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父子捅心结
正旦过去,大雪足足下了六七日,北方积雪半腿深,一片银树梨花色的天地。
几个带帽的宦官领着御医,匆匆往御道上去,两边一排扫雪的宫女内侍,一人背着身去捡那兜雪的簸箕,打头跟宦官撞了个正着。
那宦官一巴掌劈下去,将他搡开。
“不长眼的东西,滚一边去!”
内侍一哆嗦,还没待跪下去,宦官头子便携着后头几人匆匆走了。
扫雪几人等人走了才敢擡眼。
望着那些青衣背影,一宫女瞪眼,“今个看来是有急事,算你好运。往日里要是冲撞了,指不定怎么罚你!”
皇后去修道之后,蔡春跟着一块出了宫,宫内换了一批人马,这正是新晋的黄姓总管太监。平日咄咄逼人的,甚爱打骂底下比他低微的奴才。
“这么急,估摸是主公们的事。”
“看那方向,不是往陛下寝殿去的么?那御医——”
内侍垂下头继续,“赶紧干活吧,少猜主公们的事,说错了话舌头就没得保了。”
黄常侍领着人一路到了未央宫正殿,垂帘后头,躺着交手痉挛的征帝,脸色因为呼吸不过来已经昏聩至紫,看上去甚是吓人。
皇帝求仙,今早跟往常一般,饭后服食那些道士锻炼的丹药。忍者腹痛上了朝,下朝后尚不及走过百步,一头扎到地下,止不住地癫痫。
几个御医上前,嘴唇也绷紧了,连忙把脉,一旁的年轻女子本是坐在床边,最年老的御医指计自己的药包,“还请刘昭仪暂且避让,臣要立即给陛下施针。”
“母亲。”刘昭仪的女儿连连来扶她起身,让给御医位子。
母女俩个都面写焦心。
昭仪含着泪,怯怯问她,“太子殿下可说要来了?”
“有金候国的外臣求见,陛下病倒,他先去应付,稍稍便赶来。”
刘昭仪以帕子擦泪,怔怔盯着太医手下的征帝,心下茫然。
她是征帝尚青年时,父母做主之下明媒正娶的发妻,生下了长女窦玥,征帝夺权,发妻出身平民,且膝下无子,很快纳了姜女为后,将她封了个昭仪。
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皇后走后,诺大的未央还散着各处五十多位年轻姬妾,这管领后宫的担子落到了份位仅次于皇后的刘昭仪手里,刘昭仪小家碧玉,没有当主母的手腕,征帝命长公主窦玥协她打理后宫事务。
一阵紧锣密鼓的扎针放血,终于逼出了皇帝堵在心口的一股气,猪肝色的两颊s渐渐恢复了红润,痉挛的肌肉也开始放松了。
刘昭仪松口气,大哭得扑在征帝身边,窦玥挂笑,深深对御医一鞠,“有劳岑夫子!”
御医忙去扶她,“不敢不敢!公主之礼老儿堪能承受?!”岑御衣实情道来,“这陛下乃为中毒之症,虽保住性命,体内五脏六腑皆残有余毒。”抓了把胡子,“臣僭越,想借那丸药仙丹一看,才好对症下药啊。”
窦玥思索了两瞬,侧头对王索道,“你日日伺候父皇,这丸药,平日都是谁在掌管?”
王索弓着腰,“是由贱婢保管。陛下每日早晚,都要唤奴婢拿来服用一颗的。”
窦玥:“那你去拿来,给岑夫子瞧瞧。”
王索那肚皮下的心一时打了百个转,连连道,“诺。”
正要弓着身跑去偏殿,窦玥留了个心眼,“慢着。”她使唤自己的贴身婢子盘盘,“你跟着他一道去。”还特意嘱咐,“当心拿好,可别撒了。”
盘盘立马会意,行了个礼,跟在王索身后。
王索的脸上有点绷不住的愧涩,“那奴去了。”
“去吧。”
待王索跟盘盘去偏殿,窦矜踩砖大步而来,过了门槛,迎面的窦玥跟他颔首,“御衣妙手回春,父皇已平安了。”
窦矜点头。越过台阶,去里头瞧了眼皇帝老儿,意识还不清醒。
床边喂药的刘昭仪见了他如见了救命稻草嚎来两嗓子,昭仪平时有些怕他,虽知道父子关系不好,但没了男人她便没了主心骨,且窦矜与窦玥关系倒还和谐,偶然会来殿内坐坐。
“你父皇”她泣不成声。
窦矜丝毫不可怜她,实话道,“昭仪若不想他有下次,就劝劝他停用那黑白不分的金丹,本来没病,愣是吃了出来。”
如此随意不得体的话,御衣都不敢妄下定论。
窦玥赶紧过来,“还是待验明了那丸药,听听夫子们的立论。”边给他传了传脸色,低声,“太子还是少说几句。”
王索和盘盘手脚不敢耽误,很快拿了装药丸的镂空金盒,那盒金灿灿的,沉甸甸,竟然有十几层,层层夹了纯冰,用来保鲜。
岑夫子碾起一颗,碾碎了放到鼻尖,递给其余医使,几人凑在一处讨论了片刻,这旁窦玥等人便坐着等。
“奇怪,奇怪啊。”
岑夫子频撚胡子,最后告诉他们,“这丸药里的每味,都是无毒的。但里头有凡明,又加了葛根,一扩筋脉,二又增气血,两味相冲,服用多了,便如同酒冲头目,不能呼不能吸,七巧皆被血堵,不及时疏通,便痉挛暴血而死。”
窦玥变了脸色。
岑夫子又道,“怪就怪在,陛下已经服用一年有余,若是一早就有问题,不该拖至如今发作。想早些时候的药丹,还未加入这两计,换药换出了问题。”
王索在一旁瞪大了眼,有些哆嗦。窦玥笑了笑,细软如蚕丝,她问王索,“侍监怕什么?”靠近他一步,“又没说,是你换的。”
她的脚不知故不故意,角尖踩到王索的衣角上,上头绣着的饕餮和云雷纹狰狞地目视他。
王索两个眼珠不断转动,他感觉窦玥和窦矜的目光已经射穿自己,正不知如何回应的紧要关头,垂帘里头传出了声音。
“是寡人要换的。”
窦玥拉着窦矜行礼,众人跪了一地。
征帝借着刘昭仪的胳膊坐起身,帘后显现一个魁梧的男人身影,表情看不真切。
窦玥没有擡头,语气惊喜,“父皇醒了?”
