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秦娄要她嫁
夜袭未发的当晚,长幸被人带去见了予王。
秦娄及其党羽所拥护的未来天子。
当夜星空灿烂,她的前后都是兵俑。
穿过军中与营帐子,到了张立允平日出没的府衙,名为求鸽院的院内。
夜色越发死寂,院中也有花儿绽放,但触目都是一片无人声的神秘森蚺冰凉,看守的人只增不减,极其森严。
依照他们的着装,这些人都归属那批武功无人能匹的死士,手底下沾上不少汉军和她婢女的鲜血。
进了院中,踏过门槛,正顶一屏半透的黄丝线屏障,身后余一抹男子轮廓,左右的几位矮案上,各跪坐着形形色色的人。
停在中央,余光一眼认出了在左手的张立允,嘴角夹杂一丝若隐若现的冷笑。
这一圈几十带刀侍卫的武装,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身后的秦娄脚步不顿,越过她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这下八九个人便齐了。
那些人屏息凝神,十几道目光打量她。
瞧长幸像个木偶一般神色冷滞,又脸色苍羸,她身材娇小,也未曾头戴金光,脚端道家的神云。
单论外表,这病美人算的上,可其他的,就跟寻常人并无迥异。
那扎起细长发辫的男子金衣辉煌,衬托的那张脸越来越黑,其他包括张立允在内的其他人,也都很失望。
画像里她虽然没有三头六臂,可起码不是这么个要死不活的样。
张立允撇了眼帷幕后静观的人物,有些尴尬。
转头面对秦娄时已经眉头微皱:“秦世子,神女怎会这么瘦弱?”
秦娄面色如常,淡然回话,“我们的人为了夺她,万不得已用了些毒,她本是阴弱体质,用了药自然会体虚,养养便好。”
张立允对面,秦娄隔壁的补充,“予王殿下如若是娶她,那可要当心。这个女人她是个蛇蝎心肠,拿刀捅我们的兵毫不手软。”
一听这话,几人议论起来。
那外族男子再也忍不住,走过去质疑静坐的秦娄,“她这样也是神女?你在糊弄我吧。”
他的口音生涩别扭,长幸猜到了他的身份,是二单于中年轻的那个王子,左贤。
是他杀了李凉。
深仇大恨摆在眼前,她不能手刃敌人报仇,反而任人摆布。
本不欲多言,可听见了方才他们议论中透露出的那个“娶”字,如听见汉人的东方夜谈,打仗不再沉默。
开口便要否认自己,“我不是神女。”
秦娄的两道目光,立马朝她射过来。
语气比方才更冷了几分,“她的话一分都不可信。”
又调转回去,与左贤王对视,“你信她还是信我?画像你看过了,这就是同一个人,何况仅仅是一枚耳坠,就拿捏的那窦矜今夜不敢攻城,若还不明了她的价值,便是蠢货了。”
那躁动的左贤王踢了一脚他的台案,气哼哼坐了回去。
得知今夜本要夜袭攻城,因她夭折,这消息如一道晴天霹雳朝长幸的脚内打上去,疼得她五体麻痹,神色僵白,忽然弓起腰,猛烈咳嗽了几声。
那几人不防她突然身体反常,秦娄连忙过来,将她的胳膊带住防止她后倒。
仔细观察她的神色,“你怎么了?”
