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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蔽

    恶人也许会死去,但恶意却永远不会绝迹。

    ——莫里哀今天是9月28日,既不逢年也不过节,但让逍遥宫夜总会老板喜出望外的是,今晚的生意特别的好,今晚的人气特别的旺,这样的生意,这样的人气,他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遇到过了。长时间的行业性的低迷,早已让他焦头烂额,若不是心存不甘,他早就清盘出让,关门大吉了。有时候人突遇喜事,会暗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忧虑,就象是久饿之人,一下子面前摆满了几天几夜也吃不完的佳肴,也会生发出一种忧虑一样。他看着坐着满满当当的客人,心里却老是有一种不祥预感驱之不去,到底是什么,他说不出来,但就是有,就象头顶倒悬之剑那样惴惴不安。他仔细巡视着场内,发现7台和8台的客人既不唱歌也不跳舞,真有点怪。

    有时是这样,你越是怕什么,就越是要发生什么。到晚上11点30时的时候,老板的不祥预感变成了事实,变成了让他不明所以而又无可趋避的事实。3号台的一位客人先前还是好好的,玩得也挺开心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而且又是中毒而亡。老板跌着脚连连叫晦气,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他急忙招呼兼职调酒的收银小姐打110报警,谁想到越是倒霉,收银小姐越是添乱,哆哆嗦嗦地抓起电话竟然问他110是多少号码,真是活见鬼了,经理一把抢过电话,高声嚷了起来: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杀的。说明情况后,他按照电话里交待的那样,请客人们都坐下不要动,也不能离开,他知道,他在侦探小说里看到过,这叫保护现场。客人们倒是挺配合,可他心里犯起了嘀咕:若是那人没有死透,那就更惨了,人家会不会说他没有采取抢救措施呢?可他确实看见那人一点气儿都没剩下,算了,到了这种地步,只有他妈的听天由命了。

    案发前的当天下午,江北区劳动局一片欢腾,议论了好几天的事情,今天临近下班的时候终成现实。往年国庆节局里都会意思意思,但今年会发多少,猜测不一。有说五百,也有说八百的,及至开始发的时候,竟是一千,大家都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之情,就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就业科夏科长,此时也是一反常态地有说有笑。科里的同事们拿到了钱,凑在一起商议起来,先是到哪吃它一顿,然后找处舒适的地方打一宿麻将。夏科长没有象往常那样躲在一旁,摆出清浊自分的架子,而是笑眯眯地凑过去,说有什么活动她也要算一份。大家都呆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该怎么样做,夏科长说,我又不是不出钱,好象我要白吃你们似的。科员们这时才缓过气来,有的问,夏科长今天是怎么啦,有的说,不是你从来不打麻将嘛?夏科长说,我也想轻松一回。有的科员瞅准了机会,怂恿着说,夏科长,科里不是还有点儿钱吗,趁着今天高兴,不如也拿出来给大家意思意思?夏科长略一沉思,说,那也好,你们说怎么个玩法?这一下子办公室里开了锅了,说什么的都有,最后夏科长一槌定音,科里出钱招待大家到北温泉玩一晚上,餐费,住宿费,门票统统由科里承担,但打麻将就得各掏各的腰包了。当时在场的人都在想,今天一定是碰到好日子了,夏科长就象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一样,难得如此体恤下情。既然如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科员们立时纷纷给家里的人打招呼,而且都用的是同一个借口,科里要组织全体人员到北温泉学习,学什么,那是公务机密,最好别问了,问了也不会说的。有人巴结夏科长地问,要不要替你给家里打招呼呢?夏科长似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用打招呼。巴结的人讨个没趣,但总觉得夏科长的轻描淡写之中,好象还有不那么轻描淡写的含义,但是什么不知道,仅仅是感觉罢了。到了晚上10点来钟的样子,夏科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听情形老公不在家,她老公是做生意的,十天里有九天都不在家,夏科长对接电话的女儿说,别忘了打电话给爸爸,提醒他吃药。科员们说,你为何自己不打呢,夏科长语气很冲地说,我才懒得理他呢。到了11点40分的时候,女儿打电话来说爸爸出事了。出什么事科员们不知道,只见夏科长急匆匆地走了。第二天才知道,夏科长的丈夫昨晚在一家夜总会里被人毒死了。科员们都想知道事情的详细过程,但夏科长紧闭铁嘴钢牙,什么都没透。

    渝北风机厂的徐厂长,已经好几天不思茶饭,未沾睡榻了。他这是愁的。厂子不大,人也不多,照理说让他这么愁法的事情应该不多,可眼前的事情就让他有一种山穷水尽的感觉。厂子是他自己开的,厂里的一切,厂房,设备都是他的私有财产。说起来他也算是拥有七八十万家产的老板了,比上不足可还是比下有余呀,有什么愁的呢?可他真是愁,现在你让他翻出所有的衣兜儿,你找不出一分钱。要说没有吃饭的钱,那他倒不愁,大不了借一点儿,吃简单一点儿也就过去了。可是手里攥着加工订单却没有钱买材料,那可真是愁死人。眼看着到手的钱财,只是因为资金周转不灵而转手易主,那才让人剜心地痛呢。只要有几万,哪怕是二三万呢,他就有办法活过来。几天来他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所有能走的路子都走过了。可结果反倒是越来越愁了。下午他的侄子进办公室找他时,他仍是眉头紧锁,情绪烦躁不安,侄子刚要退出去,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侄子抓起来问找谁,听是找徐厂长,就递了过去。徐厂长没有伸手接,只是说,谁的电话,侄子说不知道,是一个女的,说有重要的事情。徐厂长坐起身来,接过电话哼哈了一阵,越听越兴奋,放下电话就对侄子说,你去找千把块钱来,晚上跟我去唱歌。侄子为难地呆在原地,不知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戏。徐厂长火了,怕什么,明天就还你,快去找。侄子走出去,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听到背后传来徐厂长缺音少调的唱歌声。

    西宁羊绒制品有限公司,在重庆设有办事处。办事处的负责人名叫孟雨霁,到重庆已经有三个年头了,但绝然不会有第四个年头了,国庆节后,公司新任命的办事处主任就要来重庆走马上任。这种司空见惯的人事更迭,本是无所谓喜和忧的,但在孟雨霁看来,那真是无异于一场灾难,因为他清楚,他回到西宁述职后,十有八九会受到公司严肃查处,对于在重庆损失的二十万的货物,他必须承担责任,而且是直接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即使他可以申辩,那是因为他的经验不足,那是因为受骗上当,那是因为重庆的环境太复杂,但有用吗?哪怕是你说出个天来,货物的损失是不争的事实,除非能改变它,能挽回,能让损失减小到公司不那么认真的程度。而这样的除非,孟雨霁是无法做到的。到了这种地步,他唯一可做的就是把自己关在办事处里喝闷酒,抽闷烟。有的时候,人好象总是被动地受着什么驱动,有的时候当你无望之际,命运又会抛给你一丝光亮,而当你以为这一丝光亮将会扩展成一片光明的时候,命运又抛你进入一片黑暗。人在命运的面前,仿佛总是被愚弄,被抛上抛下,到最后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的时候,那时的感觉才叫惨极了呢。给孟雨霁的一丝光亮是一个电话,而当他带着办事处一位当地雇员和雇员喊来的一帮子哥们儿离开逍遥宫夜总会时,他并没能把那一丝光亮扩展成一片光明,反倒白白地花费了一千多块钱,真是倒霉透了,这不是黑暗当中又添黑暗了吗。

    死在逍遥宫夜总会的人,名叫李长冉,五十四岁,身高1.58米,重庆市人。他的身份是重庆江北区长安达信息公司的经理。9月28日他与公司的全体雇员先是在华山玉酒楼吃火锅,吃到晚上9点多钟的时候,又带着他的人马到逍遥宫夜总会唱歌跳舞。玩到10点50左右,他接到女儿的电话,别人问他是什么事,他说没大事,是提醒他别忘了服药。其后他招呼服务生端来一杯白开水,掏出自带的药准备服用,才发现水太烫了,到11点整的时候,夜总会照惯例开始了温柔10分钟,照例关闭了所有的灯,吹熄了每个台上的蜡烛。李长冉顺手把掏出来的药又放回了衣袋里,兴致勃勃地步入温柔之境。11点10分,灯盏齐明,客人各归其座。李长冉坐定身子后开始服药。可怖事件的发生,几乎就是在他服下药的同一瞬间,他先是身体僵直地往上一挺,随即四肢开始痛苦万分的扭曲,痉挛,最后一蹬腿死了。

    案件发生之后,警方虽然投入大量的警力,全面展开了查证,但由于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没有确切的线索,而使寻找,确认犯罪嫌疑人的工作陷入一团迷雾之中,大约拖了一个多月以后,最后只好作为一宗悬案暂时挂了起来。

    悬案搁置得并没有多久,刚刚休假回来的女警官文静一回来报到,便立即接手承办。这倒也不是由于她是处理棘手案件的专家,只不过文静不愿意闲着没有事情做。再者局里都知道她对复杂案件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她是那类只有复杂案件才能激发她的能力,才能让她不知疲倦,越做越有趣味的警官。

    文静的初始工作自然是文案分析。她用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把所有的案卷细读了几遍,直到对整个案情形成比较完整的意念之后,才开始着手研究下一步的动作。显然,案件的搁置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至关重要的证据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去挖掘,就会慢慢地消逝,遁于无形。时间的紧迫性使得文静没有可能按照侦办的程序一步步地进行,她必须从一起步就迅速抓住案件的关键展开,而在这之前,她至少要确定出什么是此案的关键。

    什么是此案的关键呢?

