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朝后,卓令吾被宣至御书房。
元以臻自认为并没有什么天纵奇才,所以唯有以勤补拙,费劲应对了朝臣一上午,在午膳前还抓紧时间在御书房批奏折,顺便等卓令吾来商量被“催纳”一事。
没一会儿,外头就通报:“卓相到!”
元以臻面前还摆着那本仕女册,闻言差点站起来,但又硬忍着,只等卓令吾进来了,没等他说话就先吩咐:“赐座!”
卓令吾没坐,他先跪下了:“皇上,老臣有事起奏!”
方才这么冗长的朝议,他都没说,现在进门就跪下,莫不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元以臻虽然稳坐在上面,可心里的自己却跳了起来,他握着笔,绷着脸道:“卓相有何事,请起来讲。”
卓令吾于是被全德扶起来,却不肯坐到一旁为他备好的椅子上去,而是垂眸道:“启禀皇上,实不相瞒,老臣已近花甲之年,自大半年前帝后大婚之时,老臣,曾有告老还乡之意。”
元以臻一愣,这次真有点紧张了:“卓相这是何意?可是朕有哪里做得不对,让卓相失望了?”
“皇上年少有为,胆略过人,老臣心下甚慰。”
“那卓相为何要走?”
“启禀皇上,月前老臣得知,一直病弱的女儿竟然已经康复,欣喜之下轻易许诺将其接回,甚至为了补偿其母亲多年丧女之痛,将其抬为正室。本欲就此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却不料世事突变,皇后仙逝,西疆异动,沿海日益不稳,老臣……想起了先帝当年的临终所托。”
话说到这份上,元以臻再不动容,那就不是那个小小傻皇帝了,他起初有些不自在,听到先帝两个字时,便心酸了起来:“卓相……”
卓令吾摇摇头,一副“老臣泣不成声”的样子:“故臣决意暂缓告老一事,只要皇上还需要老臣,老臣必会为皇上,为大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元以臻快步走到卓令吾面前,双手扶住他,一脸感动:“卓相,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皇上,老臣有一事相求,”
“卓相请讲。”
“老臣明白皇上的决心,亦清楚对手的实力。他们兵重权盛,财丰地广,如虎踞榻侧,令人不可安眠。”
元以臻面色黑沉。
“故此番对阵,老臣既决心鞠躬尽瘁,势必难以全身而退。老臣每每思及家小,就难以释怀。”卓令吾长长的叹口气,“臣家中人丁不算兴旺,到现在业已各有归宿,便是最小的儿子,总归是个男儿,天下之大,总有去处。只是臣千不该万不该,轻易把那幺女给接了回来。她沉疴初愈,老臣本来私心想多留她两年,并未着手物色合适的亲家,如今自然更无暇操办她的终身大事,臣恳请皇上,可否下旨,着西方圣所的圣堂收纳了她,做回女修?”
“什,什么?女修!?”
元以臻听着卓令吾的话时,心里其实滚过不少不好的猜测,却万万没想到,卓令吾不是要他小女儿进宫,也不是要他给小女儿指一门好婚,而是要他把她塞进圣堂做女修?!
圣堂是西方圣所设在各处的一个公共场馆,也有人称“圣女教”,是信徒拜圣女、拜天物的地方。隔三差五的派药、施粥、义诊,在民间极有声望。
与其他宗教不同的是,圣堂里的女修和修士并非终身制,反而有点类似于学徒制。入堂的年龄必须五岁以上,十岁以下。进去后就由圣堂统一教书识礼,进而学其他技能,不管学成与否,必须要在圣堂修满二十年。之后便可离开圣堂成家立业,但终身需要为圣堂无偿服务。若不离开则可以留在圣堂,受圣堂差遣保护。
当然,实在表现太差的,圣堂自然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卓相何苦如此,”元以臻道,“令爱已经十七,这一进去就二十年……何苦来哉?”
“不是二十年,是一辈子。”卓令吾平静道,“这两日臣也看明白了,小女体弱,性格木讷,本就难做大家媳妇,不如进了圣堂,清修养身,学医识药,关键时候,说不定还能帮吾等一把。”
“可女修轻易不得出堂,卓相这般岂不是又和令爱分离了?而且,而且令爱早过了入堂的年纪了呀!”
“所以老臣才想向皇上求个旨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堂的门,老臣是敲不动的,唯有恳请皇上了。”卓令吾说着,缓缓鞠躬。
他鬓发灰白,面容清隽,身姿修长,为了子女这般弓腰,看起来比跪下还令人心酸。
元以臻沉默了。
他看着卓令吾,眼神却剧烈波动着,一会儿左思,一会儿右想,脑中激烈挣扎。
宰相这般为他鞠躬尽瘁,天伦之乐也不要了,家人后事都开始安排了,他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把他女儿安排去做个姑子?
