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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59章

所属书籍: 汴京梦话

    王韶作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于熙宁二年元月离开京师,临行时王安石与欧阳芾前往送别,于汴河畔柳亭下表达期冀之情。

    王韶再三感激王安石的知遇之恩,王安石却难得玩笑道,他该感谢欧阳芾的知遇之恩。

    王韶目中带笑,连连称是。

    “介卿,你觉不觉得子纯有点像狄青将军?”送了王韶,回程路上,欧阳芾拉着王安石的手问。

    “何以如此认为?”

    “感觉,”欧阳芾道,“也许是我希望他能取得狄将军那样的成就。”

    王安石忆起久远的曾经,她在雨下为狄青难过的模样,扣拢了她的手,道:“来日方长,不必着急牵挂。”

    “嗯。”

    像狄青也非甚么好事,欧阳芾蓦地想到。

    那时他们还未知,此刻于遥远熙河播下的一粒种子,在短暂的孕育期后,将会给国朝带来怎样的惊喜。

    王韶走后,拜谒之人依旧纷至沓来。

    苏轼、苏辙来访于某日的上午,虽是拜望,然王安石的态度与过往不同,未显得那么冷淡,而是能够沉下心去倾听二人的见解。

    在最初的谈话中,他甚至赞许了苏轼于凤翔为官的一些举措,但矛盾随之而来。

    “轼的看法仍与制科考试时相同,我朝目今亟待解决的乃官员选任问题,而非法度,若王公执意更张法度,请恕苏轼无法相从。”

    “王公自有敛取天下之财,收归己用之志,只是此与苏轼的为官理念相违背,轼万不敢与王公站在一道。”

    言之最后,话便刺耳起来。苏轼是个直肠子,认为王安石所提生财之法不过变相敛聚,施加厚税于百姓,这与司马光的看法一致。

    而苏辙则在兄长的看法之外,附增了自己的认识:“王公所言不无道理,国朝府库空虚,乃三冗之害所致,冗吏、冗兵、冗费,这三冗不除,将为国朝大患。只这三冗到底如何解决,苏辙与兄长的观点一致,不应贸然变更法度,否则恐伤害大于利好。”

    “节用?”王安石向以此为荒谬之谈,而今又听苏轼提起,不觉鄙弃,“方今富户坐拥万亩之田,而贫户无立锥之地,此靠朝廷节用,可济几何?”

    吕惠卿来时,苏氏兄弟正与王安石争论不休,瞥见吕惠卿的身影,三人止住话语。朝王安石拜了一拜,苏轼、苏辙二人告辞离去。

    踏出门时,苏轼与伫立在外的吕惠卿对视一眼,吕惠卿很快低下头去,不看他二人。

    “哥哥,怎么了?”苏辙问。

    苏轼方觉自己皱了眉头,他解开眉结,道:“没甚么,走罢。”

    而后吕惠卿朝内走去,两人朝外走去。

    欧阳芾发现王安石似乎急需用人。

    不仅苏轼、苏辙拜访,连章惇也受朝官李承之的举荐而来拜谒。

    起先王安石对章惇不甚了解,闻其风评不佳——主要是行为举止无状——对其心怀顾虑,然李承之推荐说:“章惇有才,有才即可用之,王内翰与他诚心相交,自然会欣赏他。”

    无怪王安石顾虑,章惇在朝中的风评并非完全出于他人的恶意中伤,也有其自身一份“功劳”。

    治平年间,章惇受时任参知政事的欧阳修赏识推荐,召试馆职通过,却因知制诰王陶和御史吕景、蒋之奇等言其佻薄秽滥,翻出其嘉祐二年因擢第不高丢掉敕诰的光荣事迹,而未能擢入馆阁,继续留在地方任职。

    由此观之,凡事勿逞一时之快,毕竟你干了甚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别人都还记得。

    章惇与苏轼虽为好友,但两人政.治主张截然相反,章惇以为国朝上上下下毋论军事、财政,抑或吏治,早该出手整饬,其在苏轼看来过于激进的主张却与王安石不谋而合,且章惇之才不仅体现于辩辞上,更体现于他对各种事务的看法上。

    是故,几番交往后,王安石的确对这位富有理想热情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所以我不是早让你来?”

