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音乐的来源,温时看到自己从未使用过的唱片机正缓慢地旋转着。
陆惊蛰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太无聊了,陆惊蛰做什么都不会突兀,送了花,又放上了唱片。
又问他要不要跳舞。
陆惊蛰的声音和低哑的歌曲混合在一起,一瞬间变得很遥远似的。
温时没看陆惊蛰,抿了抿唇:“我不会跳。”
照理来说,温时从小念的是私立高中,也应该学的,但是他在高二的暑假就和魏然私奔了,没等到那个年纪。
陆惊蛰俯下身,握住了温时的手,轻松地说:“没关系。很简单,一分钟就学会了。”
温时抬起了自己沉重的手臂。
他好像没有那么抗拒,之前在陆惊蛰丢过太多次脸,也不在乎这一次。
何况和喜欢的人跳舞,这是温时此生还未有过的经历。
温时点了下头,很小声地说:“那你教我。”
九点钟的太阳是热的,窗帘半开着,有阳光倾泻进来,照亮了房间的一角,将接近的颜色都映得朦胧且温柔,但总体是隐秘的、沉静的,像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僻远花园。
笨拙的温时,轻盈的温时,从无所适从到接受自己是新手现实的温时,和陆惊蛰挑了一支只有彼此的舞。
温时知道自己跳的很差,但是和陆惊蛰拥抱着,握着他的手,缓慢旋转的瞬间,也会晕眩到失去自我,沉醉其中,觉得是此生最浪漫的时刻。
他是幸福的。
这样不知疲倦地跳了很久,直至音乐声渐缓,停止在即,温时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的掌心全是汗,陆惊蛰将他的手握得很紧,一直未曾松开。
温时仰起头,看到陆惊蛰紧绷的下颌线,不像方才的跳舞时表现得那样游刃有余,即使自己踩了他多少次,也会调整舞步,让温时不必紧张。
陆惊蛰好像有什么想说的,但还没能开口。
温时垂下头,心情很紧张,这次是不敢看陆惊蛰:“我……想去洗个澡,太热了。”
陆惊蛰松开温时的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我等你。”
温时便飞快地拿了衣服和毛巾,走进了浴室,有点像是落跑,但怎么也不可能跑得掉,只能推迟时间。
浴室的门合上了,隔着磨砂的玻璃门,陆惊蛰看到升腾而起的水汽,以及温时模糊的背影,漫无目的地想了很多。
他是很擅长等待的那类人,但是这次却不那么沉着冷静,有了想要迫切实现的愿望,人就不可能完美无缺,永远保持理智。
陆惊蛰无所事事,在房间中走了几步,他看到垂在地板上的被子,伸手捞起来,突然有个东西掉了下来。
是一个摊开的笔记本。
陆惊蛰想起开门的时候,温时手中拿了一支笔,应该是在写什么。
他拾起笔记本,没有刻意避开视线,目光停留在上面,看到了日期,以及温时的愿望。
可能有三秒钟的怔愣,陆惊蛰停止了动作,然后他将这本日记翻到第一页,最开始的那一天。
整本日记写的东西不算多,每一页只有简短的几句话,但是温时饱经折磨,备受伤害,他的痛苦与忧郁,烟雾与眼泪,一同记录其中。
陆惊蛰的心缓慢地、缓慢地往下跌落。
温时可能真的有点喜欢他,但这不足以让陆惊蛰产生任何积极方面的情绪。
因为温时的喜欢是饮鸩止渴,是灰暗生活中的止痛剂,而温时本没必要这么痛的。
陆惊蛰是令他痛苦的根本原因。
陆惊蛰的手停在了后面的页数,温时写了很多倒计时,盼望能够早日结束一切。
温时是这么希望的。
陆惊蛰不想再看下去了,直面温时的眼泪,对他而言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这是他人生少有的逃避时刻,他从不拒绝任何坏消息,因为一时半刻的糟糕不代表结果,陆惊蛰总有继续和重来的自信,他也有那样的能力。
为了金钱和利益相互背叛,这样的事,陆惊蛰看过太多,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没有抱有过多期待。因信息素和荷尔蒙被冲昏头脑,产生感情上的联系,陆惊蛰也不觉得有什么意义,太轻浮了。他曾以为自己不会爱上谁,有想要陪伴、依赖、共度一生,这样过于柔软的想法,可还是不顾一切地喜欢上了温时。
