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六月初六,决战之日终于来临。
库腾不顾青囊生劝阻,毅然决然命令八万大军对钓鱼城进行全面进攻,他自己更是亲自阵前擂鼓,誓要亲眼见到钓鱼城城破人亡。
而白行山亦是不敢怠慢,命人将其擡到钓鱼台上,不顾伤势,纵观城内外全局,亲自指挥战事,以此振奋军心。
激战从大雾弥漫的清晨开始,蒙军发动了对钓鱼城四面八方的猛攻。号角长鸣,战鼓连营,喊杀震天,城头上箭矢如雨,礌石若星,火药炸裂之声更是不绝于耳。数月下来,有神偃师坐镇,蒙兀匠军早已昼夜赶工出更高的云梯,更远的抛石机,眼前高大坚固的钓鱼城墙再非高不可及。
西北门再次成为了蒙军强攻之重,双方在这一段城墙内外上演拉锯之战,你方唱罢我登台,转眼已是死伤无数。
川人血性,男女老少齐上阵,城中全部壮丁都已加入了民兵队伍,在前线浴血奋战,而老幼妇孺亦走上城头,为将士挑石搬砖,拼尽全力,无一退却。只因脚下便是家国故土,身后便是田园宗庙,他们世世代代长居在此,埋骨于此,退往何处?又逃去哪里?
裴昀身在钓鱼台上,将守城之惨烈尽收眼底,几次都想不管不顾的拔剑冲下去,与钓鱼城军民共进退。可她不能,此时此刻,她有更紧要之责。
如今城头守备不足,连白行山身边大部分亲兵都已前去守城,白行山左右便只能由她与卓航来守卫。若天降洪水,是否会有神人下凡,裴昀不知,但此时此刻,白行山便是钓鱼城的神!他在城在,他死城亡!
蒙兀人亦深知此理,自攻城起,已派数股人马冲锋偷袭,试图刺杀白行山,其中不乏白衣神教教众这等武林高手,幸而都没能突破防线,被死死拦在内城墙外。
白行山始终面不改色,忍着伤处剧痛依旧从容指挥。但裴昀不敢大意,她守在他身边,时刻戒备着,毕竟那四大护法还余其二,若是以一敌二,她并无必胜把握。
“快看!那是什么?”
卓航突然一声惊呼,裴昀随他所指擡头望去,只见天空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怪物,凌空而飞,正远远向钓鱼台这边极速冲来。
待离得近些,才终于看清,那是个怪模怪样的架子,似鸟非鸟,像风筝却又比寻常风筝大上十倍,而架子上竟有一人,全身裹在白袍之中,正是白衣神教中人。
裴昀心中一凛,是木鸢!她三师伯的木鸢!
眼见那人便要冲到面前,裴昀高喝道:
“放箭!”
卓航早已箭在弦上,听令即刻动手,箭如流星,直射而去!
以卓航的箭法,此番攻击本是十拿九稳,谁料那木鸢不慌不忙一个转弯,竟将箭矢统统躲避了过去,而后一个爬升,竟是来到钓鱼台上方十数丈的空中,绕着他们头顶不停盘旋。
当年曲墨便一直想要制作出能以人力操控转向上下的木鸢,可惜屡次失败,还累得裴昀因此摔断了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真叫他制成了!
卓航仰头弯弓试图瞄准木鸢,急得满头大汗,不禁喊道:
“四郎,射不中!太高了!”
箭矢自下往上而射,势头大减,纵是力大无穷,也不可能射中高空之物。
裴昀咬牙道:
“后撤!窦娃,搬白大人后退!”
话音刚落,便从天下落下两枚弹丸,落地之时,顷刻爆炸开来,飞沙走石,威力无穷。
幸好准头不足,只在钓鱼台的边缘炸开,裴昀与窦娃同时将白行山扑倒在地,烟尘迷离中,无人受伤。
三师伯竟然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做出了可比肩霹雳弹的暗器!
裴昀想也不想,一边指挥着窦娃将白行山转移到隐蔽之处,免得暴露在敌袭之下,一边吩咐士兵擡来千步弩。
千步弩乃是一种弩床,携带、操作不易,常须十人以上才能发射,但威力巨大,射程极远,寻常弓箭所不能及。
待千步弩擡来,裴昀令卓航瞄准,自己带着另外几名士兵操作,众人齐心合力架箭张弦。
“航二哥,瞄准那木鸢背脊三尺之处!”
若她没有记错,三师伯说过,那是木鸢上受力最薄弱之处,是整个木鸢的死穴!
“是!”
卓航眯起双眼,在烈日强光照射之下,忍着汗水流进眼中的刺痛,冷静的注视着那来回盘旋的木鸢,不断调整着方位。
终于,他大喝一声:
“放!”
一枝长箭,斜着万钧之力,激射而出,自下而上,穿云破日,不偏不倚,正正好击中那木鸢背脊三尺之地,但听一声脆响,那木鸢应声解体,木板竹架在空中七零八碎,如雨落下。
木鸢上那白袍之人亦随之下坠,然而此人轻功绝顶,非但没狼狈摔地,反而如鸟雀鹰隼般从容而落,径自向弩车前的卓航攻去,毫不犹豫出掌一击。
卓航猝不及防间被此人一掌击中心口,口喷鲜血,后退数步,几乎站立不稳。
“航二哥!”