    首先,有多大的可能是自杀,有多大的可能是他杀?尽管现在就非要弄个一清二白,是操之过急而且也是不现实的。但是至少应该有一个倾斜,应该有所侧重,倾斜也好,侧重也好,其实就是尽快否定而不是肯定。如果能够否定其中一个可能,那么就当然可以肯定另一种可能。从案卷上看,李长冉在服药的前夕,喝过饮料,啤酒,没有出现过任何一种异常的反应。再从现场检验结果看,李长冉用来服药的,那只盛白开水的杯子里有残留的氰化钾毒液,法医也认定致死原因是服用了氰化钾中毒而亡。那么也就是说,毒液是掺在那只玻璃杯中的,而这只玻璃杯又是应他的要求后端上台的。假如是自杀,那李长冉就必须要有一个往玻璃杯里加入毒液的动作,他不可能在围坐他周围的雇员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完成这个动作,也没有单独坐在台旁的机会。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往玻璃杯里掺入毒液。从自杀的动机方面分析,到目前为止还找不到任何自杀的缘由。所以文静觉得还是暂且把自杀可能放在一边,而从她心底来讲,她也不希望李长冉是自杀,真是如此,文静就会觉得这宗案件搞起来索然无味。

    如果侧重于凶杀,关键就是确定凶手是谁。

    当晚在逍遥宫夜总会的客人一共坐了八张台子,实际上除了空的三个包箱,大堂里总共也只有八张台子。其中有四台的客人是在李长冉要白开水之前结帐离开的。因为这之前离开的客人不太可能有把握李长冉会要白开水,也没有时间与机会往白开水杯子里投毒,因此这些客人投毒的可能性可以排除。那么剩下的四张台子,除了李长冉这一台以外,其他三台的客人都有投毒的时间和机会。投毒时间有可能是在柔情10分钟的时候,这时厅堂里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客人走动比较频繁,再加上每一台都是空无一人,凶手尽可以趁机走到李长冉的台前,用一个迅捷的动作将毒液掺入早就瞄好的开水杯里,然后隐入幽暗的柔情10分钟里,然后坐等毫不知晓的李长冉饮毒身亡,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那真是太容易了。案发后警方也是这般推测的。但另外三台客人查不出与李长冉有何种联系,自然也就无从查起谋杀的动机了。这大概就是搁置案件的主要原因。另一种可能就是凶手在李长冉的雇员当中。虽则也没有查出谋杀的动机,但毕竟与那三台客人相较,雇员与李长冉存在着确定可见的联系。所以文静认定应按先雇员后客人的顺序查证,因为从谋划的角度上看,雇员有着比客人更便利的条件。从雇员名单上看,在李长冉的公司里呆的最长久的是一个名叫郭秀兰的人。文静决定先从她查起。

    郭秀兰给文静的第一印象就是丑,是那种看了第一眼再无法看第二眼的丑。矮胖,黝黑,老气,尤其是面相,皮肤粗糙不说,皱纹纵横交错,不成规矩也不成方圆。但说起话来挺斯文,嘴里还时不时地蹦出几个稍有书卷气的词来。文静起先不明白郭秀兰为何能在李长冉的公司呆得那么长久,后来听到郭秀兰说她与李长冉原先是厂子里的师徒关系,就猜到李长冉对她多多少少有些眷顾,更也许视其为自己的亲信也不一定。李长冉的公司执照上注明是集体性质,实质上是他自己出资,自己做自己老板的私营公司,一般这种情形下,老板都会有那么几个亲信鞍前马后地跟随其后,而且一般都是那种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出卖老板的亲信。郭秀兰是不是这样一类亲信呢?从她与李长冉的关系和在公司工作的时间推测,应该是让李长冉用起来很顺手的亲信。所以文静问郭秀兰:“你跟着李长冉这么长时间了,应该知道他都有哪些仇家吧?”“李老板怎么会有仇家呢?”郭秀兰说这句话时不是惊异,而是满溢出自信。文静听出了自信,对自信当然产生出一丝猜疑。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李长冉从92年就开始做生意,尔虞我诈,窒隙蹈瑕,少不了许许多多的得失之争,在商言商,利润面前无父子,再油滑也会得罪一些人的。

    郭秀兰看出文静有所猜疑,又接着说:“李老板是那种天生做生意的料。60年代就是倒粮票的高手。他做生意从来就没有失过手,也从来没有让人抓住过把柄,他的屏蔽的工夫可深了,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屏蔽?”文静听到郭秀兰嘴里嘣出这么一个词,觉得挺新鲜,屏蔽原是物理学里的词,而用在李长冉的身上,会是怎么样一种特殊的含义呢?

    “李老板最爱用这个词了,他总是说,人要会屏蔽自己,保护自己,才不会受伤害,才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你总能看见别人,而别人却总是看不见你,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你都一清二楚,你怎么想,怎么做别人都一无所知,那才叫做生意呢。李老板最擅长的就是在别人那里赚到钱了当面不笑,背后笑个够。”文静对这一大套生意经不很懂也不很感兴趣,但觉得颇为有趣的是,明明是老奸巨滑,却要套用物理学的术语。但至少她了解到李长冉的一些过去未知晓的东西,也许会对案件的查证有启发的作用。

    郭秀兰似乎兴犹未尽地说:“在中介这个行当里,李老板是重庆第一高手,要不那么多中介公司都垮台倒闭,唯有李老板能够支撑到现在。谁都不如他会屏蔽。”“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有人要害死他呢?”“哎呀,这我可说不出来了。也许是他命中注定的吧。”郭秀兰最后这一句话让文静思索了许久。这句话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从语气上推测,在表面上的无可奈何之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怨气,仇视,甚至是幸灾乐祸。特别是这样复杂的语气出自郭秀兰之口,文静总觉得十分蹊跷。这显然不是郭秀兰有意而为,而是一种本能的,不经意的自然流露,正因为如此,这种特殊的语气仿佛在向文静暗示着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文静百思不得其解,也正因为百思不得其解,这种语气才会牢牢地驻留在她的记忆之中而无法抹去。

    李长冉的公司名为信息公司,实际上主要是搞中介业务。这样的公司过去称之为掮客,更难听的就是拉皮条的。周旋于甲乙之间,促成生意后从中得到一定的报酬。这一类的公司在前几年生意相当红火,主要是因为前几年市场信息交流的渠道不多,很多地方信息闭塞,因而掮客大行其道,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人都在串信息,似乎所有的人手上都有几百万的紧俏物资,哪怕是再其貌不扬的人手里也有上千吨的钢材,木材,水泥,哪怕是连自行车都骑不直的人手里也有成打儿的摩托车,按车皮论的小汽车。全民经商,全民信息,倒也是热闹非凡。后来信息渠道增多,信息交流加速,掮客生意也就渐入颓势。许多中介公司要么关张,要么改行,许多串信息的人渐渐清醒,朝夕之间拥有万贯家财那纯粹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而李长冉却依旧抱残守缺,一意孤行地做着掮客生意,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郭秀兰讲这是由于他做顺手了,不愿意改行,又讲也试过搞其它项目,但都一无所成,只好守着旧摊子,做着老业务。郭秀兰也承认,业务很清淡,利润也很微薄,因此与外界的交往也自然是少之又少。郭秀兰还透露,李长冉的公司已经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一个是公司还是象以前一样只租有一间办公室,一个是雇员已经从年初开始就没有发过一分钱的工资,那更别提奖金了。雇员们唯一的报酬就是每日中午一餐免费的工作餐。从文静的角度分析,得罪人的机会也自然少之又少,那为什么会有人对他恨之入骨,欲置死地而后快呢?按照通常的模式,往往是在李长冉死后获益最大的人最有可能是凶手。然而这个模式在这宗案件中却解释不通。没有人获益,也没有人能够获益。那到底是出自什么样的动机呢?

