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夫没见过这样的病人,叫来学徒去把县里其他大夫叫过来会诊。一听病征,其他大夫都陆续赶到。
王安石免了他们所有虚礼与寒暄,让他们赶紧给病人看看。
几个人又是诊脉又是检查,很快有了结论:这不是怀孕,是肝脾出了问题,肚子里积了水。
这农夫平日里性子就独,看自己肚子大起来之后更是不喜与人往来,觉得每个人都在嘲笑自己。今儿他下地干活时突然痛得浑身不适,在地上打滚,这才被沈适他们注意到。
几个大夫一合计,判断出这可能是“蛊胀”。
蛊,因为巫蛊而蒙上了奇异色彩,实际上在许多记录之中蛊是一种寄生虫病。
比如《神农本草经》里头说“治蛊毒以毒药”,《肘后方》里说“中蛊,令人腹内坚痛,面目青黄,淋露骨立,病变无常”。
到唐朝药王孙思邈更是在《千金方》里详细记录了蛊胀的症状和治疗方法:四肢浮肿,肌肤消索,咳逆腹大如水状,死后转易家人。
司马琰给王雱写防疫事项时,也特意提了这种病,说是“蛊”,其实是血吸虫。这种病极易感染,虫卵容易随着患者的粪便污染水源,随后在钉螺体内大量繁衍,通过各种方式侵入人体,感染有机会接触到这片水域的人。
若是吃了没有煮熟的水产、喝了含有幼体的水,感染几率也很大。
以宋朝乡野这样的卫生状况,这种病一旦蔓延开会尤其危险。
郭大夫取来《千金方》,和其他大夫探讨这“蛊胀”的治疗方法。
王雱掏出小本本,给王安石看司马琰给他写的东西,司马琰说,一旦出现血吸虫病患者,必出派出足够人手去清理那一带的钉螺。
钉螺长什么样,王雱也不晓得,是司马琰给他画的。
王雱对王安石说:“这是阿琰妹妹在一本医书上看到的,书上说,这是肚子里长了虫子。虫子要是在这人的肚子里生了虫卵,虫卵会随着粪便排出来。要是粪便接触到水源,很快会孵化,在水里游啊游,找到人就钻进人身体里,找到这种螺子的话,它们就钻进里面去。这螺子就是蛊虫的房子,它们在里头拼命生孩子。生够了,它们就齐刷刷地跑出来祸害人了。这病可不能让它传染开,要不然以后男的女的全都挺着大肚子,多吓人啊!”
王安石被王雱讲得浑身发毛。他看向患者那大肚子,这要是真是长了虫子,那得多少虫卵才能胀这么大!不过刚才他听郭大夫他们说了,这是腹水,不是虫卵。
王安石按住王雱脑袋,说:“我知道了,把螺子画给我,我叫人多画几张,等会儿让武县尉带人下去查查哪里有这些螺,都给灭了。”
王雱来画当然画得不怎么样,好在沈括在旁边,轻轻松松把司马琰画的钉螺给“复印”了好几份。
这时郭大夫他们已经定好药方,听王安石问起要去清理疫水、宣讲防疫要则需要注意什么时,他们都有些发愣。
因为王安石说出的传染途径在《千金方》里没有记载。
这传染途径不知真假,所以郭大夫决定趁着病人排腹水这几天亲自带着学徒去走一趟。
鄞县现在的风气大抵是被王安石带出来的,一个两个都喜欢实地考察。王雱还小,可不爱往外面跑。
沈括去的村子离得不太远,郭大夫一去一回,只用了小半天。他们还真带回了钉螺,一群人围着看了一会儿,还真有小小的虫儿从钉螺里面跑出来,一扭一扭地在水里扭动,看着怪渗人。
郭大夫说,这村里的水田大多有这种螺,它们生命力顽强,什么脏水都能长,田里也时不时能看见。大概是因为经常看它长在脏兮兮的地方,许多人也不爱吃这个,倒是有时候牲畜会误吞。
村里的耕牛就有拉痢和消受迹象。这个村的人脸色青黄,都有黄疸的征兆,这是肚子里长寄生虫的病征。
郭大夫判断,村里不少人怕都感染了这个“蛊毒”,只是症状较轻,没这病人那么明显。
这事王雱帮不上什么忙,倒是沈括他们得忙了,下乡宣讲时尤其注重这一块,召集村民们查螺、灭螺,管理粪便和水源。
在乡野间喝生水是很普遍的事,毕竟不是谁都会费那么多柴火把水煮沸再喝,要杜绝这种情况很难,只能尽量避开可能有血吸虫在繁殖的疫水。
王安石对这事十分重视,亲自指挥防疫工作。
郭大夫很快对染上“蛊毒”的病人对症下了方子。过去一年王安石动员群众多到山野采集药材,鄞县的药物储备还算充足,面对这种情况倒不算困窘。
县中豪强富户很快听说了这事,也听说了那耸人听闻的“大肚子病”,大家都是扎根在鄞县的人,谁家没个穷亲戚或者奴仆佃户在乡下的?