    闻见欧阳芾的调侃,章惇也不计较:“这不是听你的话来了么。”

    “我几年前叫你来,你如今才来,还好意思说听我的话。”

    屋门口,章惇状若不经地朝不远处王安石的方向望了眼,欧阳芾道:“不要紧,夫君知我认识你,我同他说过来与你叙叙旧。”

    章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惇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王公对你还真放心。”

    “那是,”欧阳芾道,“走罢,我送送你。”

    沿着青石板街一趟往前,章惇原骑马而来,此刻也不骑了,牵着马缰慢慢踱着。

    “听说你管你家那只猫儿叫‘墩墩’?”

    “”欧阳芾正色,“巧合。”

    章惇鼻里浅哼了声,淡淡嗤笑,并不发表意见。

    “子瞻不赞同夫君的政见,你与子瞻交好,会不会有难处?”欧阳芾问。

    章惇心里明白,她是在替王安石问。

    “政见相异,无碍私交,他苏子瞻不是因政见而放弃朋友的性子,也不是因朋友而放弃自己观念的人,我章惇自也不是这样的人。”章惇道,“王公清介超拔,与官家有涤荡风俗、改革图新之心,我看得出,王公非在谋己,而在谋国,故,此也正是章惇之志。”

    欧阳芾笑起来,目光盈盈视他。

    “怎么?”察觉她的注视,章惇道。

    “我很羡慕你。”欧阳芾道。

    章惇抿了抿唇,心底颇觉不是滋味,转首望向一径到底的长街:“若夫人为男子,恐不输章惇。”

    欧阳芾乐了:“那可真是擡举我了。”

    “章惇从不擡举人,”章惇道,“夫人若为男子,我当与夫人把酒共盏,引夫人为兄弟。”

    “这辈子是不行了,”欧阳芾摇首,“不过我们可约下辈子。”

    “好,”章惇翻身上马,薄日的光晕打在他背后,照得他身姿一片白,“那便约下辈子。”

    他拽紧马缰,马蹄轻踏作响。“于王公而言,章惇并非不可替代,”他垂目视向欧阳芾不解的脸色,“他人皆可替代,惟独夫人于王公无可替代。”

    欧阳芾豁然开朗,禁不住道:“谁说的,你也不可替代。”

    马蹄叩响地面,扬尘携着冷冽寒风穿越朱雀门,在新雪初歇、万象更新的早春,隐约埋伏着山崩地裂之势。

    二月,富弼任同平章事,位同宰相,次日王安石任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位列副相。

    十日后,皇帝下诏,于朝廷内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经画邦计,议变旧法以通天下之利”。

    政令既出,朝野哗然。

    制置三司条例司乃由宰执监管三司,制定财政政策与所有改革方案的权力机构。国朝建立之初,采取三权分立方式分割职权,相府负责政事,枢府负责军事,三司负责财政,三者平行,互不统属,而皇帝欲推行的新法涉及军政财全方面,故须一统筹管理的机构,这也正是制置三司条例司的由来。

    赵顼命枢密使陈升之与参知政事王安石总领条例司,法规与条例则由富弼、曾公亮、唐介、赵抃一众宰执共同参与裁定。

    此外,王安石还向赵顼推荐了吕惠卿、曾布、章惇等人,三者皆由赵顼任命入条例司。

    因着此事,曾巩与弟弟曾布头次起了争执。

    曾布乃嘉祐二年与曾巩同时考中的进士,曾巩知自己这个弟弟文思缜密,善于雄辩,论才能在自己之上,故之后曾布陆续担任宣州司户参军、怀仁县县令,自己皆对其抱有无限期望,不料今岁调回京师,弟弟却断然与自己走上了相反的道路。

    因韩维与王安石的推荐,曾布上书言政,一连提出“劝农桑、理财赋、兴学校、审选举、责吏课、叙宗室、修武备、制远人”八则改革之要,为赵顼所奇,将之任命为编修条例官,协助王安石拟定新法。

    但也由此,他被一并推上风口浪尖。

    “革除弊政,振作朝纲,还政以清明,还百姓以安乐,这些不正是哥哥教我的么,不正是圣贤书上所写的么,为何到了现实,便无一人敢站出来矫正风俗,明厉法度,无一人敢于作为。”

    院子里,曾巩的妻子晁氏抱着幼子,迟疑而担忧地朝欧阳芾看了一眼,后者低闷着头,恨不能将自己隐身。

    “还政清明,是让你脚踏实地,恪守为官之道,非教你混乱朝纲。”曾巩连呵斥的嗓音都不如弟弟气足,他温和惯了,几曾如此责过亲近之人,就连意见不一时也多选择尊重,然而这次却不得不心生忧惧。

