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宋景明四年,十一月初五,凌青松率忠顺军精兵两万,粮草三十万石,抵达蔡州城下。蒙军于九月大军至此,已围城两月有余,双方依照盟约划定地界,蒙军在北,宋军在南,各自扎营屯兵,遥遥相对,互不相犯。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汝南巍峨城池下旗帜遮天,篝火满地,月色肃杀,两军对垒,生死决战一触即发。
蔡州城下的第一晚,裴昀随凌青松应蒙兀人之邀,入蒙军大营赴宴,共商大计。
三峰山一役燕军主力全军覆没后,在蒙兀眼中,北燕已是强弩之弓,茍延残喘不足为惧,故而开封城破后,大汗赫烈便已率蒙军大部队凯旋北归,只留小股兵马追击善后。如今蔡州城下蒙军主将乃是赫烈之弟,宗王阿穆勒,也便是乌兰别吉口中那个精通汉学的王叔。
阿穆勒乃是博尔济大汗四子也客那颜之子,赫烈汗的幼弟,二人少年丧父,由其伯父斡哥泰收养长大。蒙兀传统,幼子守灶,其父虽逝,但二人兄弟情深,赫烈继位后仍是分封了阿穆勒广大的土地、帐殿与军队,对其信任有加。而阿穆勒亦在这几年伐燕之战中,先后于潼关、河中、南京大胜燕军,战功显赫,着实是一员猛将。
凌青松与裴昀对其不敢小觑,此番赴宴,一来议事,二来便是面见阿穆勒,探一探此人虚实。
通事引路,二人带亲兵一路来到蒙兀大营帅帐内,掀开羊毛毡帘,只见灶火温暖,陈设简朴,不见奢靡之风,只有浓郁的马乳酒与炙烤肉香气扑鼻。帐中已落座了□□位蒙兀将领,裴昀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其中的乌兰别吉,她与其他将领一般穿着厚重铠甲,一头乌发梳成双辫盘在头上,英武中透出几分秀丽。
二人对上目光后,乌兰对裴昀俏皮的眨了眨眼,算是招呼。
而帐内居中端坐之人,不必多说,正是主帅阿穆勒。那人三十几许,正当壮年,浓眉大眼,方面阔耳,肤色黝黑泛红,鬓有腮胡,额发成绺,头戴笠帽,与寻常蒙兀男子无二。可裴昀不知为何,越瞧他越是眼熟,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缓缓涌上心头。
二人施礼拜见,阿穆勒亦是下座相迎,还礼作揖,开口乃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小王久闻二位将军大名,仰慕已久,今日得睹尊荣,荣幸之至,二位快请上座。”
话音入耳,裴昀刹那间如遭雷亟,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浮现脑海,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大哥!”
阿穆勒一愣,“你唤我什么?”
裴昀双耳嗡鸣,两眼发花,一时不知所措。这时一双宽厚有力的大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凌青松沉稳的嗓音传来:
“王爷面容肖似故人,我义弟一时认错,还请王爷见谅。”
阿穆勒沉默片刻,笑道: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一见如故,看来小王与二位将军极是有缘,今日相会于此,一切都是长生天的安排。”
“王爷所言甚是,是在下一时眼拙,认错了人。”裴昀勉强笑了笑。
她擡头望向凌青松,二人四目相对,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同一个名字——裴昊。
这蒙兀宗王阿穆勒,相貌嗓音竟与故去多年的裴家大郎裴昊像了九成。
阿穆勒对二人诡异神色视若无睹,亲自斟了两杯马乳酒,举杯遥敬道:
“听闻凌将军日前于马蹬山大破燕军,亲斩燕将武恒于马下,雄姿英发,勇不可当,令我军上下敬佩非常。”
而后他又望向裴昀:
“还有这位名震天下的裴侯爷,少年英武,忠孝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王在此敬二位一杯。”
凌青松久经沙场,处变不惊,落座之后,面上已是波澜不兴。他知蒙兀人行事豪爽,不拘小节,当下坦然而受,谢过之后举杯一饮而尽。
大局当前,不便多言,裴昀虽心乱如麻,却也强自镇定,随之而饮。
而后阿穆勒与凌青松便就战情进行磋商,眼下蔡州城内燕兵精锐不足万人,粮草匮乏,颜泰临遣使去各地催促发兵勤王的命令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蒙军自九月兵临城下,试探进攻过几次,而后便修葺长垒,以作围城之备。
蔡州无险而依,无兵马粮草可援,攻下此城,指日可待。如今宋蒙两军只需踞守南北,合围耗敌,以防被燕军集中兵力自两军结合处突围。
宋蒙虽有盟约,却无统帅,仍是各自攻伐,故而今次只是两军会面暂定战略。且敌弱我强,优势尽占,双方都颇为轻松随意,席间马乳酒与炙烤肉络绎不绝而上,当真如寻常宴饮一般。
裴昀始终心有疑虑,从头到尾目光一错不错的紧盯在阿穆勒身上,试图从他一举一动中找出他是裴昊或不是裴昊的明证。然而越瞧越是相似,回忆起昔日与大哥相处的点点滴滴,心中不禁又是酸楚又是悲恸。
酒阑宴罢,裴昀随凌青松打道回府,谁料刚出帅帐不远,便被人从身后唤了住。
“等一等!”
