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拜访唐介的事没几个人知晓,接下来几天只有身在台谏的司马光感觉唐介看他的眼神不太对。虽说台谏自然不是一家,不过很多时候大伙立场是很一致的,遇着该喷的就会齐心协力喷到结果令人满意为止。
毕竟是声名远扬的清直方正唐子方,司马光一直久仰其名,很是景仰他的德行。
也因此,司马光第一时间察觉唐介对他的微妙。台谏官员平日里不能多往来,司马光也不能直接跑上去问唐介“前辈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司马光思来想去,感觉不太对头,寻了个王雱登门“归还”小舅子司马康的机会问他:“最近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
王雱自然喊冤,表示自己绝对是忠诚孝顺好女婿,整个开封没人能比。
司马光还是觉得不对,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怀疑:“你是不是去见过唐御史?”他思来想去,问题只能出在王雱这小子身上。
王雱一听,立即夸司马光神机妙算,这都能晓得。他给司马光讲自己的心路历程:“那天您跟我说唐御史要弹劾我,我老担心了,回到家见了阿琰,阿琰听到我说唐御史这么可怕的人盯上我了,忧心忡忡地抱着阿珩对我说‘阿珩他们才刚出生,你要是被弹劾了可怎么办才好’。大夫和我说,当娘的在这个时期最忌心情不佳、忧虑过重,所以,我虽然害怕唐御史,但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他!”
阿珩这名字,是王安石隔着老远起回来的,王安石表示到儿子这一辈得用王字旁,就跟王雱一辈用雨字头一样不能换!接着他又表示,珩者,佩上玉,所以节行止也。至于这节谁的行止,就不言自明了,你自己体会!
王雱一琢磨,那肯定是节他爹的行止啊,他爹拉仇恨拉得那么稳,肯定需要个孙子辈来拴一拴。
王雱和司马琰说了王安石给起的名,司马琰对此没有意见。关于王雱对“不言自明”的解说,司马琰也没有意见,只说了一句“你高兴就好”。
照理说女儿不入男丁那边的排辈,不过王雱肯定是要女儿儿子一视同仁的,所以他把他爹起的女儿名字否决了,和司马琰商量着给女儿也起成“王珺”。
王雱非常满意:“这样一来,我们一家四口都带王了!”
司马琰当场戳穿王雱的想法:“我看你是觉得起别的不对称?”
王雱说:“那肯定的,同一天生的,名字怎么能一人一个样?儿子女儿都一样!”
这两小孩的名字也就早早定了下来。
司马光听王雱提起司马琰和外孙、外孙女,心也有些软了,觉得不该吓唬王雱。不过他还是觉得有点问题:“唐御史又没真的弹劾你,你是怎么和他说的?”
王雱眨巴一下眼,老实回答:“我就直接和他说,岳父你告诉我他要弹劾我啊!”
很快地,司马光家的邻居们又听见司马光把女婿扫地出门的动静。据说战况还挺激烈,司马光都抄着扫帚追到大门口了!
王雱愉快地刊行了《金明池诗集》之后,司马琰的产后恢复期也差不多过去了。她身体一直很健康,虽然一次性生下两个孩子有些伤身,带起孩子来也很累,但王家条件挺好,人手充足,司马琰看着和生产前差别不大。
这时官家把王雱召到御前,和王雱商量起一件大事:眼下看着太子监国没大问题,正巧洛阳宫修好了,他准备去洛阳休养。
王雱听后两眼发亮。这种提议王雱自个儿是不能提的,毕竟官家依然在位,他又与皇孙往来密切,贸然提出这种建议着实不太好。若是中途出了什么事,他怕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王雱道:“是这个理,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到洛阳去。剩下的该怎么搬怎么迁,就看韩相公他们的了!”
官家莞尔:“我看韩卿待你极好,你怎么总爱把韩卿气得跳脚?”
王雱说:“没有的事,您可不能冤枉我,我可敬重韩相公了!”
从王雱这边得到赞同,官家转头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韩琦等人。
韩琦也是赞同迁都的,但,官家甩手扔下一摊子事不管,太子又心有顾忌不能发表太多意见,等同于把他们这个宰执班子架在火上烤!
韩琦联合富弼拦着官家劝说:“官家大病初愈,怕是经不得舟车劳顿!”
官家摇头道:“正是因为大病一场,朕才想去西京。若是我眼下不去,往后怕是去不了了。”他双目诚挚地望着两位自己十分倚重的宰相,“此乃朕之心愿,还望两位卿家莫再劝阻。”
韩琦与富弼都听明白了官家的意思,这不仅是官家的心愿,还是最后的心愿。两人看向官家过早花白的双鬓,心中恻然,最终都没再多劝。
朝中百官听闻官家要前往洛阳,反应不一。迁都之事已经定下章程,朝中没人会再光明正大地反对,既然迟早要迁都,官家这几个月来又都不理朝政,那么官家去洛阳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反对的声音比较小,很快被压下了,现在的问题就是,到底谁该随驾而去?两边若有要事需要相商,该哪个衙门负责跑动联系?