长幸缓了几缓用力将他推开,重新站直了身体。
“众人生存于浩世几十余载,难道没有明白一个道理——”
漆黑的目光扫过秦娄,又面向众人。
惨淡冷笑:“江山会旧,帝王会亡,而唯独没有坐享其成的天下共主,拿容易,守住却要天时地利与人和,你们心里很清楚。”她看上帷幕之后,“予王就算有命拿,恐怕也无命享。”
话才说完,不等其余人拍案而起,那帷幕后的人已经大步出来,一身前秦的庞大繁琐圭衣,半尺拖尾,包裹住一个微胖粗壮的男子。
三分愤怒七分架子,擡手批打她的面颊。
长幸半边脸被扇歪去,人一踉跄。
程药在予王面前垂下了头,没有再扶,任由她扑到了地上,开始不停细细的喘气。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不觉,只觉得分外耻辱。
“歌行,”予王出声,嗓音如钟。
“殿下——”
秦娄无意上前了一步,挡在长幸面前,“神女百无禁忌,臣该提前封住她的嘴,不令她惹您生气。”
“不,不不。”
予王古怪地笑一笑。
众人见此,也都跟着笑,阵阵罗列的大笑声里,还有静在原地的秦娄,撑在地上忍住泪水的长幸。
悲欢极端,形成这幅诡异的画面。
“传言神女无声便可递意,以天语交尾,原来是会说人话的。”让秦娄将她扶起来,近距离观她的鼻子观她的眼,看她半边脸被打的红肿,目光锋冷。
“你也会痛?也会恨?这样也好,如若单单只是一个石像倒不比现在更有意思。就按你的计划办。”
秦娄称是,众人附和,他又摇头嫌弃,“但是她现在病殃殃的,先带下去,让大夫多开些药,将她尽快养到痊愈。”
窦矜给的期限是三天。
秦娄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把人换回去。
他将她留在鸽院中,关押养肥,当予王待嫁的新妇,要的,从来不是撤兵。
翌日。
自下午,起了浅苦微凉的蓝色细雨。
秦娄让人将长幸从外边晒太阳的露台处带回来。
她的身体着实让人拿不定,为她诊脉的大夫无不叹一句奇怪。
“若是单单中毒,不至于脉象无跳无珠,初探外表空虚,再探内里漂浮,天生不足,似有某种不治之症啊。”
暗地里奉劝过秦娄,她很可能来不及为予王诞下人神结合的后嗣,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秦娄偷查过御医的药案,将偷录下来的药方让那些大夫拿去复刻,“照做,其余不必多言。”
不出两日,果真见她面浮血润。
药主补她阳弱体虚,大夫见状,说她还可以多晒晒太阳,遇阴冷,则避之。
那两个士兵去了又回来,身上几道细密的水珠子,“世子,神女请世子您过去,道有话要跟您请教。”
秦娄蹙眉,他可以让士兵将她强行带回来,片刻,还是执着一把油伞出了遮雨的殿堂之下。
脚步轻动,靠近那个跪坐在细雨中的身影。
长幸的身裳清浅优美。
外挂褂的薄纱,裙上绣了生长的绿豆苗,稻谷和麦穗,在刚融化的铁寒河边,游离于鸽院最为轻动。
可秦娄已经无心欣赏,他径直将伞打在她身上头顶,防止她继续淋雨,吐出不带情感的二字:“回去。”
“我只是有几个问题。”她擡起头,而后站起身,“我必须要问。”
“女君子请问,可我不一定答。”
“为什么是三年之后?”长幸问出她一直以来的疑问,“若是一开始就要取代,就该在汉室风雨飘雨难以自保之时动手,你却做了相反的事,助我们强大,自己苦苦等待这么久还被迫露出真面目,不要告诉我,是你的予s王殿下让你这么做。”
只是一晚,她已经清楚,他们爱戴的扶持的予王智谋气度还比不上一个草莽出身的前异性王张立允。
见程药沉默,继续接话,“予王……他的血统才是你们尊崇他的唯一缘故。”
秦娄笑了一笑。
“我可以告诉你。”他直视她的眼,“三年往前,汉室太弱,接了,麻烦甚多,三年再往后,汉室太强,不易接来,因此,三年刚刚好。你是锦上添花,如今也能雪中送炭。”
话语精辟,点到为止。
长幸骇然,一股悲哀从天而降。
“你为了阻止我和窦矜成婚,坏了你的春秋大梦,不惜动用一切下作手段来害人。”涩道,“害死了我最近亲的婢女,前后杀害我十几个武婢,几百个汉人,多次要取窦矜性命,将你一手扶持出来的汉室搅得鸡飞狗跳好摘取山桃。我确实从来没有了解过你。”
“现在了解也不迟。江山易主,女君子同我,日后还要在予王手下一同共事。”
“他到底是什么人,让你这般是非不分?”长幸匪夷所思。
“予王么。”他再笑一笑,“予王是秦继皇与韩妃的亲子,秦朝最高贵的血脉。”
那种陶醉的表情,不难看出秦娄与他母亲施公主一脉相承,彻头彻尾的血统主义,认秦二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
长幸摇摇头,“韩妃剩生下的是个女儿,已被屠于阿房宫,他不是。”
“他是。”秦娄望着远处,不顾肩头被雨打湿,“韩妃当年生下的是一对龙凤胎。
予王一出生,就由韩妃宫内交给了我阿母,是我父冒死带他逃出宫去,也是因为予王,没有将我一块屠于宫中。
我答应父亲,必要光复前朝,让予王回到他应有的位子上去。”
他自远处收回目光,刺向她已经失语的面孔。
