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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梦话 正文 第58章

所属书籍: 汴京梦话

    上元夜的灯火照彻霄汉,星河璀璨,银月高悬,倚楼帐底千金笑,十里街巷儿童闹。

    喧哗参差的人影中,几名男子信步走在街头,其中二人相貌尤其出挑,引得迎面而来的妇人娘子含羞带怯地朝这边视来。

    “想不到与晋卿、子厚出门,还有这等颜面,”苏轼忍不住调侃,“苏某还是头一回得如此多的佳人垂顾,不知该喜该哀。”

    “那是她们不知眼前之人是苏轼苏子瞻,若知晓,我与子厚兄身上的目光全要移落旁家。”王诜含笑道。

    他生得年轻俊美,又出身贵族,举手投足自显风流倜傥,比起年纪稍长的章惇更加引人注目。

    “不然,”苏轼道,“论‘招蜂引蝶’,还是晋卿更胜一筹。”

    “招蜂引蝶?”王诜头次听闻这个词,不觉新鲜。

    苏轼与苏辙相视一笑,苏辙率先解释道:“晋卿不知,此为某位女子之前形容子厚的话,至于其中含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章惇皮笑肉不笑,哼了声道:“甚么只可意会,不就是说卖弄风.骚,沾花惹草。”

    “她可未如此看待你,子厚万莫妄自菲薄啊。”苏轼拍拍他肩,愉悦道。

    “是啊,分明是在夸子厚兄仪容俊俏。”苏辙跟腔。

    王诜更奇了:“哦?你们说的到底是哪位女子?”

    “不可说,不可说。”苏轼摆手,在章惇反唇相讥前扯开话题,“难得子厚与我们同回京师,今夜可得好好把盏痛饮一番。”

    面前彩楼欢棚,匾额正书“遇仙正店”四个漆字,楼内彤窗绣柱,管弦笙歌,四人踏了进去,立时便有酒博士迎上来。

    “公主。”

    欧阳芾唤了一声,将赵浅予自恍神中惊醒。

    “你在看甚么?”欧阳芾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遇仙酒楼的招牌。

    “没甚么,我、我看错了。”赵浅予低首含糊道,随即便被赵莹简的呼声惊吓到。

    “二姐,你看那人不是王诜么!”赵莹简指着正店门口人来人往的方向。

    “你嚷甚么。”赵浅予忙拉住她袖子,示意她声低点。

    “王诜?”欧阳芾再次探头望去,倒没看出哪个是王诜,却发现意料之外的熟人。

    “着白袍,个头高高,模样英俊的那个。”赵莹简的描述简单直接。

    那正是同苏轼等站在一道的男子,样貌确实华贵不凡,如上等的羊脂玉浸在夜色里,出尘风雅。

    “嗯,我望见了,”欧阳芾道,“他身旁恰也是我认识之人,一起去打声招呼?”

    “还是算了。”赵浅予犹豫道。

    欧阳芾观出她的羞怯,抚了抚她脊背道:“莫怕,只当是去酒楼用食,谁说只男子可去,女子不可去,是不是。”

    她目光一转,瞥见摊贩前挂的几张面具,计上心来:“这样,我们逗逗他们去。”

    “几位官人,里面坐。”

    转入间小合子,内里清净雅致,隔绝了合子外的喧哗,案几插着数枝腊梅,壁上悬挂山水字画。

    要了一人一角羊羔酒,上了数碟小菜,又连点几道店内名肴,再吩咐来些弹唱助兴的歌女,这方作罢。

    几人斟酒欢谈,兴致渐浓,却许久不见歌女前来,章惇正欲起身唤人,问问怎么回事,忽地只见屏风后隐约步入三名女子身影,各抱琵琶、弦琴,在屋内坐定。

    隔着一扇屏风,女子琵琶声起,随后琴声相合,婉转如莺啼的唱腔便飘荡于小合子内。

    “瞧,这不是来了。”苏辙呷着羊羔酒,似嘲笑章惇的急迫。

    章惇撩了袍子重新坐下,注意力逐渐放在歌女的弹唱上,端角饮着,也不回话。

    此番唱的是欧阳修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嗓音清澈干净,少了妩媚旖旎,多了柔软思眷,竟不似风尘女子。

    一曲终了,苏轼率先鼓起掌:“好。”

    其余三人相继鼓掌捧场。

    “娘子歌声清丽,何以只端坐于屏风背后,”苏轼情不自禁邀道,“不知可愿出来一见?”