争议最大的还是随驾名单,很多人犹豫着要不要表态,比方说你是这些年来都蒙受官家恩典,不提出想去洛阳好像对不起官家;可要是提出后真被带走了,是不是就等同于要远离政治中心了?
还有,官家让太子监国,到底是真心实意的还是有心试探?不少人都还在观望中。
王雱没那么多犹豫,他第一时间和赵顼报上名去,表示自己肯定要去洛阳。
随后陆陆续续有人提出跟随,官家得了名单,挑挑拣拣,最终只带走一些病退的、致仕的官员,把身强力壮还能继续为朝廷贡献一份力量的人都留在开封。
王雱得知此事敲定,当下回家叫人收拾家当,要带着全家一起随驾去洛阳。四叔王安国刚考上进士不久,还得在开封为朝廷效力,五叔王安礼也在当京官。
一家人坐下商量之后,开封这边的房子留给四叔、五叔他们住着,王雱带着祖母、六叔前去洛阳落户,到洛阳那边后小妹成亲也方便些。
王雱表示他早在洛阳那边买了个园子,那会儿地价房价还没疯涨,他挑的园子又大又好,可赚了!所以,开封这边许多东西都不用带过去,那儿什么都有,都是顶好的。
说是这么说,对王雱祖母和吴氏而言却不那么轻松,前前后后收拾出好几车东西。
这么多辆车要是随驾出发的话动静太大了,王雱先让人帮忙把这些大小杂物送去洛阳,到临行那日就变成了两袖清风王小雱,所携的不过一家老小!
人自然是跟着御驾最安全,这可是大宋顶配的安保团队,钱没了可以再赚,人肯定得跟着官家走!
官家没让太多人相送,甚至还遣禁卫提前清过场,因此这日只有早早升起的春末艳阳格外热情。
赵曙与韩琦等人一路相送到城门外,官家从车上下来,精神竟比过去几年都要好。
官家笑着勉励赵曙:“小时候你就聪慧得很,刚入宫时和顼儿对什么都好奇,”他殷殷相托,“这些年你辛苦了,可能往后还会更辛苦,但,你是太子,自然得经受住各种考验。富卿、韩卿他们乃是大宋最贤明的宰辅,禁军乃是大宋最精悍的勇士;而今年春天,朝廷又遴选了一批文武人才——这朝中百官都是你能依仗的左右臂膀,你只要心系百姓、勤勉为政,朝野上下自会欣欣向荣。”
赵曙自从小时候被寄养宫中又送回父兄处,便觉自己如无根之萍,在哪都无所依仗。这些年更是谨小慎微,生怕自己做的事被人放大无数倍去指斥,他也痛恨这样的自己,只是多年积习终归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听了官家这样一番话,赵曙才感觉自己的双脚落到了实地上。并没有什么试探、没有什么猜疑,官家是真的想把大宋的未来交托给他,哪怕他看起来不那么适合!
赵曙双目含泪,正正经经地朝官家行了个大礼。
官家受了他这礼,上前扶他起身。若是从前,他怕是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在鬼门关前走过几遭之后,他渐渐想通了许多事。
手中的权位交出去,眼前的一切顿时就开阔起来。哪怕赵曙一时半会撑不起来,有韩琦他们在旁辅佐也不会有大问题,而他也可以好好在西京度过最后的日子。
最要紧的是,倘若他不幸在开封病故,迁都之事不知还要蹉跎多少年。
所以,这时候去洛阳才是最好的。
官家别过赵曙与百官,登上皇舆前往洛阳。
不知谁起的头,百官之中忽地起了一阵隐忍的哭声,连韩琦也被这哭声勾得眼眶泛红、视野朦胧。只能在远处看着的百姓见百官无声拭泪,虽不甚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都跟着哭了起来,开封城外顿时哭声一片。
王雱骑马跟在御驾之侧,听到这哭声后不由驻马回望。
开封城墙巍峨高壮,看着坚不可摧。
可在后世的历史之中,不久的将来这座城池被金兵轻易踏破,一场场大火烧掉许多人的家园、烧掉许多人引以为豪的骄傲,眼前所有再简单、再平常不过的生活成了许多人夜半惊泣的往昔美梦。
王雱回过身策马前行。
眼下的所有别离、眼下的所有争执,都是为了更长远、更安稳的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官家:约定好的事,就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