裴昀回首,只见乌兰别吉背手踱步,慢悠悠向她走了过来。
“小裴侯爷,我们又见面了。”
“乌兰公主。”裴昀拱手道,“未曾想公主千金之躯,也在此身先士卒。”
“哼,这算得了什么,我早说过,我们草原女子都能征善战,不若你们汉人女子双手连捉羊的力气都没有。”
裴昀愣了愣,迟疑道:“你想说‘手无缚鸡之力’?”
这位蒙兀公主一如既往的心高气傲,也一如既往的搞不懂成语俗语
“管你是捉鸡还是捉羊!”乌兰别吉满不在乎道:“那个卓航呢,今次可随你同行?”
“航二哥正在我军营中。”
“好,你回去告诉他,我与他的比试还没有完,这次我要与他比谁上战场杀敌更多,谁要是输了,就要答应对方一个条件。”乌兰别吉扬了扬下巴,双眼中满是自信的光彩,“这次我赢定了,我要让他去额尔古纳给我放一辈子羊!”
说罢不等裴昀开口,便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大战在即,这蒙兀公主还满心意气之争,裴昀无奈至极,不打算理会。可经乌兰这一打岔,她紧绷着的一颗心多少舒缓了几分。
待回到宋营,一入帅帐,屏退左右,裴昀开口问凌青松:
“凌大哥,你也认出他了,是不是?”
凌青松除下兜鍪,坐在帅椅上,面沉如水:
“此人相貌确是与大郎像了七八成,只是人有相似,不可贸然断定。”
“人固有相似,可世上怎有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一模一样之人?我瞧得真切,他的身姿步伐、嗓音语气,都与大哥别无二致。”
方才宴席上,凌青松又何尝不是在暗中观察,他与裴家大郎年岁相仿,乃是总角之交,裴昀留心的细微之处,他亦留心到了。
沉吟片刻,他迟疑开口道:
“然而当年大郎确实战死南尖岭,尸骨早已收敛下葬,你我亦在坟前拜祭过。如今却又阳间重逢,难不成这世间真有借尸还魂一说?”
裴昀皱眉:“借尸还魂我不知有没有,反常即为妖我却是信的。”
上一次她见到言行举止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还是那千面郎君假扮的赵韧。
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当年大哥尸骸乃是卓尔聪叔父带兵亲自收敛,不如问问卓家二位大哥可有何异常之处?”
凌青松首肯,遂派人将卓氏二兄弟唤入帐中。
昔日“龙腾虎跃”四将亲如一家,卓舷与卓航不是外人,裴昀将方才会面种种直言不讳,二人听罢也是惊疑不定。
“彼时是我随叔父去的,”卓舷一边回忆,一边开口道,“南尖岭地势狭窄,那一战惨烈非常,我军浴血奋战,十死九伤,几乎无人生还。而大郎更是遭马蹄践踏,尸首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我与叔父靠战衣盔甲,与大郎家传玉佩,才勉强拼凑起遗骸。任大罗神仙在世,起死回生也绝无可能,除非”
凌青松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那根本不是大公子的尸首。”
“此等大事,我不信你和叔父会错认。”卓航皱眉道,“莫不是有人偷龙转凤,故布疑阵?”
裴昀冷不丁开口道:“还记得那张良贤吗?”
卓航惊呼一声:“是了,此人也是颖昌一役生还者!”
“不错。”裴昀颔首道,“此前我只以为此人临阵脱逃,侥幸生还,毕竟他不过是一幕僚账房,无人在意他的去处。可若他当真为人所救,救他那人会不会也救了大哥?别忘了,如今这张良贤也在赫烈帐下,为蒙兀人效力。”
几人听罢皆是一凛,越想越是觉得可能,卓航喃喃道:“莫非他当真是大公子?大公子还尚在人世”
凌青松却是仍保持冷静:“即便当真如此,那是何人救了大郎?何人能在两军激战中来去自如?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况且那阿穆勒乃是赫烈汗之弟,此事做不得假,方才他与我们也是见面不识,如同陌生人一般。我亦希望大郎尚在人世,只是如此这般不过是我们异想天开的猜测罢了。”
卓航不愿放弃,苦思冥想道:“或许大郎受伤失忆,忘记了自己身份?又或者这阿穆勒与大郎乃是同胞兄弟,所以生得一模一样?四郎,你可知晓侯爷当年是在何处收养的大郎?”
裴昀苦笑:“我自幼离家,此中经过却是全然不知。”
卓舷叹道:“可惜当初没将那张良贤好生盘问。”
“我可以向乌兰公主旁敲侧击,”裴昀沉思道,“亦或者可夜探蒙营,看能否查出什么线索”
“此事万万不可!”凌青松打断了裴昀的话,肃容道,“如今宋蒙联盟,互不相犯,绝不可做出违约之事。燕军在前,大局为重,没我命令,谁也不可接近蒙营!”
战场之上,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裴昀正身敛襟,垂手应道:
“属下遵命。”
卓氏二兄弟随之立正噤声。
凌青松望了他们片刻,神色终是忍不住和缓了下来,低声对裴昀道:
“若是有机会,也可不动声色的打探一下消息,若他当真是大郎唉,我已有太多年没再和他切磋武艺,把酒言欢了”
裴昀不禁也想起战死沙场的大嫂,与家中少年老成的裴霖,无声一叹,颔首道:
“我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