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神女银河来
春末,皇帝被喂药的第二日,秘密摆架至玉山的文德台调养身体。
文德台是一座泉山,阁楼凌厉而上,乃是前朝在宫外花费万金修建的御用汤池。
阁楼之上,临着一股万年持平的温泉,山顶上头还有个祭台,站在那处观天问地,供给过一些牛羊牲畜来求雨,几乎是百呼百应。
这样一个祥瑞之地在混战时期被虞、宁二国诸侯奋力烧毁,也成了一片废墟,征帝上位后命人逐年修复,文德台已经于四年前完工。
这里也颇受征帝青睐,每年冬春交末之时,都会携带宠姬来此地欢愉半月,再条亮盘顺地摆驾回宫。
今年却是被擡来的。
既然皇帝病体未愈,兹事体大,出行太子礼应相送。
又因宫中事务繁重,却临春闱,宫内不可无人主导。因此商计将皇帝护送至文德台后,太子等人暂歇一脚便拔营回宫。
两小行人到了目的地,吹来的微风带着湿气和暖香,已经是让人如沐春风,因着前路不太开阔,大车屈不进去,要改换来接应的牛驴车舆。
窦矜麻利跨下了马,让人去掀开帘帐。
被架空了权利的征帝根本未曾宣告今年要来此地沐浴,他已没了那种心情,是窦矜替他声张的,并且让人秘密准备下去,只能跟着几个最老级的,不知内情的大臣,其余皆为姜家心腹。
虎符被盗,国不可一日无主,国主怎能此时离宫,但窦矜他也不管征帝同不同意。
他看着征帝那副半身不遂的样子,沉吟,“王相雀是冲着当今陛下来的,陛下暂先往汤池避难,待我等拿了那叛贼首级,再接陛下回宫。”
那日还是窦矜的寿辰,不过他从来不过生辰,也就无声中虚长了一岁。
征帝那时已经能说话了,在听完这话后,若有所思,“十七了,朕起兵造反时,也是你这个年纪,这便是——”他的脸上沟壑尽显,有些涕泪交流,觉得自己已经像是一个傀儡,悲天得哭喊道,“因果报应啊,因果报应,哈哈哈哈!”
声再大,却都传不出床帐去。他已经气力尽失了。
皇帝好容易记得窦s矜的生辰,却送他一句遭报应来作礼物。
这边,皇帝被人左扶右架踩着奴才的脊背下了地。
几步路而已,他面色铁青,固执地未曾给窦矜一个眼角余光,死死地咬住唇角,脸上两团红光油滋滋的,竟然意外的红润。
昨日吃了药,征帝是开始有些力气,也能动了,同时也上吐下泻。所以窦矜有些头疼,不知长幸的药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汤池内还住着一些法师泥僧,为他病体祈福,此次都出来拜会天子。
他们扫了拂尘,弯腰跪地,“恭迎陛下——”
沉星中的绘暗,让露天的汤池里水汽蒸腾,星火点点如迷金铺夜,驱散夜的冷寂,依旧如沐夏暖。
池内几人都去衣解体,只剩中衣,一并侍女在池边架起桌案火炭,供人饮酒作乐。
为消磨夜晨,公卿们正应飞花折桂之词,做叹天悯,诗词之余喝酒脍肉,与东宫太子商讨春闱。
陛下迷昏,吃罢两口,已经早早休息,这些大臣们都满腹心事。
眼见征帝病一日不如一日,如若有个三长两短眼前少年便是未来的天下之主,可如今朝廷局势好不明朗,谨言慎行,宫外聚有流民,这春围,当真还有开的必要吗……
其中一人醉酒挠肚,敞身侧躺,微微眯了一会儿,睁眼闭眼之间觉得石岩有人,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皮在仰头去察。
“嘿。”
石岩旁,祭台顶边是不是有一道光?他拉住身边老儿,“吴江公,尔于岩畔睹一丽人,你瞧——”伸出一根指头,指向高处天边。
“尔可有见彼者乎?”
