书信,在城头之上扔给了城下的蒙军,信上书道:
尔北兵可烹鲜食饼,再守十年,亦不可得也。
信送到蒙军大营,库腾看罢,怒火攻心,当场暴毙。军中一时大乱,田哥连夜传书回漠北草原,大汗赫烈得知长子死讯,悲愤交加,却也清楚的知道钓鱼城不可破也,无奈下令大军向北撤出川蜀。
自景明七年正月起,钓鱼城遭蒙兀大军围城,小小一座城池要塞,依靠着天时地利人和,军民上下一心,悍不畏死,鏖战整整六个月,终是斩首敌帅,击退蒙军,成就了宋蒙之战的不二奇迹,其功绩彪炳青史,名垂千古,后世史书赞其为“上帝折鞭之处”。
蒙军撤离那日,裴昀随白行山等人亲登城头,远远观望,她知晓那撤离的大军中亦有她的几位师伯,不知此时,他们是欣慰于她青出于蓝,还是痛恨于她欺师灭祖?
这一次,她侥幸胜了,下一次,却不知要在何处再针锋相对。
可叹自古忠孝难两全,如若可能,她只愿今生彼此再无重逢之日了。
而白行山遥望着那逐渐远去的黑压压大军,眉宇并未完全轻松,他清楚知道,眼下钓鱼城不过危机暂解,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只要蒙兀不灭,他们便会一直对大宋虎视眈眈,早晚有一天这座城池还会重燃战火。
十年,不知他白行山能否活到向官家兑现誓言的那一天。
“报——”
城头哨兵突然上前禀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护国门前有一女子孤身前来,自称蒙兀公主,叫嚣着要见裴侯爷,请大人决断!”
瞬间,众人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了裴昀身上,表情各异。
裴昀心头一跳,当即向白行山道:
“请大人允我前去一见。”
白行山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随即颔首准许。
眼下城门未开,栈道未复,裴昀自城头纵身一跃,翩然落地,只见眼前身骑汗血宝马的华衣蒙兀贵女,不是乌兰别吉还是哪个。
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
“卓航呢?叫他来见我!”
竟敢单枪匹马来到敌军城下要人,这蒙兀公主果然敢爱敢恨,胆色过人。
可裴昀张了张口,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乌兰见她不语,变得有些烦躁,连着身下的宝马都跟着踢踏了几下。
“哨兵说,看见他被神风王击中了,但他没死对不对?你们已经打赢这场仗了!连我兄长都被你们杀了!他怎么可能死?一准只是躲着不想见我而已,你速速叫他前来见我,我要当面问他个清楚明白!”乌兰怒气冲冲,一口连声喝道。
裴昀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一物,抛了过来。
乌兰扬鞭一卷,将那物接到手中,低头一看,瞬间呼吸不稳。
烟荷包,蒙语唤作哈布特格,乃是草原男女定情信物,这是她这辈子第一个亲手所绣的烟荷包,是蔡州城下她故作漫不经心一扔他手忙脚乱一接的烟荷包,是七夕织女祠前他无意间弄丢满头大汗找了两个时辰的烟荷包,是他临死之前还死死攥在手里以至于沾染了血迹的烟荷包。
裴昀哑声开口道:
“航二哥,他已经——”
“住口!”
话没说完,却是乌兰一声怒喝打断,
“他没有死,他就是不想见我对不对?他就是想与我恩断义绝对不对?连亲手还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个懦夫!狗熊!臭南蛮子!”
裴昀到了嘴边的话就此噎了回去,她轻叹了一声,目光复杂的望向眼前之人。
“你告诉他,我不稀罕!是,我是对长生天发过誓,但今日违背诺言的是他不是我!”
乌兰瞪大了通红的眼睛,努力不让眼眶中泪水流出,她扬了扬下巴,傲然道:“我会奉父命嫁给汪古部首领,然后永永远远的忘掉他。待我父汗统一天下之日,我蒙兀铁骑必会踏平这钓鱼城,杀光你们所有南蛮,为我兄长报仇!”
裴昀冷喝道:“白日做梦,有我在一天,便决计不会叫你们得逞!”
乌兰不屑与她争辩,只将手中的烟荷包狠狠往泥地上一扔,驱马来回践踏,直到将其彻底碾成碎片。
“我乌兰别吉送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告诉他,日后我们战场上见!”
说罢,似乎生怕裴昀开口再说出什么,拨转马头,扬鞭一抽,头也不回的打马而去了。
在这风云乱世,国仇家恨之下,容不得许多痴儿怨女,风月情长,无论阴阳两隔,还是相忘于江湖,人人不得善终。
裴昀望着乌兰远去的背影,良久无言,内心深处有一处不为人知的旧伤骤然被翻了出来,那里从未愈合,只有溃烂,稍不留神,便又是一场鲜血淋漓。
然她只能狠心抓上一把土将伤口掩埋,而后将那鲜血与断齿都吞进腹中,混若无事般转身离去,不可叫人看出丝毫破绽,便如那蒙兀公主一般,自欺欺人到有时连自己都骗过了。
她从不曾在午夜梦回念起一人,也从不曾因倏尔泛起旧日的回忆而痛得撕心裂肺,从来没有.