    文静接触的第二个雇员名叫齐玲,比郭秀兰年轻。身高马大,白胖胖的,脸上随时随地都挂着笑容,眼睛一笑起来总是眯成了一条细线。文静见她的模样,老是想起笑弥陀。也许是胖的缘故,也许是无所用心,她总是摆出一副慵懒的姿势,不爱说话,也不爱动,只是软绵绵地坐着,软绵绵地听着。但她又不象郭秀兰那样从容自若,软绵绵中透出几分拘谨,几分胆怯。她说她是棉纱厂的下岗工人,先前是在招待所里干临时工,后来到李长冉的公司做事,问她做些什么事,她说业务上的事情她搞不懂,也就是跑跑腿,做些个杂七杂八的事。文静想齐玲的能力一定很差,几乎是一无所能,李长冉雇用她是图个什么呢?齐玲也说李长冉是特意把好她从招待所里挖到公司来的,那么李长冉的特意有什么其它的含义呢?

    “你原来在招待所里每个月拿多少工资?”“二百多。”“那到长安达呢?”“三百。”“除了工资,有奖金吗?”让文静感到意外的是,齐玲一听文静这么问,一下子脸红起来,红得羞涩,红得不自在。她仿佛要说什么,但嘴张开后又没有说出来,眼睛盯着地板,犹豫了一阵,才小声小气地说:“没有。”文静更觉齐玲口气里有一种压抑,那句“没有”既没有肯定的意味,也没有明白无误的意味。文静极想弄清楚齐玲为何会这样。

    “我听郭秀兰说,李长冉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给你们发工资了,是真的吗?”“是。”“那为什么你不换一个工作呢?”“换一个工作?我能做什么呢?”“你看,李长冉不发工资,只是中午管一顿饭。你每天来回的车费就和这顿饭抵消了,那又何必呢?还不如呆在家里,做做家务呢?”齐玲叹了一口气,神情漠然地说:“李老板答应赚到钱了,会给我们补发工资的。还说奖金也补。”“那赚不到钱呢?”齐玲沉闷地低着头,没有说活。

    “你就没有跟李长冉说过你要走吗?”“说过,头一次没发工资,我就说过。我爱人也是下岗的,家里钱紧张,我说不行的话,我就去找别的工作干。可是李老板不同意。”“不同意?他发不出工资,怎么会不同意你走呢?”齐玲又一次脸红了,但这次她有意识地想要掩饰她的脸红。“李老板说要是走了,先前就是白干了。”文静感觉不对。李长冉发不出工资,最好的摆脱困境的方式就是解雇员工,可他却相反,不仅不解雇,反而不让员工走。如果说齐玲才高八斗,非她不可的话,那倒是能够解释通的。可是齐玲每天的工作就是中午到食堂订饭,有必要执意挽留吗?再从齐玲的角度看,一分钱挣不到,到别处找工作是一种必然的选择,也是自己的选择,怎么会李长冉不同意就走不了了呢?真是咄咄怪事。齐玲屈从于李长冉的不同意,是因为对公司日后能赚到钱抱有希望呢,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假如与案件无关,那文静不会为此探个究竟的。但文静感觉到这与李长冉死因具有某种联系,虽说目前不知道谁是凶手,但引发命案的起始原因必定是出自李长冉,行凶的动机也当然是针对李长冉的。所以文静又问了下去。

    “你是不是有些事情隐瞒了?”齐玲征征地盯着文静看,没有了笑容,也没有了慵懒。

    “李长冉被杀了,我们一定要找出凶手绳之以法。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我可没有杀人。”齐玲恐慌不安地说。

    “你对李长冉怎么看呢?”齐玲不知所措地说:“我真的没有杀他。虽然我恨他,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他。”“你恨他?为什么呢?”齐玲更加惶惶不安了,她没有想到自己一时嘴漏说出了恨,也没有思想准备文静会追着问。她不能自圆其说地喃喃地说:“他欠我好几个月的工资。”文静知道齐玲有难言之隐,若不是换一个方式,齐玲绝然不会吐出来的。

    “我发现李长冉的雇员都是女性,你来之前也是这样吗?”“一直这样。”“从来没有雇用过男职员吗?”“郭秀兰说一直没有。”“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我不知道。”“郭秀兰知道吗?”“她也许知道,她16岁就跟着李老板,一直没有离开过。”“李长冉行为规矩吗?”“男人没有几个是规矩的。”“那李长冉也不规矩了?”齐玲再次脸红了,但这一次并没有让文静感到意外,她好象知道了齐玲脸红的缘由。但又不好直接捅破。于是马上换了一个话题。

    “李长冉有仇家吗?”“仇家?”“就是对他很仇恨的人?”“怎么说呢?好象谁都恨他,谁都拿他没办法。”“比如说呢?”“比如说?我想想。我刚到公司的第二天,原来的会计高小惠的老公突然闯进来,说是有人给他打电话,揭发小高在办公室里和李老板鬼混,所以找上门来论个清楚。李老板说,你有录像带吗,你有录音带吗?你有证据吗?小高老公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转过去扭住小高问,小高也不承认,两口子当时就在办公室里打了起来,李老板说,你们要打回家打,再闹的话,我就打电话报警了。我当时看见小高的老公恨得直咬牙,小高也恨得不得了,最后只好两人一起走了。从那以后小高再也没有来。”“李长冉没有挽留?”“没有。李老板好象早就不想要小高了。他说小高的心太大了,还对我们说,不要象小高学。”“不要学什么?”“不要学小高的傲气。”“高小惠现在在哪工作?”“听说是在哪个公司当会计。但是什么公司不知道。”“那有谁知道呢?”“我听小闵说过,她好象知道。”“小闵?是不是你的同事闵婷?”“是她。”文静对齐玲的印象比郭秀兰要深多了。齐玲原是棉纺厂的女工,与外界接触不多,是属于那种不明世故,比较封闭的女人。这样的人一旦跨入了纷纭复杂的社会,一开始都会是手足无措,也往往会轻易地受骗上当。特别是遇到李长冉这样老于世故,老奸巨滑的人,那受骗上当是在劫难逃的。所以齐玲恨他。事情本身并没有让文静感到奇特,诸如此类的事情文静也见识过不少了。而让文静感到怪异的是,齐玲恨李长冉,却没有离开李长冉,哪怕是不发工资,她依旧来公司上班。这是怎么回事呢?假如李长冉只是轻度的不规不距,这倒可以用齐玲贪图李长冉的蝇头小利来解释,但不会恨呀?女人的恨不同于男人的恨。男人恨的是他人妨碍自己,女人则恨的是他人侵害自己。对女人而言最严重的侵害,莫过于对自身躯体的侵害,而且也是最不可饶恕的侵害。可不可以说,齐玲的恨缘起李长冉对她的这种侵害?如果不是,恨从何来?如果是,为什么还要任由侵害继续下去呢?难道说齐玲是那种早已对这种侵害麻木了,不再乎了吗?不象。她涉世不长,还不至于自甘堕落的。那为什么呢?那一定是齐玲所不可抗拒的原因。那什么原因是齐玲不可抗拒的呢?换一个角度讲,李长冉为什么非要阻拦齐玲离开公司呢?齐玲无才无德,竟然值得李长冉的挽留?李长冉的挽留必定是有其非为此不可的理由,也许弄清楚这个理由,李长冉惨死之迷就破解了一半了。

    文静相信是摸索到了案件的脉搏了,也以为案件到了快要真相大白的时候了。但与闵婷谈过以后,却是越来越复杂不清了。

    闵婷是自己找到文静的。她说听郭秀兰和齐玲说有一位女警官负责此案,于是忙不迭地找到了文静。

    闵婷的性格极为外向,嘴也爱说,一见到文静,她竟然豪无顾忌地说:“要不是别人杀他,我迟早也会杀死他。这种人死了等于是为人民除了一害,你们还费什么神找凶手呀,就让他去死吧。”文静甚觉惊奇,怎么她当时对取证的警员不是这般说的呢?时隔一个多月,怎么又会如此直截了当了呢?闵婷说,她当时也吓坏了,后来一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种恶人,让所有人都知道才好。文静听着闵婷竹筒倒豆子似地讲了许多,她真是没歇一口气地把李长冉的种种劣迹摆了出来。

