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结束前,下了一场淋漓细密、延绵不绝的雨。
温时睡了个不长不短的午觉,起来后百无聊赖,准备出个门,买点东西,消磨时间。
天是灰暗的,积云密密地压着,路上的一切颜色都昏昏沉沉,很黯淡,唯独翠绿仿若水洗一般,随着新生的枝叶倾泻而下。
从便利店回来的路上,温时撑着伞,接到陆惊蛰的电话。
陆惊蛰的解释是开会间隙,有点无聊,所以和说一会儿话,又问:“你在哪?”
温时走在路边,撑伞的手拎着便利袋,回答他的话:“在外面,刚刚买了点吃的。”
本来是很无聊、没什么意思的日常,陆惊蛰还要追问,仿佛很有趣:“什么吃的?”
温时很小声地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回答:“关东煮,汽水,蛋糕,还有……”
小的时候,温时没怎么吃过这些不健康的食品,实际上母亲不怎么管他,是他自己不想惹母亲不开心,讨人喜欢。后来长大了,婚后也没时间放在这些上。直到搬到这里后,温时经常出入便利店,好奇地尝试了一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吃的很频繁,但陆惊蛰也没有阻止,只是让他要正经吃饭。
话说到这里时,温时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犹豫。
陆惊蛰还在等。
温时只好继续往下说:“……还有新鲜的草莓。”
草莓是温时的信息素味道,按照常理来说,为一个Alpha买草莓,性暗示的意味是不能忽略的浓重。但温时没那个意思,仅仅是陆惊蛰说过喜欢吃,所以偶尔也会买。但每次都会做好准备,提前贴好抑制贴,以防被人发现草莓和自己的信息素气味一样。
陆惊蛰很低地笑了一下,刚开口说了半个音节,温时很专注地听着,但没能听完。
有人突然冲了上来,将电话摔在了地面,温时的手机是很旧的款式,不防水,信号就那么断掉了。
温时回过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却很熟悉的人。
——魏然。
魏然站在他不远的地方,浑身湿透了,不顾一切似的紧盯着温时。
他来西河已经有几天了,调查温时的住处,摸清他出门的习惯,避人耳目,这些事都耗费了不少时间。
今天是雨天,路上少人,非常合适与温时密谈。
得知自己是得罪了人后,魏然很费了一番功夫打听。官员下台的消息太过隐秘,他打听不到,情人是朋友介绍的,好像也没什么异样,最后是从合作方那边求到的消息,也不准确,只隐约说了句,是西河那边的大人物,他听说了风言风语,只觉得开罪不起,还是早日断了关系,以防牵连自身。
“大人物”,这个词他曾对温时形容过,现在也轮到了自己。
魏然熬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思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最后觉得是温时告的状,出于上了床的情分,陆惊蛰不得不打发人,要给自己使点绊子。他有自知之明,如果陆惊蛰真的要对付自己,手段不会这么轻松,只是麻烦缠身,对方有的是手段让他一蹶不振。
所以他原定的计划,是打定主意要说服温时,让陆惊蛰不再施压。他们有年少时的恋情,多年的夫妻感情,温时的脾气好,性格软,经不得哀求,自己多讲几句好话,对方就会心软。
但理智在看到温时的一瞬间崩裂了,他还是那个自视甚高,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魏然。
便利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草莓是很脆弱的果实,一摔就烂了,鲜红的汁液融汇进地面的雨水中,阴天雨大,那积水倒映着温时的身影,显得诡异而残缺。
魏然的个头比温时高一些,走到他面前,阴森森地说:“给谁买的草莓?”
温时只停顿了一瞬,第一反应是转身逃开,没打算孤身一人和这种状态的魏然对话。
会出事。
但Alpha和Omega之前有常人难以逾越的身体素质上的差距,温时被扯着肩膀,拽到了小巷子中。
温时往后退了退,被压到了墙边,背靠着墙,手中的伞没扔,很固执不肯认输。
隔着顺着伞面滑落的雨水,温时看到魏然暴怒且不屑的神情,他撕下一切伪装,将本性完全暴露在温时面前。
魏然尝试着拾起伪装,他不愿意在温时面前表现得那么失态,但现实是他已经无法控制情绪了,冷笑着说:“温时,和我结婚这么多年,没给我买一次草莓,说不喜欢草莓的气味,和别人上了床,知道讨好人,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见不得人是吧。”
温时屏住呼吸,平静地看着魏然,他不会因为这个发怒的Alpha而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只想离开。
他不在意魏然说的那些话,理智地劝说:“魏然,你冷静一点。你现在走,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否则我一定会报警,到时候你会进看守所,最起码被关几天。”
“你想好到时候怎么应付那些人了吗?”
魏然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温时攀上高枝,果然看不起自己了,他将头伸进伞下,靠得越发近了,呼吸都喷在温时的耳边。
温时只觉得恶心,听到他说:“听说陆惊蛰有病,必须要用你的信息素治疗,不会表面上光鲜亮丽,实际上是个性无能吧。温时,他和你上床是不是还要吃药?”
