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都为局中困
他站在阳下朝辛姿伸手,但周身散着无形的冷气,让人畏而生寒。
辛姿会意连将信鸽给了窦矜,待他拉下竹筒过目之后便放飞了,看他那架势还有话要说,体贴地拉下了亭中的淡色帷幕,悄然退下。
帘帷翻飞,她未曾动作也未曾出声。
只有清光在一地的竹简和红色亭角之处随波流淌,若隐若现勾勒出内里人灵动白腻的淡紫纤影。
窦矜不再犹豫,大步向前将那股诱人的酒味和香味都满满吸入鼻尖。
一手掀开帷幕闯了进去,与她直直对视。
案几上的墨汁发亮,她原是在等竹简上的小字晾干,所以还保持着那个懒懒的姿势没有提笔。
因为没了鸽子可逗弄,此时仰着脖子看他,一张脸上黑白分明,只有口脂泛着鲜艳的粉红。
“你找我有事?”
窦矜在她身边坐下,提起她一只手,果然触感冰凉。
他想进一步检查,才刚触到便被她向后挣开。
他皱了眉头,不是因为她拒绝的举动,而是确认了她身体的异常。
长幸仰天吐了一口气,垂在胸前的发尾微微被风吹动,又将脸转而回过来正视他,也是眉头微皱,“窦矜,你恨我吗?”
窦矜同她下山崖之前只说了一句。
“你该再等等我。”
冷静之后,长幸不是没有试图跟他解释,但是他一次次避开了她不听她的解释,陈鸾和程药应该都告诉了他情况,他知道来龙去脉,但仍旧无法与她沟通。
姜皇后达到了她以死明志的目的。
她的自裁成了一根锋利的刺扎在窦矜的心里,也扎在长幸的脑中,使得他们每每想要互相靠近,就会因为姜后感到钻心的疼痛。
那日长幸在听举台的阁廊尽头遇见他的行架,她尝试在他经过时抓住了他的衣袖却被他作势挥开,那是他们相处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选择了挥开她的手。
连日来憋闷的情绪汹涌而出,她忍不住在他疾走的身后咆哮,“持杀人刀皮开肉绽,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难过吗?!”
他步伐微顿,渐渐的,行架停了下来,众人将腰弯下,不敢吭声。”我本不属于这里,也无意闯入,这里的一切又与我有何干系?是等我我看见碰到了身边的一切,我看到了你们的挣扎,皇后的,皇帝的,还有你的,这宫中的每一个人无不是有血有肉,有悲欢离合。”
空旷的廊中,只有她的声音在内回响。
她往前走了几步,依旧冲着他的背影,眼底渐渐湿润。
越过那些闲杂人等,在他耳边踮起了脚,将热气呼入他耳蜗。
窦矜袖中的拳头捏紧了,侧眼睑上的睫毛随着她的呼吸轻颤。
她轻声道,“你既然将我比作天上的鬼神来散播好运,那我便试图要给这大汉一个圆满,好配得上你说的吉兆。
……可是窦矜,我无法女蜗补天,也没法拯救天下苍生,让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她拼尽全力,也只是挽救了他的少年时期而已。
“姜皇后的事,我真的尽力了”
声音低落下去,再低落下去,如那日她在大雨中为他遮风挡雨时,被雨水打在衣袖上的闷响。
顿了顿才说,“窦矜,如今连我也快被困在这里了我也快变成这深宫中的局中人。”
也是自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主动睬过他一句话,哪怕是一个眼神。
“你恨不恨我?”她再问。
窦矜深望进她的眼底,那里依旧清清澈澈,仍旧存有一点希翼。
他胸中似被人有所敲打,酸疼得很,闷闷出声,“恨。”
长幸轻笑,执起酒碗小啄两口,“那没办法了,你要恨就恨吧。”
他端坐着,手扶膝,不再去触碰她,而是以一种平直的目光黏在她身上,口中接着上一句话继续道,“不止是恨。长幸,做我的皇后。”
她愣了愣,要将酒碗放下。
被他以手抢过将残酒s一饮而尽,将茶碗随意一扔,有些急迫道,“你和我绑在了一起,那就没得选,就该和我一起被困在这里。”
这也是他乐意看见的。
窦矜不是什么圣人,好人。
