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色已深,四人心中百感交集,各自归去。
方出帅帐,便撞上哨兵前来报信。
“报元帅!大营外西南方向传来异状!”
凌青松神色一紧,沉声问道:
“有何异状,详细禀来!”
裴昀闻言心中一提,扎营第一夜,恐怕燕军突袭。
可那哨兵脸上却是浮现一片迷茫之色,迟疑回道:“回元帅,好似是酒香。”
凌青松一愣:“什么?”
“是酒香!只见酒气,不见人影,且浓郁非常,外围大半个营帐的士兵都有嗅到,会不会会不会是有鬼神作乱”哨兵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荒谬!我看是有人假作鬼神生事!”凌青松冷声道。
此时裴昀也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心念一动,不由请缨道:
“元帅,不如让属下前去一探究竟。”
“好!”凌青松应允,并嘱咐道,“大军围城,保不齐城中燕军使出什么阴谋诡计,四郎谨防有诈。”
裴昀却是淡淡一笑:“或许,是故人来访也说不定。”
接下来哨兵引路,裴昀带着卓氏两兄弟前去探查。
越向前走去,酒气越是浓郁,醇香扑鼻,清冽芬芳,寒冬腊月,竟有百花齐放的馥郁春意。
出得大营西南方数里,终寻到酒香源头,只见月夜松下,矮岗之上,横卧一人。那身影二郎腿高翘,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持剑高举,剑尖挑着一酒壶,壶口微斜,一道水流如瀑而下,正落入那人口中。
小小一壶酒,竟醇香至此,在场之人无不骇然。
那人喝过一气儿,袖口一抹嘴角,高呼一声痛快,而后一个乌龙绞柱起身,跃下矮岗。
他左手握酒壶,右手持长剑,就此舞了起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此人身若杨柳,剑似龙蛇,看似酩酊大醉,实则形醉神不醉,身醉意不醉,剑随诗至,杀机暗藏。此剑名玄碧,与上古神话中美酒佳酿同名,锋如清泓,薄如寒冰,端得是绝世好剑!
他身影急转,斜身一栽,并不倒地,却是如歪松斜柳般平地而矗,举壶仰头又是一大口痛饮。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此情此景,三分月色,七分剑气,当真仿若酒中谪仙,太白现世。
裴昀轻笑一声,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手腕剑花,挺剑而上,口中朗声接道: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那人不慌不忙回身接招,继续道: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二人随即交起手来,可那一招一式,一进一退,竟是分毫不差,系出同门。但见一个步伐东倒西歪,踉踉跄跄,一个身影左旋右转,飘忽不定,剑招穿挂云扫,劈抹撩刺变幻莫测,直叫旁观者眼花缭乱。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将一首《侠客行》从头至尾吟罢。
“纵死侠骨柔,不惭世上英。”
裴昀纵身一刺,扑了一空,下一瞬只觉耳边疾风袭来,剑锋如流星划过——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她手中树枝应声而断,胜负已定。
“哈哈哈哈——小昀师侄,我早说过不饮得醉生梦死,哪得醉剑真意?怎么样,服不服?”
“不服!你这是全仗兵器之利!”裴昀一把扔下手中断枝,好气又好笑道,“况且大师伯你饮的是香飘十里的‘万斛春’,谁能醉得过你?”
月可照人,眼前此人一身白衣,长袖当风,不惑之年,两鬓微霜,眉宇含笑,通身是说不出的潇洒倜傥,正是裴昀大师伯罗浮春,绰号醉剑侠是也!
“大师伯,你怎会在此?”
罗浮春豪迈一笑:“小昀师侄冲锋陷阵,报仇雪恨,大师伯怎会坐视不理?此番大师伯闻讯而来,正是助你一臂之力!”
“如此甚好!”裴昀欣喜道,“那便有劳大师伯了!”
一行人遂返回大营,裴昀向凌青松回禀实情,向他引荐。
凌青松听哨兵口述此人月下舞剑之姿,心知此人武功高强,得此人助阵,可谓又添一员猛将,不禁大为欢迎。
“可是军中禁酒,罗大侠这酒怕是不能再喝了。”
罗浮春闻言神色巨变,脸上浮现一片天人交战的纠结。
裴昀深知她这大师伯无酒不欢,无酒不活,虽是已放下了豪言壮志,可此刻为了这口杯中物就此一走了之也不是不可能,当下抢先一步开口道:
“此事当然,凌大哥放心,我会时刻督促师伯!时候不早了,大师伯且随我回去歇息吧!”
说罢她一把揽过罗浮春手臂,强行将其拖走了.
凌青松派人单独分拨了一顶营帐与罗浮春,裴昀亲自为其打点起居,边铺床褥,边向他询问谷中诸人近况。
“小昀不必挂心,”罗浮春半开玩笑道,“春秋谷中一日,世上已千年,你几位师叔伯和小师叔公还是老样子,闭关的闭关,观星的观星,行医的行医,做木匠活计的做木匠。我许久没出门了,正趁此机会活动活动筋骨,酒坛子里泡久了,人都木了。”
裴昀知道大师伯自十多年前受情伤而一蹶不振,整日里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此番不仅是为她而来,更是为报她父母之仇而来,因此心中甚是动容。而如今能得见他重整旗鼓,振作精神,更是分外欣喜,不禁打趣道:
“难为大师伯你还记得梳洗拾掇一番再出门,方才一见之下,我险些没认出来。”
“来到小昀你的地盘,总不能再蒙头垢面,给你丢人现眼不是!”罗浮春哈哈一笑,提起酒壶又是灌了一大口。
“大师伯酿的这‘万斛春’愈发芬芳了,酒香飘散,半个军营都如沐春风。”裴昀好奇道,“可否给我尝上一尝?”
