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中昆打开车门,快步走到朱自强的身后,这背影看起来笔直挺拔,但从中显出一丝孤寂和落寞。管中昆不想绕到朱自强的前面,他从朱自强微微颤抖的肩膀中,已经看出朱自强此时的情绪很复杂,张军临走前的那句话,他也听到了,换位思考,如果自己在朱自强的位置,面对着血脉相连的亲生兄弟,同样没有办法释怀。
“自强,上车吧。”
朱自强点点头,深深地吸口气,过年要去父母的坟上,到时再跟猪肝说吧,也许可以叫上猪脑壳,父母死后,三兄弟从来没有相约一道上坟过,这么多年,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总没机会相约出现在双亲墓前,父母泉下有知,定会痛心不已。
朱自强转过头来,眼角已经看不见半点泪痕,“中昆,陪我去见见我大哥吧。”管中昆此时的内心,非常复杂,朱自强今晚的表现就像一个谜,但更像一个传奇,不应该出现在现实中的传奇,他已经无法预知朱自强未来会闯出一条什么样的道路。零零七?铁腕政客?伟大领袖?也许这些对朱自强来说,一切皆有可能。
管中昆比朱自强还要坚忍些,这种坚忍不是指退让或是懦弱,而是承受力和接受力,就在朱自强曝出会武的秘密后,管中昆已经在心底决定,今生……惟朱自强马首是瞻!因为他相信以朱自强的能力,和不懈的努力,加上他们这帮人团结起来的力量,没胡什么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自强,缓缓吧,既然你选择缓缓,那么所有事情都可以缓下来处理,没必要太着急,而且……急不来的。”管中昆的话很有效果,起码对于朱自强来说,虽未必言听计从,但他会非常重视。
朱自强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吧。”他与猪脑壳之间的疙瘩确实太复杂,不那么容易解开啊。猪脑壳的案子,要不是后来出现章郁这样的转折,此时早就被处以极刑了,易寒香的死,归根究底,凶手还是章郁,主谋是苏联,责任一划开,猪脑壳的量刑就减轻不少,再加上那兄弟俩也承认是自作主张对易寒香施暴,猪脑壳的量刑再次得以减轻。至于其他事情,猪脑壳虽然被指控为大江腐败集团的核心人物,但因缺乏合法的证人证言,这些指控都不成立。
官场就那么回事,干部只要沾上点污水,即便用来陪宰也不会轻易放过,除非猪脑壳有强硬的后台。但其政治生涯也就此宣告终结。所以猪脑壳当了陪宰对象,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在大江腐败案中,还有一个跟他一样刑期,那就是朱有财,两叔侄同患难。
次日的曲高市经济研讨会上,朱自强从头到尾没有发表具体意见,一直在听其他人讲,朱自强现在有个习惯,他的所有讲话稿都不需要手下准备,这点作为他的秘书张远生最了解,往往需要印发成文的东西,朱自强从来不会独断专行,基本上都要与主管副市长们取得意见一致,至于报告、总结一类,他也推翻固有模式,那就是在开会之前不印发,在他的观念里,最反感的就是领导在上边讲,下边的人在走神,思想开小差,个个听得无精打采。开会是一种手段,开会的目的是为了贯彻施政方针,指导思想,落实任务,早早地以会议资料的形式将要讲的内容印发下去,那开会还有什么意义?不如直接发几个文件了事。
朱自强开会不走过场,他在上边讲,眼睛可都盯着下头,谁要是不留神听着,就会被点名,当然,朱自强不是点名批评人,只是笑着谈谈被点名者的相关领导范围,存在些什么问题?工作中需要改进哪些方面?这样一来,全市处级干部们对这位朱市长是又恨又爱,又敬又怕,既佩服他的口才和领导水平,又害怕他那种人畜无害的笑容,往往这种笑容一旦展现在他的脸上,马上就有人要吃苦头了。
这届市领导班子中,说到最让人害怕的领导还是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金光庆,金光庆的能力强,铁面无私,从政至今没有发生过任何经济或者生活作风问题,他早年丧妻,之后就一直独居没有成家,生活作风很好,从没有传出过什么男女问题,这对于一个厅级干部,而且正当壮年的男人来说,极不容易。再加上他没有子女,早年在医院捡了个弃婴作养女,除此,家中只有一个老娘尚在人世。在曲高,干部们都喜欢拿金书记当参照物,你是不是个好干部?得以金光庆作标准。