    李长冉最大的劣迹就是好色。他雇用的员工到公司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业务,只是满足他那超常的性欲。但是他没有充实财源供他猎取秀色,只能是用小恩小惠拢来有一二百元钱就半依半就的女人。闵婷说她自己就是上当受骗的。闵婷今年二十八岁,原先在一家旧货店里做事。这样的旧货店重庆很多,租一间临街但隐密的房子,挂满从沿海走私来的旧衣物,然后雇上一个人在街上喊客。闵婷就是专门在街上喊客的。雇她的旧货店正好开在李长冉公司楼底下的一个房间里,李长冉每天都路经此店。如此一来,渐渐就相识了,开始只是见面点点头,最多是调侃几句。闵婷没有结婚,却一直跟一个比她小五岁的男子同居。闵婷很喜欢那个小男人,天天都在提着心吊着胆,生怕小男人别他而去。所以供着他吃,供着他穿,什么事都依着他,就象是哄着小孩一样哄着。有一次,小男人到外面打游戏机,跟别人赌钱赌输了,一来二去地吵了起来,最后被别人捅了几刀住进了医院。闵婷天天到医院去送饭,一次在路上遇见了李长冉。李长冉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当时就把身上所有的钱,一共是三百块钱给了闵婷,并说就算是借给她的,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再还。这已经让闵婷潸然落泪了,而更让她感动的是,李长冉听说由于她天天守候小男人而不能再去旧货店上班,丢了饭碗,便极为爽快地应承,等小男人出院了,闵婷可以到他那去上班,每月工资三百,另加奖金,中午还可以供一顿饭。所以她一直以为李长冉是世上难找的大好人。谁知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晚上,李长冉就凌辱了她,并且是当着郭秀兰的面。闵婷气极,说一定要去报警,李长冉说,你去报吧,你有什么证据?你说我强xx了你,有录相带吗?有旁证吗?闵婷说,郭秀兰看见的。李长冉阴阳怪气地问郭秀兰,你看见什么啦?郭秀兰也阴阳怪气地说,我只看见你们坐着聊天。闵婷还是不依。李长冉又说,这件事若是让你那位小男人知道了,他肯定就有借口远走高飞了。你信不信,只要你敢离开公司,我马上打电话告诉小男人?到最后倒霉的还不是你自己。

    文静听到这里,也是气极地问:“那你还是没有报警?”“李老板说要是报警,最多也就是通奸,还说通奸不犯法。”文静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但她也注意到,闵婷再怎么数落李长冉,总是改不了以往对其的称呼,这说明什么?说明即使她也恨李长冉,但与齐玲的那种恨不可同日而语。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文静又问闵婷:“当时就没有人给你出主意去告他吗?既然当时没有告,为什么现在却都摆出来了呢?”“我当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而且我也想,我也不能便宜了他。”“李长冉是只对你这样,还是对别人也这样?”“那是个色情狂,公司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的。”“那齐玲也受过李长冉的欺负?”“齐玲?齐玲是最惨的。齐玲的老公也是下岗工人,和齐玲是一个厂的。脾气特别暴,动不动就打她。不光是这样,她老公也不出去找事做,天天在家打麻将,饭也不做,孩子也不管,齐玲说起来就哭,可是又没有办法。每个月哪怕是有一百块钱,都能救她的急。李老板正是用这个威胁齐玲。他专门给齐玲配了一个传呼,随叫随到,一个星期要整她好几回。从年初开始发不出工资以后,李老板就换了一种方式,齐玲每陪他一次,他就给她几十块钱。李老板算得精明得很,原先是每个月发三百,齐玲陪他一次他还得另给,这下倒好,等于是用发工资的钱满足了他自己。就这样,齐玲去迟了李老板还不高兴呢。”文静听到这里,本能的感觉是想呕吐,如此卑鄙下流,龌龊不堪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

    “齐玲为什么不走呢?”“她不敢走,李老板总是说,齐玲要是走了,他就给她老公打电话,说他与齐玲同居过。齐玲就害怕让老公知道,也确实需要钱。”文静这时才明白齐玲当时的脸红,才明白齐玲的恨从何来。有一点文静总是觉得不可思议。一般男女之事,大都是女方有时会借机威胁,恐吓,甚至敲诈,怎么到了李长冉的头上却反过来了呢?想起来李长冉确有点欺人过甚,他凌侮了女人,还要胁迫女人,他就可以用一个极为不合情理的威胁把女人扣在自己的身边,供他玩弄,供他泄欲。别人想都想不到的方式,他却屡试不爽,齐玲如此,闵婷如此,郭秀兰也许也是如此,再加上那个高小惠。这大概就是郭秀兰所说的屏蔽吧?如果这就是屏蔽,那李长冉有可能就是死于他津津乐道的屏蔽。这样近似伤天害理的屏蔽,最容易培植仇恨,而且是那种无法排遣的仇恨,仇恨积蓄到一定的程度,积蓄到再也无法盛装的时候,仇恨就会寻求一个总发泄的机会,而最能让积蓄过多的仇恨彻底倾泄出来,莫过于让李长冉消失,永久地消失的方式了。依此而推,对李长冉的仇恨最深的人,最有可能是投毒的嫌疑人。会不会就是齐玲呢?不是,不应该是。投毒的人一定是精于谋划的人,他必须把每一个步骤都计算得相当精确才行,而齐玲是没有这样的谋划能力的,即使是她投的毒,那么她的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主谋。会是谁呢?也不象是眼前的闵婷。她比齐玲老道,也比齐玲外向,再加上比齐玲受到的伤害也要轻一些,所以她不会有超过齐玲的仇恨。她是属于那种不能让李长冉白占便宜的人,这样的人一般宁愿采用用敲诈而获得平衡,也不会用投毒的方式让李长冉消失,因为李长冉的消失并不能真正地让闵婷获得心理上的平衡。会不会是郭秀兰呢?郭秀兰具有谋划能力,而跟随李长冉时间最长,时间最长也许仇恨培植得就越深,越浓,想到这里,文静又问:“李长冉也是这样对待郭秀兰的吗?”“对她?李老板才不会呢,对她没兴趣。李老板就是把她看成一条狗,每次跟女娃混的时候,差不多都当着郭秀兰的面。郭秀兰跟别的人胡搞,李老板也不再意,那天晚上,就是李老板死的那天晚上,郭秀兰勾了一个包工头到包箱里混了一个多小时,出来后李老板还问她,钓了多少钱,郭秀兰说二百,李老板还说那就唱完歌了出去吃夜宵呢。”“这是真的吗?”“真的,齐玲也在场。”“你好象挺恨郭秀兰的?”“那是李老板的帮凶,老是帮着李老板欺负我们。就是李老板上西天了,她还要那么去做。”“怎么回事?”“李老板死了以后,郭秀兰第二天就把帐上剩下的十万元钱取出来扣在自己手里。我们都说,应该大家分了,李老板欠了我们好几个月的工资没发,她不干,说是公司的钱,谁也不能动。后来让李老板的妻子知道了,就去找郭秀兰要,郭秀兰不给,说是公司是她和李老板一起搞起来的,这应该是公司的财产,不是李老板个人的财产。李老板的妻子就告到法院去了。”“法院判了吗?”“没有,听说是庭外调解了,一边各五万。那一阵闹得还挺凶得呢?”“那你们的工资补了吗?”“没有,要不我说郭秀兰刁钻呢,她把李老板的坏毛病学了个全。她说五万块钱要先偿还欠别的公司的债,否则以后就没法再做生意了,工资等公司有钱了再补。我说,李老板死都死了,还做哪门子生意呀,她却说她也是公司半个法人。到最后她把我们全开掉了,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文静这时明白为什么闵婷当时没有对警员说得这么周详,也明白了闵婷这会儿为什么会自己主动找上门来反映情况。尽管文静肯定闵婷的话里夹杂着许多个人恩怨的水份,但还是让文静逐渐心里有数了,她决定还要找郭秀兰。

