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雪夜一双人
长幸捡起方才撞下地的那只梅花,慢慢站起来。
辛姿不知何时已经退得远远的谦卑垂着头,在窦矜等人走来时,便曲身简拜。
“……”
窦矜隔着人群看她。
街上人山人海,除了两边简服的骑兵和暗卫无形中在人群隔开屏障,他们与旁的富贵大家庭也未有什么区别。
待一行人逆着人流走近了,窦玥率先笑道,“陛下今日与大臣微服,携同家眷出宫过节,女君子可还好?”
长幸刚喝过酒,浅红晕在胭脂上比梅花更艳丽,“我很好呀。”
窦玥余光瞥见窦矜走近,一语了然地带过,“公主们喜爱糖果,我带她们去瞧瞧。来,咱们走罢——”
驸马自行去与大臣们攀谈,擡手指点左右景致,相聊甚欢。
窦矜一身玄色长袍,头戴了简冠,他身姿似乎比分别前更高大,披霜带雪,走来时翻滚的绣金大氅甩开脚边的一些雪粒。
在他距长幸一步之遥时,长幸忙转过身去往前走,好似落荒而逃。
后边响起轻微的脚步,踩碎了玉琼与她前后一致,与人群中其他脚步都有所区分,一下一步,敲在她耳膜之上……
他在慢慢地跟着。
她未曾转头,“辛姿是你的人么。”
“……是。”
不怪她们混在人群也能和宫里碰上,只有辛姿传了话,他们才知道她今日会去哪里,她哼一声。
不防窦矜将她拉住。
在灯笼里,二人面对着面,一黑一红看去似一双壁人。
他身后是火树银花的不夜天,面容也还是熟悉的面容。“你……”长幸手辇着梅花的花苞,眼转了一转,“真巧啊。”
“不巧,我是来找你的。”窦矜平直道,“长幸,你该回宫了。”
她又开始走,急于摆脱这种纠缠要命的氛围。
窦矜追上来与她共行。
窦玥等人都知趣的远远在后,不曾上前来打扰。
“窦矜,我误会过你。”
“我不介意。”
“听闻丞相罢官,你请了一位张老先生来朝中坐镇,也说了这话。”
长幸所说之人是个耄耋之年的老者,生于乱世,对先帝有知遇之恩,一度官至宰相。
后面却因太过直言不讳而使得君臣生疏,窦矜当太子时言行不善,也被他屡次弹劾请求废太子。
大臣们提起张平的过去,窦矜一句“朕不介意”打动了张平,三顾茅庐后,张平再次出山,以高龄辅佐朝政。
她一直左顾而言它,而今日的窦矜一反常态十分耐心,他陪她拐进另一条街道,侍卫远远跟着。
“他是司马的老师,丞相党羽张梁的叔叔,只要他说话,司马丞相不会当面反驳,我要当一个有实权的皇帝。”
说罢,看她怔怔的脸庞微醺,拿过长幸已经在这怔怔中捏碎了的花,嗅了一把残香,“你的期许是太平世仙人庙,来人间二遭,想明白了?”
雪越下越大,他垂下的浓密眼睫上也落了霜,静止中她竟然看见了一丝眼底的寂寥。
上唇碰着下唇,意识到自己才是对汉宫始乱终弃的那个。
而他长长久久地浸染在围墙之中,没有逃脱出这个困局,窦矜,到底也是一个局中人。
出生于黑暗,撕碎黑暗又承认了黑暗,未尝不是一种高贵又残忍的人格自裁。
她要的太平世
微微转头看向四周,商贩在两边吆喝不止,各种吃食在炉子里冒着热气儿,食物香味弥漫,声色味儿俱全,商品满目琳琅。
每个人脸上都有过节的笑意,百姓安乐,万家灯火阑珊。
脑海中浮现出那句话,“精灵壁峭中,粉黛红烟里,仇雠不为匹夫谋,生杀不由天子出……此为仙人庙,太平世。”
“好。”他的笑一瞬即逝,“你跟不跟我走?”