顿时都第一时间派人往县衙或者郭大夫那边跑,想问问这病会不会传染。
王安石一听是他们派来的,马上动员他们也加入到防疫工作里来。这些水田里还有许多是豪强富户家里的呢,他们不行动谁行动?
一时间,一场堪称全县总动员的灭“蛊”行动在鄞县境内全面展开。邻县途经鄞县的商贾们第一个得知消息,也忙回去询问自家佃户有没有出现男人大肚子的事儿。
这事若只是发生在乡野之中,又或者病人的病征没那么引人注目,很可能不会引起任何重视。
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病死了也就病死了,或许他们到死都不会到县城去找大夫看病,顶多只找路过的赤脚大夫瞧瞧——能不能碰上还得看缘分。
可鄞县县学那几个学生明晃晃地抬着个病人回县城,闹得鄞县满城皆知!“男人大肚子”着实太耸人听闻了,足以惊动鄞县的豪强富户。
豪强富户们发现自己入口的东西很可能也会沾染虫卵或幼虫,自然非常紧张,主动协助鄞县县衙展开防疫工作。
其他县的豪强富户自发加入,这才让“除蛊防疫”这事儿辐射般蔓延开。
明州知州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主簿主动跑鄞县取经去了。随着消息一同送上的还有王安石详细记录这次防疫安排的文书。
知州没敢耽搁,快马加鞭把这份防疫计划往上送。
这个时候,连周围的婺州、越州、台州、杭州等等都听到了相关的消息,派人骑快马过来询问明州知州具体怎么操作了。
长江下游流域的防疫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着,王安石的文书也加盖了明州知州的印子,一路送往开封。
开封的春季也潮湿多雨,知府张尧佐一直紧张地关注着各项疫情,生怕在自己任开封知府期间出什么大问题。这天子脚下的天灾都不是天灾,是人祸,得有人背锅!
张尧佐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妻子出来伺候他更衣之后,便把入宫见张家侄女的事情告诉张尧佐:“侄女说,官家有意册封她为贵妃。这短短几年的,侄女就得如此恩宠,我心里总不太踏实。”
张尧佐道:“我这侄女自幼在宫中长大,温柔娴美,能得官家喜欢挺好。”夫妻俩说了会话,便睡下了。
第二日官家却召张尧佐入宫,说有事要相商。
张尧佐急匆匆地赶过去,官家给他看了份防疫方案,说是从两浙路那边送过来的。
官家道:“虽说京中没发现这蛊胀患者,你也可以拿去参详参详。”
官家宠爱张妃,对张尧佐也十分看重,他本就是仁厚的君主,得了这防疫方案自然想让张尧佐也依样画葫芦地推行下去。
这王安石年纪虽轻,写起文章来却犀利又清晰,比如这“防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听着是句大白话,念出来却觉得铿锵有力。
张尧佐连忙应下,带着防疫方案回衙门安排任务去了。
司马光下衙后与同僚小聚,听茶坊里的人说开封府衙出了新的“防疫令”,觉得有些稀奇,细细问了具体章程,回到家后也和妻子张氏说了说。
司马琰在一旁越听越觉得熟悉,不由问:“这是从鄞县那边传回来的吗?”
司马光奇道:“为什么这么问?”
司马琰一听,明白了,司马光也还不晓得。她只能说:“我觉得很新鲜。”
许多新鲜的事都和鄞县那边有关。
司马光很快也知道这套防疫方案的来源,因为他收到了王安石写来的长信。
王安石在信里先跟他道了歉,说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写信,心里也甚是想念。随后王安石才把这个春季做的事原原本本地在信里给司马光说了一遍,司马光虽然没去鄞县任职,却跟去了鄞县没两样!
司马光也任过知县,不过那是在他恩师庞籍手底下做事,没做两年就跟着恩师进京任职了,地方经验很少。听王安石在鄞县干得如火如荼,司马光竟也有种想到外边历练历练的冲动。
有王安石摸索出的这一套经验在,他应该也可以做好吧?
司马光把信仔仔细细看完了,又把最近京中发生的事写在信中与王安石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