    “郭秀兰还在老地方办公吗?”“还在那儿。”“对了,还有一件事,听说你知道高小惠现在哪工作?”“知道,她在跨越集团做会计。就是,你们应该找找小高,找了她以后就知道我说的句句是实话。”高小惠确实比其他的人要精明和干练得多,当文静找到她,并说明来意后,她没有象郭秀兰那样尽说李长冉的”屏蔽”,也没有象齐玲那样紧张而差涩,更不象闵婷直通通地摆出一大堆李长冉的丑恶,她极为用心地探查着文静的用意,探查着文静终究知道了多少,她似乎对文静的每一句话都疑虑重重,特别是回答文静问题时,总是预先打着腹稿,缓缓地斟酌着每一个词句,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当问及她离开李长冉的公司的原因时,她极力显示出平常的神态说,那是因为经营思路不合。这引起文静的警觉。遇到李长冉那种恶人,高小惠的处境想必与其他人一样,饱受李长冉的欺凌。郭秀兰是麻木,齐玲是憎恨,闵婷则是报复,这是正常的表现。而高小惠的避而不谈,就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这就是不正常。不正常说明她是想隐瞒什么,如果李长冉还活着,她还在其手底下混,那对此讳莫如深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正常举动。但而今,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她想要隐瞒什么?通常情况下,人总是把对自身不利的事情加以隐瞒,总是把那些可能会对自己造成危害的事情加以掩盖,反向推论,有必要隐瞒的一定是对自己不利的,而不是对他人不利的,尤其不是对李长冉不利的。文静对这一推论的结论感到惊讶,高小惠是因为牵涉到凶杀之中才如此反常吗?但文静实在是不想过早地圈定。

    “你在李长冉的公司干了很长时间了吧?”“不,不长,只有几个月。”“那你怎么看李长冉呢?”“这可不好说了,我去的时候,上班做事,下班回家,不是很了解他。要说起来,这个人很聪明,也能干。”“我听另外的人反映,李长冉对手下的员工可是不太规矩?”“是吗?她们都说什么了?”高小惠问出来又觉得问得唐突,于是马上接着说,”人吗,有时免不了花心花肠的,特别是手里有几个钱的男人。不是说男人有钱就会学坏吗?”“李长冉对你怎么样?”“那倒是挺规矩的。女人要是自重,男人就没有机会。”“那你的意思是另外的员工不够自重?”“我不是这个意思。有的人整天缠着李长冉,要他买这买那的,可能李长冉就误会了。”“能具体说说吗?”“这倒没有啥。有一次李长冉给一家皮鞋厂拉业务,顺便掏钱给同去的小郭,小齐和我每人挑了一双鞋。回到公司小闵一看没有她的,就扒在李长冉的身上扭来扭去的,非要给她也买一双,李长冉不答应,她就伸手到李长冉身上摸,摸过来摸过去的,最后摸出四十块钱。李长冉当时就把她按在沙发上啃,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走了。这样的事太多了。”“据我了解,你是那次你爱人到李长冉那闹了一次后,你才离开的?”“这是谁说的?”“有没有这回事呢?”“那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与别人无关。其实我早就想离开了。李长冉的老业务已经没有什么做头了。后来他自己弄了个化妆品的配方,准备自己生产化妆品,我劝他这个项目不好搞,他不听,在办公室里摆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的,让我们几个天天往小瓶里装,搞成了家庭作坊一样,我干了几天干烦了,就走了。”“那依你想的话,谁会害死他呢?”“这我可不敢瞎说。不过有几家公司是挺恨他的,出事那天晚上风机厂的人和西宁办事处的人听说都在现场。”文静心里一惊,但并没有流露出来。

    “为什么恨他呢?”“郭秀兰没说过吗?不过也可能她不知道,那两笔业务是我和李长冉去做的,当时郭秀兰到上海去了。”李长冉有一次单独找高小惠,说有好久没有做到生意,公司已经欠了几个月的房租和员工的工资,问高小惠有什么办法。高小惠当然说没办法,李长冉便说,他有一个主意,能赚一笔,需要高小惠配合,但是不能让公司里别的人知道。他说他打算用高小惠的名字申报一个公司,做生意方便一些。宁问为何要用她的名字,李长冉说公司里只有她才靠得住。高小惠猜到不会是什么好事,便一口回绝。李长冉没办法,让了一步说,那就用他一个朋友的名字好了,但手续非得高小惠去办。李长冉地面上很熟,先是托关系从一家会计事务所时弄出一张虚假的资金证明,然后支使高小惠去工商局办了一个注册资金100万的所谓实业公司。手续都办下来后,李长冉就开始放风说自己手里有一笔五十万的风机加工安装订单,不久渝北风机厂的徐厂长就找上门来了,李长冉提出事成后他要提取10%的中介费,不管徐厂长怎么说,他就是一步不让。徐厂长也是寻业务心切,就答应了。之后李长冉故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拖延着,直到拖得徐厂长毛焦火辣的时候,才让徐厂长揣上五万现金,带他到那新办的公司商谈。套儿设好了,后面的事情就如程序般地按部就班了。找来朋友充当法人象模象样地一坐,煞有介事地商谈各种条件,最后签订加工合同,双方握手成交。这时候徐厂长没有理由,也没有多想,就把五万元交给了李长冉。李长冉说开张发票,徐厂长说,不用开了。李长冉却认真了,说什么先小人后君子了,什么他不想担诈骗之嫌,什么生意就得有生意的规矩等等,说得徐厂长一肚子的感激,一肚子的敬佩。徐厂长确信按合同十天后就会拿到30%的预付款后,满心欢喜地回去准备去了。预付款一拖再拖,拖到二个月实在是没法再拖的时候,李长冉干脆注销了那家假公司。徐厂长没有拿到真正的订单,反倒白白地赔了五万块钱,于是找到李长冉,要求李长冉退出来。李长冉拿出中介协议和发票说,上面可是有你徐厂长的签字和厂里的章子,怎么能反悔呢?徐厂长争辩说,订单没有拿到。李长冉说,我是中介公司,牵线搭桥而已。至于后来发生什么与我无关,甚至还说,就象是介绍婚姻的媒人,难道介绍成功后还管生男生女不成。徐厂长说那我就到法院告你。李长冉问,你告我什么?我手里有一切证据证明我是从事合法的中介业务,你告我诈骗有什么证据吗?你最多告那家公司诈骗,你怎么告,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文静心想又是所谓的屏蔽。

    “那后来告没告?”“没有。徐厂长请来律师谈,李长冉也请来律师,大家一见面,李长冉请来的律师是徐厂长请的律师的老师。这就没法谈了,最后协商李长冉退出一半的中介费就此了结。”“附加条件一定是等李长冉有了钱的时候才退?”“文同志,你知道这事?”“不,我猜的。”文静心想,这太容易猜了。这样的协议实际上是白纸一张,因为理论上李长冉有可能永远不会有钱的。”李长冉与那个律师的老师是什么关系?按说他是请不起的呀?”“不是请的,是骗来的。”“怎么回事?”“那位老律师在重庆很有名气,李长冉听说徐厂长要请律师来,就打电话给那位老律师,说是请他吃便饭,并说有事要请教。”“那人家就来了?”“老律师文革时被下放到化肥厂劳动改造,李长冉当时正好是厂里革委会的成员,对老律师很照顾,也帮过不少忙。老律师很感激李长冉的,一般有事找他都会来的。来了以后,老律师出面打圆场,事情就好办了。”“对西宁那家办事处也中如法炮制了?”“基本上是一样,但结果不太一样。”从高小惠的话里可以听出来,李长冉申办的那家假公司,开始是针对西宁羊绒制品有限公司西宁办事处而设的。在此之前,西宁的公司派了一个人到重庆探市场,恰好住在李长冉租房的招待所里,一来二去的就跟李长冉搞熟了。李长冉使尽浑身的解数,让那人相信重庆市场大有可为,也让那人相信只要跟着李长冉,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那人按照李长冉的谋划,一步步地说服厂里在重庆正式设立了办事处,又调来了二十万的货物试销,并委派那人,名叫孟雨霁的任办事处主任,常驻重庆。孟雨霁在重庆没有什么社会关系,对重庆的许多事情都是两眼一摸黑,自然对李长冉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李长冉哪有打开销路的本事,但他瞅准了这是一次发财的绝好机会。他绞尽脑汁地设下了圈套。开了一家假公司,然后介绍孟雨霁去谈,最后谈好委托其为重庆销售总代理,全部货物调了过去。为了稳住孟雨霁,李长冉说自己不要中介费,只是在销售盈利后意思一下就行了。孟雨霁天天呆在屋里盘算着锦绣前程的时候,李长冉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把二十万的货物用低价全部盘给了另外的公司,然后花二千块钱买了一大堆扫帚,拖把之类的东西堆在仓库里。过了一段时间,他告诉孟雨霁,销售状况不好,问孟怎么办,孟说那就把货发回西宁吧,李长冉与孟一起找到总代理,商量要回货物。总代理说不可能了,因为货都赊给别的公司代销去了,而且赊的分散,赊得到处都是,一时收不回来。孟雨霁着急了,说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说着说着,两边吵了起来。李长冉从中调解地说,那就这样吧,代理公司也没有钱,但为了承担一部分责任,就把自己的货物拿出来抵一部分,同时抓紧收货。孟雨霁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同意了。于是说好代理公司用货物抵五万,领到仓库一看,孟雨霁顿时傻眼了,一大堆这样的货能用来干什么呢?况且也根本不值五万块钱呀。李长冉说,代理公司进这批货时也受人骗了,并让拿出进货发票让孟雨霁看,孟雨霁这才悟出点儿自己被人下套了,五元钱一把的拖把,发票上竟赫然写着是五十元一把。