故意把她捧到无二的高处,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被人抢夺的对象,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他要她一出宫便孤立无援,他要她的后路只能是汉宫只能是他,然后永远和他绑在一起。
“可是我的想法变了,窦咕咕。”长幸倾上前去,坐到了他身上,将手环在他脖后,与他靠的很近。
她想跟他慢慢说,“三年前你忽然继位,而我半推半就着回宫,那个时候我和你都小,没有想好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以前我觉得,我的存在就只是关乎我们两个的事,你情我愿旁人无权干涉,但是现在我发现这关乎很多人,你不在乎的东西,往往是他们最珍视的。”
“”
“你在害怕吗?”窦矜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
揉了揉她的腰侧,她的身体因为生病总是单薄而轻软,散发诱人的香味儿。
长幸同他额抵额,用鼻尖轻轻蹭他的,卷翘的睫毛也在他脸上拂过,细碎微痒。
轻轻软软地叹息:“是啊,我害怕被困在这里。”
三年前她刚来这里,哪怕那一点点的改变都让她觉得无比新奇。
包括窦矜,包括汉宫的所有人,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沉浸式的剧本杀罢了,她始终不觉,直到受到姜皇后这样的重创,猛然一回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的太远……
虽未曾改变过历史,而自己却渐渐丧失了前世那种无谓的自我,被这个封建社会所规训。
她现在想的,做的,无一不属于这里,重复呢喃,“我真的害怕被困在这里……”
窦矜提腰将她的身体侧转,让她张开腿盘在自己身上。
衣料婆娑,翻飞的帘布刮蹭在窦矜的背后和脑后,他拥着她,却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一边贪恋这种将她抱在怀里的触感,一边觉得抓不住她。
“这里是你的家。”他语气轻柔,如果能算是哄的话,那就是哄了,“你可以嫁给我,当这里的女主人。”
她红着眼眶摆首,微微垂下头。
姜皇后给她埋了一道高高的心坎,她跨不过去。
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
这让她一直没法开心起来,选择了主动和窦矜疏远。
“这里很多人恨我,很多人想我死,姜皇后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且我去昆仑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结果我没做到,她们逼我喝药来换药方的时候,我想法设法要逃跑,原来我没有我想的那么高贵和无私。”
他皱皱眉,盯着她的发顶心。
“寻常人比你好不了多少,别妄自菲薄。”
“但是我除了不太无私高贵,还和那只胖鸽子一般很贪心,什么都想要,我想要爱,想要家,还想要活下去。”
“……”窦矜心中酸软无比。
他看着她承诺,“这些我都能给你。”
她将头擡起来,再摇摇头,“你我都清楚,我身体特殊,是不能孕育生命的。”
无宗的话犹在耳边,围绕着两人。
那根系在鼻子间的线又钻进了身体,捆住了他的胸腔,五脏六腑都变得软烂。
长幸的话没有说完,但基本就是谢绝了他。
他一时语塞。
只将她复看又看,觉得看来看去,哪哪都很顺眼。
一手捧过她的脸,一手摁在她的脑后发髻,将唇印在她的唇上,轻轻吸吮。
她的唇冰凉而柔软,被他将上面那层口脂吃掉之后,徒留一层病态的苍白,窦矜退了退仔细审视。
更加怀疑,“你有没有在按时服药?”手自脸侧滑到肩颈,摁了摁,形销骨立的:“还是太瘦了”
她讷讷地点点头,气息有些不稳。
看他迟疑,便小声道,“不信你去问辛姿啊。”