魏然竭尽全力,用肮脏下流的话形容陆惊蛰和温时之间的关系,虽然是他亲自造成现在的一切,连离婚也要让温时心甘情愿为这位病人奉献,以换取自己想要的。
他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得不到。
温时怔了怔,抬起头,与魏然对视,暴露了自己的情绪,的确是看不上他的眼神,嗓音不轻不重,但说得笃定无比:“你也配提他啊。”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魏然。
他抬起手,一边说:“你十七岁就跟了我,家和脸面都不要了,除了我,还会有谁要你?”
温时微微垂下眼,准备用伞挡住魏然的脸,找机会逃跑。
但他来得及这么做,魏然就往后一摔,踉跄了两步,然后自己被揽着肩膀,被人挡在了身后,满眼只有那人宽阔的后背了。
温时一时没反应过来,几秒钟后才意识到什么,偏过头,陆惊蛰就站在自己身前,侧着脸,半垂着眼,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显得神情冰冷无比。
魏然愣住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得罪陆惊蛰,这次前来也是希望陆惊蛰能放过自己,但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忍不住。一个本属于他的Omega,和另一个Alpha上了床,就移情别恋了。虽然魏然结婚后没多久就开始出轨,但在他的心中,温时一直是他的所属物,带着他的标记,无论身体还是心灵,但是离婚后温时去除了标记,喜欢上了别的Alpha。
温时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陆惊蛰站在雨中,西装革履,看得出是工作时的装束,但只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肩膀就被雨水打湿了。
他低声说:“温时,往后退一点。”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魏然,根本没给魏然说话的机会,昂着头拽了拽自己的领带,没有一丝犹豫地向对方的脸上挥了一拳。
温时难以置信,根本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陆惊蛰往前走了几步,拎着魏然的衣领,把对方的脑袋往墙上砸。
两人都是Alpha,与一般人相比,在体力和体格上有天然的优势,本该差距不大,魏然奋力挣扎,没太大用处,陆惊蛰的手臂很有力,牢牢地压制住了他。
当然,与此同时,陆惊蛰也必须付出一些代价,对方毕竟是一个健康的壮年Alpha。他的拳头、手掌也抵在墙壁上,因用力过度而造成伤口,没有人能在这么混乱的时刻,用这么原始的斗争方式还保持绅士风度,高不可攀。
陆惊蛰也不行。
温时不知道事态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往前走了一步,其实对魏然的死活不在意,只是不希望陆惊蛰完美的人生履历因此而平添瑕疵,魏然并不值得。
他这么想着,没能拿出紧握着的伞柄,大雨滂沱,打湿了温时的眼睛。
陆惊蛰回过头,没再对瘫软在地上,狼狈至极的魏然动手,也没再看他一眼,仿佛不把这个人放在眼中,这个人是不配与他相提并论,有交集的那一类。
但也冲动地动了手,只是为了温时。
陆惊蛰俯身拾起伞,为温时遮雨,不想再看到他湿了的眼眸了。
无论是眼泪,或者是什么别的。
陆惊蛰朝温时伸出了手,指关节的皮肤破损,鲜血混合着雨水,慢慢往下滴落,有些残酷,也有些冰冷。
惶恐不安中,无法思考的温时紧握住了他的手,受伤的、有力的、保护着自己的。
陆惊蛰平缓地呼吸着,他说:“别害怕。”
温时知道,在陆惊蛰身边就无需害怕,这是永远也无需质疑的事。
他们走出了雨巷。
陆惊蛰依旧十分镇定,走到车边,把伞给了明显有些不安的司机,说有点事,让他暂时离开,下午不用再上班了。
然后打开车门,让温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车厢内安静极了,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以及雨水拍打在车窗上的声音。
陆惊蛰的指节沾满了血,搭在方向盘上,伸展开来,将伤口全然展示在温时面前。
温时抽了几张纸,帮他擦拭伤口,很着急,手也抖得很厉害,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厉害,怎么也做不好。
好一会儿,陆惊蛰终于抬起手,是受伤较轻的左手,扣住了温时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和自己对视,安抚似的说:“别着急,一点小伤,明天就好了。”
温时呆了好久,点了点头,心中的钝痛仍旧蔓延着,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垂下了头。
但是陆惊蛰还是没让他继续处理了,自己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血迹,用纸巾搭着伤口,只是不想温时再看到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信息素气味,并不浓郁,因为他们都贴了抑制贴,不能表现出本应有的生理反应。
很忽然的,陆惊蛰开口说:“温时,你以前的眼光太差了。”
陆惊蛰以为自己不会对魏然做出什么评价,太没有风度,也没有必要。但还是说了,说得很不客气,很不像陆惊蛰,三十三岁的陆惊蛰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反手握紧了温时的手,粗糙的皮肤贴在温时柔软光滑的指腹,触感强烈至极,同时说了句温时还不能明白的话。
温时仰头看着陆惊蛰,也许是今天发生了很特别的事,是陆惊蛰人生中的意外,所以他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有些自负、轻慢,不那么着调,但也很认真:“不过以后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