罗浮春闻言大乐,夸他酿酒比夸他剑法还叫他欣喜,“小昀果然深得我真传,不枉大师伯平日里对你谆谆教导,且尝一尝这酒精进在何处?猜对了大师伯有奖!”
说着将酒壶递了过去。
“多谢。”
裴昀微微一笑,接过酒壶,塞上瓶塞,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一旁毡帘,将酒壶抛给早已在门外埋伏多时的卓航,疾呼道:
“跑!”
卓航得令,抱住酒壶飞奔而去,一溜烟跑远了。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罗浮春是目瞪口呆:
“小昀,你这——”
裴昀板起脸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日日酒不离口,叫凌大哥如何治军?再说了,四师伯早就说过,大师伯你酗酒太甚,伤肝伤胃,能戒则戒。既然到了我的地盘,我可要时刻盯着你,接下来大师伯务必滴酒不沾,绝不能因醉误事!”
罗浮春呆滞半晌,哑然失笑:“小昀你这鬼灵精可真是和你娘一模一样”
顿了顿,他又摇头,喃喃自语道:“不,这一板一眼应当是与你爹一模一样。”
最后他仰天长叹,且悲且哀:“早知便不千里迢迢日夜兼程赶来受罪了!怪不得二师弟道我此行多舛,吾命休矣——”
翌日一早,十一月初六,蔡州城外柴谭南岸,宋军整装而列,主帅凌青松披袍擐甲,阵前点兵。神弓手将劝降书射入城内,而后先锋小队开始攻城,燕军奋起反击,城头矢下如雨,蔡州围城之役自此拉开序幕。
蔡州无险可守,方圆百里一马平川,唯有汝河支流练江自西北蜿蜒东下,流经城北城东,而城南外有一片汪洋湖泊,名为柴潭。燕军在柴潭、练江两岸皆修了防御工事,蒙军攻西北,宋军攻东南,两地自是进攻之重。
忠顺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作战英勇,颇有当年裴家军遗风。裴昀身骑追月,长枪在手,每每攻城冲锋在前,枪法凌厉,身姿矫健,杀敌无数。眼前是硝烟箭雨,耳边是号角厮杀,鼻端是血腥冷铁,一切的一切都唤起了她那尘封许久的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北伐沙场之上,父兄仍在,少年轻狂。
凌青松笑言,终是再见你白马银枪赢四郎之英姿。
对此裴昀唯有苦笑:
“旁人谬赞也就罢了,凌大哥你又不是不知内情,当年爹爹用心栽培许久,可惜我非将帅之才,不懂排兵布阵,这才只能杀敌当先罢了。此番这督军参谋之职,我当真是名不副实。”
然而千军万马之中,一个人何其微小,纵使武功盖世,偶有奇袭制胜,却也不能扭转乾坤。兽穷则啮,急兔反噬,生死存亡之际,燕军破釜沉舟之战,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宋军攻城遭拼死抵抗,苦战数日,都未能再进一步。
这日,凌青松在营帐中与众副将参谋议事,众人围着桌上的地图沙盘,商议下一步战略战术。
“目下蔡州城中燕军主将乃是尚书右丞兼枢密副使颜仲德,此人虽无叱咤疆场彪炳战功,却尤擅防守御敌之策,有其坐镇军中,对我等十分不利。”
凌青松皱眉,伸手在蔡州城防图上示意道:
“东门坚不可摧,燕人在此修筑了半月城,挖深壕置火油,短短几日,军中已伤亡过千。”
副统制胡西河提议:“不若我们将攻势转至南面?”
参将万峰却不认同:“别忘了南面还有更难踢的一块铁板——柴谭楼该如何破?”
燕军在南门柴潭外侧修筑了碉堡名唤柴潭楼,层层安置了巨型弩砲,巨弩一发,声响震天,威力十足。
胡西河沉吟道:“若以抛石机齐发砲石,猛攻柴潭楼,而后士兵趁机冲到墙角,此处巨弩无法攻击,我等便可一举冲到柴潭前了。”
“此计可行。”凌青松赞同,而后询问属下,“攻城器打造如何?”
负责防御工事的副将回道:“不出五日,定能完工。”
凌青松又问裴昀:“蒙军工事如何?”
他虽不准裴昀夜探蒙营,但毕竟两军并肩作战互通有无,这些日子卓航一直带人暗中观察着蒙军动向。
裴昀回道:“约莫明日即可完工。”
凌青松闻言意味深长一笑,对左右道:“看来这群蒙兀人是同我军较上劲了。”
在座将领亦是笑了起来。
蒙军自九月兵临蔡州城下以来,一直不紧不慢,可自宋军抵达,蒙兀人一改之前惫懒之姿,全军肃整,日夜不停的筑垒造车,斫木之声,方圆皆闻。
“好,那我们就与蒙军较个高下!”凌青松正色道,“传令下去,后日抛石车、攻城塔必须完工,三日之后,攻柴潭楼!”
众人齐道:“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