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高热难眠夜
濒死的窦矜,卡在他身体里的箭头,她面临此生最紧张的选择。
“这等同于贯通伤啊”
窦矜一昏迷,众人心都悬起来,孟军中的随行医官判定他伤的不轻,紧急为他止了血,侧放着,驮在担上回了西济驿衙,军医与衙头里大夫会诊。
商量来商量去,就是商量不出个结果。
坐在床边的长幸发话,“我知道什么是贯通伤。”
她的身上看不见的地方也是青青紫紫,没有一处不发疼的,可跟重伤濒死的窦矜比起来不该提。
而且给与窦矜的伤重重一击的是她,因为她,窦矜的伤一伤再伤,变得很严重。
孟常等人亲眼所见,他们认为窦矜弄成这样子,都是因为这个女人。
从头到尾莫说其他人,光孟常就铁青着一张脸,没给过她半分的好脸色。
多少冷眼相待,长幸都可以不在乎。她单单看着窦矜,选择了拔弩,开口道:“拔吧。”
轻飘飘的二字让衙头抹了抹一头的汗水。
那两个大夫面面相觑都是难色,其余人也都捏紧了拳头。
“御尚,”大夫苦口婆心,“这凶器卡在肋骨里,本就难以拔出,而且这个位子离脏心太近,若是拔的过程中有一分两分的误差,陛下”
长幸拔高声量,温柔的嗓音变的针刺,刺向犹豫不决的他们。
“犹犹豫豫的成何体统?你们行医多年,刘大夫更是有行军经验,竟然之前都没有给人拔过箭么!?”
虽然她的头发闷乱,穿的深衣都破烂了,但跪坐在窦矜身边守着,并不妨碍她话语的分量性。
孟常的脸更黑了,在焦急和烦躁中搅和成一团乱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若要请御医,来岭南的路上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可按窦矜这样子,一晚上撑不撑的过去都难说,如何等得了?!
那二人一下子扑通跪下,憋紫了面孔。
“拔过。”他们拔别人那可是一点不手软,“但陛下龙体金贵无比,不是一般人呐,老朽们没有这个胆子”
如若出了半点差错,窦矜血止不住或者弄破了脏器,那救人可就成了弑君,要连坐三族了。
莫说他们,在场又有谁能担得了国君生死的责任?
方才还与窦矜一同拼杀的将领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想要明哲保身的衙头们也不敢说话。
只剩那两磕破了头,谁都不敢当这个领头羊,“此弓凶险,就算拔了血也极容易止不住——”
“我来拔。”
如若不拔采用保守治疗的法子,那窦矜就算挺过来,感染的胳膊坏死就真的废了,她不能让他成了个残废,“帮我打盆热水。”
她的唇缓缓蠕动,念出了一串工具的名字。
其中有个弹力尚好的弹弓皮筋,衙头满地跑地让人找。
死寂一般的屋中又开始活跃起来,都去为她忙碌。
孟常忍不住了,他走出那一排军士,“真的要拔?”
长幸拖住窦矜的一只手,尽量让血液流动地缓慢一些,别忘对侧伤口冲,“弓弩不能烂在肉里,那样他的胳膊就没了,要断手的。”
断手二字令孟常打心底里都无法接受,断手为何会跟窦矜联系起来。
还不是为了救她?
他藏不下自己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怒意,大声地质问,“那凭什么你就能拔?”
“那换你来吗!”
长幸也大声地问他。
孟常一愣,很明显被噎了一下。
长幸的目光扫过他,又扫过那两个颤颤巍巍的老大夫,扫过那些多半年轻,还在一脸怔愣的校尉们,再次问孟常,“还是让他们来呢?”
