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海经》有言: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媱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以媱草入药,制得“神女媚”,女子常年服食,则身生异香,床笫之间令男子欲罢不能。
阿英言罢,怀中人虽强自镇定,佯做不懂,可那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还是叫阿英捕捉到了,此女必是红叶夫人无疑。
“夫人不必担心,我不是天下盟的人。”阿英压低声音问道,“数日前潼关县,可有一过路女子为救你被杨爷所捉?”
红叶悄然看了看前方玉公子等人,确定无人察觉二人交谈,咬了咬唇,悄声道:
“正是如此,我对不住她。”
“我便是为她一路追着杨爷而来的。”
红叶一惊:“什么?你、你说杨爷已经追来了?”
自此红叶开始魂不守舍,无论阿英再问何事,她都闭口不言。不久后众人稍作歇脚之时,她虽已精疲力竭,还是连番催促尽快启程。
歇脚之处在山腰一处矮地,四周山林茂密,地势高耸,是偷袭埋伏绝佳之处,阿英环视片刻,心生不安。
一旁上官尧正仰头饮水,忽而耳廓微动,随即甩开水囊,拔剑在手,大喝一声:
“出来!”
话音刚落,便有箭矢自四面八方流星般射来。
杜衡叫道:“保护公子!”
众人迅速一边各持武器抵抗羽箭,一边护着玉公子找掩体相护。
阿英亦拖着红叶,与卓航就近躲在一棵大树之后。三人虽未被弓箭所伤,可那箭雨中还零星夹杂着几枚暗器,红叶一不小心手背被一根细小的牛毛针擦破了皮肉,幸而只渗出一丝血迹,并无大碍。
撑过一轮箭袭之后,只见四周草丛之中蹿出无数人影,因衣着青褐相杂,埋伏之时叫人难以察觉,对方约莫百人之众,转眼将阿英一行人团团包围。
一锦袍男子分开众人走上前来,此人不惑之年,气宇轩昂,眉目粗犷英武,却满面阴沉,正是天下盟大当家杨雄杰。
他扫视阿英等人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红叶身上,开口语气喜怒难辨:
“叶儿,你叫我好找。”
红叶闻言身子一颤,神色凄婉望向他,柔柔开口:
“杨爷,红叶不过一介风尘女子,本不配入杨家大门。杨爷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何必偏对红叶苦苦执着?”
“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便是这般回报于我?”杨雄杰瞥向那厢玉公子,眼神不屑如同瞧着一个死人,“他是你那奸夫?你就是为了这个兔儿相公背叛于我?”
红叶不发一言,似是默认了二人关系。
杨雄杰怒极反笑,仰头连喝三声“好”,而后他运起全身之力,反手一掌击在身旁一棵古松之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腰一般粗的树干之上生出数道裂纹,转眼迸裂开去,古松拦腰而折,枝丫缓缓向后倒去,扑通一声沉闷巨响,烟尘四散,积雪飞扬。
“杨爷息怒,是红叶对你不起。”
杨雄杰站在原地粗喘片刻,回过头来,双眼通红喝道:
“红叶,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究竟跟不跟我走?!如若你现今回心转意,过去一切我既往不咎,扶你做正妻的承诺我依然遵守,你待如何?!”
红叶断然想不到,事到如今,杨雄杰还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刹那间泪盈于睫,几欲动容,可挣扎片刻,还是狠下心来,摇了摇头:
“请杨爷恕罪。”
杨雄杰脸色铁青,“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罢大手一摆,众手下纷纷箭在弦上,被如此合围之下,阿英等人纵然能逃出生天,亦少不了损兵折将。
“杨爷!”
红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红叶数年来在杨府尽心服侍,一夜夫妻百日恩,求杨爷念在与红叶往日情分,大发慈悲,饶过我们罢!”
“住口!休提往昔!你不愿回到我身边,亦不愿情郎身死,天下间哪有这般两全其美之事?”杨雄杰面无表情道,“纵使有,又岂能如此轻易应允?”
