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惊闺陆
北平的风是出了名的人憎鬼嫌,一大早房檐上的瓦片被稀里哗啦地扫荡着,院子里的积雪被一块块地揭起,往四面八方横冲直撞。
小东屋的窗花不知是何年糊的,多处破了细细的小缝,此时被风吹得‘噗出噗出’地响。朱氏今儿要上林家,她穿着那件从当铺赎回来的丝绵袍子,对着半块破了的镜子把发髻梳好。炕上两个龙凤胎抱着一只老虎帽子咿咿呀呀地玩,当炕那条破布帘子挂着,大小姐还在睡懒觉。
朱氏出门前不放心,把两个小娃用红裤袋拴牢。
她老娘今天有事不能带孩子,她只能丢给明珰带。
不过出行前并没有把明珰叫醒,明珰落难不过半年,从甩手不干活的大小姐到偶尔动个笤帚洗个碗已经是破了天荒,叫她耗上半天功夫待家里看娃一准不答应,但朱氏晓得怎样对付她,孩子在炕上拴牢是不会掉地的,往往等饿了才会哭,到时就算明珰没有醒也被吵醒了,而她虽是个四六不管的大小姐脾气,待弟妹却是亲的,到时想不带娃也由不得她了。
朱氏掩好门出来了,心中忐忑此行是否顺利的情况下,却依旧冷森森地后背一激灵,熟悉的感觉再次冒出,后背有眼,她倏地转身,对面是小北屋,窗帘严实,并无异状,只有狂风卷起的雪片扑打在窗纸上。
朱氏纳闷,满心嘀咕地走了。
*
北屋里,西门太太心跳如雷,孩子们一早都去上学上工了,她隔着窗帘观察了小东屋半个钟头,没计划今天行动,但机会却突兀地来了。朱氏出去时穿着丝绵长袍,发髻梳得光滑。这种打扮对于朱氏来讲算是隆重的,可见她此去必然耗时不短,现在小东屋只苏明珰和两个三岁小儿……
北风刮得呜呜响,地上和屋顶上的积雪四散飞扬,破旧的棉布门帘被吹得扑扑着,院子里的劳力一早便出去了,西屋的暗门子从前日外出就一直没回来,其余在家的老弱病残逢着这种地上有积雪天上有大风的天气也不出门,自在屋中缝缝补补。
西门太太六神无主,没机会时焦灼难耐,机会来了竟是这般无措,等等,先等等,万一朱氏并非远行,三五分钟就回来呢?
这一等便是半个钟头过去了,小东屋传来小娃的哭声时,西门太太再也不允许自己犹豫了,紧了紧披肩,拿着预备好的脸盆推门出院。
苏明珰被弟妹的哭声吵醒,拉开破帘子一看,原来是尿裤子了,把棉裤湿了个透,大冷的天,屋里没生火,棉裤很快冻得发硬,家里穷得没有第二件可替换,这样穿着一准要给冻坏。
她连忙披衣起床,把拴着弟妹的红裤袋解开,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怕弟妹掉地下没有去应门,而是喊了声:“请进。”
“没去学堂啊,明珰姑娘。”
西门太太搭讪着进来,昨天傍晚明珰已经去过她家了,小姑娘心性单纯,很是黏他们家的音音。
“婶儿快请进,家里乱的。”苏明珰小虎牙迎人一笑,她是个煮不了粥也做不了家务的,但迎来送往和琢磨生意却是长项。
西门太太勉强笑道:“刚搬来,不晓得胡同里倒水的一早就来,愣是给错过了,想着跟邻里先借一盆子,明儿再给还上。”
“还什么呀婶儿,不就是一点子水嘛,您快甭客气!”
苏明珰的北平话哪像那日跟特派员说的那般糟,溜得很呢,她本来就是想说的时候就说得溜,不想说的时候就索性借口没学会,泥鳅一样。
“我这就给您舀去,哦,您帮我拦着点这俩小鬼,甭掉地下。”
苏明珰动作麻利,话音没落就一手拿过盆,一手放开了弟妹。
西门太太本打算用借水做由头接近她家水缸,好把砒霜撒进去,何曾想现实是这个样子。西门太太也是个做母亲的,看到小娃娃在炕沿,便下意识就伸手护住。心中暗道出师不利。
苏明珰热络地舀水,屋里冰窖似的,水缸结了冰,她连冰带水一起舀进盆子,嚓啦嚓啦的,西门太太心里有鬼,小小的响动在她耳朵里放大十倍。一边是不远处苏明珰的舀水声,一边是炕上小娃娃的嚎啕声,西门太太越发紧张,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机会是好,但砒霜下进水缸,杀掉的可不止苏明珰,还有这刚来人世不久的两个小娃儿……
真是造孽呐,这两个小娃娃连话都还不会说,苏明珰这小姑娘也是小小可可的,跟自家音音十六岁时一样招人疼,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当真下不去手。
不,不行,必须杀!
西门太太赶紧给自己打气,死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家音音……目光落在两个小人儿身上,突然发现娃娃的两条小短腿冻在硬邦邦的棉裤里时,天下当妈的有通病,见不得小孩子遭罪,脱口便道:“糟糕!要冻坏!姑娘,快找件干棉裤。”
苏明珰端着水盆过来了,赧颜说没棉裤。她缺乏生活经验,正好遇到了可以讨教的人,赶忙问道:“婶儿,您看这样湿穿着凑合个把钟头应该没事吧,等姨娘回来她应该有法子。”
“你姨娘个把钟头准能回来?”
