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在过年寻亲访友这段时间里,时刻不忘抽空捣鼓他的长折子,到年后长假期快结束,他终于寻到机会他呕心沥血写好的长折子递了上去。
这折子图文并茂,写得十分动情,还附带一幅长长的《百老图》。
这百老乃是洛阳百位有代表性的老者。在这人口巨大的西京洛阳之中,寻出一百个耋耄老人也挺困难,毕竟这年头医疗水平不高,百姓高寿者少之又少。再要从岁数符合的老人之中挑出适合的“百老”,那更是不太容易了!
王雱挑人,不在位高,不在权重,而在于身体要康健,精神面貌要好,生平履历即便平平无奇也无所谓,反正贡献大不大全看他的笔杆子!
来京前,文彦博正巧让人上报各地高寿者情况,这年头,高寿者都是很受尊敬的,能活这么长久就是大本事啊!府衙对高寿者也会加以照顾,大致类似于后世的下乡送温暖、到岁数的老人免费体检等等。
文彦博对此也很上心,没办法,谁都不知道某个老人有没有儿孙特别有出息,回头你这个一把手工作没做到位,对方儿孙悄悄参你一本,你绝对能吃不了兜着走。
文彦博觉着自己还能再干二十年,因此对西京这边的事——尤其是这种面向群众的事还是十分上心的。
王雱也看过文彦博让人上送的这份资料,结合往年的情况和他面对面接触过的老者们,很快筛选出适合的人选。
这百老之中,有当过工匠的,有服过兵役的,有做过鞋的,有赶过车的,有伺弄花草的,有养蚕织布的,每一个都度过了平凡又不平凡的大半生。
百老图上,每个人手中或者身上都有代表着他们经历过的过去的事物。若是仔细品看,这短短一卷百老图,竟汇聚着支撑起整个大宋经济、军事、政治等领域的所有行当。
王雱心中早有草图,偷偷摸摸画了大半个月,终于将这《洛阳百老图》画了出来。
要上送的折子,王雱也写出来了,这折子包括三部分。
一部分简述洛阳百老的生平,表示国之富民之强,少不了这些在各行各业奉献终身之人的努力,他们一辈子,勤勤恳恳,不辞劳苦!
你一定不知道,种地的,一辈子种出的米粮养活了多少多少人;养蚕的,一辈子养出的蚕丝织就了多少多少绸衣;赶车的,一辈子跑过的路能绕着大宋跑多少多少圈。
总之,一个个数据列出来,一个个平凡又伟大的事例列出来,看到的人没有不动容的。
第二部分,王雱开始煽情了,他说这些人家中,个个都供着官家的长生牌位,没别的原因,他们敬慕官家。官家是个好皇帝啊,带来了好世道,让他们吃饱穿暖,远离战乱。他们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见官家一面,当面叩谢圣恩。可是他们年轻的时候,做着那般寻常的事,过着那般寻常的生活,万万不敢有此念想;如今他们已老了,走不动路了,只能日夜告诫儿孙要勤勉,要有大出息,以期将来能代他们一睹圣颜。
王雱表示,这些平凡又伟大的人们不该被忘记,他们为大宋流过血流过汗,为大宋付出了一生,还教诲儿孙继续为国效力,若是连这点小小的夙愿都得不到满足,不应当啊!西京留守司代洛阳百老请愿,还请官家辛苦一些,忍一忍舟车劳顿的苦,到洛阳看他们一眼吧!
王雱还说最好春季出行,到时春暖花开,道路通畅,熬过一冬的老者们也好前来拜见,顺道看一看牡丹花会的盛景。他们之中有的人辛苦劳作一辈子,一生还未见过半朵牡丹花!
最后一部分,就是河南府兼西京留守司全体的贺表,写得中规中矩、花团锦簇,句句都是歌功颂德,非常模式化。
嗯,没错,王雱这折子的署名是西京留守司,上头还有文彦博的官印。他给文彦博看折子时,折子只有第三部分,文彦博看完后觉得叫别人来写也写不出这水平了,又觉得这王小烦看着就很烦,干脆利落地给盖了官印让他赶紧带着这份贺表滚。
王雱上送前把折子检查了一遍,完全没问题,虽然厚了点,还额外附送一副《洛阳百老图》,但这根本不算事!他是来京后觉得贺表写得不够周全,特地补了……补了百八十页,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的,他这折子字字皆真,无一字造假,便是文相公他知晓了也一定会欣然赞同!