赵大为主管党内全面工作,不插手市政府事务。朱自强抓经济发展,不干涉党委工作,金光庆抓党风廉政建设,主管纪委、监察、司法部门,政法委书记周朋主管公检法三家,陈朝鲜协助朱自强主管市政府日常工作。大体分工暂时这样,但周朋基本上不插手实际工作,公检法三家实际上由金光庆领导,这样一来,金光庆就当相于兼职了政法委书记。
这段时间以来,在赵大为的支持下,金光庆声势浩大地开始了一场反腐行动,其目的就是要帮朱自强平稳地去掉“代理”二字。
几个人的工作配合得相当默契,除非有特别需要,市政府或是市委、纪委的会议,通常不互相窜台,各自有什么行动,私底下知会一声即可,除非是重大事情的处理,关键性、原则性问题才会聚在一起。这样一来不但节约了大量时间,而且给下边的各级党委政府做出了表率,这种工作方式很快就取代了以往由书记掌管党委、政府全面工作,书记就是一把手的行政管理方式。
临近春节,朱自强总算放缓了工作节奏,由市政府办根据省政府通知,安排完春节假期后,朱自强把杨玉烟母女俩接到曲高。
腊月二十八,朱自强、猪肝、吴飞、洛永,还有特地从牢里暂时接出来的猪脑壳,以及猪脑壳的妻子郑忠敏,一行十几人浩浩荡荡地回到狗街。
先行赶回来的付雷已经准备好了吃住,就在当天晚上,朱自强召集两位哥哥,第一次在狗街父母的坟前召开了家庭会议。
猪脑壳由于肠胃出问题,整个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再加上呆在看守所时间过长,皮肤白得发青,哪有昔日颇为富态的模样。冬天的山风吹得他瑟瑟发抖,猪肝看不过去,脱下自己的羽绒服递给猪脑壳。
上香、点蜡、烧纸、磕头,三兄弟围坐在两块碑前一时沉默无语,朱自强用手抠去碑上的泥土,缓缓地说:“自打爸死后,咱们还是头一回聚在一起上坟呢,现在咱们都成家立业了,我希望以后每年都像现在这样,一起来给爸妈磕头拜年。”
猪肝不说话,低着头,猪脑壳也不说话,他顺着石碑的方向看着远方,朱自强暗暗地叹息一声,管中昆说得不错,猪脑壳太不甘心了。
“大哥,你有什么打算?我是说出来以后。”
猪脑壳眯着眼睛,耸耸脖子,这羽绒服的质量很好,他看着朱自强:“老三,你现在是市长了,正厅级,你帮当哥的出出主意。”
朱自强指着父母的坟,脸色无比严肃地说:“你可以不把我当亲兄弟,但你始终是爸妈的儿子!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还不甘心是不是?你说吧,究竟打算怎么办?”猪肝的脸色很难看,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猪脑壳。
好像是感觉到了两个弟弟的压力,猪脑壳自嘲地笑笑:“我有什么不甘心的?现在都成了犯人,要不是你这大市长出面,我还蹲在里边吃苞谷饭呢。”
朱自强摇摇头,表情显得无比沉痛:“大哥,当着父母的面,咱们都把话摊开讲!你参加工作,吞了爸爸的丧葬费,把老妈甩在街边不闻不问,后来老妈由于投毒的事情气得病发而逝,你摸摸你的良心……别以为自己做得有多隐秘!天下没不透风的墙,这些年我一直压着二哥不找你算账,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躺在坟里头的二老!其实在我心里,你早死掉几百次了!你不孝啊!在大江出卖兄弟,勾结贪官为非作歹,你不忠不义!你帮人敛财诈钱,指使吴家兄弟间接害死了易寒香,你无法无天!落到今天这一步,你竟然还要跟苏家搭在一起,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把我弄下来?是不是想看到我一无所有,一事无成?那你呢?你还能当官吗?你还有资格当一名党的干部么?”
猪脑壳张着嘴,满脸茫然地看着朱自强,看着这个从小机灵古怪的弟弟,他一直认为当年投毒的事情无人看破,侥幸至今,甚至淡忘了还有这么回事。猪肝脸上的阴狠之色越来越明显,朱自强的眉毛不断挑动,伸手一把拎起猪脑壳,狠狠地摔在坟前:“你给我跪好!你好好看看,这里边躺的是谁?是你的亲生爹娘!我恨不得把你的心肝剜出来看看,看看里边究竟是什么东西!”
