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亲临鸿门宴
全则以为窦矜一定又整夜不归,没想夜半后一更就匆匆回来,黑着张脸赶走所有下人将门落锁。
全则伺候最久,也是第一次见他这般,他竟觉窦矜的背影是有些闷声泄气,猛得一巴掌打醒自己。
“殿下是什么人,还能吃了亏不成。”
睡在榻上高枕的窦矜睁着眼。
今晚的情况空前未有,让窦矜这擅长喜怒不定来震慑别人的上位者手足无措。
一个十四女子也敢对他出言不逊,还命令他坐回去听训。
而他竟然拿她毫无办法。
“你真以为求仙即可得永生,活得极乐?仙界也有纷杂,没谁能脱离这肤浅的七情六欲。”
书楼里,长幸认真道。
她回忆起现代的家庭生活,“比如在我那个世界,我的家人也对我不好,他的关心是枷锁,他的爱护让我觉得窒息。悲观厌世也罢,万万别自断性命,你去的地方不会比这里更合适你,是个猪狗不如的蛮荒之地。”
“当真?”
“神仙不言假。”
“还真当自己是神仙?一个前朝流落来的散鬼罢了。”
现代人长幸主打的就是一个半蒙半骗,猛灌硬塞,不指望他能吸收多少,结果遇见这么一个病娇疯癫厌世还杠精的,她警告自己以后不要自讨没趣。
二人不欢而散。
她也没想过窦矜这边会因为回味她的话,又一夜无眠。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皇后病的越发重,几乎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窦矜闻声过来探望时,正值烈日,屋檐下一路挂着各色笼鸟,叽叽喳喳地叫,在他耳里,向来甚是呱噪。
皇后却十二分喜欢这些。
榻上皇后粉白的面皮蜡黄,丰裕板肉也掉了大半,丑了瘦了,也真的药石无灵了,窦矜看见她真实模样的那一瞬,是有些不解的。
怎会如此。
皇后从前有滔天的演技。
她每次生病都虚伪美丽。
从未这样不堪。
这个少年个头已比天子。皇后烧的糊涂,呢喃几句,他跪坐下来听,“什么?”
“我,我真希望”她微弱的话融在那些笼中鸟中,下人们在几尺之外匍匐,烈日高升,热辣辣的,没人听见。
可是窦矜能听得。
他的母亲说,“我真希望,从未生下你”
*
三更十分,夜严内忽而起了一阵清风,窦矜闭了眼,待他睁开眼转了身。
“你来了。”
长幸引着灯去城阙高处,示意身后的他跟上。
几百部路,长幸想了很多。皇后眼看不行了,皇帝冷漠日日笙歌,内官此时已经在准备发丧,窦矜默许,墙内一片凄清,她将灵魂寄身在这里,无比珍惜这个暂时的家,某人却要散即散,轻易地毁掉了这一切。
到了最高处,风吹乱二人外罩的素纱禅衣。
长幸问,“你现在得到你想要的了?”
“是。”
长幸更生气了,“包括逼死你自己的母亲?那是你亲生母亲,是她十月怀胎生下了你!”
窦矜桃花眼已经没那么盛世凌人了。
他神色不明,想到皇后呢喃的话,错开了长幸。
自城阙眺望皇后寝殿处,依稀还有灯火。
“她从前想痊愈时,就会自己痊愈的。伤病和我这个儿子一样,与她,都是种避难的工具和手段罢了,可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窦矜不会对任何人解释,除了长幸这种鬼。
“还能怎么回事?!”长幸将他掰过来,“当然是因为她真的得了重病了!你不积极找良医就诊,倒在这允许筹备身后的事,怎么,是嫌她命太长一刻等不了了吗?你真的是个白眼狼,我要是她,我都后悔生下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
窦矜对她的火力全开置之不理。
长幸深呼吸之后,他还在那里冷笑,“你又怎知,她想活?”
很好!
她火冒三丈,顶到了嗓子眼儿了!
自从死了当阿飘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可准备要扇他的手被他捏住。
窦矜俯下身压制住她,在二人呼吸可交融时停下,面对着面,风嗖嗖穿鼻尖而过,那张鬼魅狠厉的脸放大。
长幸一个激灵,血气上涌,骨头里释放出一种软气,闷闷道,“你先放开。”
见他再近一步,她求和,“我真的不打了,不打了,是我太冲动了。”
窦矜左右扭头,眼在她额头眼眉至鼻尖嘴唇滑动,“我看你是得意忘形了,仗着我砍不了你,都要骑在我头上来了,我可不是个正常人,你不是见不得日光?将你魂魄用巫术锁住放到太阳底下晒干了,灰飞烟灭,不得转胎。”
这话听着,像恐吓。
长幸看了他一眼,彻底服下软来,“我错了,还不行吗?”
这下被他一把搡开,隔开半尺距离。
“滚吧。”
她被这么一吓,忽而平静了不少,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感觉,联想起来,“你去探视过皇后,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话?”
窦矜不语。
“”
长幸确信他一直在装疯卖傻,狂妄的疯癫何尝不是与皇后从前一样的避难手段。
他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依不饶道,“是皇后跟你说了什么?”
人越走越远,她去追,发带因着方才较量松松垮垮,不知哪一刻那扣结散掉了,风一吹,滚到地上缠在他脚下。
被他一脚踩到了,窦矜看她卖力去捡,不给松脚。
“高擡贵脚?”
松了,长幸拍拍灰,捡近袖子里。
“你就这一件发绳和衣服?”
