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速不快,过路的风景清晰入目,虽然是个村庄,但这几年经济发展不错,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村庄小别墅。
没有政府人员管控,这边的建筑风格参差不齐,有欧洲风格,还有美洲风格,偶尔穿梭几个普通洋楼,居然显得有些“不入流”。
郁温有点想笑。
步西岸在开车,偏头看后视镜的时候瞥到郁温唇边的笑意,问她:“笑什么?”
郁温笑笑说:“就是觉得,做什么事,参照物真的挺重要的。”
步西岸点头,“确实。”
郁温直觉他有话说,斜他。
果然,下一秒就听他说:“往后怎么做,多看看我。”
郁温知道他指得不是“做事”,正准备配合点头说好,忽然念头一转,好整以暇地看着步西岸,“做什么?”
步西岸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
又偷偷生气了。
郁温在心里叹气,心想自己今年好像也太容易心软了一些,之前在国外别人挨流/弹她都能面无表情问人家能不能走快点。
她借着拿水的动作,轻轻碰了下步西岸搭在旁边的手,步西岸察觉到,表面没有任何反应,郁温又叹气,只好默默把水挪到右手,然后左手假装若无其事地钻进步西岸的手里,然后轻轻挠了下他的掌心。
几秒后,步西岸握住了她的手。
郁温目视前方,把水送到唇边,一边喝水一边翘起了唇角。
时至中午,车子停在学校门口。
这座学校现在是彻底荒废了,楼下楼上都杂草横生,但是上了天台,郁温意外地发现,这处天台倒是很干净。
像是有人时常会回来似的。
是言宥旻吧。
郁温随意找了一处空地坐着,她托腮看向远处,整个村子被一条长河包裹,像城市里被割裂的岛屿。
天气不算好,也不算差,没有太阳,云层低垂,一擡头,好像就看到了天。
“也不知道我妈现在还能不能听得进去我说的话。”郁温忽然说。
步西岸陪她一起坐着,说:“你能说就行。”
片刻后,郁温笑了,她点头说:“是,我能说就行。”
日子还长,她又没有精神错乱。
她扭头,跟步西岸说:“我会一直都能说的。”
我会一直精精神神地坐在你旁边。
步西岸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即便这里是郁学舟离开的地方,郁温也无法从这里捕捉到熟悉的气息,从天到地都是陌生的,她待了没一会儿就觉得不舒服。
步西岸察觉,询问:“回去?”
郁温没立刻,目光涣散地盯着某处,好一会儿才扭头问步西岸:“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天台有风,吹得她头发有点乱,她眯着眼,整个人透露着茫然。
步西岸擡手帮她把凌乱的头发捋顺,挂到耳朵上,说:“没有,想记得他,要记得从前他走过的地方,想见他,不一定要在这里。”
郁温看着他,数秒过后,喃喃道:“步西岸,你抱抱我吧。”
步西岸靠过来,郁温下巴搁在他肩头,风吹得她不停地眨眼,渐渐眼圈有些红,她不知该看向何处,只觉得这个地方,也太冷了点。
郁学舟这么多年,冷不冷呢。
她咬紧牙关,轻轻闭上了眼睛。
过去很久,她才睁开眼睛,脸上有干涸的泪痕,她随便在步西岸肩头蹭两下,蹭完准备离开时,忽然瞥到旁边断裂的护栏,失了神。
她半天没动,步西岸意识到什么,把她从怀里捞出来,低头看她深情不对,回头看。
没什么东西。
他正要问怎么了,目光一扫,忽然停滞了。
断裂的护栏边缘,经过那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却依然平整发亮,甚至显得有些锋利。
就好像,这么多年,都有人在摩擦过它一样。
忽然又一股风吹来,郁温似是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抓住了步西岸的手臂。
步西岸一边安抚她,一边拨通了陈队的电话。
虞茉再次来了陵园,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是突发奇想想来看看,看看方宇霓到底是个什么人。
是个什么人,单从一张照片里大概是看不出来了。
但是这小小一间隔间里,全是言宥旻来过的痕迹。
他到底有多用心呢,才能把这里维持得不像一处骨灰存放处,更像一间小屋。
原来这个男人,也是有温柔在的。
她脸上戴着墨镜,镜片深黑,视线穿过镜片再落到照片上,原本彩色的照片变成黑白遗照。
她看了很久,直到墨镜下的脸颊有湿痕,才转身离开。
离开时旁边有客服在咨询,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介绍:“您说的这种情况在我们这边也很常见,有人会把亡者的一些重要的东西放在骨灰盒里代替骨灰,这些事可以的。”
虞茉闻声脚步一顿。
她记得虞申告诉过她,方宇霓当年意外发生得仓促,后来处理得也仓促,再加上当地有土葬的习惯,就直接埋了一座无名坟,最近才查出来后来言宥旻给立了碑。
但是虞茉不相信言宥旻会把方宇霓挖出来再送去火葬场,那这个存放室里,放的是什么?