那吴江公也稀奇了一把,将胡子一吹。
“哎?真有,真有!”
其余几人被这边动静弄来,凑过来一道看着。
觑那天边一道光景,忽明忽暗,明时,确实站着一位飘摇的女子,身形修长,如光乍现。
“是仙?"
"是人哦。"
窦矜昂首询问,“怎么了?”
“殿下,有人。”
一旁站着的孟尝提醒。
下一秒已是立马待守抽刀就要来护驾,窦矜擡了擡手,孟尝得了示意垂头退到一边。
他放下酒盏自水中浮起。
那一身水衣贴着肌骨,半遮不露形骸放浪,宫女们不敢直视,将头埋到脚趾。
大臣们尚在观望左右耳语,窦矜已经光脚走上池边,神情悠然狂放。
少年高声笑念,“愿闻见之!”
说罢,即刻擡手对众人邀请,“不如众君一起亲临,去访一访这未知之物。”手臂所向之处,那光仍在一闪一灭。
“中郎将,带路。”
孟尝领命,“诺。”
他排开两对士兵,举着火把,将几人围在中央,朝那光源饯行靠近。
祭台长三五百仗,高耸入云,串破月光,昂头昂到极限尚不可窥全貌一二。
那最初看见人影的老臣建议,“还是登高,方能窥见真情。”
吴江公怕他冲动了,好心提醒,“你这老头,夜里登台,不安全啊,你我都喝了酒,上,酒气冲天,下,脚不稳地,一无提面,二无穿衣,怎好登台。”
又对着窦矜道,“且说这若是人装神弄鬼,就该捉拿,若是仙,窥见天机已经不易,天降旨意,哪是老儿这等凡夫俗子,登高就能触见的。”
“也是,也是。须得谨慎。”
他挠挠肚皮,在一旁附和吴江公。
窦矜提议,既是天意,或可断行?
“天降旨意,孤既为王子,怎可退缩?今父有病,许天有解法,断头下海,敬问国运在所不辞!”
一番话被他说的冠冕堂皇,他说罢,已是准备上去。
也有两位身脚健朗之相公,愿跟太子一并去闻真假略详。
孟常派人重新燃了火把,率先前去开道。
那醉酒老臣也想跟上,被吴江公等人拉住了,“你我且在这里等,你一把年纪,糊涂了,摔了该如何。”
“嗳?”他熏着脸,打着酒隔,“我是最先瞧见的,是传信天选之,去见怎可少了我呢?快快放开老夫!”
“不可,不可。你啊,在这等着。”
拉扯间隙,窦矜等人已经上了泉水的山顶去。
瀑布水帘隔几米就有一点飞明的火把子,在水后斗转,如碎星将这祭台全身点亮,最顶的那道光竟然消失了。
“那谁呢,不见了?”
醉酒老夫哼哼道。
几位老夫伸长了头,左右上下的观望。
忽而天边云破,一道双羊所牵的金光火轮车马飞驰而过,划出一条长而稀碎的银河。
老夫们张大了嘴,“我似乎花了眼了。”
确信都能看见这些亮物在天上划过,大家都惊讶无比,“这,难道,难道是那洛神的车驾?”
话还未落,车后又有两只太阳神鸟,柔软长金的动羽如光芒四射,鸟身飞翔翻转,绕转车马四周,那翎毛所挥之处,不仅灿烂无比,还有星粉洒下,若撒盐撒雨好似要跌落目中。
玄鸟昂首长叫,远古鸟啼之音,若断珠崩弦,如劈天开地,回音绕梁久久不绝。
有人惊喜至泪狂狂而出,双手上张,嘴中不断念叨。
“天命玄鸟,降生而商啊!吉兆!吉兆!”