猪肝“哇……”地怒吼一声,一拳砸在祭台上,骨节处的皮肤崩裂,鲜红的血慢慢地渗了出来,猪脑壳本就青白的脸色更加灰败,他没想到的有的事情都瞒不过朱自强,猪脑壳看着眼前的墓碑,碑文在他的眼中扭曲、变形,仿佛看到当初母亲充满了悲哀和轻蔑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眼神,母亲临死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猪脑壳毫无意识地摇摇头,身上的羽绒服挡不住内心的寒流。
猪脑壳先是轻轻地磕下头去,然后慢慢地抬起来,再猛地往地面撞去……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如果一定要赎罪,那么干脆一头撞死在母亲的坟前算了。他的头没有碰到坚硬的祭台,而被朱自强一手牢牢地挡住:“大哥……”
猪脑壳的泪水洒在朱自强的手心里,这热泪被山风一吹,顺着手心直透胸间,朱自强眉头紧锁,两眼直直地看着猪脑壳,猪肝低着头,山风把他的头发揉乱,此时猪肝开口了:“我打小没叫过你大哥,但你是我的亲大哥,就算我不想承认,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你帮我洗过衣服,教我写过作业……”猪肝抬起头,从怀中摸出一张陈旧的相片,那是他八岁的时候,一家五口在狗街桥头照的黑白相,父母站在身后,猪肝站在中间,胖胖的猪脑壳在他左边,还有朱自强猪尾巴站在右边。
猪肝指着墓碑道:“故显考朱公大长老大人,咱们的父亲,一辈子只穿过三套新衣服,你应该听有财叔说过,打小爸就是个孤儿,直到十五岁的时候才做了一套劳动布衣服,还有就是跟妈结婚后,爸长胖了,以前的衣服穿不了,这才穿了第二套卡其布衣服,第三套就是寿服……穿进了棺材……大哥!你叫朱自明,你姓朱是不是?可你对不对得起死去的父母?爸爸一生清白,光明磊落,虽然是个杀猪的,也算得上忠义仁厚!可你呢?你干的都是什么事情?”
猪脑壳摇头,泪水不断涌出:“别说了猪肝儿,你别再说了!我不配姓朱,你们别说了,尾巴……你放开我!”
朱自强摇头道:“如果我和二哥要你死,还会让你活到今天吗?你是聪明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还有二哥,今天我借这个机会要说说以后的事情!”
两人听到这话,同时看向朱自强,以后的事情?朱自强先看向猪肝:“二哥,我到曲高后一直没跟你见面,也没跟你说起其他事,张军已经投了苏家,你别急……这事儿我已经处理了。你这些年从桃源到曲高,前前后后干的事情已经揽不住了,让你洗白你舍不得手下的兄弟,不让你做事,你又不痛快。我来曲高,有部分因素是为了你,要知道只要有人打你的主意,谁也保不住你!我的意思是,等大哥出来后,你们马上出境,有大哥帮着你打理,我就可以放心了。”
猪肝抿着嘴,脸上写满了不乐意。猪脑壳“嗯”了两声道:“猪肝,老三说的是正话,你没当过官,不晓得其中的黑暗,如果有人想拿你开刀,把你当垫脚石,只要有人出面,到时候墙倒众人推,恐怕没有几个人能保得住你。就你那些手下们还能强过武警部队?还有,眼下只有老三最有希望,你不行,我也走错了,朱家全靠他一人光宗耀祖。你这做哥哥的不能拖他后腿啊!”
猪肝面无表情地看着朱自强:“去哪里?”朱自强嘴角弯曲,带着一抹笑容,他知道猪肝已经被说服了,“台湾!”
