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视无名,他本是一个汉族大地主的家奴,后来鲜卑抢劫中原,杀了他的主人。由于平时身材粗壮,孔武有力,他幸免了被吃的命运,幕容垂“解放”了他,让他做自己的家奴,便给他一个新名字,叫“平视”。
平视在历史中也赫赫有名,他本是“平家将”的始祖,曾经有段时间,“平家将”与“杨家将”同为十六国时代绵延数百年的军功世家,但遗憾的是,“杨家将”可以将这个名号安在宋朝一个杨姓将领身上,由此,屠杀汉人的“杨家将”摇身一变成为保卫汉人的民族英雄,但“平家将”实在无法篡改。
因为在中国历史中,实在找不出姓“平”抗胡英雄,所以这个与“杨家将”同时存在了数百年的军人世家,最终淹没在历史中。
等平视带着气势汹汹的幕容垂赶到城西骨山时,黄朝宗正强忍着呕吐感,盯着一个小孩看。那小孩还没有一米高,正啃着一个骨头,好奇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跪了一地的晋人,毫不在乎黄朝宗打量的目光。
他啃的是一根人骨。
啃罢,他遗憾地打量着骨髅,顺手扔到了骨山上,而后摸摸腰刀,在人堆里扫视了片刻,伸手拉出一个人来,不顾那人的哀求与哭喊,拖曳着向城内走去。
“他多大了”,黄朝宗忍住悲愤,轻声问身边的晋人。他不敢动,因为他是使节,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国家行为,所以他只好忍酎。
忍酎,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远处,平视正带着幕容恪向这里走来,幕容评尾随其后,幕容垂则远远地落在后面。
“此乃幕容垂之子幕容令,今年八岁”,那名晋人低声回答,而后仓皇缩入人群。人群,所有的人都尽量缩起身子,唯恐引人注意。他们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有隐身术,能完全避开燕人的目光,他们只是想比同伴更不为人关注。
“他只有8岁”,黄朝宗叹了一口气,说:“却学会了一切狰狞。”
这一年,幕容隽32岁,幕容恪27岁,幕容垂25岁,幕容评50岁。黄朝宗比幕容宜大一岁,今年23岁。
在现实的世界里,高翼度过了30年,在现在这个世界里他度又过了四年,粗算起来他应该比幕容恪还大,但由于后世营养充足,他反而显得比幕容恪年轻,故此他自称21岁这一年龄数据来自他这次大婚。
按晋俗,在大婚前他必须告诉司马燕容自己的生辰八字。但晋俗男子十五岁成婚,而高翼的首婚年龄超越了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范畴,未免过于惊世骇俗,他杜撰了这样一个数字
晋俗男子20而加冠,行冠礼,20岁大婚虽然罕见,但也可以理解。
黄朝宗看着迎面走来的人,微感诧异。
在黄朝宗料想中,一个自十五岁起就征战沙场,百战不败的无敌名将,应该是目光迥然有神,说话响如霹雳,身材膀大腰圆的雄峻大汉,但幕容恪不是。
亦或者,一个能生出8岁就吃人的孩子,并常常亲自教导孩子吃人技巧的父亲,应该是眼神凶厉恶毒,头发硬如钢针,脸上满是恶狼般的神情,但幕容恪不是,迎面走过来的人都不是。走在前面的是幕容恪,幕容垂步步尾随,幕容评一脸尴尬,走一步停两步,似乎不愿牵涉其中。领先幕容恪,幕容垂,他们肤色白净,因饱读诗书而显得温文尔雅,甚至带一种女性的柔美,却又有一股刚健的军人气质,二者结合的是那么融洽,反而显出一种独特的魅力
“请问,燕国一个王爷价值几何?”黄朝宗先发制人,朗声问。
幕容恪唇上和两颊那一抹淡淡的胡子茬给他平添了几分男儿气概。他眼睛里满是和蔼的笑意,笑容中带着一种难易形容的味道,让人觉得很温暖、很亲切,一见到他,亲近之心油然而生。
黄朝宗的话虽有点没头没脑,但幕容恪马上明白他在说什么,略一沉吟,他不甘示弱地回答:“当值万千!”
黄朝宗立刻咬住不放:“不敢当万,便当五千如何?”
“此等贱种,便一万个,如何值我一个王,便两万个吧,何时换?”幕容恪说完,又补充说:“回去告诉你家寡君,他还是个宇文铁弗,我等没把他当作外人,别老亲近那些贱奴。这帮贱奴,国己亡仍不忘内讧,灭种就在眼前,何必垂怜。”
幕容评悄悄闪一边,冷看汉使与幕容恪唇枪舌剑。幕容垂在一旁暗自为兄长的话击节赞赏。幕容评眼见双方火药味渐浓,心急之下,顾不得与幕容垂的过节,凑近对方故意打岔:“他们在说什么?”
