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除夕,客栈内客人寥寥。
丁清华在这客栈也是熟面孔,买了吃食回来也获得了掌柜家自酿屠苏酒一壶,在那自斟自饮很是乐呵。
他一袭白衣,文质彬彬,若不是第一天气势汹汹的杀进来和青山打了一场,没人会相信他竟然还是个武者,是以这几日两个男人诡异的和平相处着,反而是掌柜和伙计比较心惊胆战,总是殷勤伺候,但更希望他们早点滚。
鹤唳洗完澡,香喷喷的冲下来,啪的坐在他对面,乐呵呵的:“还有吃的吗?”
丁清华笑着把纸包往前推了推:“还有二两酱肉,一会儿就上了。”
“好诶好诶!”鹤唳毫不客气的夹起就吃,冷不丁问,“雨歇她还好吗?”
“恩?”丁清华竟然一脸迷茫。
鹤唳一愣,忽然猛一伸手:“别!”却已经来不及,丁清华整个人一顿,晕倒在桌上。
他身后的青山刚放下手,一脸无辜:“怎么?”
“不是雨歇!”鹤唳一拍桌子,“如果是风声!我靠,那事情大条了!”
“大条?”
“他要么不整,一整肯定整大的!如果他来,事情就不简单了!”
“所以?”青山面不改色,只是朝四周惊恐的人群颔首示意了一下,从容的背起丁清华往楼上走。
鹤唳跟在后面抓着食物狂吃,嘴里含糊不清,“唔,多吃点,吃饱,有力气,对付他。”
青山哭笑不得:“所以这就是对手从雨歇改为风声的应对方式?”
“那怎么办,左颜还是得救,岳飞还是得……”鹤唳没说死字,只是一口吞下了肉,等青山塞嘴捆绑的安顿好丁清华,便整装出发,“刀山火海还是得去啊,走吧。”
“客官,客官,这……”楼下的掌柜实在无法装瞎,好好一个大活人就这么piaji倒在桌上,出个人命官司可不好,见两人就这么施施然下来,连忙赶上来,着急惶恐的指着楼上,“二位大侠,二位大侠,小的小本生意,这……”
他都反应不过来了,这两人的“犯罪”来得如此迅捷自然,他一时间都不确定自己这儿到底是不是犯罪现场,连报官都不敢。
鹤唳却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反而一脸惊讶:“哎呀呀,对不住对不住,我那大兄弟喝酒就容易突然醉倒,方才只是把他搬上去而已,您可别怕,我们不杀人,这大庭广众的,怎么能害人呢,对吧!”说罢眨巴眼,异常无辜的样子。
你特么也知道什么是大庭广众啊!掌柜满眼的吐槽,却不敢说出来,只是连连点头,一脸泫然欲泣。
“不过呢。”鹤唳长手一伸,刚想去揽掌柜的肩,在一片吸气声中被反应更快的青山一把拨开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个揽男人肩膀的动作在这是多惊世骇俗,忍不住撇撇嘴,抱胸站到旁边,低头看着掌柜,继续道,“不过呢……明晚之前,我不希望有人去打扰他,送水送粮更不行,如果让我看到他,知道有谁多事提早把他弄醒了放出房……恩……你家屠苏酒好是好,就是少了一味关键的材料……”她还是在青山的瞪视下凑近了掌柜的耳朵,轻笑,“人骨哦。”
掌柜一哆嗦,差点软倒在地,忍不住点头保证:“小的领会得,领会得!”
“乖啦!”鹤唳拍拍他的肩膀,笑嘻嘻的往外蹦,开门是沉沉的夜色,还带进一股阴冷的夜风。
“客官,要宵……禁了。”掌柜还是想提醒一下,可那俩壮士哪有可能理他,潇洒的走了出去,他回头,与店内剩下的小猫两三只对视,皆一脸懵逼。
“呔!这算什么事呀!”掌柜跺脚。
而就在同一时间,临安府大牢内,雁鸣心里也有句一样的咆哮。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现在要跟我说这个。”她强自冷静,手扶着墙,本来只是做着腿部的复健,可此时手却死死按着腔要抠进大牢的泥墙中。
左颜脸色有些发白,方才剧透一大通千年后的巨变,她的心情也很激荡,总有种泄露天机下一秒就要被劈死的错觉,一时间又是焦心又是放松,却又不得不凝神应对面前的硬茬,她显得更冷静:“要不然呢,等着你蹿出去,改变历史,然后岳飞的莫须有成为一个笑话,未来人们一提及精忠报国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家国家国就真的先家后国,你觉得这样好?”