“你有意见么?先别岔开话题。”她撇开耳边发,匆忙间拉拉他的袖口,“喂——”
他不耐烦,心中正翻江倒海,“发丧是她的意思。”
她那么不喜欢这里,哪怕他在床前卑微挽留,她还是要走。“聒儿,原谅我将你生下,原谅母后先走一步,聒儿,聒儿”
母后是温柔的,怯懦的,也只有母后,会叫他的乳名。
窦矜冷漠得拂开长幸的手。
他脸无血色,指尖冰凉,“你弄错了,独活,亦或独自赴死,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要的是一个残世。在岌岌可危的残世里,一无所有的一家子,才会真正想要扶持着去对抗天灾人祸,保全彼此。”
长幸愣住,看向他。
他的眼底如墨,黑漆漆的,冰冷冷的什么也看不清,让她浑身发僵。
好荒唐,好歹毒的念头。
心猛然下坠,胸腔生疼,“你这样是行不通的,停手罢。”
“不必,就s算此刻要遭受天打雷劈,我也心安理得!”
母亲要死了,他终于肯展露出一点内心不佳的情绪,那声冷到极点,冻住了高阙的风,“该受的,我受,绝不后悔。”
说罢,就冷然地拂袖而去。
长幸在他背后猛然撕开嗓子,“你疯了?!——”
三字连着感叹,荡在砖中层层回音,再也无人应答。
*
皇后这边吊着气,那边王相雀自桃夭死后简居深入,每次社交都谨慎了不少,算是所谓的如履薄冰。
奈何碰上征帝寿辰,请文武百官来拜贺。四方诸侯千万里路也要赶来朝贡进候。
王相雀的老爹琦夫子这次在列,这个老夫子擅长算卦,年轻时周游列国修道,老了安居在西济之地,当个西济候的闲散幕僚。
王相雀人到时,征帝旁边坐着窦矜,父子俩在一起谈话。
窦矜反叛一向以乖张形疯癫的形象示人,王相雀不曾见过这般和谐场面,不知这太子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大殿上,窦矜属旁首,少年人身形消瘦,眨眼已成弱冠之前,眉宇峰棱不容忽视。
见他来了,嘴角上扬,还客气得起来作揖,“相雀公。”
王相雀连忙跪地,在这一片青铜猛兽和石头柱中夹杂着的窦矜,乍眼看去人畜无害,神态却阴恻恻的。
怕不是鸿门宴。
一旁的征帝和蔼得不知内情般,“我看王相身无大碍,却逢喜事,父子团聚实属难得!”
王相雀垂头,淡然笑道,“陛下所言极是,此等机会,还要谢过陛下为我探侯。”
这次宴请的客帖是窦矜亲自写的,也只有他收到了亲笔勒令。
窦矜不顾王相雀拒绝,派人三顾丞相府,要他克服一下身体的阻碍带病进宴,接见自己千里迢迢而来的老父亲。
王相雀跟王琦关系并不亲近。
他一出生母亲难产而去,自己被王琦过继给在都城出世做官的弟弟膝下。这些年,与王琦只存着一层血缘,窦矜不会不知。
窦矜笑容灿烂,对征帝道,“儿臣想,至剩,也是生父?”
“臣谢过太子。”王相雀温声谦谢。
窦矜面上更真诚了,“那就好,孤还怕真得太过自作主张了,惹大公生气呢,自罚一杯,大公莫要计较。”他眉毛一松,好似真的落下石头,痛饮一杯。
窦矜卖乖,征帝很受用,面露着红光,对拘谨的王相朗声高笑:“大公快坐快坐!太子是个急性子,寡人刚已训斥过,莫慌张,莫要慌张!”
夜色渐朦,丝竹传出的时候,来朝拜送礼的都差不多到齐居位而跪。婢女们在跳舞,窦矜身边的全则小步追来传耳风,“皇后不好了,怕是”
窦矜放下酒杯,铜铁磕碰桌板,只这一下动静把全则吓得噗噔跪地。
征帝正与诸子们交错美酒,朝太子桌发来询问的目色,还不等窦矜开口,王索装似匆匆地到征帝身边传话,比全则晚了半脚功夫。
窦矜阴狠地嗤笑。
他问全则,“蔡春呢?”
“正在娘娘身边”
“你去把他找来。”
全则不知道窦矜这时候找蔡春有什么用,不敢耽搁,起身后便脚打后脑勺地跑了。
征帝还在考虑要否去临望自己的发妻,想到期艾萧条的前半生,虽夫妻感情早已泯灭,物是人非,到底是一路走过来的,况且——
他看向窦矜,却发现窦矜也在盯着他,父子关系才缓和没两日,征帝抿唇,呆了片刻。
一拢袖子起身,正要喊人摆架去长乐宫。
“父皇。”
窦矜站了起来。
“儿臣今日,是有一事禀告。”
征帝吐了两口粗气,惴惴不解,“太子可知你母亲——”
窦矜坚持,“是大事,还请父皇听诉明察。”
征帝驻足了几秒,还是跪坐了回去。
“讲。”
丝竹声戛然而止,父子两个一上一下高低对着,底下的宴客等人今早已察觉气氛的诡异,这生辰宴可没有一点喜庆氛围。
内侍奴婢都把头压得低低的,随大太监一挥手,那些妖娆锦绣的舞女鱼贯而出,前一秒热闹的大殿顷刻冷却紧张起来。
“儿臣近日查得,西济侯——意图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