长幸终而鼻子一酸,什么气都消了,“我以后还为各种事同你怄气呢?你被我误会了,为何不解释?”
“做了便是说。”
“不,不是这样的。”
她双手交叠置于心口,昂着头与他对视,“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甚至你我都不在一个朝代出世。你有委屈,你有苦衷,你有隐情,要通通告诉我,我才能看见——”
她将其中一只手提起,轻轻放在他的胸口之处,垂头低语,“你的内心,是什么样的一种景致。”
话语刚落,窦矜脑中一热。
抓住她的那只手反握住了,不容置喙道,“随我回去,长幸。”
她还在想,要不要现在就答应他呢下秒便是一阵强烈的晕眩。
被他扶住,头狠狠磕在他下巴之下。
她摇摇晃晃,揉揉脑袋道,“定是小公主们方才将我撞晕了,我头好疼……你是不是长高了不少。”话还未落,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被他接住,慢慢半躺倒在雪地里。
车马水龙擦肩而过,公主们的笑语尚在她附近围绕,红彤彤的灯笼挂在交错的枝干上,衬得窦矜抑郁戾气的神色,也有几分接地气的柔和。
可很快,那些灯笼都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光点……
“窦咕咕,我看不大清楚你了。”
“……我知道。”
他拖住她的腰身,让她尽量有所依靠。
“我好像全身动不了了,没有力气。”
“嗯,不用怕。”
她开始恐慌起来,“我到底怎么了?”
“你只是生病了,很快会好的。”
他的声音尚且算得上温柔,对她是一种安慰。
在昏沉中她失去了听觉,周遭的烟火声远去,慢慢闭起了眼。
一枚六角雪花打转,打转,飘落下来化在她的眉间,在她眉心点了朵花,却迟迟没有融化。
她没有声音了,窦矜就看着她脸颊两旁的红润迅速消退,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窦玥见窦矜一直蹲在前方的雪地里便走过来探寻,发现他抱着悄无声息的长幸。
她在他怀中成了格外清瘦的一团,化在这场大雪里好似一个永远睡不醒的人儿,已经没了人气,面容凄清而诡丽。
心一怔,窦玥无措道,“她,她这是怎么了?”
窦矜没有回答,手伸至长幸膝下,连着披风等琐碎的衣物将她打横抱起,抖落了二人身上的雪花。
“公主们就交给你跟驸马了,照顾好她们,逛完了便带回宫。”
他喊来今日出宫当值的宫廷副总管严赋和侍卫总管陈鸾,让他们两个务必按时护送窦玥一行人和几位一同游玩的大臣们回去。
又立马让人喊来骑兵侍郎李凉。
陈鸾,还有李凉都是他自六郡中选拔的良家子,是他在内廷的心腹,严赋也很可靠。
李凉踏步而来,半跪听命。
“给朕腾辆马车,速去你的卫队里挑选二十人,要骑马快的,由你带头随朕一同去昆仑山。”
昆仑山?
窦玥不知道长幸怎么就成了这般快死的模样,也不知道窦矜带她去那里能干嘛。
看长幸的手垂落在外,就去握了握,那手同样冰凉,她帮窦矜放到了披风里,又把长幸的衣服整理好,不至于漏风。
“之前都还好好的……陛下放心去,这里交给我了,一定要治好她。”
窦矜听到最后一句,眼睛从长幸身上挪来看着窦玥,“朕不让她死,她就不会。”
“陛下,车马都已备好——”
他不再多说,抱着人上了马车。
车轮在雪中压出两道深深的褶子,两边各有十个侍卫开道,地面纷乱,又很快消失在大雪的覆盖当中。
马车不眠不休行了两天一夜,他在车内探着她的鼻息,越来越微弱。
紧赶慢赶,在日出之时得以到了昆仑山脚下。
姜皇后住在昆仑山半山的无追观中,出来迎接窦矜时穿了一身素色道装,已经是束发带冠的女道士打扮。
窦矜风尘仆仆,还带着一队侍卫黑压压地碾过来,脚步和盔甲武器之声阵阵,就如忽然闯入的外客打破了这里的安详平静。
他前几次来探望都不会这般兴师动众。
事异必有因,姜皇后一眼就看见他抱着怀中的女子。
那女子紧闭双眼,脆弱地让人心悸。
“她是?”
