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亓星子在之前的职业生涯中有什么最后悔的事,那就是收留了韩心洁。
相比之下打一周促排针然后调养半年简直不算什么。
她不算什么老好人,脾气也一般,往常都是别人迁就她。可是和韩心洁住在一起后,却感觉家里供了尊佛,这佛要是老实呆着就算了,韩心洁不,她喜欢动,她还有个大肚子。
她不止一次的跟郭礼怀他们吐槽,应付韩心洁让她身心俱疲。不是说韩心洁不好,而是她太好了,讨好的那种。挺着个大肚子却总坐不住,老想回报一下亓星子。买菜做饭搞卫生——还没什么隐私概念,甚至会帮亓星子整理内衣和文件柜。
明明亓星子收留她才是出于愧疚。
说难听点,要不是他们捣毁了这个窝点,韩心洁完全可以生了孩子拿了钱拍拍屁股走人,一身轻松。可是现在她却是最尴尬的境地,主犯被关,买家作鸟兽散,她平白多了个孩子——还没拿到钱。
然而即使亓星子开诚布公跟她探讨了一下立场和因果问题,她却还是傻呵呵的表示:可你们是好人啊,他们是坏人啊,走一步算一步吧。
亓星子暴躁,崩溃。
郭礼怀就是这时候过来充当润滑剂的。
是他驳回了诸如让韩心洁住院、住酒店等提议,恳求亓星子在她租的房子收留韩心洁一阵子,这个责任他当然要负担起来。也就那两个月,他隔三差五上门给他们搞卫生,送饭送菜送水果,还买了不少营养品,亓星子和韩心洁的都有,都是他自掏腰包。
亓星子本身就忙,或许带点刻意的成分,那阵子她很少回去,经常回去后就见桌上摆了一堆东西,韩心洁说郭老师已经走了。
那时候亓星子并没有多想,韩心洁对他们都是恭恭敬敬的,而且她真的不认为郭师兄能看上韩心洁。刨除出身学历等一系列不可抗因素,她的三观和性格就和他们非常不搭,韩心洁是一个被风尘扭曲过的人,来亓星子家里时,行李箱里全是化妆品和性感内衣,说是留着以后“上班”用。言行经常突发性的过度热情,却偏偏不怎么会说话,只会让人尴尬。
那不是她的本性,她本性是内向而自卑的,但是在面对外人时,却总用这样的面目保护自己,让亓星子他们非常无奈。
亓星子与其说是讨厌她,不如说是应付不来她。
但这一切在韩心洁发动后戛然而止。
听着她在产房里一声声的叫她,亓星子在外头哭得差点跪下来,护士出来让亲人签字,质问他们为什么一整天了都没个亲人过来,亓星子毫无办法,她没有生产经验,她以为送到医院,生出来,就行了,却没想到被好吃好喝养了十个月的韩心洁,还会有难产的可能。
终于,郭礼怀站了出来。
他说他是韩心洁的男友,两人马上就要结婚,甚至还拿出了两人笑眯眯的自拍合影。
还是在亓星子家拍的,背景还有亓星子的猫。
护士勉强让他签了,在孩子的啼哭声响起后,按照程序,还要“爸爸”进去看孩子。
本来亓星子全程都是懵的,可是当郭礼怀陪在病床旁出来时,看到他的表情,她的脑中忽然闪电一样划过一道裂隙。
“因为孩子?”
“对,因为孩子。”亓星子喝了一口茶,神色复杂,“我觉得,看到小孩的时候,他肯定是有了什么触动,真的,很温柔很温柔,温柔到后来他跟我说他和韩心洁领了证,我一点都不惊讶,我当时脑子里立马冒出的就是他那个表情。”
“那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自杀?”缪伦给她加了点热水。
“我们不懂他们的心理的,”亓星子苦笑,“新生儿可能暂时拨开了一下他脑子里的迷雾,但是很快就会有更浓重的积聚起来。想想他之后面对的压力吧,一个没感情的妻子,虽然人不算差,一个没血缘的孩子,还有不知情的父母亲戚,甚至同事……还有房子,车子这些财产,那是他父母出钱帮衬的,他不是圣人,如果这些最终都要给韩心洁和小猴儿……”
“所以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走了。”
“留还是留了的,只说都是他自己的错,不要怪罪任何人。”亓星子叹了口气,“最关键的问题却都逃避了。”
“所以压力都到了你,和韩心洁头上?”