窦矜快死了,能用的人又只因畏惧而一味地退缩。
这里明明有很多人,有的能打仗,有的能治病,唯独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帮她的人,因此,她只能自己出马来救他。
孟常彻底凝噎。
东西备齐了,长幸将衣服剪开,露出伤口,用皮筋在胳膊的动脉处扎紧,提起滚烫的蜡烛油,憋了憋气,将滚烫的溶液滴在了伤口周围。
众人吸气,孟常撇过头去。
他尚在高热中,被烫的只是轻微抖了抖背,等蜡烛滴完,长幸也憋红了眼,轻声,“忍一忍,会很痛。”
挥手让两个军医来,一人摁住一个穴道,另一人将他身侧死死摁住,防他下意识挣扎。
自己擦干了手汗,缓缓靠近那只弓头。
弓头太短,长幸在上头割了凹痕,以丝线做牵捆在了上头。
这个办法,倒是少有的心细缜密,军医见她一番行动有依据又冷静,情绪也镇定下来不少。
她吸了一口气,拉住线,众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了她的手上,一口气提着,下不去。
下刻,只传出骨头咯吱和铁杵出肉的啤休声。
在其余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她手顿了一下测那尖的深浅和角度,就不再犹豫,发力咬住后槽,垂直地将内弓拔了出来。
一股血自伤口往外喷走,两位大夫一个撒上药粉,另一位立将用粉帕摁住为他止血。
钻心的疼痛让本昏迷窦矜短暂地睁开了眼,发出了难受的哼声,又立马阖上继续昏迷过去。
大夫摸了摸窦矜的前胸,没有鼓包内出血的现象,稍微露出一些喜色,“第一关算是过了,御尚好魄力。”
他们提着的气才猛然掉下来。
咕哒一声,那要了窦矜半条命的断弩,尖端带着淡粉的血,被长幸连绳放到了搁置剪刀的铜盘中。
她将手深入一旁放置的干净温水中浸泡,指缝里的血水散开,很快将水染红。
她的手在轻轻地抖,控制不住的发颤。
血水里倒影出她模糊憔悴的面孔,又倒影出孟常。s
与她一般,都是劫后余生的一张脸。
他想了良久,还是坦言,“女君子,虽然我恨你连累陛下重伤,但你为我讨公道,让辛姿带来的秋苑海棠,也真的治好了我的部下,我心中有怨,却需得代孟家军还有那些病好的属下,对你道句:多谢。”
叩手之后,擡眼掠过床上那两个大夫在包扎和擦洗的窦矜。
“陛下一定能挺过来的。”
“孟小将军,”她擦干净手指,“是陛下让你今夜过来增援的么?”
孟常摇摇头,“是我自己来的,陛下,”说到这里,他心情又再度复杂起来,“陛下为了你一意孤行撤了军回曹阳,却自己留在这里准备夜袭。我得知消息怎能不来,只怪没能早点知情”
“左贤王抓到了么?”她问。
孟常心想她倒是还有心思关心这个,就听她后半句道,“山雀进了张营为我报信,我出逃时张营火光冲天,没有了活人的踪迹,她助过我,自己却无依无靠,请将军的人替我一寻,如若她还活着,请将她周全地带回来。”
她仍旧在惊心动魄的生死之后记得一些细枝末节,还会记得去关心这样一个卑微的婢女。
孟常心情复杂,不再嘴硬,“是山雀先暴露了你们的行踪,陛下才会将她送去军营将功补过另外,左贤王已经伏法,李根成会将他的尸体带回来。”
“山雀也是细作?”她擡起头。
“大概是她的家里人套了她的话,”孟常叹息,“总之女君子被掳走,和她也脱不了干系,陛下让她在自杀和进张营之间选择,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再细节的就不清楚了。”
长幸失去力气,颔首都是有气无力的。
孟常想到李根成,和孟家军如今不上不下,被处处排挤和强行收编的处境。
又照实与她倾诉:“我虽无职权,军下也撤了孟军的旗号,成了无头兵,可护主和击退匈奴本是我们的天职。”
“孟家军就算被世弃掉,也不会主动放弃国和民,如此算不辜负我孟家。”
他自远处收回神思,看了她一眼,“女君子,陛下如此待你,请勿要弃了陛下,如此,也才算不辜负了陛下一番深情。”
说罢,再次轻叹一声,起身转头,劝其余人先去梳洗。
那一个个的都不曾动。
窦矜生死难料,眼看天都要塌了,今夜之难眠,无人敢憩。
孟常知道他们,就催他们先换了干净的衣服再来守着,不然环境脏污,窦矜如何能好了。
这才纷纷下去洗净自己身上的泥和盔甲上的血污。
轮到长幸捯饬自己时,辛姿带着干净衣服过来,长幸有些惊讶。
孟常跟她解释,“辛姿未曾离开过西济,这段时日,就住在这里。”
辛姿无声流泪,她倒想和长幸抱头大哭一场,可如今哪里是她能哭的时候,与长幸握住手后,忍下私绪,尽量先照顾她洗漱了,换下那些满是血污泥渍的衣服。
待她脱了衣物,瞧见长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膝盖都磨出了血痕,更是心疼。
用布沾湿了水,避开伤口,为她轻柔地擦拭,忍不住哭出声,“女君子此去回来,真是九死一生,往后该都是好日子了。”
长幸抹抹她的泪眼,“谢谢你,辛姿。”说着也开始哽咽不支,只有对辛姿,她可以卸下坚硬的面具,流露出那个同样脆弱,恐慌,害怕的自己,“谢谢你这么艰难,还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窦矜在马上耳边的那句“就算世界弃你,窦自述不会”,将她的一颗心顷刻都变成了一汪水,流在肺腑里化成了无声的爱意和情丝。
不弃在人生中如此得无价宝贵。窦矜是她深爱的人,辛姿和孟常也是这个世上品行珍贵的人。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辈子同永不弃她的窦自述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
一整晚,长幸待在室内的塌边守着,其余人在室外守着。
只有一个目的,等他清醒过来,确认他能够活下去。
下半夜里,窦矜不出意外地开始发起高热来。
额头滚烫,他只紧紧皱着眉头,没有跟寻常人那般呓语个不停。
长幸用凉水给他擦拭了全身,又见他口唇干裂,自己倒了茶水,将一方软帕叠好点水敷在唇上湿润一下。
动作轻柔,还是吵到了睡梦中的人。
紧皱的眉头没变,他睁开了眼。
眼前便是红了眼圈,肌肤莹白的长幸,子夜之后的烛光微弱,她的两眼含着不少水光,在柔柔地看着他。
那情意能让人溺毙在里面,成了一个让他不愿拔出的幻境。
一时,他混淆了梦境和现实。
擡手抓住那只放松在他胸膛前的手,询问,“这是哪里?”