    曾布盯着兄长,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哥哥,你错了,如今我大宋的弊病,不是靠官员清廉、恪尽职责便可解决的,恰是因上位者蒙蔽塞听,下位者装聋作哑、墨守成规,上上下下对一切不合理的规章条例视若无睹造成的。倘使一艘巨船,连前进的方向都是错的,又如何能令他的船工朝着那注定毁亡的方向行进,又如何能靠多添几位尽职尽责的船工来解决,哥哥,但凡睁开双目,你如何看不清楚。”

    曾巩呼吸陡促,身子颤抖着力图稳住自己,晁氏忙道:“夫君”

    曾巩恍若未闻,只朝面前这位胸怀壮志、年轻得似乎无所顾忌的至亲道:“我如何看不清楚你又能做甚么,你现今做的便是对的么”

    “朝廷设置条例司,正是为了变风俗,立法度,为了革除大宋的弊端。”

    “你又可知,朝廷对这横生出来的条例司有多少反对之声?”

    “流俗之言,何时皆存,倘因惧怕而无所作为,则天下之事万难成功。”

    “你——幼稚。”曾巩气极,唇色苍白道,“条例司侵了三司的权,名不正言不顺,你进去又能待几日,官家可以莽撞,因他是官家,无人可以指斥官家侵权,你入了条例司,又有谁可保护你。”

    “王公侵了三司的权,哥哥何以不去劝说王公,独规劝我,”曾布道,“难道哥哥与王公不是交情笃厚的朋友?”

    “你与他不同。”曾巩闭了闭目,吐出一口浊气。

    “哪里不同。”曾布执着发问。

    曾巩不言,欧阳芾自觉站了起来,用院子里的人皆听得见的声调对晁氏道:“我去寻雱儿,他跟两个哥哥也玩够了,该归家了。”

    往院后绕去,身后传来压低的、关切的声音:

    “介甫有官家在背后支持,他犯了错有官家为他挡着,你没有。”

    “我让你不要掺和,是因你还年轻,不懂许多掣肘。子宣,你听我的,好不好。”

    “是掣肘还是因循茍且,是困难还是庸碌无为”

    欧阳芾未再听下去。

    王雱正在后院同曾巩的两个儿子玩耍,欧阳芾叫了句“雱儿”,王雱便自觉奔来,与她一道归家。

    路上,欧阳芾想着心事,王雱倏地问道:“阿娘,子固伯父与子宣叔父在吵甚么?”

    欧阳芾回神,意识到原来教他听去了,和言道:“没甚么,只是他们对某一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那他们谁是对的?”

    欧阳芾望着他漆黑纯粹,不染沉杂的眸子,笑了笑:“并无对错之分,只因出发点不同,雱儿长大便懂得了。”

    这仅为小小的缩影,更大的争执在朝堂之上。

    制置三司条例司设立的第三日,御史吕公著便上奏说条例司“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侍御史陈襄亦上书说,条例司虽为兴利之举,然不合圣人之道,必须罢去。

    更有台谏指责王安石擅权专政,任用私己。

    赵顼对于台谏官的攻击无动于衷,相反,过了不久,王安石又任命了八名官员为采风使,分赴各地调查赋税及农田水利情况。

    此令一经发布,立时引发又一轮反对声浪。

    侍御史刘述言辞激烈地上书:“王安石执政不过两月,所作所为已令人不堪忍受,开局设官,惊骇天下,建利财之议,求陛下之宠,言行乖戾,为满朝所鄙,愿早罢去,以慰天下。”

    不止台谏发言,宰相富弼在条例司设立之后便托病在家,不去政事堂办公,他心知自己虽为宰相,不过是起门面功夫,皇帝真正听从的惟独王安石一人。

    然他终究坐不住,故在一次朝会结束后,于垂拱殿中当着皇帝与几位重臣的面道:

    “陛下,祖.宗立法,深思熟虑,各个衙署相互牵制,相沿日久,并无差错,何以此时凭空设立一条例司,掌管三司事宜,臣以为于情于理皆不合适。”

    赵顼望向王安石,王安石立身道:“富相此言差矣,西周设泉府之官,以抑制兼并,均济贫乏,变通天下之财,后世桑弘羊、刘晏做法亦与此大致相合,今世之人不能推明先王法意,以为人主不当与民争利,是为错误,今欲理财,则当恢复泉府之法。”

    参知政事唐介道:“王参政处处以上古先王之法为理,不过是给自己的行为冠个好听的由头,先王在时,未尝见谁大肆更张,更未尝见谁随随便便设立甚么机构。”

    唐介为人耿直忠厚,对王安石擅权早心怀愤懑,语气更谈不上客气。

    王安石皱眉,语气也硬了:“依唐公所言,两府三司古时亦未尝有,何以后人妄自更张,擅设府衙,此不违背先人遗训。”

    “你强词夺理!”唐介怒道。

    “事随时移,不过取当下之需,因势利导,若一味抱残守缺,岂非枉读圣贤之书。”

    “抱甚么、守甚么,”唐介几乎口齿不清,“那是祖.宗之法!你放肆!”