裴昀目眦欲裂,疾步上前,将其护在身后,出掌反击,拦住了白袍人的第二掌。
双掌相对,内力一震,彼此都受了内伤,白袍人毫不犹豫撤掌后退。
此人内力高深,轻功绝顶,十有八九便是那四大护法中的神风王,裴昀不敢怠慢,持剑上前与之拼杀。
这神风王武功虽不及宝刀王和金钩王,却是身轻如燕,步伐鬼魅,裴昀根本无法近身,欲故技重施攻其衣袍头巾却不可得。而对方似乎无心恋战,眼看刺杀不成,也不正面还手,只四下游走,伺机逃跑。
“哪里跑?今日我叫你有去无回!”
剑乃君子之器,不易见血杀人,裴昀用剑多年,因其本性使然,出招之时总是精妙有余,狠辣不足,心慈手软,甚少要人性命。然而此时战场之上,却也是杀红了眼,再顾不上旁的,剑下杀招不断,拼死也要将那神风王毙于剑下。
神风王被逼到红了眼,手中扣起三枚火药弹便射了过来,裴昀神色一紧,身形急滞,足踏石阶凌空翻身,火药弹擦着她的衣袂险之又险而过,落地炸开,碎石重重击打在她身上,她登时觉得胸口一痛,喉头腥甜,一口血险些喷出。
“四郎闪开!”
卓航暴喝一声,裴昀想也不想便整个人顺势向一旁扑倒,但见一枝千步弩以雷霆之势划过空中,正中那神风王右腿。
神风王惨叫一声,单膝跪地,便在这电光火石一息之间,裴昀飞快翻身而起,挺剑而上,毫不犹豫刺向他心窝。
但听噗嗤一声响,神风王右腿中箭,心口中剑,口吐鲜血,双目圆瞪,头颅一歪,终是毙命。
击败强敌,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裴昀顾不上自己的内伤外伤,急忙跑到千步弩床前,扶起瘫软在上面的卓航:
“航二哥!航二哥你怎么样?”
他刚才中了那神风王一掌,想必伤得不轻。
“我、我没事,只是需要休息一下,”卓航脸色惨白,虚弱一笑,“幸得不负使命,四郎,我尽力了”
裴昀二话不说扶起他下了钓鱼台,去了临时搭建的伤兵棚里,医官为他疗伤。
卓航催促她道:
“不必管我,四郎你快回白大人身边,让我歇一歇就好”
裴昀心中担忧,但见他除去脸色难看,确也无性命之忧,又嘱咐了医官几句,便急匆匆离开了。
卓航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慢慢露出一个苦涩又释然的笑,下一瞬,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口中鲜血几乎喷涌而出。
医官吓了一跳,急忙唤药童道:
“针来!快拿针来!”.
裴昀回到钓鱼台时,白行山也已经重新回来了。
他正在手搭凉棚,远眺前方,裴昀刚一上前,他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问道:
“四郎!你瞧瞭望塔上那人是谁?”
白行山用力之重几乎将裴昀拽倒,她顺着其所指望去,定睛一瞧,心头巨跳。
钓鱼台乃城中制高点,与那蒙军所建瞭望塔遥遥相对,此时那塔中正有一人登高瞭望,穿衣装束与寻常哨兵全然不同,虽是因距离遥远而模糊不清,但仍是被裴昀与白行山一眼认了出来。
谁叫不久之前,他二人亲自跑去蒙军大营夜袭,咫尺之间与其打过照面,怕是终身难忘。
“是库腾!”
二人对视一眼,又惊又喜。
必是见那神风王有去无回,那库腾忍不住亲自来瞭望城中战况。若是能趁此天赐良机,将其击毙,钓鱼城之危将不解自破!
“可那瞭望塔距此有百丈之遥,箭矢不可及,炮石击不到,就算千步弩也无济于事!”裴昀焦急道。
机会只有一次,绝不能失手!
正在这般关键之时,突然一沙哑女声高喝道:
“我有办法!”
裴昀猛地回头,只见许久不见的石中秀突然出现在此地,她一袭白衣戴孝,身影单薄伶仃,面容憔悴不堪,双眸却是闪烁着诡异的神采。
白行山立即问道:“石女侠有何计?”
“我铸了一门霹雳炮!”石中秀飞快道,“那是以生铁浇筑的空腹铁桶,放火药铁块于内,入小竹筒穿火线,外用长线引燃,一飞冲天,可炸一里之远!”
裴昀欣喜,急忙问道:
“可曾试验过?”
“不曾,”石中秀坚定道,“但我有信心一击即中!”
自骆一鸣去后,她悲痛欲绝,闭门家中,日夜思索的便是如何为其报仇雪恨。她不会领兵作战,武功亦是平平,唯有一样看家本事,便是造火器火械!故而这段时日,她昼夜不眠,殚精竭力,终是造出了这门霹雳炮,她要亲手用这火炮为骆一鸣报仇!