    “李长冉一定也给了你不少好处吧?”“事情是李长冉干的,他是老板,我只是他的职员。”文静鄙视地盯着高小惠,本想说点儿什么,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那你看,徐厂长或孟雨霁有没有投毒的可能?”“我不知道。”“要么是郭秀兰,齐玲,闵婷中的一个?”“不太可能。”“为什么?”“那几个恨不得靠着李长冉吃一辈子呢,李长冉死了,她们就没有钱挣了。”“不至于吧?”“那几个活宝,李长冉可以随便使唤。李长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配方,说是能让女人的胸隆得大大的。那几个本来就够大的,为了讨李长冉的欢心,都争着要吃,我劝过她们,不能乱吃,弄不好会得乳腺癌的,可她们就是不听。”文静后来找到郭秀兰,齐玲和闵婷,问起风机厂和孟霁事,果然她们知道有这样的事,但不认识徐厂长和孟雨霁。在问起隆胸的事后,郭秀兰说,高小惠自视清高,但其实比谁都会讨好李长冉,但她的心太大了,她几百块钱没有放在眼里,她是想要公司的半壁江山。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齐玲说高小惠老是对郭秀兰不满意,老是想取而代之。跟李长冉吵了好几次了。闵婷也说,有一次李长冉让高小惠做什么,高小惠不做,李长冉气得骂,你现在就走,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后来李长冉自己讲,就是他给高小惠的老公打的电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调查的进一步深入,许多过去未知的东西渐渐显露了出来,这时候的文静再也不是心底儿希望李长冉是他杀,反而希望李长冉是自杀。

    警方进入李长冉的死亡现场时,几乎当时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急于证明与死者没有任何的关系,这种害怕受牵连的担忧想来也是人之常情。但个人的明哲保身,却给案件的调查工作带来了困难,至使警方从一开始就行进在一条相当狭窄,迷雾重重的小道上。进展缓慢的直接结果就是时机渐失。为了弄出个水落石出,文静加快了查证的节奏,她先是传讯了风机厂的徐厂长,尔后是孟雨霁,这一次他们不能也无法再隐瞒了。文静最为关心的问题,就是他们是在什么情形下去的逍遥宫夜总会,当然不会是巧合,也不会是偶遇。徐厂长说那天下午有一个女子给他打电话,开口就问李长冉是不是欠他厂里的钱,然后说,李长冉转让了化妆品的配方,转让费是10万元,约定今晚在逍遥宫夜总会一手交配方,一手交钱。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而孟雨雯也是如此,只不过那女子还告诉说,给他下的套子,是李长冉一手策划的。徐厂长是带着他的侄子去的,而孟雨雯则是带着一帮子人去的,不用猜,徐是准备文讨,孟雨雯是准备武讨,但不管是文也好武也好,他们等着的成交没有等到,却亲眼看见李长冉的暴死。

    文静真正地为难了。从动机上看,好象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投毒,又好象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投毒。又从时间上推断,所有的人都有机会,但绝对不可能都去往李长冉的开水杯里投了毒。假如排除共同合谋犯罪的话,那凶手必在这些人当中。是谁,是哪一个呢?

    仔细地想一想,一步步地推一推。

    所有的人都恨李长冉,包括李长冉的追随者郭秀兰。而细想起来,同是恨,但恨的程度,恨是内涵是不一样的。先从外围看,徐厂长的恨里面掺杂着不少的侥幸,从他的话语之中可以听出来,直至今天他仍然蒙在鼓里,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受骗的,他盼望着李长冉有钱,有钱就能了清欠下的债务,由此他也当然盼望着李长冉好好地活着,最好是连个喷嚏也别打,否则欠下的钱就没戏了。假如他能够做到,他宁愿象供菩萨一样把李长冉供起来,不管是自己怎么恨他。孟雨雯也是相类似。尽管他已经知道李长冉亲手设下的套儿,但他带着一帮子人去,本身就说明他也不想李长冉死,因为没有人会莽撞地带着一大帮子人去投毒的。投毒是经过精心谋划的,而谋划的第一步就是确定李长冉一定会去逍遥宫夜总会,无论是徐厂长还是孟雨雯,都做不到这个至关重要的确定。当然也许是在确定之后他俩人中之一谋划了投毒,但这个也许极为不现实。要想置李长冉于死地,会有多得多的方式,有多得多比投毒更好的方式。因为实施犯罪之后尽可能使自己脱出身来,这是人的本能。凶手应该从李长冉的雇员中间寻找。

    最恨的人,最有可能是凶手。

    谁最恨呢?

    郭秀兰恨,文静从那句”命中注定”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郭秀兰是一种怨恨,一种被冷落,被闲置的怨恨,这是一种暗恨,一种无法表白,无法宣泻的恨,但几乎所有的怨之中都共存着希冀,共存着有朝一日的企盼,是遏制恨到极限的平衡剂。郭秀兰要是凶手,必定对李长冉是怨极之恨,怨到极端,就没有了怨,只剩下了恨,没有平衡剂的恨,一种极端纯粹的恨。但通过同郭秀兰的接触,文静肯定郭秀兰的恨还没有到这一地步。看来不是。而齐玲根本就不象。齐玲是一种受人欺凌的恨,由于她的个性,社会地位以及她的经济状况的特殊的制约,她不会产生出来极端的恨,因为她的恨的发展有一个特定的阻碍,那就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使她的恐惧远远地多于恨,这样的恐惧就使得她尽管恨李长冉,但更怕李长冉。怕遮盖住了恨,压抑住恨,所以与日俱增的是越来越怕,而不是越来越恨。如果齐玲这样的人走到投毒这一步,那一定是恨遮盖,压抑住了怕,怎么才能如此呢?其实就是她怕出现的事情出现了,李长冉告诉了她的丈夫,或者别的什么,使得齐玲再没有怕,再没有恐惧,换句话说,应该是李长冉先这么做,齐玲才有可能走极端。从另外一个角度上看,齐玲不具备谋划的能力,她的性格也使得她很难迈出如此血淋淋的一步。闵婷怎么样?闵婷的恨早已转化成了报复心态,转化成尽可能做不赔本的交易的心态。她会由这种变异的恨纠缠着李长冉,死死地缠着,就象一条蛇一般地一匝加一匝地缠绕在李长冉的身上,她非要缠得他挣脱不开,喘不上气,但不管缠绕着有多么紧,她绝不会缠得李长冉去死,化成一堆枯骨,真要是这样了,那缠绕之蛇也离死不远了。不象郭秀兰,不象齐玲,也不象闵婷,那象是谁呢?难道真是李长冉自杀不成。

    对了,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也恨李长冉,她的恨比起前几位要复杂得多。她几乎集前几位的恨于一身,她既怨,也怕,更有比闵婷还要深的报复,但同时,她还有前几位所没有的恨。郭秀兰被冷落,但还在李长冉的身边,齐玲怕,但李长冉还没有干那件损招,闵婷报复,但期望值却很低,唯独那个人——高小惠,被李长冉一脚踢出了门,不是冷落而是彻底的遗弃;被李长冉利用她的丈夫让她有苦难言,吃了哑巴亏;她极想报复,却没有任何办法可用。她的期望值太高了,她不想逼李长冉拿出点儿小恩小惠,她是想在李长冉的锅里分得一杯羹,甚至想控制李长冉。人就是这样,期望值越高,失望的痛苦就越难消减,失望的痛苦叠加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在潜意识当中滋生出毁灭一切的疯狂幻象,幻象逐渐逼真,就会发展成犯罪意识。当高小惠幻象充满犯罪意识的时候,她就会等待合适的时机,寻求稳妥的方式把犯罪幻象演绎成为真实。当她得知李长冉要到逍遥宫夜总会的时候,她认为机会来了,公共场所投毒是最容易使自己遁于无形的。为了更加稳妥,她电话通知了徐厂长和孟雨霁,以便让警方主要视线盯住那些明显有犯罪动机的人身上。当警方找到她时,她所以尽量不让她那复杂而深层的恨表现出来,她力图使警方认定她是过去,过去的职员,过去的恨和过去的女人。过去似乎就意味着与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牵连。