陆惊蛰以为自己可以陪伴温时,有新的开始,但温时已经不想再继续被束缚的人生了,母亲、前夫、以及病患陆惊蛰,都是他想要抛弃的、过去糟糕人生的一部分。
陆惊蛰的出生备受期待,成长过程中却充满质疑,性格和一般人差别很大,看起来平和理智,实际上非常执着且高傲,否则也不可能摆平青少年时期至今的阻碍。所以他很少付出感情,喜欢和爱也比别人昂贵得多,是无法支付得起的价格,没有人会妄图得到,却可以轻易地献给温时。
但昂贵不代表合适,温时对金钱没有兴趣,他只是不想再受伤了。
陆惊蛰再昂贵再喜欢也没用。
在合上日记的短暂时间里,陆惊蛰想到了很多应对办法。他可以装作没看到,继续表白,说出真相,疗程无法中止,温时会抱住陆惊蛰,和他承诺永远,会持续不断,用一生治愈陆惊蛰。因为温时足够善良,又太心软,陆惊蛰不是什么好人,付出的和他相比也不值一提,但温时还是会将自己的全部都给予给他。
他不忍心见到陆惊蛰的死去,觉得是自己的义务和责任,所以愿意为了陆惊蛰而奉献。
陆惊蛰得到一切——喜欢和生命,而温时失去所有的解决办法,也不是很难做到,即使听起来有些卑劣,但对陆惊蛰而言很简单,甚至不需要遮掩,纯粹地表达自我就可以。
病情和信息素会将他们永远绑在一起,不会分离。
陆惊蛰站起身,合上日记,稍微整理了一下被子,将日记放在上面。
房间里没开空调,温时不太喜欢那样的湿度,不太热就不开,气温逐渐升高,日光也灼热了起来。
陆惊蛰不会因为温时的拒绝或不够喜欢而放弃,那是可以努力的事,但他却希望温时不必这么继续下去,他喜欢的人应该遵从自我意愿,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温时的人生中最起码也要遇到一个好人吧,即使陆惊蛰不足够好。
陆惊蛰的心也被折磨,产生了不可抑制,无法消解的痛感,从小到大,没什么他做不到的事,而现在却要压下向温时伸出的手。
*
温时站在花洒下,热水流淌在他闭着的双眼上,很烫,但是他没有太大感觉,注意力都放在了方才发生的事上。
很长时间以来,温时都将陆惊蛰的种种行为归结于对自己的安慰和保护,陆惊蛰太过好心,对他有很多怜悯,又出自他们之前的关系,而做了很多。
跳舞和送花不是,很多事不是。但温时都没想太多。
太过痴心妄想,人会发疯。
可是此时此刻,他不免又有了幻想,或许他们之间能有别的发展,温时理智上还是觉得不可能,被热度冲昏的大脑又想万一呢?
所以洗了一个很长很长,也不能冷静下来的澡。
无论什么结果,这么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温时选择面对。
他这么想着,关掉了花洒,用干毛巾将身体擦拭了一遍,头发也很精心地梳理了,用发圈绑起来了,推开浴室的门,走了出去。
第一时间,温时就注意到了拾起的被子和安放在上面的笔记本,他有片刻的迟疑,仍很紧张地问:“是你捡起来的吗?”
陆惊蛰点了下头,若无其事地说:“被子掉到地上,好像还被踩了几脚,是不是要洗?”
其实温时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得到台阶后连忙点头:“我下午收拾。”
陆惊蛰笑了笑:“也不用那么着急。”
唱片机早停了,房间里很安静,温时站在陆惊蛰身前,身上还有些潮湿的水汽,混合着信息素的气味,甜的浓郁。
好久都没说话,温时忍不住问:“怎么了?”
他的嘴唇是湿润的殷红色,像是春天的第一颗草莓,但是春天已经过去了。
陆惊蛰无端地想。
他在早春出生,却不能拥有春天。
戒指、追求、告白,好像都没有意义,温时不喜欢那些,他想要的是真正的自我和自由。而陆惊蛰是伤害他的人,他想要逃开的人。
即使有片刻的感动,也不足以抵消掉痛苦。
陆惊蛰看了温时一小会儿,说:“没什么。”
他顿了顿,说:“突然有点事。温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