本就因被她拒绝心中烦闷,窦矜闻言像个暴躁的小孩子一样跟她抱怨起来。“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一会儿晕倒一会儿摔跤,走快了都喘得不行,你怎么就不能正常一点呢。”
任何的龃龉他都不在乎,姜皇后已经死了,他要她干什么姜皇后都不会回来。
前半,他跟自己打架。
后半,只求她这副病恹恹的身体别再出什么解决不了的幺蛾子,让他连她也失去了。
光藏至云后,风起云涌,天成了灰蒙蒙的阴天,刮起了一阵强风。
明明是夏季,她身上的温度也似流云般一点一滴地流失。
他将她全部地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用自己的胸膛去暖她,就如她帮他在悬崖上遮风挡雨那般。
衣衫松散,在这一揽一抱之间领口倾斜,他的衣服不整齐了,她的也露出了大半个圆肩,在阴沉的天色下犹如一块腻白的羊脂玉。
窦矜贪恋跟她的亲密,以此想要更亲密,不作多想俯下身去复吻她,希望燃起来的情欲能让她冰凉的身体暖一暖。
这回她松开了牙关,让他可以吸取口腔里残留的酒味儿,于是乎不知道是她醉了,还是他也醉了,亲着亲着越发动情,一起相拥着卧倒。
将将要窒息时,他放过了她,去舔舐她的脖子和耳后,留下暧昧的痕迹。
长幸轻轻抱住他的头,也侧过脸去配合他,湿濡而缠绵的吻落在她的脖颈和散开的衣襟各处。
香依旧袅袅出炊烟,笔墨已经干涩。
红色角亭下的幕帘内两人衣衫堆叠,女子轻微的呻吟和男子粗重的呼吸传出,二人身体紧密交叠在一起,忘我的缠绵。
在他于衣衫抖落的香肩处反复轻咬流连时,她忽然说,“窦咕咕,你纳了董家女娘吧。”
她说这话时,尚因他的作乱,在急促地喘息。
窦矜身体僵硬,撑起双臂,把头自她身上擡起。
发现她的脸上有意乱情迷的酡红,但神色却无比清明,甚至是冷静。
一时如被泼了浑身都冷水,情欲也尽褪殆尽。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长幸没有去整理衣服,肌肤上仍残存着亲密时的吻痕和绯红。
她在他面前并不羞涩,就着这副跟他亲的散乱萎靡的模样,左手仍旧放在他脑后,轻轻拍一拍。
“你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古怪爱发脾气的窦咕咕而已,而我在你眼里,大概就是一个喜欢啰嗦的,虚张声势又来历不明的女鬼。
可是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厮混下去了,天地有公道。迟早会将我们拆散的。
你一出生就是太子,也没有办法选择,所以我同情过你,我想去挽救你以便挽救这个王朝的命运。
现在你已经长大当了皇帝,而我也长大了。
姜皇后以死明志,我却也顿悟,既然我们受着底下人的尊敬和供养,是必须要做出一番成绩的。
你继位时的那种盛世期许,我们要尽力而为,而不是故意不为。
你不能任性地选择和我在一起,我也不能。
保护汉宫是我的责任,而娶董家女娘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去履行。
等你和她生了几个小孩当了父亲,务必给他们加倍的爱护,尊重妻子,夫妻与孩子都和睦相处。这样他们就不必承受你小时候受过的那些忽视,还有伤害了。”
***
辛姿下了楼后就让一众侍女都务必安静,直到窦矜或者女君子下楼之前,都切勿不可发出动静来打搅到他们。
过了良久,楼上忽然传出一阵不小的杂乱动静,像是谁在摔东西。
大家面面相觑,屏住呼吸聚到了楼下去听。
结果发现窦矜已经二步化一地走下了楼,那脚下的力度几乎把木梯踩碎。
“让开让开——”辛姿一惊,忙赶开她们。
她们匆匆回避,辛姿亦立刻低头,但还是瞥见了窦矜下来时那铁青的脸色。
他迈出了洛女阁,步履飞快,全则全庞等人都只能在后头跟着跑。
等人不见了,收绿率先哎呀一声。
“女君子,不,不,不会挨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