“s她就是曾助母亲脱困的青女,”窦矜一脸疲惫,“母亲,儿请见师尊一面。”
昆仑山为道家圣山,圣人有规非准不得入,包括天子,只有姜皇后引荐,无宗法师才可能应他所求出面一谈。
姜皇后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先将她带到我观中去安置,母亲即刻去请师尊。”
无宗法师年过半百,而面容至多不过四十,他见了窦矜,平和道,“陛下。”
窦矜请他免礼,“朕有一事相求,救救她。”看着床上的人,口述了一段过去。
“她第一次晕倒,是在仲春之时,五月五日的恶日”
是她以手挡刀、送他五彩丝,又恳求他放过王美人的那次,那日她晕倒之后,体温也渐渐流逝。
窦矜无法,将御医岑大夫请来。
岑大夫恍然一碰,竟穿过她体内,他被吓的连忙抽出,那处恢复如常,只有一点点像是萤火虫的粒子因这外界的动作在她周身舞动。
岑夫子凑近了,发现她周身都萦绕着一圈光芒,全是这种小小的粒儿,自她的体内释放而出,笼罩着她,她在光中面容若隐若现,似乎就要马上散开。
“这……这这……”岑夫子指着长幸,望向窦矜,一脸的不可置信。
而窦矜神色凝重,“大夫有无对策?”
“老朽行医五十余载,从没碰上这样的古怪之事啊。”
窦矜未说前事,只简略复述神女在文德台的来历,岑夫子恍然大悟,“这么说她本来就是个夜间所化的阴魂体魄了,待老朽想想。”
他道是阴久则必衰,于人间不可长存。
“老朽可为陛下开一固神思之方,或对神女有些成效,但最迟也只能维持半年。半年之后,就要看这神女造化如何了。”
边写方边道,“其有阴无阳是衰之根本,遂要多多施加阳气,除了服药以外,陛下可让神女多多接触男子,男子之阳刚,对她之阴柔有缓和作用。”
既然是神女,来去本都不可干涉,可见窦矜态度强硬,岑大夫也只能照做了,毕竟窦矜也是天子。
那日之后,他将长幸带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后宫哪儿都是阉人,除了他哪有什么阳刚之气。
窦矜说完这事情的经过,“这是她第二次晕倒,在冬至寒冷时节,过了六个月,十一天。”
无宗法师点点头表示了解,随即接触了床上的人半晌。
他转过身,“陛下,此女神思已散,形容已去,只剩一丝余魄在体,寻常之术已回天乏力,贫家请用道符还魂,尚可一试。”
“还魂?”窦矜撇他一眼,“这是巫术,还是邪术。”
无宗并未否认,只说,“她之僻病必须以邪巫来攻,以最后一魄来引回三魂六魄,以毒攻毒或许能将她唤醒。”
“如若还是唤不醒呢?”
“那便魂魄尽散了,于三川五海中消失,永不能醒。”他如实道来。
“……”窦矜陷入了沉默。
他解了身上的那件大氅,踱步片刻坐到了昏迷的长幸榻边,手搭在一只半曲起的膝上,不知在想什么。
姜皇后在一边旁观许久都未曾出声,直到看窦矜这幅模样。
他何曾为了什么事这般犹疑过?
遂开了口,“聒儿,无宗法师是昆仑山道长,整个昆仑山没有比他修为更高的,既然道长这般说,你就尽快做个决定吧。”
他闭了闭眼,想到第一次碰见这只鬼时,她那双不露怯的眼睛。
这个世上,唯有她从未怕过他。
也唯有她,捂住自己的心口说他心内的风景。
窦矜睁开眼。
“有劳师尊,为她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