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月后,王雱收到了他爹的家书。他拿着里头附带的贺文去和他岳父司马光感慨:“岳父您看我爹,居然叫人写这么多贺文!”
司马光现在不想看到王雱,因为金明池的钓鱼宴他也去了,同样被迫给王雱写了首夸他的诗。自从那事之后,台谏同僚们看向他的目光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微妙,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和他绝交。
听到王雱兴致勃勃地来分享他爹让人写的贺文,司马光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这些贺文是怎么来的!
虽说商业互吹是大宋文官的基本交际活动,可这事儿由他们父子俩来做就怪得很!
王安石就不说了,他是说不给人面子就不给人面子的人;而王雱呢,明明可以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偏就爱把人惹得对他咬牙切齿。
对他印象好的人还好,换成对他本就怀有偏见的人,他怕是浑身上下都是错处!
远的不说,就说最近刚召回为御史中丞的唐介就在琢磨着什么时候参王雱一本。
能当御史中丞的,大部分人手上都落下过宰执级别人物。唐介就是当年参文彦博向后宫进献名贵锦缎的谏官,当时他还表示文彦博、包拯、吴奎这些人结党,拖了一大批人下水。
后来官家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手段,把唐介贬去岭南之地,也将文彦博、吴奎两个朝官外放,成功让唐介拿下宰执一血,从此声名远扬!朝中都在说,能称得上真御史的,唯有这刚直不阿的唐子方!
唐介回朝就遇上赵曙监国这档事,他很快注意到时常陪伴在官家左右的王雱。还没等他好好了解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他立即被王雱祸害了一把,临时换了钓鱼宴题目!
要唐介临场写诗倒是其次,关键是官家对王雱也太纵容了,王雱想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连让百官陪着玩耍的事都能做!
偏偏这种近似关扑的事儿套到钓鱼宴例行的作诗环节上,又不能说他有什么不对!相反,往常光歌功颂德倒显得太单调了,连带状元皇孙一起夸反而更自然一些。
问题就是,凭什么要文武百官一起夸你?!
反正唐介回去后反应过来了,撸起袖子决定开始收集王小状元的事迹,试图破解台谏弹劾不了王小状元的魔咒。
司马光训道:“你消停一点,我听人说唐御史盯上你了。”他把唐御史的事迹给王雱科普了一番,试图让王雱感受到唐介的可怕之处。
王雱听了很是配合地一脸震惊:“这么可怕的吗?”居然是个曾经喷过包拯的人,厉害了这位御史!
司马光说:“知道就好。”
王雱连连点头,把家书揣了回家,用过晚饭后他和司马琰说了一声,带上一本新鲜出炉的《金明池诗集》出门溜达。他慢腾腾地溜达到唐介家门外,唐介是多年的台谏扛把子,显见是个两袖清风的人物,在京城租的是公租房。
这地方王雱很熟,问了几个人就知晓唐介的住处,到底是御史中丞了,租用的房子至少带个院子,不算特别寒酸。王雱敲门后有个小童来开门,见了王雱,软声软气地问:“请问您是?”
王雱笑眯眯地自报家门后才道:“我找唐御史。”
小童见王雱姿容出众,又是儒生打扮,便斯文有礼地招呼道:“请随我来。”
光看这引路小童少年老成的作派,王雱便知道唐介家风甚严,不仅对自己要求高,对后辈要求也高!
这种人,王雱最害怕了!
只不过矛盾是不能放着不管的,既然他岳父通风报信说唐介要抓他的小辫子,他只能过来探探底。
王雱随着小童行到唐介书房外,小童先进去与唐介说起王雱来访的事。
唐介听说王雱来了,眉头一跳,感觉这小子没什么好事。不过人都在书房外了,真把人赶回去也不符合唐介为人处世的原则。更何况最近他新得了一本书,听说,此书属王雱最精通!
唐介只犹豫片刻,便让小童把王雱请进来。
王雱规规矩矩地朝唐介见礼:“见过唐御史。”
唐介前段时间怎么看王雱都觉得不太顺眼:首先,王雱这几年先是在文彦博手底下做事,文彦博是个走过后宫门道的;然后在王拱辰手底下做事,王拱辰是个走过后宫门道的;王雱回京后立马成了天子近臣,好几年都陪侍御前,妥妥的奸佞苗子!
身为多年台谏扛把子,唐介直觉觉得王雱哪都有问题。
比方说那个书商方洪,明面上是书商,这些年却什么都搞搞,并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让王雱献出给朝廷。据说从王雱小时候起,方洪就和王安石、司马光家有密切联系,一直给他们付版税。
民间盗印书籍的情况屡见不鲜,连方氏书坊推出的种种纸牌也有不少仿制品,这方氏书坊怎么就坚持给王雱一家大笔钱财,从来不昧掉他们分毫?若非方洪太傻太正直,就是王雱一家许给他更大的好处!
官商勾连并不罕见,也没有明确说不允许官宦之家与商贾往来。谁家背后没点田、没点生意?可王雱这情况实在太稀罕了,商人逐利才是本性,那方洪跟王雱却宛如一体,从来没有起过龃龉!
难道世间真有这种方正清直的商贾?!
越是深入了解王雱,唐介就发现王雱身上有太多难以解释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连他也找不出王雱有什么可攻讦的地方,细究之下还会发现他做的事大多利国利民。
倘若换个人做成了这么多事,众人大概要把对方奉为当世贤臣。坏就坏在,做这些事的是王雱,他总不爱走寻常路,再好的事一经他的手都会变了味道!