幕容垂嘴角露出一丝不屑,虽然他又迅速掩饰过去,但幕容评己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他们在说庐江王的归属”,幕容垂随即恭敬地用鲜卑语回答。
庐江王就是被俘的幕容宜。
“阿宜待在三山数年,我们需要他来了解三山虚实。再说,此后与三山打交道也许阿宜从中沟通”,幕容垂解释说:“三山要求用贱奴交换阿宜,虽然,这些贱奴也能让我的军队吃上一阵子,但阿宜毕竟是我燕国王族,燕国的体面不能被随意侮辱。所以,玄恭(幕容恪的字)答应他们,用这些两腿羊交换阿宜。”
“两万?”幕容评痴了:“要是吃的话能吃好几个月,要换奶冰的话,也能换将尽两船,换个阿宜,值吗?”
“现在不忙下结论”,幕容垂淡淡地回答。
幕容垂稍露口风,黄朝宗怕其反悔,立刻快速回答:“太原王一诺,三山敢不从命!庐江王现己至外海,一旦太原王移交汉人,庐江王将立刻登陆,我们将用快马送他至和龙城。
“好”,幕容恪转身用鲜卑语吩咐幕容垂:“找几个人点算两腿羊,让他们随时装运。
幕容恪说这话时,幕容垂偷偷盯着黄朝宗,见这位汉使听到鲜卑语一脸茫然,他轻轻松了口气,头也没扭,用鲜卑语下令:“平视,这事你去办。”
平视躬身告退。幕容评则松了口气,准备上前搭讪,以缓和当前气氛。
此时,幕容垂一声朗笑,咄咄逼人地追问:“先生关心这些贱奴,独不关心自己么?我燕国一个王需要两万贱奴换,不知汉国一个丞相,该用什么换取?”
黄朝宗咧咧嘴,反讥道:“我临出使时,我家门童也曾问过这个问题,将军想知道我怎么回答?”
门童的问题还能怎么回答,肯定没有好话。
幕容垂知道自己失策,正想转移话题,幕容评却己脱口问:“黄相如何回答?”
幕容鲜卑这一方齐齐翻了翻白眼——幕容评竟愚蠢若斯?
黄朝宗一拱手,一脸诚恳地说:“文明,我问门童知不知道什么是文明?文明国家会侮辱外交使节吗?我告诉他:这压根不是问题,何必再问!”
“文明——这是个什么词?是照对方这么一说,连晋朝都不文明了?
嗯,也不对,好像,最近以来,晋朝也没有侮辱使节的现象,虽然他们的文化确实赞赏对使节的侮辱和斩杀。但冉闵的使节就没被侮辱,符健、姚戈仲……这些使节都活蹦乱跳地回家了。
难道,这就是文明。
在汉文明的璀璨下,连文字都没有的胡人常常感到自卑。出于自卑,他们得势便疯狂地迫害汉人,甚至不准汉人提“胡”字,规定胡人要被称之为“国人”。
但是,这种疯狂虐杀掩盖不住他们对自身文化的自卑,比如:对于鲜卑族的来历,拓跋鲜卑编撰《魏书》时,曾创造了这么一段话:“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
后时基因研究证明,这种历史说法毫无科学依据。说的难听点就是鲜卑人潜意识中的自卑心理作怪,把自己说成是黄帝后裔,故意向“汉祖”那里靠拢。
黄朝宗语含轻蔑地这么一说,幕容贵族们虽对“文明”这个新词不甚理解,但他们生怕暴露自己的浅薄,所以不敢追问。
这话如果是另一个汉人说出来的,鲜卑人能把他大卸八块。但黄朝宗来自于三山。
三山的基础是宇文鲜卑。东逃西窜的宇文残孽,因为有个好女儿找了个好铁弗,抢先进入衣食无忧的生活状况。三山宏大的建筑,独特的文化氛围,要说幕容族人不羡幕,那是嘴硬而己。
作为幕容鲜卑的精英,幕容恪不是没有研究铁弗高的治国之术,因此,他对来自铁弗高的指责尤其敏感,但这种指责却没给他带来受辱心态。
从心理上,幕容恪并没有把铁弗高看作是软弱的汉奴,相反,三山对入侵者的斩尽杀绝,使他在心中认为:铁弗高是自己人,是鲜卑种。
南人不讲究斩杀入侵者,这不符合他们的学术理论,只有我们胡人才这么干。
心理认同了铁弗高是自己人,三山的强悍、三山的富足、三山的残暴,……,等等,让他在面对黄朝宗的嘲讽时,感觉像一个偷饼的小孩被人遣了现形一样,只觉得自己丑态不堪
“文明”,三山的强盛,难道是因为他们掌握了一把密匙,这把密匙就叫做“文明”?
嘿嘿,俺们刚架火炉侮辱了魏使常炜,那帮汉官怎不提醒一下,却在幸灾乐祸地往里添柴——太丢人,千万别说俺认识那帮竖懦。
不能再说下去了,幕容恪截断话题,插嘴问:“汉王前后杀我数万士卒,今先生来我大燕,我等虽不屑扣留汉相,但先生没个交待的话……,哼哼!”黄朝宗笑了,笑得很真诚。
“临来时,我王曾告诉我:倘若燕国君臣问起这个问题,就这般告诉他们——入侵者无权抱怨惩罚;胜利者有权杀戮-这法则毋庸置疑,不需要解释。汉王如此,就是想说:对付入侵者,我们从不惧杀一做百!”
