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程药真面目
灵江郡依山傍水,一到春季便草长莺飞没了四只马蹄,马车悠扬而过的时候,就见一阵突兀的混乱自草的尽头拔地而起。
矮硕的战马踏翻过往车辆和群众与城楼的护兵混淆打在一起,一瞬间平和的景象被干的人仰马翻。
李根成上了战场抽不得身,此次出行不能再低调,甚少有人知道她的行踪。
是矣身边跟着不少兵马,但简装未戴盔。
眼见匈奴忽然袭扰此地,护卫长幸的官兵一边将她往远离混战的地方带,一边忍不住怒骂,“竟还有胆子来作乱,下次一定将他们老巢也端了,将那什么狗屁左贤王射成刺猬!”
他以为不过又是一次普通的摩擦罢了。
眼下保护长幸要紧,只得放下其余心思,先往接应的官驿那儿撤退。
不料被一伙城中的劫匪夺住去路。
城楼分身乏术,那伙官兵认识到事情严重之时,让马上的兵立扬马车撤逃去官驿,两车拉着几箱子沉甸甸的秋海棠开始奔逃。
车内坐着长幸与辛姿,车外则带着于州,马儿呼啸慌张,被可劲抽着鞭子逃命。
辛姿几乎要被摇吐了。
但经历峡谷一事,再遇见这种险情已经振作了不少。
于州也是个经过事儿的,几人配合得当谁也没露怯,马车得以往反方向跑得越来越远。
不料那伙人即刻追了上来,一股苦涩难闻的烟雾被扔到四周,随飞驰的风灌进来。
猛烈的咳嗽过后,辛姿朝车外一探头,回来时面色发白,已经开始晕眩恶心。
“二十几个人,怎得一下全倒了!?”
“他们投了毒。你还记得宫变吗?那次我们也用过。”拿出袖中随身带的神农丸,匆匆倒出一堆让她服下,自己也吞了几粒。
围着她们的八个武婢扭转马头,跟那些人争斗。
可是长幸知道这是程药的人,她们是打不过了。
车身飞速摇晃中,长幸黯然地抽出刀。
追赶的声响果然近了s,辛姿的血色哗啦褪尽。
她冲辛姿挤出一抹笑容,“别怕,这次我保护你。”
程药曾经害死了她三个婢女,这次,她拼尽全力也会护最后一个周全。
说罢,从银鞘中猛然拔出刀,握紧了刀柄。
直至马车被那些人追赶至平行,马夫拼命摇车,犹豫速度太快,于州被甩下了马去。
辛姿轻呼一声,“于中侍!”
马儿奔波中尚有抖动,一人骑得最快,矮下身子,手肘撞开两侧布帘要来抓人。
刚碰到辛姿的脸,长幸上去毫不犹豫就是一捅,扎进肉的闷重噗呲声后,有血从脖颈喷溅出来,喷到辛姿脸上,她啊的一声,终是惊吓了起来。
看着长幸的侧脸,含着泪捂住了嘴。
长幸着力将手上的肉体一推,那人来不及喊叫,已经似一朵肉云,被甩到了马后去。
她回过身望着刀尖上滴下的血,握住刀柄的地方也在不停抖着,脸上发着冷汗。
又有其他人追了上来。
马夫身受重伤,马车已经被他们拉住扭转过来。
呜啊一声,车子哪里似乎散架了,坚持不了多久。
长幸一手握刀,一手跪着去角落提她的肩,“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能活!辛姿,一定要带着这些秋苑海棠回西济!”