猪脑壳的眼角还有泪水,此时被昏黄的蜡烛照得特别惹眼,看起来他的兴趣比猪肝大:“台湾?好地方!猪肝能打,讲义气,在那儿施展得开,再加上台湾官场就是黑金政治,有钱能使鬼推磨……”
朱自强道:“正好适合你。说不定你们还能弄个议员干,就算不行,起码也能捏住一群官员,到时你就替二哥把明面上的事情摆平。”朱自强伸出手,猪肝搭了上来,猪脑壳也搭了上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朱自强道:“具体的事情咱们随后商量,大嫂和二嫂就不要带过来去了,你们在那边稳住脚后,抽时间过来看看就行。”然后无比恳切地看着猪脑壳:“大哥,最后一次,这是我的底线了!今天在父母的坟头前,我把什么话都对你说,你跟二哥在一起,绝对不能分开!当然,我可以很自信地说,你也别想甩开二哥,如果你再干什么对不起朱家的事,别怪弟弟们无情。”
猪脑壳看看朱自强,然后在看看猪肝,再次面向坟头跪下,举手发誓:“父亲、母亲!你们在天之灵作证!如果我,朱自明再干出对不起朱家、损害朱家、做出任何对不起弟弟的事情,叫我不得好死!”
管中昆的方法实现了,去台湾,那儿才是猪脑壳和猪肝的天堂,两人只有在台湾才能如鱼得水,黑白通杀,有猪脑壳在,猪肝想吃亏都难!当然,前提是猪脑壳必须全心全意跟猪肝合作,这就是最大的风险。朱自强如果能完全打掉猪脑壳仅存的奢望,那事情应该不会太难,管中昆赌的就是兄弟情,再怎么说猪脑壳也是朱家人,而且他对当官特别痴迷。现在看来,一切都在料想之中,对于猪肝来说,只要能帮朱自强,就算刀山火海他也不会皱眉。
随后一帮亲朋好友在狗街过了个热闹的团圆年,正月初三,众人各赴远方。三兄弟回到曲高后,猪脑壳继续坐牢,朱自强通知张军,可以提前把猪脑壳保外出来,顺便着手安排出境,这事儿有吴飞打头,李子腾暗底相助,朱自强根本没费什么事。让猪肝意外的是,吴飞竟然找了十七个战友跟他们兄弟俩一起出发,猪肝看得出来,这些人比张军还要厉害!只有朱自强明白,这些人都是吴飞的生死兄弟,有他们在,就能保障猪肝的安全,可是怎么把这些人通过合法手续放出去呢?要知道吴飞的战友们,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监控,去台湾一般是从香港过渡,先要取得香港永久居住权,这个不难,买通十几个香港女人,办理结婚手续就能过去。问题是同部队的退役特种兵同时娶十几个香港女人,这就有点欲盖弥彰了。
朱自强让百大房地产买下了猪肝的建筑公司,还有猪肝手上的地产,再由运输公司出面向农行贷款,将猪肝的持有股收回。还有桃源矿山上的收益,猪肝尽量出手套现,到曲高党代会和人大会议开幕之前,猪肝已经有九千万的现金,全部交由李碧叶操作,将猪肝百分之九十的现金兑换成美元存入中国银行,等猪肝到香港后,再办理瑞士银行户头,转存其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按下猪脑壳和猪肝的事情暂且不表,党代会后,曲高市委常委会经过选举产生:市委书记赵大为,市委副书记、市长朱自强,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金光庆,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周朋,副市长陈朝鲜,政府秘书长管中昆,组织部长李有光,宣传部长韩志诚,一共八人。
人大代表会议上,由代理市长朱自强作政府工作报告,并在接下来的市长选举中,以百分之九十五的支持率获得通过,成为正式的曲高市市长,成功的很大因素,是市纪委的反腐行动,市级代表中,有百分之六十是处级在职干部,金光庆一动,谁还敢在人大会期间捣乱?
接下来在人大常委会的选举中,赵大为当选主任,陈字奇在市广电局沉寂几年的党委书记后,突然杀出当选常务副主任。当然这种突然只是针对其他干部而言,对于朱自强等五个常委来说,早就在算计当中,特别是朱自强,人大这块按照原有模式,肯定是赵大为当主任,但常务副主任一职也相当关键,赵大为是书记,没那么心思和时间管理人大事务,常务副主任主持平时工作,代理主任职责。于是在朱自强的提议下,选择了这个功勋县的老书记。
陈字奇有足够的资本担任人大副主任。他已经五十出头了,当年出任秘书长时,因为没选进市委常委,所以一直没有迈过副厅的大关,后来曲高政坛风云变幻,他也被踢到了广电局担任书记,不痛不痒打算养老退休时,被朱自强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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