就这么算了?
草原法则从来如此。两部族战斗,胜利部族盆满钵满皆大欢喜;失败部族会寻求和解乞求归附。
昨日的敌人今日可能成为姻亲,明日可能成为自家的一块狗食。
这事不这么算了,还能怎样?
幕容恪谈这个话题,只是承接幕容垂的话岔。如果真要为这事争执起来,燕国在和议期间出兵入侵,也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汉国不想为此争吵,幕容恪乐得转移话题。
“汉王崛起于三山荒僻之地,地不过百亩,兵不过百人,据说当初寒酸到只有十付甲宇文昭何其幸也,竞得此夫君;宇文鲜卑何其幸也,竞借此绝地逢生。
如今我见到先生才知道,汉王之崛起不是意外,能得先生这样的人才辅佐,汉国如何不兴。今我燕国举辽土相托,还望先生时时提醒汉王:我燕国不负汉,汉当不负燕。“
黄朝宗好像没听到幕容恪话中隐含的招揽的意味,他拱手拜日:“太原王刚才说‘你家寡君’如此如此——抱歉,我家大王不喜称孤道寡,我国没有‘寡君’的说法。
至于王爷所说‘宇文铁弗’哈哈,我王明春将迎娶司马燕容公主,王己经下令:自明春始,复汉俗,定汉礼,立汉仪。
至于刚才‘贱奴’之说,敝国不敢苟同。我王认为,这些人与我汉人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也,乃我同族同种之‘汉族’同胞也-我王不忍其成为他人口中食,愿收其人养其身,待其寿尽,为一杯黄土安眠于地下。“
此时,“汉人”一词与后代的含义不同,在这个年代,汉朝己灭百余年,中原政权领下的百姓应该自称‘晋人’,敢自称汉人的都是前朝余孽,是叛逆,需要被斩尽杀绝。
相反,强大的汉朝留给胡人的印象却极为深刻,因此,“汉人”这个词在他们口中是一种尊敬的称呼,如果不带尊重态度,他们应该称其为“南人”。
“南人”这个词正是在五胡乱华时期诞生,说这个词时,胡人常常带有深度鄙视的语气。其后,这个词流行了1700年。
黄朝宗这里提出“汉族”一词,是“汉族”这个词首次出现在历史上。“南人”可以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但幕容恪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笑了。
“铁弗高以宇文部残孽起家,中间又多次招抚库莫奚、契丹各部”,幕容恪吸了一口气,厉声说:“如今,铁弗高强大了,却开始以汉奴自居,我鲜卑的铁弗竞连鲜卑的神灵也不认了?宇文昭知道吗?”
鲜卑这个民族和中原地区的文明接触应该算是蛮早的了。在春秋战国的时候,就出现了“鲜卑”这个词样,不过当时见诸与典籍中的是“犀毗”、“师比”这些发音。而“鲜卑”成为一个民族的称谓出现在汉代,《汉书》记载,“鲜卑者,亦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故因号焉”。也就是说,正如中国把外国传入的香料统称“茴香”,顶多用“大茴香”、叫、茴香“以示区别一样,中国对鲜卑族的称呼也是一个笼统称呼,实际上,”鲜卑“并不是由一个民族组成,它是对居住于鲜卑山下的各族的一个笼统称呼。
后世考古认为,鲜卑中的白部鲜卑——幕容族、宇文族都属白种人(线粒体基因研究结果),是印欧种族的分支。而段部鲜卑,拓跋鲜卑,以及依附于宇文鲜卑的契丹与库莫奚族,则全是黄种人。
千百年来,幕容族、宇文族两族的王族血统仍保持着纯粹性。在其灭亡前,他们才开始与其他民族融合,这也是东晋才开始的事情。
正是这种特殊的渊源,幕容鲜卑收容了宇文王族最后的直系男性。与之相对的是对高句丽王族的掘墓挖丘。
也正是由于这种渊源,在宇文昭立足三山之初,幕容王族采取了默许态度,当初皇甫真的招安让高翼获得喘息之机。而此后,虽然燕国屡挫于三山,但本着这种渊源,幕容贵族一直半欣赏半嫉妒的心情,看待三山的崛起。
虽然那时,“人种优势”的谬论尚未出现,但私下里,幕容族人还是对本族与宇文族的强大、以及白种羯胡横行中原的行为,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
幕容王族没想到,原本他们以为弱小的、随时可以被他们征服的三山,现在竞脱出了他们的掌握,尤为可恨的是,强大起来的三山首先否定的是“鲜卑”特性,更不要说“白部”特性了。
如果真是这样,把辽东交给他们的计划,是否要重新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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