还特意将撒了一半的神农丸塞好,交给她,“给于州和那些士兵服下,能解一部分毒。”
她自己的唇有些发白,也有了中毒的迹象,开始头晕眼花。
强撑着把刀拿上,在辛姿的挽留下推开了她,自己跳下了马车。
在地上滚了几滚,骨头芯都摔得疼痛欲裂。
那些人将她围住。
长幸按计划以手刀架在脖上,“别碰我。”
她清楚,这些人并不是要她的命,反而很想让她活着被捉。
撑着地坐起来,“放我的侍女回去,不然我就自刎。”
眼前一团团黑物一个三份,开出了雾花和众多黑压压的影子,她看不清任何人,他们脸上扭成黑白的麻花,没有什么五官。
听得一个叱骂,有手过来,轻易夺走了她的刀。
毒性发作,长幸浑身瘫软下去,耳边嘈杂。
好像身体被带上了另一辆马车。
车内有只手接过她,强喂进一粒丸药。
递到唇边一个碗口,应该是水。
她推拒,被强硬捉着下颌残暴地灌进去后,丸药入腹。
她难受地想要推开,那淡影却还扶着她,拍着她的背脊,而后她像是翻江倒海一般狠狠干呕了一阵。
有异常冷的汗水自毛孔里钻出,似百蚁挠肌,折磨不已。
她撑在马车地板上,想要看清那个扭曲的淡影是谁。
却一眠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已经身在敌营。
眼前赫然是程药的脸,他的眉间横亘深浅的伤疤,近看长出增叠的新肉,没有眉毛。
长幸眼睁大了,反手就是一推,被他轻易遏制住那只躁动不安的手。
“我不伤你。”
一只手摁在她的耳边,陌生的触感和排斥的亲密,引起长幸吐的空空无也的腹中一阵生理的痉挛。
她疼得冷汗直流,眉头蹙成了禅衣上的褶皱。
毒发很快,她昏迷时被呕醒,呕完又陷入昏迷,如此反复,折了半条命进去,对周边的环境也有了些认知。
程药捏住那只冰凉的耳垂,光下女子的耳垂接近透明,他呼吸缓慢,将金做的细耳钩从她的耳洞中取出,动作之轻,似在对待一件精细的文物,怕碰碎了。
取完放开她的手,将耳坠包在帕中,放进一只盒里,交给一旁守候的侍卫,“去办吧”。
看她蜷缩起腹部,背对他忍者痛苦。
“我说过了,你该乖些。”
让身边的士兵去叫饭食,自己也不说话,坐在一边看着她。
长幸缓过了那阵强烈的痛楚,扶着床榻虚弱地坐起身来。
程药便又静静看着她,冷静得没有一丝外露的情绪,“夺你太不容易,用毒是下下之策,你吃苦了,抱歉。”
“辛姿,”她抠起床毯,“你将我的手下们怎样了?”
程药并不回话。
直到她开始摔碎身边的所以东西来表示反抗,动静太大,引来了门外的士兵,程药表示无事。
只是很明显,窦矜已经将她惯坏了。
“你最好还是安分点,这里不是汉宫。”在一片废墟中,程药淡淡提醒她,“我并不稀罕他们的命,他们是死是活,全凭自身抗不抗得过去。你将这些砸完又能如何,你出不去的。”
长幸摆摆首,“我闹不明白。”
竹林那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然而她一直都闹不明白。
“程药,我从未认识过你,而你,你到底是谁?”
他的脸上,脖上,还有手上全都是伤疤,窦矜派出的人对他赶尽杀绝,能想象他是如何以身上千疮百孔的代价,得以留下了一条命。
“我本姓秦,字歌行,单名娄。”
“秦娄,秦娄”长幸将她所看的前朝史书与这二字衔接起来,“你母亲是施公主,你是娄世子?”
施蛮公主当年赫赫有名,可惜,秦灭,在世的十位公主被杜氏太监屠于阿房宫前,焚烧殆尽。
“没错。”
秦娄乌黑的发已经生了白丝,沧桑衰老,瘦骨嶙峋,可那眼神展露锋芒,远远比任何时候更凌厉。
她深吸了一口气,撑着床挪了挪,又因没有力气瘫回了靠墙的榻头。
“当日那城门下的乞丐,就是你所易容乔装,那他们带进宫里的尸体……”
“那的确是程药,我的人一直将他关在地窖里,我只不过是把他放了出来。你以为我凭什么能替代他,他与我身形面貌都相似,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个。”
长幸觉得他残忍至极。
“你囚禁他多年,又放他出来被乱剑砍死,自己易容,趁我们卸下防备逃出生天。”
“你一直都很聪明,也猜到了我没有死。”他首次展露一个微笑,“却还是落入我们手中,这便是天命所归。”
“你两次三番要抓我过来,到底想拿我做什么?”
她横眉冷对,冷冷开口。
“之后你就知道了。”
饭被人送进来,荤素一应俱全,香味四散,勾着长幸已经饿到痉挛的胃口。
程药起了身。
“我知道你警惕,但饭没有毒,你若是想恢复身体,别做无用的顽抗。”
说罢让那两个士兵进来,也不避讳她。
“神女心思机灵,她有任何事任何请求,必须先来禀报我,”凉凉看了一眼端起碗筷的长幸,故意说给她听,“若她要自尽或自残,立刻将她绑了,手脚紧捆上,口中用塞巾堵住不令她咬舌。”
那士兵应承,一直将她看牢。
那夜,原定要夜袭打入张营的汉军一点动静也没有,按兵未动。
如程药所预料的那般,窦矜被拿捏住,怕了。
***
匈奴是为了配合张贼,人一到手转头就跑。
那两匹马儿们识途,自己跑去了平时吃住的驿站,驿官出来时大惊失色,派人去求救。
——辛姿和于州躺在车外就剩一口气,瞳孔都散了,马车身后,还挂着那几箱沉甸甸的秋苑海棠。
听到消息,孟常率先带着自己的人马赶过去,他已无职平日不参正事,有大把的时间当个闲人官差。
看见只剩下一口气的辛姿脸色铁青,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好方便大夫给她灌药。
药下肚,也是引她好吐了一阵,苦水都呕出来了。
窦矜来了四处搜寻,“人呢?”