王雱愉快地送完折子,与开封亲友们一一道别,拍拍屁股回洛阳去了。回去的时候,他还约上了曹评,路上兴致勃勃地问曹评最近酒卖得咋样,他年前给打的广告效果好不好!
曹评算是明白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了,从前听王雱那些事他只觉是逗趣,真到了自己身上,他却只能佩服。自打王雱在自辨折子里狠夸他家的酒一通,再加上《饮酒十法》的效力,他们曹家的酒没到过年就卖空了,提价都挡不住买酒的人!
这次面对王雱的相邀,曹评没再犹豫,爽快地应了下来。他们相交既不为结党,也不为营私,有什么好怕的?
王雱潇潇洒洒地与新朋友一块回了洛阳,朝堂之上却炸开了锅。
韩琦得了王雱那封厚得不行的贺表,眼皮直跳,直觉王雱要搞事。等把王雱的“贺表”给看完了,韩琦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子反了天了,还真想撺掇官家去洛阳!
可是,这“贺表”上所说的理由,很难有人反驳得了。
这样一批人,默默无闻、勤勤恳恳地为大宋奉献终生,唯一希望的就是见官家一面,人家老得走不动远路了,西京那边请求官家走一趟,完全合情合理!
任何一个爱民如子的君王,听到这个理由能拒绝吗?
任何一个爱民如子的官员,听到这个理由能不动容吗?
不能!
他们不求封赏,不求钱财,只求当面叩谢圣恩啊!辜负了洛阳百老这殷殷期盼,那会寒了天下多少人的心!相反,若是去了,会让天下百姓感受到官家关爱着他们这些再普通不过的百姓,生活再苦也有了盼头——等我老了,说不定也能见到官家哩!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折子送上去,官家肯定会心动。可官家要是打定主意要巡幸洛阳,他们这些宰执的压力就大了,一来是官家出行前前后后几个月里的筹备和安防工作非常麻烦,二来是台谏那边肯定有话要说!
韩琦越想越气,瞪着折子上的署名和官印老半天,刷刷刷地写了封信让人快马送去洛阳,信中的意思很简单:文宽夫,我当你是朋友,你却这样害我!!!
西京那边的“贺表”很快在朝中上下传开了,一时间百官都在讨论官家到底当去还是不当去。
事涉官家外出巡幸,不得不慎重考虑!
官家登基这么多年,还真没怎么出过远门,顶多只是微服在开封内外走动走动,比起真宗来算是很让人省心的皇帝了。可前两年官家才大病一场,不省人事,若是路上出了岔子可怎么办?如今储君未立,出不得乱子!
官家看到那份厚厚的贺表,瞬间想到了自己和王雱的约定。听着朝中物议纷纷,心中却已有了决断:他要去!
对,他是曾生过一场大病,身体也算不得好,但是,难道就因为他生过一场病,就连巡幸洛阳一趟都不行了吗?他这又不是去玩乐,而是应西京之邀,去见一见这些在各行各业奉献一生的人们啊!
官家拿定了主意,把这个意向透露给韩琦等宰执,并表示范仲淹和庞籍今年正式退休了,想要去洛阳颐养天年,他希望亲自相送;陈执中等等老宰辅抱病在洛阳,他想去看一看。
这两个理由一抬出来,韩琦和富弼等宰执没声了。这些人,要么是于国有功的元老,要么是他们的亲朋旧故,官家要给他们这份尊荣,他们不能拦着!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天吗?即便老了、病了,不能再为国效微薄之力了,朝廷和官家依然记着他们!
既然西京提出“尊老”这桩事,韩琦等人就忙碌地替巡幸洛阳之事造起势来,既然要去,那就大张旗鼓地去,必定要对得起朝廷掏的经费!
从洛阳学艺归来的郭熙负责临摹王雱所画的《洛阳百老图》,然后由国子监印书连着王雱贺表的第一部分刊印好分派下去,让各个衙门着手宣扬“尊老精神”。
太常礼院那边也忙碌地着手准备随行名册:朝中到了致仕年龄的、伤的病的,但凡想去西京养老,都可以报上名来,这回随驾一同前往西京。
为着官家这次意志坚决的巡幸决定,朝中上下瞬间忙翻了天。
空闲之余,诸官齐聚一堂,都异口同声地痛骂:文宽夫,老贼也!!!