征帝嗓音沙哑,“平身吧。”
岑夫子叫来笔墨,很快配了解药,征帝屏退了他们。
窦矜起了身,也拉起窦玥,兄妹二人隔着帘子问候,没有跨过那道屏障。
“寡人知道,你们对王家有意见。王索,是寡人的人,你们倒不必为难他。”是商量的语句,却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
“玥儿不敢。”窦玥解释,“方才听闻换药,王侍监好似不知情,未曾辩解,玥儿才——”
“罢了。都先退下,今日你也还未休息。”窦玥忙应,接过刘昭仪,正要喊杵在那的窦矜一块走,却听征帝道,“太子留下。”
窦矜似乎早已预料,笑一笑。对窦玥道,“公主先走吧,”他走至帘正中,与征帝隔帘而望,“父皇,还有话教导儿臣呢。”
殿门一关,也将那金阳隔在门外,室内静谧而昏暗。
皇帝自己掀起帘子,捅破这层阻碍,往梯下走了来,边走边审视他的儿子。
“你是我的儿子。”他衣襟大敞,露出里头粗狂的肌肉和胸毛,“但你有把我当成你的父亲吗。”
不是疑问的语气,他越走越近,终于,父子二人四目相对,窦矜未及弱冠之资,征帝成熟魁梧,压迫的感觉紧绕这殿内狭小的气中。
他把玩窦矜的头,扯紧头皮,将他头扯得歪去,眼中展现捕猎的野性。
窦矜没有反抗,“父皇,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征帝大笑,笑止后,变得苦涩难当,看向自己的儿子。
这个打造失败的儿子,“你怎么就成了这样?我一直希望,我的儿子能是一个孝子。可是你看看你,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可刚刚我快要死了,你都不会紧张一下,不会为我哭一哭。”
窦矜已经懒得回答了。
这个男人永远会选择忘记自己的所作所为,然后将罪过转嫁到他人身上来为自己正名。好像自己走到这一步,他一点问题也没有。
“你后悔过吗?”窦矜问。
征帝不解。
就听他继续说,“与邱氏女在掖庭白日淫/乱。”
征帝松弛的双眼皮略睁,眼里放进了一点光,肌肉开始抽动。
那件事,发生在皇后的次女阿媛夭折之后,害阿媛夭折之人,是当时送点心的邱女,皇帝得知面上大怒,将她棒打放进掖庭狱。
邱女绝色,其声如莺,此前以舞姿取宠征帝,颠鸾倒凤至天明,擡位至美人。事发后,帝怜香惜玉,迟迟不肯处死。
他想自己帮母亲报仇,要取这嫔妃的项上人头祭奠小妹,却撞见了皇帝与邱女在罪后欢愉茍合,二人呻吟啼笑不止。
男女欢爱之音,如针和锤,扎在失去妹妹的窦矜心头。
“就因为阿媛生时星象异常,有女帝命格。”窦矜的声色已经浸在阴霾之中,“阿媛是你的亲女,死时不足两岁,尚且咿呀学语,最早学会的便是叫阿父。你却和仇人庆贺她的死亡。”
这是窦矜拧不开的心结。
那年他十二岁,第一次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对上位者的政治权利产生了恨意。如果征帝只是一个普通男子,还会做出杀女抛妻这样的举动吗?
那颗天真渴望亲近孝顺父亲的心,彻底烂了。
自出生起一直崇拜,敬仰的天下霸主,幼小时立志要追随的伟岸英雄,真正的面貌就是一个这样禽兽的政治动物,他明白了自己这一辈子都得不到寻常的父爱,是父亲建造人伦孝常的高塔,也是父亲亲手推翻。
妹妹和妈妈早被自己的父亲抛弃了。
而他,迟早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窦矜大病一场,于病中割裂掉父与子的血缘,完成对父的光环的祛魅。
醒来后,窦矜便疯了。
提着剑,到处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