她白着一张脸,爬下榻狠狠磕头。
“女君子,女君子被抓走了”
得知长幸落入张立允和匈奴手中,窦矜先是不管不顾地发了一通疯。
罚完人,他将眼前所有能砸的东西砸碎,又将所有能砍的东西砍的四分五裂噼里啪啦,然后扔了刀。
他冷冷喊了句,“不必跟着!”
擡脚上了穗丰,打马逆风而去。
那汗血马跑的飞快,踏平没脚的湿软黄草,打破了春风。
随行的人在后隔着距离,又仓皇地追赶,几匹马踏过之处,只留一溜烟赤裸的黄土
回到营帐没多久,使臣便到了,看见盒子里的那枚耳坠子,窦矜将它拿起来握在了自己手里。
旁人打开底下的字句扫了一遍,捏紧拳头,“陛下,那张贼知道我们要夜袭。”
“”没听得声音,再擡头,窦矜将使臣踹倒,已经拿剑要砍人了。
忙与其余人上去去拦住。
“陛下不可冲动!”
窦矜脸上青筋暴起,红的红紫的紫,尤其那双眼的怒火,面目可憎。
那三十多岁的使臣耳闻他暴名,也是在当太子之前的事情了。
登时吓得两股抖如糠筛,摔在泥地里边往后爬,边以手擡起颤指天上。
“交战,交战不斩来使,不斩来使啊!”
窦矜换了一张脸,肌肉不再紧绷,青筋回到原处,将剑垂下往回走了几步。
旁人以为他的神经质过去了,谁知他又是忽然作妖,趁谁都未反应过来时,扑上来朝那仍旧坐在泥地里s的使臣一挥。
刀朝头劈过去,孟常眼珠都瞪了出来,大喝一声:“使不得!”
那使臣还未反应过来什么,耳边一凉。
上手摸得一片湿儒,这时迟来的疼痛才蔓延大脑,使得他抱头惨叫,众人一看,泥地里躺着一只与头分离的蜡黄耳朵。
“陛下!”他身边的副将大骇,又是惊又是无可奈何。
“找大夫来给他上药。”窦矜呼出一口气,“朕没忍住。”
拿过那副将手中的信件,字迹还是程药的字迹,收笔已经是秦娄。
窦矜读完,猛然大笑几声。
那笑声又突然止住,很是渗人。
他对哭天丧地的使臣笑着说,“你回去告诉他们,朕撤军可以,但必须给我放人。”
揪起那使臣衣裳,大夫正给他撒金疮药,这一提拉耳朵上的药也洒了一半儿,老军医拿着药叹气,“哎呦陛下——您消消气儿。”
窦矜靠近他的脸,使臣下身吓得几乎尿流,上牙不受控制地敲着下牙,哒哒哒的声音周围人全都听见了,不忍直视。
“若她回来时出一点差池,朕会将整个西济以南,全部移平。”
窦矜一夜无眠,在凌晨忽然睡过去,而且做了个梦。
他很少做梦,只梦见过去世后的母亲。
而这次,梦中的身影换成了长幸。
年轻的女子坐在灯下,又笼在清冷月光之中。
月火交织,她清丽的面容也在冷和暖当中不断变幻,两人的距离隔着很远。
她依旧是提醒他,摇摇头,微笑:“你看,你轻敌了。”
不错,是他的狂妄使他轻敌,是他将长幸送上神坛,使她处在风口浪尖。
那是因为窦矜之前总道,人生快意。
他不谋长久。
只想随心所欲。
幼时姜后曾教他一个道理,很小很小的时候。
——越是在乎什么,越不能表现出来,要藏得深深的,不能被旁的人发现,有了软肋,就会有人利用这个软肋来打败你。
梦景与现况交错,窦矜很快醒了,第一反应,依旧是扯起一丝他标志性的,阴翳十足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