好你个文彦博,嘴皮子一碰,官家被你说得心动了,不仅拖累我们忙活,还让我们得提心吊胆两三个月!你倒好,在西京那边等着圣驾就行了,要是招待得好,让官家高兴了,你说不定就趁机起复了!
台谏诸官磨刀霍霍,就等着去洛阳时找文彦博茬,文彦博干了不该干的事,参到他丢官!
至于帮忙送贺表的王雱,算了吧,才多大一小子?这过了年才十六岁,还没娶妻哩!即便图是他画的,贺表是他写的,折子是他递的,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还那么小,必然不知道其中利害,邀官家去洛阳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平白惹了一身腥!
所以啊,都是文宽夫那老贼欺负人家年纪小不懂事,把人推出来挡枪!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王安石自从朝议开始后就一言不发,憋了几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去找司马光说:“你看看吧,我就说这小子不对劲,你非说不是!”
司马光也正为这事恼火呢。别人不知道,他还不了解王雱那小子?朝中人人都在骂文彦博,他却知道这事文彦博怕是根本不知情,纯粹是替王雱背了锅!
他就不明白了,这小子怎么就总往浑水里蹚?别人避之不及的事情,他总爱掺一脚!官家去洛阳又怎么样,能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听到王安石跑过来翻旧账,司马光道:“他就在你眼皮底下捣腾这事儿你都没发现,能怪我吗?”
他们都很了解王雱,非常笃定这事肯定是王雱自己干的,和文彦博压根没关系。
王安石也晓得这时候追究这些已经没意义了,只能叹着气说:“范公从前就说过,这小子太过‘无畏无惧’了。”对王雱来说,赚钱不算什么,科举不算什么,升官更不算什么,干啥都像在玩儿。他对一切都没有太大的敬畏之心,包括权位、礼法与纲常,往常有他们管束着还算收敛,这一放出去可就没人能拴住他了!
司马光没接腔,只在王安石走后和张氏感慨:“这混账小子,叫我怎地放心把阿琰嫁他?”
张氏不懂朝堂上那些事,听司马光说完王雱都干了啥,很替王雱抱屈:“这有什么?阿雱年纪小,待他好的他就把对方当自家长辈。阿雱待你我、待范公他们,哪个不是用心至诚?有好东西,他什么时候不想着我们?他想邀官家去洛阳,不过是觉得洛阳好,想让官家去散散心而已。”
司马光道:“你就只把他往好里想!”
张氏辨道:“你就只把他往坏里想!”
司马光没再与张氏争执,只在心中叹息。问题不在于王雱的本心,而在于只要他想,他就敢做,更能做成!礼法,律令,物议,人心,方方面面他都能拿捏得极其精准。
他才十六岁!长此以往,还有什么能阻挡他?
将来他若不能成为名垂千古的宰辅之臣,必然会成为遗臭万年、祸乱朝纲的奸臣佞幸!
另一边,王雱不晓得自家爹和自家岳父的种种忧心,快快乐乐地与曹评挥别,奔回府衙报到。虽然说这趟回去还是没摆平岳父,不过他还是趁着过年好生和他阿琰妹妹见了几面,把未来的婚后生活规划得有条有理。
见着顶头上司文彦博,王雱很是殷勤,积极主动地问有没有事要给自己干?贺表已经走程序递上去啦,就是假期余额不足,没能等到再见官家一面,不知道官家看了到底高不高兴!
话里话外一副很遗憾没能讨到长假的伤心和失落。
上贺表本来就是走过场而已,文彦博也没指着官家会有批复,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看着王雱积极主动讨活干,文彦博总觉得事情不对头。
这小子平时那么爱躲懒,怎么这会儿倒主动起来了?
文彦博心里纳闷,分派了几样事务给王雱去办,等王雱走后又把范纯仁叫来,让范纯仁把他给盯好了,别让他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范纯仁听命离去没多久,韩琦的信就被送到了文彦博手上。这信出发比王雱晚两天,不过一路上快马加鞭送来,几乎和王雱同时抵达洛阳。
文彦博有点纳闷韩琦做什么写这么一封急信给他,忙拆开看。这一看之下,文彦博额角青筋一直跳个不停。
他什么时候上表请官家巡幸洛阳了?!!!
这事的罪魁祸首不用想,肯定是王雱那混账小子!
文彦博怒道:“来人,给我去把王元泽那小子给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