“……要不然呢?我什么都做不了啊,扪心自问,我要是个男的,当时,哎,我可能也不会站出来签那个字,更做不到郭师兄这个份上,可能老郑说得对,同一个选题,我做只会让人越陷越深,可郭师兄却能彻彻底底救一个人。精致利己和极致利他的差别大概就在这了。”
缪伦沉默。
本来严肃的带着点质问问亓星子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他,此时面上只剩下一丝惆怅和感慨。
“要你呢,你会怎么做?”
“绿色通道。”
“那时候还没有绿色通道。”
“那我会签字,但不会结婚。”缪伦道。
“那之后小孩儿上户口什么的怎么办?”
“弱者身份不是抵消错误的理由,她承担了她该承担的风险,为什么要因为我们有能力就帮忙承担?那以后穷人还不起钱是不是找个富人分摊一下就行了?”
亓星子点点头:“我们就应该早点去学法的。”
“这是逻辑问题,和法律无关,哦不,”缪伦顿了顿,“还是有点关系的,案例看多了,是会少受一点道德绑架。”
“那我现在算是被绑架了吗?”亓星子苦笑。
“是。”
“哎。”
这时,敲门声响起,霍一凡和韩心洁一前一后进来了,带着一身寒气。
韩心洁双目红肿,进来后依然魂不守舍,而霍一凡居然还挺有精神,一边脱着大衣一边四面一看:“哟,不错啊!”
“什么不错!滚过来说清楚!”亓星子蹭的站起来,怒不可遏。
霍一凡和韩心洁同时一缩脖子,韩心洁吸了吸鼻子,默默的坐了过来,缪伦给她拿了杯热茶,她低头瑟瑟的说了句谢谢。
霍一凡就淡然多了,叹着气过来坐下,还在看着缪伦房子的装修,嘴上道:“别急,我已经托人去找了。”
“托人?托谁?你可别又让自己摊上事儿啊。”亓星子警觉道。
“出不了事儿,他不是传了个图片嘛,我让人分析分析是在哪,直接杀过去。”
“你直接问在哪交易不就得了?”亓星子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时候了你们还不报警啊?怎么感觉你们比詹乾还要目无王法啊?!”
“谁叫我们穿鞋的怕光脚的呢,”霍一凡笑了一声,“我都要怀疑那小子是不是专门在盯我梢,这几天有个很重要的社会身份在申请,我刚把无犯罪记录证明提交上去,可不能这个节骨眼出事儿。”
“这事儿就算你报警,也不会算你有犯罪记录啊。”
“那只是他们对我整个背景调查的一部分!说白了就是政审!你去上访也不会算你犯罪,但是记录还是有的呀。”霍一凡一脸冷笑,“大数据时代,满头天眼,他们记事儿比你自己还清楚,你敢赌一赌?你猜那么多高官显贵为什么逃出去?真外头月亮圆?还不是因为有一点污点就连人也别想好好做了吗。”
亓星子看向韩心洁:“你呢?你就任他胡搞瞎搞?”
韩心洁默默流泪:“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小猴儿还没上学……”
“哎!”亓星子朝缪伦摊摊手,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就等?等什么?”她问,“不是说想让我去送钱吗?他要怎么的,打我一顿?”
“我说三百万卡在了限额上,一次转不出,而且我自己也没,要从我爹那骗,起码等两天。”霍一凡道,“他料定我们不敢报警,都不需要用撕票做威胁,小孩子应该是安全的,问题就是到时候他打算怎么让我们相信这三百万是最后一笔。”
“没法相信,”亓星子想也不想道,“这种刚出狱就敢搞事的人,能有什么信誉。”
“所以啊,这三百万我也不能老实给,”霍一凡一脸阴狠道,“我得直接把他送进去。”
“那还不简单,报警啊!”