那女孩儿自小没有父母兄弟相伴,好不容易回到至亲身边,却转眼又要与他们分离?
欲成大业,确实要不拘小节,可也并非事事都要做绝啊!
元以臻思考太过投入,以至于都忘了把一直弓着腰的卓令吾扶起来,也恰是因为他这一忘,才没注意到卓令吾绷紧的表情。
他思考的时间有些太久了。
另寻时机吧。
再久,极有可能要弄巧成拙了。
卓令吾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轻咳一声:“皇上?”
元以臻:“嗯,嗯?”如梦初醒,赶紧放开双手,“卓相快起,卓相快起,你说的事……朕……”
卓令吾头一次失了从容,几乎粗暴的打断道:“既然让皇上为难,那也无妨,就是养在家中,长久相伴,也是一件乐事……皇上,您召臣来,是有何事?”
元以臻确实为难,既然卓令吾不要他放话,他自然松了口气,听到卓令吾的问题,脑子里空白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召他来做什么的,可回头刚看了一眼仕女册,他忽的一震,几乎没怎么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卓相若是不嫌弃,不如将令爱交给朕?”
卓令吾:???
眼看都要失败了,怎么突然峰回路转了?
元以臻几乎要为自己的机智点赞:“朕实在不愿看到卓相和家人为朕付出至此,未来吾等定会与西方圣所争锋相对,又何苦把令爱送进去左右为难。若卓相信得过朕,便让她进宫为妃,卓相放心,有若骐在,定没人敢欺负了她去!”
虽然过程柳暗暗到了极处,但终究花明明到了灼目。皇上终是入局了。
卓令吾面无表情,心里狠狠的松了口气,面上却并不是很高兴。
“臣深知皇上与淑妃伉俪情深,又怎好让小女再来横插一脚,我们卓家虽不是什么诗礼大族,但廉耻还是懂的,宁为穷妻,不为富妾。臣以为礼部造的册上,已经写明小女配不上皇上了,皇上这话,就不怕臣心寒,不怕淑妃娘娘伤心吗?”
卓令吾这般讲,元以臻不仅不难过,反而更高兴了:“卓相深明大义,朕最是钦佩,但朕还是觉得,让令爱进宫乃是上上之策,既方便了朕保护她,她又可以在宫内过随心所欲的日子,况且有了你宰相之女在,群臣也不好再逼朕充实后宫,岂不是一举数得?”
是啊,都让你得了。
卓令吾的面无表情已经无限趋于死鱼眼。
若不是知道家里那个卓司思非彼卓司思,打死卓令吾都想不到他当家主的卓家会有一天被这皇帝压榨成这样。
不仅他卖身,他还要卖女儿,卖完了不够,还要谢主隆恩。
他越发期待那孩子成为皇后的那一天了。
卓令吾不说话,元以臻上头的热度也下去了一点,他回味了一下方才自己说得话,继杀死皇后之后再一次为自己的冲动而震惊。
他一脸忐忑:“卓相,朕,朕不是……”
卓令吾叹了口气:“臣明白。”
“不,你不明白。”
“臣,也算是看着皇上长大的。”卓令吾平静道,“皇上赤子之心,为这天下,为苍生,殚精竭虑,有时候年少轻狂一下,并无大碍。”他看着元以臻,一贯清冷的眼神中,透出些许慈爱,“皇上跟老臣,不必如此拘谨,我卓家受恩于皇家,自当报恩于皇家。”
以卓令吾的为人,他这般慈父眼神,恐怕他亲儿子都享受不到。
先帝逝世多年,元以臻在他这目光下,仅两眼就受不住了,红了眼眶,咬牙道:“卓相,她在,朕在。”
卓令吾笑了,满是沧桑的摇摇头:“这太重了,小女可受不起,皇上愿保她无忧,臣便安心了。”
元以臻毅然点头:“这是自然。”
于是君臣和谐,相视而笑,达成共识。
“对了,皇上,您召臣来,究竟有何事?”卓令吾又想起正题,问。
元以臻顿了顿,望了望桌上掩在奏折中的仕女册,笑容有些复杂,摇头低叹:“无妨,已经无事了,卓相辛苦,先行回去歇息吧。”
卓令吾多敏锐的人,立刻明白了什么,低头告退,庆幸之色在眼中一闪而过。
幸好,他这颗老姜,还算是有点辣味。否则,真不知今日一场,胜负几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