唐介心情复杂地让王雱坐下,询问道:“你这番前来所为何事?”
王雱从怀里摸出一本《金明池诗集》,理所当然地道:“这《金明池诗集》我已经做好样书,不知有没有犯忌讳的地方。我思来想去,觉得您最了解这方面的东西,所以想请您帮忙看看!”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起这《金明池诗集》可把唐介的恼火又勾起来了。唐介毫不犹豫地拒绝:“别想了,我不会帮你看这玩意!”
饶是他一向很约束自己的言行,这话都免不了带上点情绪。要不是你绑架了官家的意见,谁要夸你这毛头小子?!
王雱一点都不意外。这拒绝正在他的预料之中!
王雱开始唉声叹气:“看来啊,我岳父说的是真的。”
唐介看向他:“什么是真的?”唐介自然记得司马光,那是个台谏好苗子,还建储有功,年纪轻轻就紫袍加身,可谓是前途无量。相比操蛋的王安石父子俩,唐介还是很欣赏司马光的。
王雱说:“我岳父跟我说,您要抓我把柄啦,要我老实点。我左思右想,没想出我有什么把柄好抓,我就想来看看是不是真的!”他一脸的忧愁和担心,“现在看来,您真的不喜欢我,想弹劾我啊!”
唐介一听,觉得司马光也不是那么值得欣赏了,居然打探台谏的消息告知自己女婿,真是岂有此理!
唐介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不做什么,我怎么可能弹劾得了你?”
王雱说:“我年纪小,胆小怕事!我岳父这么吓唬我,我自然害怕。我也感觉我没做什么,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您会把我当枢密都承旨或者侍讲学士的事情翻出来讲,老天明鉴,我找韩相公讨官当的时候要的是都水使者,可没要枢密都承旨啊!还有,侍讲学士也不是我要的,是韩相公和赵相公举荐我去考的,我事先也不晓得!赵相公您认得,他也当过御史中丞,可厉害了!”
唐介当然知道赵概,这位老牌台谏扛把子的战绩比他光辉多了,弹劾掉的宰执绝对不止一个两个!
唐介回朝后秉承着能不和宰执往来就不和宰执往来的原则,没怎么拜访过这位台谏老前辈,但也清楚赵概是什么性格。
既然赵概能举荐王雱入馆阁,说明王雱的侍读学士之位来得清清白白。
当然,唐介心里还有点小疙瘩,毕竟赵概和韩琦是同年,韩琦和文彦博关系又还不错。这三人可是同年关系,他还是觉着王雱与他们成了一党!
听王雱亲口说“我要的明明是都水使者”,唐介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恼火地训斥道:“你当朝堂之事是什么?想要什么官就要什么官,那还不乱套!”
王雱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反正朝廷需要人去做的事我能做啊,能做为什么不能要。小时候我爹就常对我说,既然有能力,那就要去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唐介被王雱气笑了:“敢情别人不敢要官都是没担当,不负责任?”
王雱说:“话肯定不能这么说,人和人性格各有不同,有的人会说不会做,有的人会做不会说,只有少数人是说得到又做得到的。我们当然不能去责怪那些会做不会说的人!若是换成不会分辨是非、不能识人知人的上官,我也不会去开这个坏头,是韩相公他们行事方正、见识广博,我才敢向他们开口。若是我不适合,他们自然会否决我的请求。”
唐介早就知道王雱口才好,这会儿经王雱一说,他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好在,身为台谏扛把子的警觉心提醒着他不要随意开口!
王雱见唐介不为所动,只能自发地抛出剩下的话:“我觉得,往后新科进士在崇文院修习之后,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挑选自己能胜任的职位。他们提交申请、参加对应考试,这样一来,他们也有机会充分发挥自己的天赋。人在做自己自己选择的事情时,干劲总会格外足!像审刑院、大理寺这些地方就做得很好了,想要进去得经过单独的考试。”
唐介终于忍不住点头应和:“是这个理。”
王雱又给唐介讲自己在三司的见闻:“我在三司待过一段时间,跟着蔡学士推行新式记账法。那会儿我发现三司上上下下数百人,通晓算学的不过数十人。在其位而不能谋其政,明明是非常可怕的事,很多人却已经习以为常。我觉得这种情况不太妥当!”
唐介自然也知晓这情况。
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就曾经针对这方面的弊端拟定一系列措施,后来范仲淹被外放,庆历新政期间许多举措也被无声无息地废除了。
这时唐介才猛地想起,王雱除了疑似是韩琦他们一党的人、王安石的儿子、司马光的女婿之外,还是范仲淹的学生!只是范仲淹在洛阳休养数年,众人都已把他淡忘了,只记得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唐介看向眼前仅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心中对他的观感已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唐介思量片刻,对王雱道:“你年纪尚小,即便能陪侍在官家面前也无法左右朝中诸事。你把你的想法写下来,我琢磨琢磨,改日由我向太子殿下上书。”
唐介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这事是要拉仇恨的,连你老师都失败了,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肯定干不成,还是让我来!
王雱听明白了,感动不已,当即挪过纸墨边写边和唐介探讨各项章程可不可行。两人讨论到灯芯快燃尽,王雱才停笔说:“您得早些歇息,我不能再叨扰下去了!”
唐介看看桌上一小叠稿纸,觉得先拿出这些也足够了,便点头放王雱回去。
王雱又掏出那本《金明池诗集》问:“这样书您真的不留下看看吗?”
唐介忍无可忍,终于迸出一句不符合他多年方正清直形象的话:“滚,赶紧滚!”
作者有话要说:
王小雱:唐御史,好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