就那么一个闪念,虞茉忽然走不动路了。
她有点好奇,在言宥旻眼里,什么才是对方宇霓重要的东西。
还是什么都没有?
她沉默地站在骨灰盒前,盒子精致小巧,她看了很久,慢慢伸出了手。
她把盒子抱起来,出乎意料的,盒子并没有想象中轻,是有一些重量的。
里面有东西。
是什么呢?
虞茉盯着它,就好像在盯一只薛定谔的猫,一旦打开,她就能看到言宥旻那只猫。
可是她看了又看,最终还是决定放回去。
一是死者为大,二是她已经不想再知道什么,她放过自己,放过这更叠几回的四季,也放过言宥旻。
就在她准备把骨灰盒放回原处时,门外忽然传来动静,似乎有人闯了进来,紧接着门忽然拉开,虞茉被惊吓,失手砸碎了骨灰盒。
她心里咯噔一下,忙不叠低头去看,地面上只有一把刀。
她戴着墨镜,看到刀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黑色,像是墨水,又像别的什么液体,可是刀刃却锋利,似乎闪着光。
她愣愣地拿下墨镜,没了镜片的阻隔,视线捕捉到色彩,她清晰地看到,那把刀上,沾满了已经干涸的血。
身后又闯进来一个人,那人冲门口的人唤一声:“陈队。”
陈队看一眼虞茉,又看了看地上的刀,跟身边人说:“带走。”
十二年,回国以后,郁温第一次和言宥旻见面,是在那家餐馆门口,二人匆匆一别,各自有感,却没纠缠更多。
第二次,就到了这儿。
这次进警局,言宥旻就没上次那么气定神闲了,因为证据确凿——言宥旻曾在无数个日夜,拿一把刀反复割划护栏钢管,刀割铁,不好割,但是水滴能穿石,他心里的仇恨远比水要烈。
钢管切割掉以后,再虚绑一条绳,假装护栏完好无损,夜半时分,郁学舟并没有心思观察这点细节,更何况,他是真的愧疚,哪怕他对一切都并不知情,可他确实是刽子手。
但他仍然想要服从法律的判决,他想回家抱一抱刚刚十六岁的女儿,向她道歉,告诉她以后大路朝东,即便没有父亲的庇佑,也要勇往直前。
可他没有机会。
他坠落,血渗透在陌生的土地上。
等所有人散去,言宥旻把刀放进了血窝里,以此祭奠。
隔着防护窗,郁温盯着言宥旻这张儒雅的面孔,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面,他曾看着她笑。
那个时候她太小,遇到点不同寻常的事情就会紧张,随即心跳加速,这就是吊桥反应。
而她当时以为是心动。
不过郁温现在并没有心思和他絮叨这些,当时虽然是言宥旻有意为之,那也是她自己主动上钩,没什么好埋怨的。
她只想知道一件事。
“我在外面这些年,起初总是会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每次报警都不了了之,是不是因为你从中作梗。”
言宥旻没回答。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但这已经是答案了。
对于郁温的问题,他没有表现出半分意外或者疑惑,也没有问“什么不好的事情”,或者“报什么警”。
因为他知道她这短短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件事,就是他做的。
其实不止这些,还有那些书,影像,全是言宥旻有意送到她面前的。
他知道周芊爱看书,所以安排人在她家附近的书店里大量地上这些书籍。
他那个时候想做什么。
他那个时候想的是,郁温和周芊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国了,冤有头债有主,他已经从郁学舟那里讨回了所谓的公道,他愿意放她们母女一条路。
可是……
言宥旻深深看了郁温一眼。
可是,冤有头,债有主。
他身上也要债,也要还。
今天天气不错,晴空万里,阳光不浓不烈,一切都恰到好处。
郁温仰面看天,任由温风拂面,她站在那儿,缓缓、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也不是秋天,旁边却有落叶随风飘起又落地。
落叶归根。
郁温看着那叶渐渐归于土壤,身体开始变得轻快,呼吸开始变得通畅,但是头脑却没有茫然。
因为她往后的生活,还是有方向的。
远处车子停靠路边,车门打开,步西岸大步朝这边走来。
她的方向,正朝她走来。
“回家?”步西岸停在她面前。
郁温说:“好。”
两个人往车的方向走,期间垂落在腿侧的手相碰,不知道谁先主动钻进了对方的掌心,总是一路牵着上了车。
上车后,步西岸问:“晚上想吃什么?”
郁温假意思考几秒,说:“回爷爷那儿吧,让周姨做。”
步西岸说:“好,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今天做什么都爱吃。”
步西岸说:“好。”
车子疾驰而去,车胎掀起滚滚尘土,尘土飘啊飘,被远远抛在身后。
而他们,将一路向前,成为彼此的新生与方向。
作者有话说: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