“你不该不理解我,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他声音低瑟,如秋蝉落幕,含着凝滞的隐忍,也许是一种无声的哭泣。
“我的命一开始就已经定了——这一生都要为前朝奔波,为前朝再赴辉煌身死人灭。”
“我和你一样,做了许多事,都是为了达成自己的信仰,哪怕希望渺茫,也要拼尽全力去实现。
我只是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在追求的是很多人都想要的东西。”
长幸感到深深的无力,她的胸膛被这场落雨压的喘不过气,难题摆在她面前,她觉得他很悲哀,甚至冲淡了她对他积累的恨。
如隔着几千年历史,和已经灰飞烟灭的秦娄意志相碰,她想要摇醒他。
“我是雪中送炭不错,为了捉住我,你们已经费了不少人力吧?如今靠那一千不到的残兵还有那些为数不多的死士,你不会傻到用这些残力去跟窦矜对抗,一旦开战,你这边就是必败的结局。”
最后劝他,“放我回去,放下屠刀。”
她这般的反应,让他有些意外,“女君子真是一点都没变。”
“可惜,你策反不了我。”
长幸声音嘶哑,含泪相向,“何必呢?打下去只能两败俱伤。”
“谁说我要打?”秦娄面色森然,笑容越来越淡,“你与予王成婚,他有神女加持自立为皇帝,同汉室分江而治,前秦与汉共并。”
这个荒唐的想法简直是在开玩笑。
他步步败退,却始终放不下春秋大梦。
长幸轻轻推了他一把,自己也落入了雨中。
雨水打在面上刺痛无比,那温度更是阴冷入骨,“光阴不能逆走,天地无法倒转,已经逝去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
秦娄看向她,目光如炬:“不,它可以。你从一开始就被接受吗?再看看你如今被众人膜拜敬仰的样子,长幸,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秦娄被她捅破苍穹,他们之间的那层仅存的窗户纸也要碎了。
“长幸,你不能因为你似乎赢了,就否定掉我的一切,你不卑鄙不虚伪吗?”他开始反击。
脚步对她步步紧逼,表情也越发扭曲起来,“你杀我的时候毫不心软。全是为了大义?”
“没错,”长幸直面自己,“我很怕自己的努力毁于一旦,为了维护汉宫,维护我的家和我的家人,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人性是复杂的,长幸也是一个虚伪的人,她从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好人。
更多时候,她和身边人做的决定都是在权衡利弊,而不是为了伸张正义。
权衡利弊是每一个手握权利的人都必须考虑的问题,她自然也躲不过去。
“可是我还有底线,你的底线呢?你的底线在哪里?”
他忽然停下来了,因为再逼一逼,长幸一只脚便要插进养花的河里。
“我没有底线。”他回,“为了它,我也已经走了太远太久。”
为了这场大梦,秦娄逆流而上。
自他懂事起,就开始试图挽回那些在别人眼里早已经灰飞烟灭的历史……
他快马加鞭一意孤行,直到撞翻了载她的马车。
就如两扁本不该遇见的行舟猝然相交,带起了层层涟漪。
这种温暖的相处,也曾让他短暂驻足过,想要同她靠近,但长幸不属于他,注定不属于他。
秦朝大业是他的信仰,对她的那些喜欢,不会改变他任何的想法,也不会改变任何的结果。
“你必须嫁给予王,为他的上位正名。”
她只有深深的无力。
生活在这个朝代里,久了,只能是无力。
长幸很少遇见过现代人形容的那种佛系的男女。
先帝后,丞相,司马,窦矜秦娄,还有恪守君臣主仆成规的孟常和辛姿。
每个人都有在世则放不下的执念,这导致他们总是不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人生过得曲折,多半在自我折磨。
走的越远,困得越深,心思越是玲珑,心墙便越是高楼。
心墙是封建的时代给与的,何尝又不是自己将它筑起来的呢?
秦娄就是一个集大成者。
“你的命,不是一出生便注定的,而是你还没有选择过,就觉得没有选择。”
长幸打掉他还要过来为她撑的伞,伞落地,二人一同淋雨。
她的声隔在雨里,忽远忽近,“就算再来过百次,千次,万次,你也不会只想当一个程药,你还是会走这条复辟的道路,因为你不甘平凡,一开始就亲自扼杀了另一种安乐的人生。”
他屹立在原地,不去管身上的雨水,“你果真懂我。”
“我不懂……你们被困在自己铸造的围城中,我想帮却无能为力,因为症结根本不在外面,而在自己的内心。秦娄,你是不会回头了,对么?”
“你觉得呢。”
“好。”
她下了决心,闭上眼,眼角的莹润未褪。
再张开,已是横眉冷对,冷下了神情。
“秦娄,你引狼入室勾结匈奴外敌,放任他们兵马践踏我中原,据地反客为主,此举无大义,只有私欲。”
程药隔着大雨看她。
长幸的声冷了又冷,“从现在开始,我们之前的情分尽灭,此后你我就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