苏明珰一愣,转而摇头:“不好说。”
“那这样。”西门太太麻利地指挥起来,“把湿的脱下来,把他俩裹进被窝,棉裤搭到煤炉旁边烤着。”
说完有点愣神,方才发觉自己昏了头,来杀人的,管他小孩冻坏不冻坏!
棉裤褪下来,小孩不哭了。西门太太的脑子也清明了一些,这时小娃的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搭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冰凉,小小的,火柴盒一般大……西门太太的心软得无法呼吸。
苏明珰一面把弟妹裹进自己的棉被里,一面逗:“这就不哭了吧,真乖,等姐赚了钱,咱买八十条棉裤,穿一条扔一条!”
“婶儿,还得劳您驾,帮我再拦着点他俩,我去生火,马上就好!”
她哪里能马上生好,头发都差点烧着,煤炉还是冷铁疙瘩。
凤凰变成鸡半年了,就生过一回炉子,侥幸生着了,这次再生竟全没那么容易,手上脸上到处弄得一团一团的煤黑,着急的不得了。
西门太太无奈,说:“你来拦着孩子,我生吧!”
生着火,扫了地,把棉裤烤上,杀人的那点子勇气是再没有了的。她总算明白女儿为何一直没杀成了。根本下不去手!
她端着水盆回家了,疲惫不堪,关上门的一瞬,浑身像被抽了骨头,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发起呆。
杀人这样难,可怎生是好呢?
女儿为何不让那个人代劳呢?
那个人,那种职业,在一般人眼中与盖世太保无异,杀人对于他们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他能为了女儿倾其所有,怎么在杀明珰这件事上却袖手旁观呢?
看来,女儿还是对自己有所隐瞒!
*
吴问雄正在蹙眉看月份牌,今天已经是新历3月8号了,时间过得飞快,案子却毫无进展,正在郁闷间,有个特派员推门进来了,关门前阴沉地往外面走廊两边扫了两眼,才放心说话。
“老吴,你跟戈亚民有旧?”
吴问雄说:“我和他都是黄埔12期的,怎么了?”
来人往椅子上坐下。“说说这个人。”
吴问雄:“我对他所知甚少,军校两年,也就见面点头之交,后来各自阵营不同,也便更加疏远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江山帮?”
“有所耳闻。”
戴笠用人,多喜用同乡,最为著名的是以毛人凤为首的三个江山人士,故称“三毛一戴”,不过特派员说:“还有几个隐秘的,戈亚民便是其中一个。”
吴问雄意识到什么,丢给对方一支烟,“说重点!”
特派员接过烟,说:“负责咱们审讯记录的那俩书记员,是他的人!”
吴问雄眉心一跳,“你是说……?”
那人点头,意味深长。
四目相对,吴问雄心中刮起风暴,回想前后情形,有关苏逆案的一切调查过程都有戈亚民的身影——他们四个特派员从南京抵达北平时是戈亚民接风、苏逆的卷宗也由戈亚民交接、上次去见林海潮亦由戈亚民陪同……
他的眉头越来越紧,问:“怎么查到的?确凿吗?”
“十之七八!”特派员说罢,拿出一封密件,说:“不然也不会单凭两个书记员便下定论。”
他把密件打开推过去,吴问雄蹙眉细看。
“戈亚民是苏逆案的最早侦办成员之一,按理说应该是马汉三的心腹。但最近,咱们的人发现马汉三派了人在暗中盯着他,细查才知,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有四个月之久。”
“盯梢四个月都没有发现什么?”吴问雄道。
“这再正常不过呐,戈亚民参与过刺杀汉奸王克敏和傅筱庵的重大行动,可谓军统的骨干人物,就算马汉三的人再机警,他那种老手也不可能没有发现异状,只要有了防范,盯不出东西来的!”
吴问雄琢磨着:“也就是说,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是自由身,那么我们来的这几天,他不可能动什么手脚啊。”
“多是动不了,不过少就不好说啊。老吴。”
吴问雄胸口有团闷气呼不出来,他拿了根烟站起来,在窗台前点着,问道:“密件上说他是因为一个重大失误引起马汉三的怀疑,是什么失误?”
“具体还没有查出,但跟该案关键证人佟之甫的死有关!”
“这么严重?”吴问雄知道佟之甫在该案中的重要意义,此人是苏逆案的汉奸之一,五个月前,他进入了肃奸委员会的视线,但戈亚民带人前去抓捕时,佟却在军车上趁看管不利服毒自杀了。
若非这一变故,此案也不会到如今还一片混沌。
吴问雄的眉头深蹙,窗外风头渐住,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从门楼处出现,其中一个丰神俊逸,正是戈亚民。吴问雄本就与他不是多么熟稔,此时更觉陌生。
戈亚民身上有军统特务的机敏,但举手投足又散发着松弛。
作为一个老牌特工,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此时被盯上的处境,但他依旧从容。他和同伴交谈几句告辞,向一辆吉普车走去,没有直接上车,而是在车旁站了一会儿,低头含着一枝烟,划着火柴点燃。
阳光从侧面打过去,穿一身笔挺戎装的他身型卓雅,竟是玉树一般挺秀。有一阵风把他的额发吹乱了,他理正了才慢慢钻进车里,这个人,好像从来就没有着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