    三名女子在灯火下的影子相互顾视了一番,左首一人先立了起来,其余二人跟着起身,自屏风后转出来。

    “这”几人齐齐愣住。王诜蓦地笑了声,仰靠椅背,道:“娘子如何不以真容示人?”

    他虽为三人之中年纪最轻,却惯见风月把戏,听得其中一名女子回答:“几位官人只说听曲,未说须见本人容颜。”

    苏辙笑了:“却成我们的不是了。”

    “若我等仍欲一见几位娘子真容,不知该如何是好?”苏轼被挑起兴趣,不恼反欢,问道。

    那说话的女子摇了摇头:“官人只有机会指其中一位娘子,请她摘下面具,此谓不可贪多。”

    苏轼感到惊奇:“只许一位?”

    “对,”女子道,“能否选中适合官人心意的那位,便看几位官人的眼光了。”

    章惇自她说话起便始终盯着她,此刻桃花目微微眯起,勾唇道:“那不如便请娘子摘下面具,让我等瞧上一瞧。”

    那女子向他镇定视来。对,镇定,分明戴了面具,章惇却看出镇定之色。

    “你会后悔的。”她干脆道。

    “我——”章惇正欲再言,被苏轼一把拦住。

    “慢着,子厚,这是提醒,”苏轼道,“没准面具底下还有另一层面具。”

    你以为人人皆是你苏子瞻这样幼稚的人么,章惇语塞,随即被王诜抢白:“适才唱曲的是哪位女子?”

    “官人须得自己猜。”

    “哥哥,我以为旁边两人或许”苏辙思考道。

    “阿同莫予我提示,我自己猜。”苏轼忙制止他。

    苏辙:“”他仅仅想说旁边两人话少,估计不善撒谎,不如从她们二人突破。

    微叹了口气,苏辙只得自己上马:“右首这位娘子,可否将适才那曲生查子唱上一句?”

    右首女子顿了顿,而后轻轻摇头。

    苏辙与王诜同时笑了,苏辙道:“那便请这位娘子摘下面具。”

    那女子略作犹豫,苏轼疑惑道:“阿同为何选她?”

    “哥哥,她便为适才唱曲之人,”苏辙道,“哥哥若稍懂人心,此便不难猜了。”

    那女子似朝身侧方才一直说话的女子视了眼,得到微微颔首,方擡首将面具缓慢摘下。

    一张玉颜展露于众人眼前,几位男子各含惊艳之色,然王诜的面色却陡然变了:“公主。”

    “公主?”苏轼等人道。

    王诜立身,收敛笑颜作了一揖:“未知宝安公主来此,请恕我等怠慢之举。”

    “宝安公主?那这两位是——”

    “自然也是公主咯。”赵莹简摘了面具,笑吟吟道。

    两位原该在宫中的公主目下出现于酒楼正店之中,苏轼等虽不明缘故,然依旧迅速拜礼。

    “这位公主为何不将面具取下?”苏辙问,倏地意识到不对,目今公主统共四位,除却一位已然出嫁,一位年纪尚小,该只有两位才对。

    只见那人伸手取下面具,露出熟悉面容:“因我不是公主呀。”

    “二娘?”苏氏兄弟异口同声。章惇哼笑了声,道:“果然是你。”

    “好久不见,子瞻,子由,”欧阳芾视向章惇,“还有子厚。”

