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研究过了,嘴炮,是这个时代最安全的事。不管面对谁,只要你会说,只要你能占理,你永远屹立于不倒之地。比方说断案,那也是谁辨赢、谁让上头信服就听谁的,毕竟不管什么时候法律都不可能毫无漏洞。
了解律法,你可以辨倒大部分人;了解被封为道德圭臬的经义并灵活运用,你完全可以辨倒所有人。
扣大义帽子、搞道德绑架,多简单的事情啊,他可以一口气列出十条不带喘气的!
王雱苦读这时代的经义十几年,为的就是活学活用!
不过看到岳父脸色有点黑,王雱觉着吧,自己还是乖巧点好,毕竟是他媳妇儿的爹,他未来孩子的外祖父,万一气坏了他上哪赔她们去?
王雱郑重地向司马光承诺,除非有人自己找上门,否则他绝不轻易动用道德武器!
司马光感觉总有一天,他可能会亲自上书弹劾这个女婿。
翁婿不和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比如富弼就是晏殊女婿,但富弼曾经当着官家的面指着晏殊大骂他是奸佞!想到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女儿还被王雱这混账小子哄回家了,心里就堵得慌。
他看向王安石,意思是“你管管你儿子”。
王安石手里拿了本书假装在看,一脸“这书真好看啊”的投入,仿佛完全没接收到司马光的眼神。
司马光心里骂道:这对混账父子!
良好的教养让司马光憋闷得很,连训人都训不痛快。
王雱见好就收,没再刺激他岳父。他兴致勃勃地拉住司马光的手说:“岳父你来都来了,不如我们今晚来烧烤吧,正好让阿琰也见见您。对了,岳母一个人在家不好,我去把她接来!”
司马光还没来得及反对,王雱已经一溜烟地跑了。他先去让吴氏和司马琰帮忙准备好木炭和食材,自己出门请张氏去,为了省时他还在附近租了辆马车,亲自赶着去司马光家接人。
张氏正在家做着女红呢,听到身边差遣的人说王雱来了,心中讶异,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了出去。王雱和张氏说了自己的打算:“今儿天气凉爽,岳父说准备在我们家烧烤,让我来接您一块去!”
张氏哪会听不出王雱又在瞎闹,在亲家家里烧烤这种事岂会是她丈夫能做出来的?可张氏最喜爱王雱这个女婿,当下便收拾收拾随着王雱出了门。
见王雱要亲自赶马车,张氏道:“怎么不雇人赶车?”
王雱道:“还是自己来最好,还省钱。我跟您说,君子六艺乃是‘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的御就是赶车。所以想要当君子,赶车也是要精通的。”
张氏听王雱说得头头是道,便被他扶了上车。
一路上,王雱还继续给张氏搞科普:“这学赶车,古时还有许多讲究,比如有五驭之说,也就是‘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这‘和’、‘鸾’是挂在车上不同位置的两种铃铛,行车是让它们有节奏地响应和,是驾车的技巧之一。您看看我今儿租的这车,好像还真挂着两个铃铛!”
张氏坐了这么多年马车,还是头一次注意到这些事儿,不由笑道:“还是你懂得多。”
王雱一路给张氏讲完了“五驭”,马车也行到了家门口。烧烤架设在亭子边上,司马琰和吴氏已经备好炭火和一串串的肉类蔬菜,烧烤叉和烧烤架都是王雱在家时叫人打造的,量很足,两家人一起闹腾完全够用。
司马光脸色虽然不大好,但还是捋起袖子和王安石一起串鸡翅。这是王安石带的头,王安石照搬王雱的话:“吃烧烤的乐趣就在于大家一起动手。”
见王雱真把张氏带来了,司马光脸上还是臭臭的。王雱一点都不怕他,屁颠屁颠地跑去和他爹、他岳父一起忙活。月色正好,给一串串食材涂上蜂蜜,抹上调料,你一下我一下地翻动着烧烤叉,浓浓的烧烤香很快越过院墙飘散开。
外头有人经过时忍不住驻足,吸着鼻子嗅了嗅,暗骂:大晚上的,这王介甫怎地弄这么香的东西?!不知道别人闻到会馋的吗?!
两家人就着清淡的果酒吃着烧烤,连最为严肃的司马光也放松下来,感觉这样的日子着实愉快。
到散场时,王雱又亲自赶车送岳父岳母回家,路上遇上相熟的人他都乐呵呵地和人打招呼,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赶车有什么好害臊的。
到第二日司马光去谏院,人人都晓得司马光夫妻俩跑去亲家家里吃宵夜,还让女婿亲自赶车送回家!