红叶闻弦歌知雅意,见他口风松动,明白事有转机,连忙问道:“那不知杨爷如何才能应允?求杨爷明示!”
“当年我将你自牡丹坊赎身出来,花了纹银一千两,今日你要跟他离开,必须连本带利还我!”
红叶愣怔,“杨爷想要多少?”
杨雄杰微微冷笑:“我要一整个朔月教宝藏!”
此话既出,红叶花容失色,未料到这人居然对他们的目的打算了如指掌:
“你、你竟然知道?你知道是我偷走了朔月教圣图?”
“你来到我身边,不正是为了此物吗?”杨雄杰皮笑肉不笑道,“那卷图画不过是我手下无意间从粟特商贾手中得来,若非是你,我也不会知晓那画中竟藏着宝藏的秘密。如今你二人带路,将这宝藏双手奉上,我念着往日情意,兴许会饶你们一条生路。”
原来昔日所谓郎情妾意,不过都是各有所图,如今撕破脸皮,揭开了那层遮羞布,露出利欲熏心的内里,竟是如此丑露不堪。
阿英不禁看向面前瘫软跪地的娇弱佳人,本以为这女子会悲痛欲绝,会惊慌失措,谁知她听过这番话竟是彻底冷静了下来。
但见红叶垂眸沉默半晌,忽然擡手擦去眼角泪水,缓缓站了起身,她面色冷淡的抚整鬓发,拂去衣摆脏土,对杨雄杰盈盈一拜,慢条斯理道:
“红叶知晓不曾辜负杨爷一片痴情,也便心安了。我与玉公子有言在先,如今此事便全凭玉公子定夺。”
杨雄杰嗤笑一声:“眼下我稳操胜券,尔等束手就擒,姓玉的,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方才这二人你来我往,那玉公子一直冷眼旁观,纵身处险境,仍泰山崩于面而不改色,十分沉得住气。
此刻被问到头上,他不禁淡淡一笑,眼底冰冷无情:
“束手就擒?此话似乎言之过早了。”
语毕,他身后一护卫自随身口袋中掏出一物,右手一闪,抛掷而出。下一瞬众人只见不远处山坡上炸裂开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几块巨石眨眼滚落下来,天下盟有两人躲避不急,被砸个正着,登时头破血流,气绝而亡。
“这是蜀中雷火堂的霹雳弹,我这护卫手中/共有九九八十一颗,若这八十一颗霹雳弹同时抛掷,杨盟主还认为自己稳操胜券吗?”
杨雄杰闻言不禁脸色微变。
这处平台位置特殊,四周高处都有不少巨石断岩,霹雳弹威力惊人,一旦炸开,怕是要将这凹地生生填平了不可!
杨雄杰咬牙:“难道你要玉石俱焚不成?”
玉公子不置可否:“杨盟主既苦苦相逼,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杨雄杰见他着实是个狠角色,不敢轻举妄动,却也不甘心就此放弃,双方僵持不下,场面一触即发。
此时日已西垂,天色渐晚,光亮渐暗,无边黑暗慢慢将山林吞噬殆尽。
玉公子忽而开口,问向杜衡:
“时辰到了吗?”
“回公子,到了。”
主仆二人这没头没尾的话音刚刚落下,忽听空中传来鹰啸之声,但见一只通体玄黑的猎鹰盘旋于林上,不停嘶鸣。
杨雄杰身后一手下迈步上前,擡起皮甲包裹的右臂,喉中呼出啸声,黑鹰如见猎物一般,舒展双翅向下俯冲而来,不偏不倚停落在此人臂上,显然是天下盟所饲养的信鹰。
那人从鹰爪竹管中取出信件呈与杨雄杰,而后者一目十行,匆匆读完,不禁大惊失色,连捏着信纸的手都在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众人屏息,不敢多言。一片死寂之中,玉公子开口道:
“如何?杨盟主还要继续与我等在此周璇吗?”