    他立时向赵顼拜道:“陛下,王参政不顾祖.宗之法,可知其心中毫无敬畏,今矫作虚辞,不过欲为专权之举掩盖弥彰,臣以为万不可信其言。”

    “卿严重了,”赵顼不想让他将事情上升至如此高度,出声制止道,“两位卿所行所言皆为谋国,朕以为无论对错。条例司是朕与王卿共同商议设立,目今尚未颁布执行任何条例,诸位若有意见,等条例司制定出新规,再行议论。”

    这是站了王安石。

    几位臣子心知肚明,终归不便再言。

    “陛下,”枢密使陈升之立身道,“条例司所掌之事多与中书重叠,往后政令欲行,不知该听何方,甚么能管,甚么不能管,是听三司的还是听条例司的,凡事必多掣肘,臣以为与其于两府三司之外单独设立条例司,不如将条例司并归中书,如此也可保证政出一方。”

    赵顼沉吟。

    王安石看出赵顼一瞬的动摇,深深不悦道:“陛下,若将条例司并归中书,则形同虚设,掣肘更多。”

    “卿的看法,朕了解了。”赵顼不欲在此事上纠缠,他虽一瞬为陈升之的话打动,但他更愿意相信王安石。

    “条例司之事就此为止,诸位卿若还有其他事务奏禀,可一一述来。”

    两府奏对完毕,上再次独留王安石。

    “陛下方才是否有所疑虑?”王安石此言含了责问意味,倘使叫适才的宰执重臣听了,恐又要跳起来指骂王安石惑乱人主。

    “陛下亲眼所见,单设立条例司一事便有如此多的反对之声,可见变法之难,非心志坚定不可为。”

    “朕知晓。”赵顼道,“朕未有所动摇,朕说过,须以政事烦卿,望卿欲有所施为,必不固辞。”

    王安石平下心来,回道:“臣亦说过,臣所以来事陛下,固愿助陛下有所为。”

    赵顼笑道:“卿受累了。”

    “臣不累。”王安石谦敬道。

    赵顼放松下来,将一份劄子从案上抽出,递予王安石看:“这份奏书乃苏辙所写,卿应当认识此人。”

    “臣与其略有往来。”王安石未回避这层关系。

    “他提到去除三冗之害,朕以为与卿见解有相合之处。”

    王安石大略翻阅,而后阖上劄子。

    “朕欲任命他为条例司检详文字,教他从旁协助卿,卿以为如何?”

    “既为陛下之意,臣无异议。”王安石道。

    “他的兄长苏轼名声在他之上,目今也回到京师,尚未授予新职,朕欲调其修撰中书条例,卿认为可否?”

    王安石毫不讳言道:“苏轼与臣所学及议论素有歧异,不宜担当此任。”

    “只是编修条例,应无大碍。”赵顼不忍放弃良才。

    “朝中大小官员皆反对陛下修中书条例,苏轼恐难与陛下齐心,即便勉强任之,亦易招致怨谤之声。”

    赵顼闻他言之有理,遂未再坚持。

    旋即,苏辙受任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轼以殿中丞、直史馆职衔,差判官诰院。

    王安石下了朝,回至家里,偌大的庭院惟独几个仆役在同王雱踢蹴鞠玩,见王安石归来,仆役立时收了动作,纷纷唤道:“老爷。”

    王雱立正站好:“爹。”

    他唤欧阳芾“阿娘”,却不唤王安石“阿爹”,只规规矩矩地唤“爹”。王安石知晓他与欧阳芾亲厚,也不说甚么。

    圆溜溜的蹴球滚至脚边,歪了歪停住,王安石拾起来,递还给他,王雱乖乖接过。

    这只蹴球是欧阳芾买给王雱的,后院还有一丈高的球杆,其上直径约一尺的风流眼,专为王雱射门用。

    “课业完成了?”

    “完成了。”

    “阿娘呢。”

    “阿娘出去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王安石驻了步子,回身视向王雱,见他不似说谎,遂问陪侍婢女道:“夫人去了何处。”

    “夫人去大苏小苏两位先生家了。”婢女回道。

    王安石闻言,眉头微微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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