    一定是她。

    有一个问题,她是怎么知道李长冉的当晚行踪的,又是如何确定李长冉一定会去逍遥宫夜总会,而不会临时变更地点的呢?她又是采用什么方式投毒呢,因为她并不在现场。也许是有合谋人。

    文静想到这,心思一动,找到逍遥宫夜总会的电话号码,不停手地拨通了电话,她记起李长冉死的那天晚上,收银小姐打110时问110电话号码是多少的细节。

    文静从逍遥宫回来后,径直走进了局长办公室。一个小时后,文静拿到了拘捕高小惠的拘留证,马不停蹄地研究如何抓捕,如何突审,待到一切就绪,人马就要出动时,文静猛然心头掠过一丝疑惑,为了使证据更加确凿,她找到了技术处的化验员小李,那只杯子就是小李化验的。文静问:杯子上肯定有收银小姐的指纹?小李肯定地说,是,一点没错。但是……文静急忙问,但是什么?小李似是没有把握地说,好象杯子里的毒液有点儿不正常。不正常?难道不是氰化钾?是倒是,但毒液好象过浓了点?过浓了点儿是什么意思?你看,凶手是把毒液投进开水杯里的,肯定投的时候杯子里有大半杯开水,怎么着也会稀释毒液呀,怎么人死后,残留在杯子里的毒液还是很浓,浓得可以杀死一百头牛。文静心想一百头夸张了,不对,文静差一点昏獗过去,残留的毒液过浓,说明了什么,说明文静彻彻底底地搞错了,全都错了,错得让人沮丧,错得让人想跳楼。

    文静结结实实地在家睡了三天,她认为她最为失败的场面是对着行动小组说,任务取消了。她注意到,也想象到警员们看着她的眼神,惊愕,不明所以和一种恼怒,当然恼怒是出自文静突如其来的变更。睡到第四天的时候,她出门了,没有告诉任何人到哪儿和为什么去。直到变更抓捕高小惠的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文静通知所有的人齐聚逍遥宫夜总会,她想借鉴克里斯蒂笔下人物的惯用作法,她要在李长冉死亡的现场给所有的人一个明白无误的交待。

    她也想利用特有的情势了结善后。

    等大家都各就各位之后,文静开始了。

    她先是走到高小惠面前说:“凶手应该是最恨李长冉的人,而你的确是李长冉雇员中最恨他的人,所以一个星期前我确实认定你就是凶手。你从郭秀兰那里知道李长冉转让了配方,你早在配方刚刚做出来时就曾提出来转让配方,但当时李长冉坚定不移地认定他依靠这个配方,能在一年之内积聚上千万资产,而没有采纳你的意见。你在当时也一样坚定不移地认定自己是正确的。可惜的是,直到现在方才验证。我们可以想象出你的心情。如若李长冉当时听你一劝,也许会使公司走出困境,更也许你也就不会离开李长冉的公司。你不在公司了,李长冉才按照你的意见转让了配方,你所失去了不仅仅是眼晴看得到的利润,还有隐藏在你内心深处协助李长冉步入辉煌的如意算盘。所以你恨他,所以你谋划了投毒的步骤,方式。你先是确定李长冉肯定会在华山玉酒楼吃火锅,你按照先前的经验,猜想李长冉几杯酒下肚后,习惯到仅一墙之隔的逍遥宫夜总会去跳舞,唱歌。你估计到晚上10点钟以后李长冉要服药,这也是他的习惯。于是你设计好了,当他要服药时的白开水时,趁机掺进毒液,然后……”“文同志,我当时并不在夜总会里。”高小惠不慌不忙地说。

    “当然你不会在夜总会里。你是坐在对面的湘江茶楼里悠闲地品茶。”“那我怎么投毒呢?”“有人帮着你投。”“谁?”“你的表妹,夜总会的收银小姐。”文静此话使在场的人一片惊呼,唯独收银小姐默认般地一声不吭。

    文静见高小惠也是一声不吭,接着说:“是你打电话告诉了风机厂的徐厂长和孟雨霁,为了使他们一定会来,你把郭秀兰告诉你的三万转让费夸大成了十万,你是希望有人遮住你,也就是李长冉所谓的屏蔽吧。”“我没有杀他。”高小惠十分镇定地说。

    “对,确实不是你杀的,但你通知他们俩到夜总会,正好与凶手的谋划不谋而合,你实际上帮助凶手搅乱了警方的视线,为查证工作增加了难度。”“我只是想让他们俩替我出口气。”“那文同志认为谁是凶手呢?”郭秀兰问。

    “其实就是你。”文静又转到郭秀兰的面前。

    “文同志刚才跟小高开了个玩笑,现在又跟我开玩笑了。”“这次不是开玩笑。”郭秀兰不屑地撇撇嘴。文静没有理她,端起一只玻璃杯说。

    “我们先前推测,是收银小姐将毒液掺进杯子里的开水中,当然是按高小惠的授意,然后端到李长冉的面前。但我们的化验员发现了一个不正常的情况,李长冉饮毒身亡后,残留在杯中的毒液竟然很浓,这说明了什么呢?本应稀释的毒液没有稀释,说明毒液是李长冉喝过之后才掺进去的。这也不能说是凶手谋划有误,一般而言,人喝开水服药不会把水喝得底朝天的,总要在杯中留些水的。杯中的水只要没有喝干,那么掺进去的毒液必定会不同程度地稀释。但凶手没有想到,收银小姐准备的开水太烫了,烫得李长冉没法立刻端起来喝,刚好这时柔情10分钟开始了,李长冉放下了杯子,兴冲冲地跳舞去了。跳完后,想到吃药时,肯定是极为口干,所以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水,也喝干了用以稀释毒液的水。既然毒液是李长冉喝完完之后才掺进去的,那么李长冉就不是死于杯中的毒液,而是饮了另外的毒液。这样一来,问题就清楚了。只要你想为什么李长冉死后还有人往杯中掺毒液,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往杯中掺毒液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证明毒液是在场的人投放的,那么凶手自然也就在当时的在场人员当中。很有意思的是,如果照此反向而推,那就会得出另一个结论,凶手没有在在场的人员当中。”“那杯中的毒液是谁投放的呢?”有人问。

    “是郭秀兰。”“那可真是冤枉了。”“根本没有冤枉你。投放毒液的人并不是凶手,而是凶手的帮凶,是凶手的合谋人。起先我们按照最恨李长冉的人就是凶手的思路,推测是高小惠,但高小惠并没有在现场,也就不可能投放毒液。还有一个不可能我后面会提到的。所以这时我们必须换一个思路,在场的人哪一个最可能与凶手合谋呢?合谋人必须具备的条件是对李长冉的习性了解得最多,了解最多的人当然是你郭秀兰。”“下一步就是李长冉中毒的毒药放在哪里呢?氰化钾是巨毒,发作过程极短。毒药不可能是在吃火锅时服下的,也不可能掺在夜总会的啤酒里的,必定是在李长冉服药的同一瞬间吞下了毒药。同一瞬间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毒液掺在李长冉的药里。所以我们说高小惠不可能。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有比你们更恨李长冉的人,而且是能够接触到李长冉长期服用药的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这个人才是谋划一切的人。”“不是我?”郭秀兰脸色煞白地喊出声来了。

    “当然不是你,因为李长冉妻子,夏科长,比你更恨李长冉。”“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就是凶手啦?”夏科长淡淡地问。”我那么恨李长冉吗?老百姓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简直是无稽之谈。”“那是指正常的夫妻。”“你又有什么根据说我们的夫妻不正常?”“你和李长冉婚姻没有感情基础,没有夫妻之间的恩爱,也没有和谐的夫妻生活,这种夫妻算是正常的吗?”“你这是猜的吧。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不代表你个人,而是代表着政法机关,所以请你讲话慎重一些,无根无据的话还是不要讲。”“没有证据我是不会请你来的。”文静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71年你18岁时进的化肥厂,如果不是你父亲尚未解放的原因,你最差也会到化验室做化验员的。你被分到车间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73年厂里分到一个上大学的指标,你一定是拚着性命都想得到这个指标,你的这个急切的心思,让当时还在担任厂革委会成员的李长冉知道了,他也意识到这是天赐良机,因为他早就盯上你了,从你进厂第一天他就开始打你的主意。他主动地找你,答应帮你实现你梦寐以求的愿望。他里外活动,四处奔波,最后终于拿到了那个指标,也是到这个时候,他也拿到了一张迫你就范的王牌。他可能是拿着指标表格对你提了一个条件,一个你根本不应该也不可能答应的条件,那就是要你嫁给他,一个比你大十岁,面相丑陋,个子矮小,志趣相异的鳏夫。你与他成婚的事,也算是整个化肥厂一件特大新闻了,所有的人惊异,所有的人怀疑,甚至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根本不现实的事情。而当你离开了化肥厂进了重庆师范学院以后,所有的人才明白过来你是受到了李长冉的胁迫。”“这与李长冉死有什么关系?”夏科长愠怒异常。