杨雄杰猛然擡头,死死盯着玉公子,眸中几乎喷火。他知晓信中所写的一切和眼前此人脱不了干系,他恨不得即刻将此人千刀万剐。可此时拼个鱼死网破,绝非明智之举,如今速速赶回洛阳才是当务之急。
想罢,他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走——”
他接过属下牵来的缰绳翻身上马,临别之时,他最后看了一眼红叶,沉声道:
“红叶,你当真不同我走?”
红叶嫣然一笑:“事已至此,杨爷多说无益,你我缘尽于此。”
“好,记住你的话,日后你可万万不要后悔。”
杨雄杰意味深长说了一句,而后调转马头就要离开。
“杨爷且慢!”阿英上前一步,急急唤住了他,“杨爷十日前可曾在潼关县捉住了一个姑娘?她与此事全然无关,还望杨爷将她下落告知,在下感激不尽!”
杨雄杰闻言一愣,随即忆起此事,不耐烦道:“那泼辣丫头在凤翔府便被人救走了!你若要人,少来找我!”
说罢再不顾阿英追问,纵马而去。
阿英飞身追了一段未果,不得不放弃,她站在原地,气恼的盯着天下盟等人离开的背影。
所谓威震天下义薄云天的杨爷,今日她可算是见识到了!
“姑娘,这该怎么办?”卓航走上前来,眉头紧皱,“会是谁将阿菁救走了?”
阿英摇了摇头,心中微乱,事到如今,那杨雄杰总不至于说谎话,可谁想到落得这般虎头蛇尾的结局?
“阿英姑娘,可以出发了吗?”杜衡施施然走了过来。
那厢其余人已点起来火把,准备妥当,正待继续前行,只等她与卓航二人了。
阿英沉吟片刻,径自走到那玉公子面前,开口问道:
“杨雄杰为何突然回返?”
如此匆匆忙忙,毅然决然放弃唾手可得的宝藏,连一时半刻都不愿耽搁。
玉公子神色冷淡:“他后院失火,我怎知晓。”
阿英不信此事与他无关,但也无心刨根问底,只坦然直言:
“如今你已知晓我本是另有目的,如今既已了结,寻宝一事,还请公子另请高明罢。”
玉公子不为所动:“宝藏内有一处机关非你不可破,若酬劳不够,可再商议。”
“我不图金银,定金亦分毫未动。”
“你想毁约?你以为我会放你安然离开?”
“我不毁约,你便会放我安然离开吗?”
玉公子面色微寒,“你待如何?”
阿英一哂,“其实我并非背信弃义之人,随公子同行一遭也未尝不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是希望事成之后,公子放我与同伴平安离去即可。”
“否则?”
“临行之前,我已飞鸽传书友人,将此事详细告知。若三日后他不曾收到我报平安之信,那么很快全天下都会知晓,昔日朔月教宝藏,富可敌国的金银珠宝,都落到了你琳琅山庄玉公子手中。”
阿英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道,“昨夜在书房中,偶然瞥见墙上书画题字落款,公子本名玉央可对?”
自南北客店初遇之时,她便知晓此人心机深沉,绝非良善,同他交易,不亚于与虎谋皮。方才杨爷的埋伏追击似乎全然在他预料之中,而他欲同归于尽,无所顾忌的姿态,更是叫阿英警惕,为求自保,她必须留下后手。今早她确是飞鸽传书给了梁威梁猛,她若有闪失,碧波寨绝不会善罢甘休。
玉公子,或者该唤玉央,他听罢阿英之言,并无着恼,只定定望了她片刻,冷冰冰道:
“我对你的命没有兴趣。”
说罢转身离开。
阿英一愣,快步追了上去,追问道:
“还有,那朔月圣地究竟在何方?宝藏之中究竟是何情形?玉公子何不尽早相告,我好早做准备!”
玉央头也不回,只扔下一句:
“圣地就在前方不远,其余诸事,时机到时自会告知于你。速速噤声赶路,以免误了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