哪怕谏院里的人都觉着王雱这小子需要密切关注,也羡慕别人家的女婿。
司马光夫妻俩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嫁出去了家里难免会冷清,可有这么一个女婿的话,平日里怕是也不会寂寞——便是自己生的儿子,约莫也没人家王小状元这么孝顺!
官家昨日从司马光口里知晓王雱回京了,这天处理完公务便宣王雱入宫见面,君臣俩聊聊天散散步,转眼又到了晚膳时分。
饭桌上,王雱又兴致勃勃地和官家说起昨晚烧烤的事,他岳父的脸色是真的臭,这要不是他岳父,他就不哄着他啦!他这岳父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严肃了!
官家想起司马光引经据典劝他早立王储时的模样,约莫能想象出司马光臭着脸时是怎么样的了。听王雱说司马光强忍着揍他的冲动肩负起刷蜂蜜的重责,官家乐得不行。
这大概也算一物克一物吧,司马光那个人太一板一眼、注重礼法,所以老天给他挑了这么个女婿。
说着说着,一顿饭也快吃完了。
王雱见没人再给官家送来丹药,心中稍安,起身陪着官家散步消食,和官家说起那近百监生堵着门找他茬,结果还没开始骂他就自己先哭了起来的事。
那画面,简直就像是某年高考考完数学的江苏考生,一走出考场直接哭成傻子。
王雱老气横秋地叹气:“这些年轻人呐,就是经的事太少了。”
官家乐道:“你自个儿才十六岁,还叫人年轻人。”
王雱道:“岁数不算,得按入门早晚来,我可是嘉祐二年开始给您当天子门生的!”
陪官家散步到夕阳西斜,王雱才出了宫。
这夜官家一夜好眠,精神前所未有地好。
第二日,审官院正式开始处理今年的磨勘文书。一般来说,如非特殊情况,各地的长官都不会把磨勘文书写差,所以往年这些文书都千变一律,没什么看头。
审官院的官员们把一个个上中差评价给记录下来,文书写得特别好的也分类摆到一边,回头这类人要重点考核,瞧瞧是真干得好还是假干得好。
文书看得多了,审官院内弥漫着一股子昏昏欲睡的气息。
没办法,这些文书着实太官方了,有时候涂掉人名改成另一个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往年有过磨勘经验的人甚至还能挑出好些个照搬前几年磨勘文书的抄袭懒货!
忽然,一道声音突兀地在审阅文书的直舍中响起:“你们快来看看这篇!”
审核文书时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话,这意味着有人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可以提提神解解乏。此话一出,其他人齐齐围拢过去,好奇地问:“怎么了?你又发现了一个苏子瞻?”
那苏子瞻在蜀中养猪,养得那叫一个有声有色,宋祁给他写磨勘文书的时候也写得绘声绘色,十分生动。隔着纸张都能听到猪仔哞哞叫、闻到腊味处处香!
所有人都传看过苏轼的那份磨勘文书,觉得心情愉悦,看着就开怀,甚至还想托人代购几条蜀中火腿。
“到没有苏子瞻那份那么有趣,”喊人的审核官员道,“你们看看这文书,列个表格,给出各项指标,做了什么、成效如何,一目了然,若是所有人都写成这样倒是省了我们不少功夫,核实起来也方便。那些个写得似是而非试图蒙混过关的人,这么一整理的话可就无所遁形了。”
众人轮流看过那份磨勘文书,又把另一份“对照版”拿起来看。哪怕众人对王拱辰颇有微词,却也不得不承认王拱辰文采过人,这份磨勘文书写得非常精彩,完全能体现王雱是个德能勤绩全面发展的干才。
可是即便王拱辰已经写得这般好,还是比不过刚才那一目了然的版本。
有人眼尖地看见文书底下附着的一行小字:此文书写法乃是吾之签判王元泽所提,小试一番,恐不周全,故将原稿奉上。
看到王拱辰那句“吾之签判”,众人都觉着这老王有点占人家王小状元便宜。可仔细一想,这说法好像又没错出,王小状元今年确实在他手底下当签判来着。
这王小状元着实是人才啊,有想法,也敢提建议。
他要是提出拿别人开刀,肯定会引起众怒,指不定得被人套上麻袋打几顿,可他这是拿自己开刀!
审官院的官员们一致觉得,王小状元真乃清正刚直的栋梁之才!
而这王拱辰,当真是阴险狡诈之徒!看看,按照王小状元的建议给写了个新磨勘文书,还得在底下标注“意见是王家小子提的和我没关系”并把原稿也一并送来,生怕别人说他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果然就是既想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又不想担责任!
真小人也!
审官院诸官有志一同地唾弃着王拱辰,很是心疼王小状元:这半年王小状元在那王君贶手底下做事,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下绊子穿小鞋——毕竟,在王小状元三元及第之前,他才是大宋最年轻的状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