待神物在空中四散而去,归于平寂,如昙花一现,他还不禁被这景象畏住,其余几老儿也都连连趴伏,久久不能反应过来。
直到窦矜等人被护送下来。
可,太子殿下手里,抱着一个闭眼的年轻少女。
那女子弯眉娥唇,身上所穿飘然若仙,老儿之一瞪大了眼,“这,这位是——”
窦矜说,“方才景象,你们想必也有所闻见了。”
老夫们点头。
“她为洛神所教化之女。”窦矜平直道。
窦矜身旁的两位老夫比手画脚,将方才所观复述给他们,“我等上了祭台,左右一巡,无它,不料见天有车马,而后一对金色玄鸟双生双降,竟落于天台之上,化为乌有,光芒褪去,那岩石洞穴之外,赫然出现一个人影,便是她了。”
“那玄鸟为洛神之夫所赠爱宠,吸阳观日,天世轮回。没成想,能奉洛女旨意,所化成女。”
“那,她这是?”
窦矜往来时方向走去,严肃道,“待醒来,自见分晓。”
一群人将将大步小步跟着。
看窦矜带人将她送入了阁楼内的寝殿,打包包袱。
片刻后,窦矜换好了衣物,身边跟着孟常出来。
他对众臣委托,“事出突然,孤须得带上此女回宫请教司马国师,就不再过夜了。还请大臣们留下,多体恤开导我父,顾好陛下。三日后,孤来接应。”
几人应下。
为求分辨,上山的官员也被窦矜带上,一同回宫。
车马迅贫,一扬前蹄飞奔而去,只有车辙的声响渐显渐隐,隐入夜色。留下他们在原地注目。
“你觉不觉有些蹊跷?怎么就偏偏今日天观异象,有玄鸟之化身降临?老头,”吴江公拍打他呆滞的脸,“问你话呢。”
他呵呵笑,“天机怎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啊回去喽。”
车上。
长幸先是眯了一条缝,再慢慢睁开一只眼,确定自己摇摇晃晃的已经躺在车内,松开那憋了好久的气,慢慢坐起身,揉了揉她的腰和屁股。
好酸。
这都是她谋划的计策,一出装神弄鬼的大戏。
此前窦矜让她当自己的贴身宫女。
果然封建人士就是封建人士。
长幸当然不肯,她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正经道,“我肯留下,不是为了伺候你吃饭穿衣。”
“你不必干活。”
长幸伸出手指,摇了摇,“不。”
“本仙要出现,必得一鸣惊人。”
“哦”窦矜很好奇,她要怎么个一鸣惊人的法儿。
"我要站在一个没有人敢管我的位子,放开手脚去做。"思索了片刻,长幸忽然眼中闪现狡黠,“窦咕咕,你还记不记得得那篇洛女赋?”
“有这回事么。”
“少装傻。”
长幸倨傲地站起身,朝他伸手摊开手掌,上面有细腻清晰的纹路。
窦矜不解。
“击掌为盟啊。”
窦矜无感,遂不想动作,不料长幸兀自拉住他的手与他上下相碰,完了笑道,“道友,你我齐力断金呵!”
长幸跟窦矜约定好,如果除了他以外的人能看见自己,便立刻举手提示,她就站在远处开始做戏。
天鸟车马,都是一些夜光粉涂抹在架好的模具纸扎之上,再靠人力扯动。
原理,基本类似现代一种比赛时所用的十几米长龙风筝。
窦矜为她选在了文德台的泉山顶,此处地势高耳缥缈,有崇天的风气,空气中还有浓厚的水珠,简直天籁之笔。
光粉遇水则化,很快就消失了,比如她的衣服,也比如那些一闪而过的银河天观。
为了独自准备好这些,她的手腕被工具擦伤,十个手指都磨出茧子,好在一切全未白费都用上了。
似乎到了闹市。
长幸闻得了人间烟火的叫卖,总算落下一幕了,她悠悠然地躺回去继续闭起眼装睡,只是面上忽而一笑。
心想不得不佩服那流氓窦s咕咕深奥的演技,当然,自己这次也很棒,真是辛苦了。
忽而听得耳边有一阵不寻常的嘈杂。
有马的巨大响声,嚎叫着,往这边奔来。
她刚想睁开眼,车身被猛烈一撞,身体已经自毯上弹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