    “假如仅此而已,那是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也有夫妻是在结婚后建立起感情的。但你不可能,你就是想也做不到,你与李长冉的差异太明显了,你和他就如同一滴水里的一滴油,无法彼此溶合,也无法彼此共处。所以你到了师院的第二年就有了外遇。你是想逐步摆脱李长冉而开始新的生活,但那时你的确没有真正了解李长冉。他既然有手段胁迫你就范,就绝不会只满足于昙花一现的占有,肯定占有你的第一天,他就盘算好了怎样永久地占有。他听到你的传闻后,没有找你吵,也没有找你闹,他最擅长控制和支配女人。他不动声色,不闻不问,就象是没有这回事一样。但他并不是宽容,也不是寄希望于时间磨合出感情,他在暗地里活动,暗地里准备着,从他的为人处世的原则推断,他一定要寻找出一种绝对的方式,绝对能够让你从此打消离他而去的念头,从而达到永久地占有你的目的。他清楚地知道,要达到这个目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他知道象你这样的人,自身条件优越,生活志趣高雅,但又婚姻极为不尽人意的你一旦陷入了情网,一旦对将来陷入了憧憬,一旦下定决心非要开始新的生活的女人,会不顾一切地走下去的,所以他绞尽脑汁寻找你的弱点,他要对你的弱点实施打击,对一个人的弱点实施打击,往往能削弱其还击和抗争能力,李长冉精于此道。没有用多久,他找到了,至少他认为是找到了,那就是你的虚荣心,一种近乎自恋的虚荣心。他认为这就是你的弱点,因为往往虚荣心都是脆弱的,尤其是女人的虚荣心,更尤其是喜欢自恋女人的虚荣心,那更是不堪一击。他一直忍耐着,直到你临近分配的时候,他开始出击了。”“怎么我听起来就象是上心理学课一样?”夏科长戏谑般地说。

    “一点没错,我正在从你的心理分析中归纳你的犯罪动机。”“但愿你没有白费工夫。”“不会的,我胸有成竹,可以说是胜券在握。临近分配的时候,你面临着一个新的选择:要么到某个中学当教师,默默无闻地干到退休;要么到某个机关当干部,几乎每天都有诱人的机遇。你的虚荣心当然是在后种选择里最容易得到满足,所以你开始行动,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你求了李长冉。虽然你的央求是利用他,虽然你的情感的深处是不愿意求他的,但你还是求了。李长冉利用他的社会关系,为你办好了一切,没有让你出一点儿力地办好了一切。当你沉浸在达到目的的喜悦当中的时候,我猜几乎是同一个时刻,李长冉向你摊牌了,他准备,积蓄了很久的东西摊到了你的面前,而且是毫无预兆,在你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打得你惊惶失措,是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照片,也许是录音,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他拿出了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有婚外性行为。”夏科长面露痛苦地垂下了头。

    “肯定当时你有一种坍塌的感觉,你这时才了解到李长冉完全是一个你无法捉摸,无从想象的人,你在他面前就象是一只捆缚起来的小鸡,无力挣扎,甚至无力呻吟。李长冉也给了你两种选择:要么忠实于你自己的感情,要么忠实于你自己的丈夫,而在你看来,你别无选择,忠实感情,意味着什么你是能预见到的。你和你的意中人双双背上学院的处分,不纳入国家分配计划,两人携手流浪天涯,自谋生路。那个年代,这样做的结果就等于是步入绝境了。你不会的,即使你的情感可能不惧,但你的虚荣心太脆弱了,以至于无法承受。李长冉是恶人,恶人就必有恶行,他给你的不是选择,而是一种强加,他算准了你没有勇气去选择。于是从这以后,你就等于是被捏在他的手心里了。尽管你除了夫妻名义之外再不会给他什么了,但他已经满足了,他把你捏在手里就已经向外人证明了他的手段,高超非凡,绝顶聪明,更证明了他有能力,只要他想,他有能力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实际上他就是以这种满足作为他身混商界的心理支撑。他对你可以无所顾忌,无需防备,甚至可以对你任意驱使,这对他来讲,是再得意不过的了。”“难道这就是我的所谓犯罪动机吗?”“不完全如此,这只是具体的犯罪动机的背景。假如李长冉没有逼你到绝路时,你不会产生消灭掉他的的念头。遗憾的是,李长冉并没有就此罢休。李长冉的公司濒临解体的时候,他想到了你,因为他对你可以任意驱使,所以他没有想到后果是什么。你原先在学院的情人调到区投资银行担任经理。李长冉得知这一消息,凭直觉认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让你出面帮他去找银行经理,给李长冉贷出十万元的贷款。你又一次屈从了,因为你得知你也快要升迁副局长了,你不想让李长冉旧事重提,毁了你的仕途前程。你与经理商议后,答应贷款。没有想到,李长冉这个恶人又行恶事,他提出要给经理10%的回扣,你知道,他是在趁机抓住新的把柄,以期控制住你,还有你的旧日情人。你不可能再一次让他得逞,但你对他的险恶用心并没有完全看透。当你说不用给回扣也可贷出款时,李长冉不合情理地非要坚持,你问李长冉,你给那么多回扣不是增加了偿还的负担吗?到期限时你用什么来还呢?李长冉回答对你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我听经理描述过,当时你吓坏了。李长冉说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还贷款,还说银行几百万,几千万的贷款都有没收回来的,贷10万不还算得了什么,又说,回扣一定要给,要弄就栓在一起,省得到时他天天来催帐。李长冉的确是恶到家了,只要经理收了回扣,他就获得了屏蔽,这是他最喜欢用的词,他就可以安枕无忧地用着国家的钱。万一追究起来,他虽是负债人,但无力清偿,既不伤筋也不动骨。可是经理就惨了。你看到了这一步,所以你死活不答应,因为与其答应是条死路,还不如现在就死。李长冉并没有因为你不答应就罢手了。他竟然直接找到经理,名义上是谈贷款,实际上是透露威胁的口信。李长冉逼得你无路可走了,也逼着你生发出消灭他的念头。”“你找到了郭秀兰,坦言想要置李长冉于死地。你知道郭秀兰也恨李长冉,也知道郭秀兰容易满足你所能够做到的承诺。当然你具体是怎么说服郭秀兰尚不得知,但肯定是说服了。”“说一千道一万,你没有我预谋杀人的证据?”夏科长抬起头来说。

    文静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地把眼光,那种让人心虚的眼光转向了郭秀兰,郭秀兰先是下意识地避开了文静目光,继而又转过来,惊慌地发现文静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就象是看透了她的五脏六腹一般,郭秀兰猛地跳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喊道:“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但文静刀一般的眼光仍是死死地咬住了她,她急了,几乎是没歇一口气地喊着:“是她,是夏科长,是她往李长冉的药里掺的毒,是她给我毒液,以防李长冉忘记吃药,是她让我等李长冉吃药后再把毒液投进杯子里,让别人不会怀疑药中有毒,都是她,真的不是我。我有她跟我商量时的录音带,不信你可以拿去听。”说到这里,她急匆匆地从包里掏出一盒录音带,急匆匆地交给了文静。

    文静把弄着录音带,松了一口气似地说:“我早就猜你跟李长冉学了不少的屏蔽的招数。如果没有这盒带子,我确实没有预谋证据。”但让所有在场的人不解的是,夏科长似乎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文静明白,夏科长是真正获得解脱的轻松。

    夏科长神情幽静地叹了一口气,冲着文静说:“对于这么一个死有余辜的人,你们值得为他卖力吗?”文静沉思了片刻说:“李长冉是天理不容,死有余辜,但是你伤人害命,同样也是天理不容。法律就是惩恶扬善,毒杀本身难道不是恶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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