当夜,钓鱼城中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城中百姓一扫被围困六个月的恐惧与阴霾,拿出最好的酒菜,互相招待,大家走上街头,载歌载舞,石家村所产五彩缤纷的烟花通宵在夜幕绽放,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
府衙中亦是高朋满座,笙歌不歇,庆祝着得来不易的胜仗。可这喜悦背后或多或少都夹杂着辛酸与悲痛,只因这场惨胜,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白行山带领众人在宴上,举杯祭奠这六个月来所有军中阵亡的将士,战死的乡兵,还有许许多多牺牲的无名百姓,是他们舍生忘死,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钓鱼城一城军民,保住了身后的重庆府,保住了整个川蜀。
浊酒洒地,满座落泪,此时无声胜有声。
白行山伤势未愈,不易饮酒,若是平时,白夫人少不得有理有据温言相劝,可今晚余晚娘只含笑坐在一旁,为他斟酒夹菜,没制止过半个字,只在其体力不支,醉倒之后,才体贴的唤下人将其扶到内堂,临行前还不忘在众人面前落落大方的替夫君告罪。
荣辱与共,生死相随,得妻如此,白行山何其有幸。
主帅退场之后,宴席的狂欢还在继续。
裴昀在此番战场上,数次冲锋陷阵,奇袭险胜,大放光彩,军中将士城中百姓皆是大为敬佩。一茬又一茬的人前来向她敬酒,她来者不拒,仰头便饮,烈酒入喉,黄汤下肚,直将自己喝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又一次出门吐得昏天黑地后,夜风吹在滚烫的脸颊,裴昀勉强清醒了几分,她扶着门框静立了片刻,没有身后返回觥筹交错的宴席,而是随手捞起旁边墙角一坛未开封的烧刀子,孤身一人,踉跄着向外走去。
钓鱼城西北神剑峰,曾经神剑门所在,不见昔日房屋瓦舍,亦不见前些日军械兵营,此时此刻,此处耸立着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
所有牺牲的神剑门弟子,石家村村民,骆一鸣、石中秀,还有卓航,都埋骨于此。
裴昀踉踉跄跄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不知是谁的墓前,拍开酒坛封纸,一杯接一杯的将酒泼洒在地。
“敬骆伯父!”
“敬石姨!”
“敬航二哥!”
“忠魂英烈,永垂不朽!”
“阴司路上,且一路走好”
便在这漫天烟花下,她歪头睡倒在了黄土坟冢前,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有说不出的安心和亲切。
今夜她将会做梦,梦里有石家村漫山遍野的药梨花,有织女祠前人山人海的夜庙会,还有那十四岁相识,陪她出生入死形影不离的航二哥。
此后山高路遥,我们后会无期
三日后,裴昀向白行山辞行,蜀川危机既解,她也是时候回临安复命了。
钓鱼城外,白行山携妻子余晚娘亲自送行。
他将手中锦盒赠予裴昀,温声道:
“你我二人相识虽短,却已生死相交,肝胆相照。今日道别,为兄无以相赠,便派人打了此物送给你,他日你见此物,莫忘了你我钓鱼城这段生死情谊。”
裴昀接过锦盒,打开一瞧,但见其中竟是一只小小的黄金鱼钩,不禁哑然失笑:
“怎地不是直钩?”
一只鱼钩,既是蕴涵钓鱼城之战,亦是暗示二人初见之景。
白行山哈哈一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此计只可一施,绝不可二用,下一次你可就不上当了!”
至此,离别悲痛终是被冲淡了几分。
“四郎,一路保重!”
“安摧兄,嫂夫人,你们今后也多多保重。”裴昀拱手道,“安摧兄有伤在身,你们便送到这里吧。”
余晚娘柔声道:“四郎路上小心,也留心小九郎的安危。”
裴昀瞥了一眼身旁的马车,颔首道:“嫂夫人放心,我会将小九郎平安送回播州的。”
杨邦钰至今昏迷不醒,此番便由她护送其回播州杨家。
说罢,裴昀翻身上马,手握缰绳,再一次与白家夫妇挥手道别,拨转马头,南下而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乱世之中,相遇与别离本就十分寻常,只是裴昀并不知道,今次竟是她与白行山今生最后一次见面。
这狡诈的书生,磊落的将军,问心无愧的臣子,宁折不屈的好汉,永永远远留在了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城池,他的名字将与钓鱼城一同永世长存。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