“啧,怎么又绕回来了。”
“这件事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报警!”亓星子暴躁道,“之后只能越来越不可控!”
“那你去送钱啊!”霍一凡也来气了,噌的站了起来,“没错!老子有罪!老子一个同性恋还妄想有后!她也有罪!她一个坐台的还想卖肚子赚钱!那我问问你!为什么那个詹乾本来好好的,突然就绑了小猴儿要你去送钱?!你以为他真想要钱?他是想要你的命!”
亓星子瞪大眼:“你说什……”
“你们当记者是爽了,做个选题把人一曝光拍拍屁股走了,人均大英雄是吧,我们这群付了钱的理亏只能自认倒霉,她们那群怀了孕的理亏也得自认倒霉,得,我们自认倒霉了!我们现在就想减少点损失,有那么难吗?啊?亓星子,有那么难吗?你从我们的角度考虑一下有那!么!难!吗!”
“可我又不是没从你们角度……”
“她说了多少次!她无亲无故!小孩还没上学!她现在工作也没了,她跟你说过吗?”霍一凡忽然指向韩心洁,又指了指自己,“我刚才没跟你说过吗?我有不能摔跤的原因!我现在只想把那货按住!一旦报警,全完了!明白吗?!”
“现在的问题根本不是小孩儿有没有危险!是那狗东西想让你去给他泄愤!我们找你是为了让你催我们报警吗?我们是怕那家伙联系上你把你骗过去杀了!你知道你那次一报道他损失了多少吗?!你也知道他一出狱就搞事不是好东西对吧?他何止不是好东西,他就是个亡命之徒!他讹我们的钱就是为了活一天是一天,得亏那个郭礼怀死了,否则他今天也得坐在这!”
啪!
霍一凡豁然睁大眼,缓缓摸了摸脸,一脸不可置信。
亓星子收回手,急促的喘息着,眼泪如泄洪一般流了下来:“不许你这么说郭师兄!”她咬牙切齿,狠狠瞪着他,“就因为你们这种人的存在才会诞生那种生意!就因为那种生意的存在才成为压死郭师兄的最后一根稻草!郭师兄的死,你们也有一份!你不要用你那套歪理来洗我的脑!错对我分得清!我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一个人!你,洁洁!我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一个!什么郭师兄没死他今天也坐在这,我告诉你们,坐在这是情分,不来才特么是本分!霍一凡!你多大个脸把自己当个受害者?你配吗!?”
“为了那么些个自私自利的理由让一个小孩子困在一个亡命之徒手里,你们还有脸搁我这提苦衷?!别特么把你们的贪当遮羞布!曝光怎么了?入档怎么了?难道你们没做过?詹乾还冤枉你们了?你们该的!”
说罢,她转头对洁洁吼:“你也配在这哭哭啼啼的?!韩心洁!你可是亲妈!你不会真以为他是能对你孩子负责的亲爸吧!?他这么按着你,是压根没把孩子的安危当回事你知道吗!”
“亓星子你特么!”霍一凡瞪眼就要过来,亓星子刚想再甩个巴掌过去,却被缪伦一拉,揽到了他身后。
“你真的在查孩子的位置?”缪伦低头看着霍一凡,冷声道。
霍一凡哼了一声:“废话!他俩肯定在一块!”
“如果能查到,就别吵,先等着,不要在我这闹事。”缪伦这语气,非常有大哥范儿,霍一凡一屁股坐下了,扭头不看亓星子。
亓星子被缪伦转身按在沙发上,心里很是烦躁,却听他低声道:“他们怕的是后续舆论造成的影响,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亓星子抬头莫名的看向他。
“但是,引导舆论,不正是你擅长的吗?”
“?”
“想想办法,你不是对付不了詹乾。”缪伦拍了拍她的肩,平静的起身去厨房了。
亓星子捧着茶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