学着她当年在昆仑山懵懂的样子,问了这四个字来搞清楚情况。
长幸轻笑,一滴百感交集的热泪打在他脸上,“傻子,你在西济衙驿。”
相比热烫的肌肤还是冰凉冰凉的,散着温和的冷意。
这样逼真的眼泪,让他明白过来眼前的人是真的,他已经醒了。
便说,“我睡得有点难受。”
“嗯,”长幸避开他可能会疼的伤口地域,上前去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鼻尖,弯唇,“是啊,你发烧了,浑身都好烫,自然是难受的。”
另一只手隐隐作痛,他没有非常执拗地去动它,眼下也不想管自己的伤了。
用尚能动的那半边过去摸了摸她柔软的脸颊,她脑后垂下的发丝依旧柔顺带着光泽,轻轻一嗅,散着熟悉的幽香。
他有些后悔当初怎么没有将她立刻抢回来,让她受了皮肉之苦和那些无妄之灾。
“我们以后不能再分开了,你不能再离开我的身边一步,匈奴兵——”
长幸在他上方,温柔地告知,“一切都结束了,孟常带着兵马过来救了你和我,穗风也还在,只是腿受了伤,左贤王被追杀砍下。明日,这个秦国将不复存在。”
太多人命压在头上,她仍旧无法如释重负,种种思绪的疲惫和放松杂糅在一起折磨着身体。
但这么一刻,灯下只有他们二人,夜里静谧隐私,她想要抛却一切,只去装下一个他。
俯下头,柔软微凉的唇贴在他尚且滚烫的额头上,吻了吻,“匈奴没了把守,失去的整个岭南都会回来的,不管多难我们还是做到了,窦咕咕,我这盏灯,谢谢你的不弃。”
感性的眼泪在他看不见的上方早将她的眼睛淹没。
而窦矜似乎能自肢体的言语,瞬间读懂她此时内心的波澜和起伏,“你在哭?”
将她挪一挪与自己平视,上边的长幸吸了吸鼻子,“你能醒过来,我很感激上天。”
窦矜轻笑,将她的头带下来,干涩的唇触碰她的软嫩,这番躺着与她接吻。
长幸伸出舌头舔舐他的唇形,来帮他湿润唇角。
被他截胡嗦住舌尖缠在一起,让她半弯腰的身体也粘在了自己上半身,擡起一点头,能够肆意灵活地摆首,磨蹭着鼻尖,与她深入地交吻起来。
他口中有被喂药的苦味儿,几次深喉,将苦味也带到她的喉中。
口津缓流,只带出粘腻的水响,轻微到不会打扰外头,只属于他们能窃听到彼此的嘬吞入肉。
百般缠吻,兴致不腻。
直到长幸声音短促,有些气喘吁吁了,他才退出来。
看了她一眼,以卷翘的黑色睫毛扫一扫她的面孔,来安抚她。
长幸心跳得很快,一切都是鲜活的。
他撑过来了。
兴奋的绒毛被睫毛搔动,她痒地缩过头去又被他捏住她的下颌,人追上来,以牙咬住那鲜润的唇瓣,又吸吮又啃咬,将唇瓣弄得有些红肿。
最后,与她额头抵额头,“上天?上天也不能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