“不好。”听到雁鸣的回答,左颜刚松口气,却又听她道,“但如果要为这个牺牲岳飞,那更不好。”
“……”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活着,证明他的忠诚?让他的精忠报国更有用武之地,让他为他的国家做更多有意义的事?”雁鸣眼神森冷,“你们说岳飞不死才会发生那样的变化,你们怎么知道不是因为你们胡乱插手才会有这样的变化?如果岳飞逃出去了,他没有被阻拦,他重新执掌岳家军,将金兵打回他们老窝……”
“那他就只是一个名将了,是张俊、是韩世忠、是李牧是薛仁贵……我问你,要问古代最有名的民族英雄,你首先会想到谁?“
雁鸣不答。
“这就是个送分题!”左颜却不放过她,“别的谁都可以不知道,答岳飞绝对不会错!这!就是岳飞背着莫须有而死的重要性!”
“我不能忍受。”雁鸣道,她不是说不能接受,而是不能忍受,她接受了左颜的说法,但她不能忍,“我不信这是最终解决办法,你们这样子与杀他有什么差别?国家派你们来杀岳飞?是吗?这就是杀他,你们不用摇头,这就是杀他!”
左颜咬紧牙关,她可以理解,也可以辩解,但她只是疲惫的背靠着墙,无力的看着天花板。她何尝不明白雁鸣的指责,甚至脑中无数次的为自己进行辩护,以至于次数多到她都懒得用嘴再说出来。
任何辩解都导向一个结果,纵使从很多角度看都可以从道德层面将她们的所作所为摘出去,可是这样的辩解在脑中循环次数多了,便不仅仅像自我安慰,更像是自欺欺人。
“我也不能忍受岳飞被冤死。”她终于开口,沙哑着声音,“但我要和你强调一点,文盲,岳飞不是被冤死,他没有屈服,他没有罪名,莫须有,没有罪名!懂吗?杀他的,不是奸臣,不是我们,是皇帝,是他的大宋!”
雁鸣终于徒手抠下了一块泥砖,她垂眸不语。
“他不仅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他是两国议和的绊脚石!你要我们放过他?行,可以,如果鹤唳来,我可以让她什么都别做,看着,你们看着吧,看岳将军被救出去后,他能不能重掌岳家军,能不能被自己的君王重用,能不能再上战场!”左颜说到这,忽然往前一凑,压低声音快速道,“你真以为岳家军就是岳家的私军吗?那是朝廷的!上一版历史中岳飞被赐死风波亭,你听没听说岳家军给他报仇?有吗?恩?!”
“他们会的!”雁鸣自被岳飞救后一直在岳家军中,此时忍不住反驳。
“恩,我多希望他们会啊。”左颜淡淡的敷衍了一声,她感觉更累了,身心俱疲。
雁鸣这一句反驳也只是一时冲动,可说完后冷静下来,却也感到齿冷,她意识到左颜说的都是对的,要岳飞死的,不是秦桧,不是兀术,不是金国更不是这些未来的特派员,而是南宋,是赵构。
“他怎么可以这样。”她喃喃,“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是啊,怎么可以这样。”左颜也低喃,她的潜意识是与雁鸣有共鸣的,自然附和的极为顺口。
“你还没见过他吧。”雁鸣吸了吸鼻子,仰头飞快眨眼。
“恩。”
“他这个人,真的,一天都没为自己活过。”
“……乐施踈财,不殖资产,不计生事有无。所得锡赉,率以激犒将士,兵食不给,则资粮于私廪。”左颜配合似的背起来,苦笑,“知道,我都知道。”
“你不懂。”雁鸣摇头,“作为一个普通人,跟在他身边,会觉得很烦的。因为是人都会有私心,可他却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他的心太大了,小家和自己都在里面渺小到看不着,只能直接看到整个国家,北边的,南边的,他张口闭口就是那些……国家,兵士,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皇帝。”
“就凭你这句话,他就够死一百次了。”左颜笑出来。
雁鸣竟然也笑了,方才针锋相对的人此时竟然谈笑风生,说着同一个人:“怎么办,我忽然理解那些真凶的心情了,小人怎么敢与圣人为伍呢,恐怕会自卑得走不动路吧,说实话有时候我和他说家长里短,听他回我家国天下,我也连杀他的心都有。”
“噗!”