    “你的胆子也忒大了,竟带着两位公主来酒楼玩耍。”苏轼感叹。

    “是啊,若非来酒楼一趟,怎知几位郎君听小娘子唱曲听得多么惬意舒适。”欧阳芾道。

    苏辙以手抵唇虚咳两声,掩饰赧然,苏轼却自然而然地笑道:“我等不才,有此殊荣闻得公主歌喉,如听仙籁,心境清明,当为平生一大幸事。”

    “苏先生过奖,”赵浅予谦道,“我也仅会这一首,还怕技艺不精让先生们瞧出来。”

    “官家知晓么?”章惇问欧阳芾。

    “不知道,所以你们也不许说。”赵莹简抢先欧阳芾一步道。

    “是。”几名男子乖乖附和。

    察觉王诜一直无话,苏轼关切道:“晋卿,你怎么不作声,是否哪里不舒服?”

    “我无碍,”王诜道,“只因想起还有些琐事,不宜在此多坐,子瞻子由,我先回了。”

    见他要走,赵浅予欲行挽留,然犹豫稍许,又默默垂首。

    观出气氛不对,欧阳芾伸手复住赵浅予的手,轻握了握,赵浅予擡目朝她微笑,笑中含着苦涩。

    王诜走后,几人复闲聊少许,两位公主亦到了回宫之时。

    将二人送上马车,车轮辚辚声响起在夜色里,苏辙望着向宫门而去的幽影,叹息道:“晋卿不愿成为驸马而失了仕途,然官家亲自许定的婚事,他无法抗拒,此番见到公主,应是又忆起不快之事,也许二娘今日不该带公主来此。”

    国朝防范外戚宗室干政,被选为驸马之人此生不得参加科考,不得入仕,不得领兵。

    欧阳芾陡然身子一冷。

    “是公主的错么?”她想起为获取未来夫君的青睐而每日练习作画,因取得微毫进步而欢心不已的女子,“还是我的错?”

    不等苏辙回答,她道:“我错了,不该扰你们雅兴,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正欲转身离去,章惇横出一条手臂拦住她:“子由,此事怪不得公主,更怪不得二娘。”

    苏辙叹了口气,道:“我本站在朋友立场考虑,疏忽了公主心情,望二娘原谅。”言罢向她作了一揖。

    “我未生气,”欧阳芾缓下语调,“只是有些难过。”

    一时间几人皆无言语。

    “好了,”苏轼忽扬了扬笑容,道,“今日久别重逢,本当为乐事,二娘也莫这么快归家,不如同我们三个再喝几杯。”

    “我同你们几个酒鬼喝甚么,你们自己喝罢,我走了。”欧阳芾嫌弃道。

    三人大笑。

    苏轼唤来一驾马车,看着欧阳芾登上去,苏辙、章惇两人已先回酒楼。

    夜色弥漫,苏轼擡目向她,眸中清冽如水,分明不见醉态:“其实我心有后悔。”

    “甚么?”欧阳芾道。

    “后悔当日未将二娘的话放在心上,”苏轼温润的面庞陷在寥落星河之下的人间,“等我忆起二娘之言,她已不在人世。”

    欧阳芾一愣,身子再度冷了下来。

    正店里灯影绰绰,悠悠荡荡的歌调似还萦绕耳畔,“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然而世上再不会有人来酒楼寻醺醺倚醉的他,带他归家,也再不会有人戏谑地在她面前唤着阿弗,狡辩仅仅在唤自家娘子。

    “我在想,二娘当日是否知晓些甚么,”苏轼望着她,“世上真的存在可称为先见之物么,抑或这是一种天机。”

    欧阳芾失语,那一刻苏轼眸中透出的敏锐直觉让她无言以对,然也仅仅是直觉罢了。

    “怜取眼前人。”欧阳芾最终只能道。

    “是啊,”苏轼笑了,“轼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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