“好,我们赌一把!”白行山果决道。
石中秀大喜,又匆匆道:“此炮重愈千斤,此刻正在钓鱼台山坡下,我需要人手将其搬上来。”
“我来!”
裴昀二话不说,点了周围所剩不多的几名士兵便与石中秀一同赶去,连窦娃也在白行山的示意下跟了过来。
打眼望去,那架通体铁铸的火炮,黑黝黝,乌蒙蒙,当真沉重非常。石家村的青壮男女早已登上城头厮杀,将这炮一路推运过来的竟是以石翠为首的十几个半大的孩子,此时他们皆已筋疲力竭,瘫倒在地,手掌和膝盖皆被草绳石砾磨得血肉模糊,鲜血直流。
裴昀一把拉住炮筒最前面的草绳,在掌心缠了几缠,反手背于肩上,其他士兵也围在火炮左右,各自拉绳,石中秀和石翠护在最后面用力而推。
裴昀气运丹田,大喝一声,众人一起施力,沉甸甸的火炮应声而动。谁料刚走两步,不知谁手中的草绳不堪重负,猝然绷断,众人拉拽不及,火炮脱手向后而摔,危急关头,石中秀一把推开石翠,整个人被结结实实的砸在了火炮下面!
众人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将火炮搬开,将石中秀救了出来。可后者却混若无事一般站起身,她随手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迹,高声道:
“我没事,快搬!仔细来不及了!”
此情此景,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家又七手八脚将火炮重新擡起,幸而有裴昀这等内力精深之人在前开路,几经周折,终是将霹雳炮搬上了钓鱼台。
其实此时才过去不到一刻钟,而众人却已感觉过去半辈子那么长。
裴昀的汗水已湿透衣衫,她狠狠抹了一把眉眼,定睛望去,只见那库腾仍在瞭望塔上,当即对石中秀低声道:
“石姨!快开炮!”
石中秀片刻不停的与石翠调准炮筒,待对正之后,她拿出火石,看向白行山。
白行山紧盯着对面瞭望塔上的身影,擡手成掌狠狠一落,石中秀立刻点燃引线。
火星滋滋作响,一路烧到了炮筒中,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铁块如飞,火焰冲天,在空中划出黑红弧线,径直击中了百丈外的瞭望塔。烟尘弥漫中,瞭望塔轰然倒塌,塔上之人随即从高处跌落,生死不明。
塔下,蒙军本来震耳欲聋的擂鼓之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军营大乱,哗然一片,而后这哗然便如疫症般渐渐从后方军营传染到了前线,只见各大将领纷纷乱了阵脚,无论攻城进行到了何处,都匆匆下令撤兵。从钓鱼台上看去,蒙军如潮水般从城墙上退下,丢盔弃甲,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从极动到极静不过是眨眼之间,四下山野江河寂寂了一瞬,而后城头上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蒙兀撤军了!”
“鞑子退兵了!”
“我军大胜!”
胜利的狂喜转瞬席卷了整个城池,那些伤痕累累、灰头土脸的将士,那些筋疲力竭、浑身血污的百姓,他们笑着、哭着、高喊着、嘶吼着,男女老少抱作一团,泪如雨下。
钓鱼城,守住了!
被那欢呼声感染,裴昀亦是喜不自胜的望向白行山,后者强撑着的那口气终是松了下来,伸手颤抖着捂住胸前早已崩裂流血的旧伤,脱力一般瘫软在太师椅上,二人相视一笑,悲喜交集,感慨万千。
大起大落,大紧大松之下,四肢百骸剧烈的痛楚这才涌了上来,裴昀忍不住靠着犹带余温的铁炮滑坐在地,擡头对身边的石中秀虚弱一笑:
“石姨,下次你这门炮,还是如马车般装个轮子好些。”
霹雳炮威力虽大,可这动辄千斤百斤的辎重,实在难以搬运,无法大量在军中配备。
但见石中秀双眸呆滞看向前方,嘴角泛起一抹轻柔的笑。
“好!好!”
她连说两个好字,突然口喷鲜血,身子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火炮上。
“石姨!”
“干娘!”
离得最近的裴昀和石翠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探查。
“裴大哥!裴大哥你快看看我干娘怎么了?”石翠惊慌道。
裴昀探了石中秀的脉搏与鼻息,又伸手按了按她的前胸,骤然心头有一股酸楚之意,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
她哑声开口道:
“她方才被火炮砸断了七根肋骨,如今断骨插入心肺,已是气绝身亡了”
话音落下,她脑海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
不顾耳边石翠悲痛欲绝的哭喊之声,白行山连连询问之声,裴昀霍然起身,疯了一般冲下了钓鱼台。
一路冲到伤兵棚,卓航的床前,她一把掀开将他从头盖到脚的棉被,只见床上之人,半身染血,四肢僵硬,双眼闭阖,神色安详,手中握着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的烟荷包,如同终于了结了什么心事一般释然。
裴昀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他的伤势,发现他心脉具断,早已死去多时了。
“航二哥——”
她撕心裂肺一声大吼,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床前,便在人来人往间,欢呼雀跃中,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