“未来真的那么糟?”雁鸣冷不丁问。
左颜一愣,无奈的笑笑:“是啊,其实鹤唳都看到冰山一角,我等了快一个月,觉得那样一个三观抄底的社会,我一天都待不下去,我有时候真羡慕她,她明明只看到一点点,却能够单纯的就凭借雇佣关系,比我还坚决的走到今天,可是我明明看到了那么多,却到现在,还会在道义和未来之间摇摆不定。”
“想多的干不了我们这行……“雁鸣敷衍的安慰,又问,“既然三观抄底,那,中国却还是城里了??”她的思维也很跳脱,”如果按你所说,那么久说在抗战的大环境下,如果没了精忠报国,恐怕一天都撑不住吧。“
“谁知道呢,咱们国人总是有那么点三观刷新都刷不掉的韧性和狠劲吧……”左颜很无奈,“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新版本后的未来,宗族异常强大,都是当初外敌入侵时,家族子弟为了保护自己的宗族才联合起来,组成联军打退的外敌,刚建国那些年人们因为论功排辈甚至有了三六九等,过了几十年才逐渐被西方价值观扭回来一点。”她指指自己,“连我都隐约觉得自己祖上是某某宗族的一支,三代前迁到首都发展,从三等家族一路走来,属于新兴阶层,呵呵!原本我和我爹都是正儿八经高考搏的人生,现在变成拼祖宗了。”
这连鹤唳都不知道的事,雁鸣自然也听得目瞪口呆。
“可能有人觉得好,比如殷羡羡,就是之前鹤唳那个犯事儿的搭档,她就因为自家的家族而能逃过近乎叛国罪的重罪……但我觉得不好,你可以说我自私,反正我爸不能是那个觉得收受贿赂理所当然的人。”
雁鸣看着她,昏暗中,眼神明灭不定,过了一会儿,她轻叹:“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迟或者早有用吗?”左颜嘲讽一笑,“之前只是没跟你细说,道理你一直都懂,但你没亲眼见过,你就过不了这个坎儿,实话和你说,我到现在也时常觉得说不定有什么别的解决办法,说不定甩开膀子干还能开辟一个大宋盛世,以后工业革命到技术西侵,开辟大航海时代最后打造大宋日不落帝国!多棒是不是?想想谁不会啊,我连大宋第一个空间站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行在,没毛病!“
“给空间站命名行在?你这是要皇帝上天的节奏啊!”一声轻笑自她身后响起,左颜转头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懂我意思了吗!”
“要问雁鸣姐姐啊。”鹤唳身上凉气都还没散,身后两个狱卒歪头倒在那,她利落开锁,“她到底整了什么幺蛾子,救兵都搬到了。”
“救兵?什么救兵?”左颜最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你,东西,拿到了?”
鹤唳打开了牢门,抬头望着雁鸣,手里举着一个信标:“帮我,我们回家。”
雁鸣的眉头跳了跳,她低头笑了笑,道:“鹤唳,其实当初推给政府的墨门候选中,你也是被重点考虑的。”
“诶?为什么!老头儿疯了?想和上面撕逼?”
“因为你很职业,太职业了,在这一行,诚信和操守真是最大的美德。”
“……额。”
“但最后他推了我,一来我确实成绩比你好。”
“切。”
“二来,我比较傻。”
雁鸣无奈的摇摇头,苦笑:“我总当自己能行侠仗义,老头儿说其他门人都太把自己当杀手,可我,太把自己当侠客,我跟着上头的人混,只要他们尺寸拿捏得当,我会干得很舒心。”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你骂我傻子也好,疯子也罢,在那个时代,我无牵无挂,我只能顾着眼前,就好像当初明明正在被追杀,我也要把你从孤儿院捞出来,明明知道你利用我,还是要站出来和风声作对。”雁鸣很平静,“我很虚伪,也很虚荣,我享受眼下作为正义使者的快感,我没兴趣当未来几十亿人的无名英雄,更何况,谁知道对他们的其中一些人来说,回到所谓的正轨到底是不是好事?”
“……哦。”长长的咀嚼后,鹤唳更加平静的点点头,“还是要谢谢你的,所有你为我做的。”她收起信标,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握着银刃,“我知道你很傻,但我还是很喜欢你,所以不管你怎么计划的,千万不要安排我跟你打好吗?”
“你那位男朋友呢?”
“我们现在是对手,我不告诉你。”鹤唳一脸认真。
“在大理寺是吧。”雁鸣不以为意,她抬抬手,“转头,你的对手是他。”
鹤唳没等她话音落下便已经转身一个格挡,每隔一段距离的火光中间总有一片阴影,在她正对的位置,一个人影缓缓出现,黑衣黑裤,中等身材,沉默寡言。
“庄乔?”左颜惊呼,“怎么是你?!”
庄乔不回答,他与鹤唳一触即分,闪到一边紧盯着她,眼神里有冷峻,但也有些疑问。
鹤唳当然明白他担心丁清华的下落,被认识的人接二连三的折腾,再心大也受不了,她眨眨眼,邪恶的舔舔嘴唇:“丁大侠的就算成了尸体,一样玉树临风呢!”
庄乔眼神一紧,双手短剑挥舞,冲向鹤唳。
左颜都蒙了:“等等!你们为什么打?这是什么情况!庄乔!你忘了当初谁救你们出来的?!谁让你来杀鹤唳的?雁鸣!你有毛病啊!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干他们什么事!”
“什么你们的我们的。”雁鸣扶着墙缓缓站起来,冷笑,“事关岳将军的,就是全大宋的事!”
听她此言,庄乔眼神一利,攻击愈发凶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