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朝宗语不成声:“主公,慕容评生性贪婪,我们不是没东西了,我们还有玻璃、瓷器、毛布……仓库里堆的精良战甲与刀枪,可以武装十万人。殿下,乱世生存,以人为主,有人就有一切,东西去了还可以再造,人死不能复生啊。”
“冉闵”,高翼一指南方:“你光想到和龙城那三十万人,可你想到没有,中原还有数百万人,我们喂饱了燕军,武装好了他们,中原的百姓该想谁哭?
燕军不吃那三十万人了,难道他就此不再吃人了吗?不,他要吃中原百姓。”
高翼急喘了几口气,愤怒地长啸一声,而后无力地说:“我现在明白了冉闵,我明白他为何——绝不妥协。
这是一个吃人的时代,他面对的是无数个吃人的部族。我当此时,早已疯无数回了,而他还要每天面对新的太阳,还要养活数十万妇孺,还要与那些不合作也不辞职,就占牢位子不做事的官员打交道。我不如他,我们都不如他。”
黄朝宗也绝望了,他看着高翼,满脸祈求的神情,哆嗦地说:“向朝廷告哀……。”
高翼心烦意乱,他轻蔑地说:“你真是这个时代的另类,鲜卑吃人不是第一天了,朝廷早知他们这一习惯,还继续惯着他们,直至今天。朝廷上下,没人在乎自己的同胞被人吃,连子民被人吃都不在乎,你怎么会这么在意?
罢了,我心里也不舒服,回天无力,此生大恨……这样吧,你出使一趟和龙城,除军械外,燕人要什么给什么,把慕容评拉拢好,让他出面,奢侈品管他够……只能如此了。整个华夏,只有冉闵与我,不想同胞被人食,两个人的力量,也只能如此了!”
黄朝宗叩头流血,大声唱:“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忧心愈愈,是以有侮。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诗歌诗歌,古诗都是歌词,晋代是汉民第一次遭遇外族征服,古诗的曲调尚未绝传,黄朝宗唱的是《诗经·忧国》,令人闻之伧然泪下。稍一品味,曲调之哀,令人痛彻心肺。高翼被诗意所感动,他拍打着桌案,和着歌词长吟:“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高翼唱的是《诗经·王风·黍离》,这还是高卉才教给他的,被公认为是亡国之悲的原型。这首歌唱了1000年,还将继续唱两千年吗?
“告哀,还是要告哀”,高翼作了决断:“遣使向晋朝告哀,告诉他们,朝廷的子民正在被人煮食——指望他们援助,但要让他们知道:中原大地上每一个村园被焚烧,都是华夏在缩小,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全民族的损失,因为他是我们中间的一份子。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我们包孕在民族之中,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正为你我敲响。
朝廷别想置身其外,他们正靠这些百姓养活。但愿这敲响的丧钟,能警醒晋人苟安的迷梦。但愿他们明白:‘趾戈为武,仗剑扶犁’。
诸天神佛看着我们受难,可他们从没降下所谓的天雷,惩罚恶人,‘天人感应’都是狗屁,天不罚,我来罚。我要百姓都明白: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我们要靠自己。
我发誓:我要打碎这世界,燕人,今后将是我们的生死大敌,我希望:灭其种族,决不宽恕!”
“主公,请不要轻易责怪神灵,一切罪恶都会在末日被上帝审判!”黄朝宗恭敬的磕了一个头,此刻,他已经没有眼泪,唯有深深的无奈:“可我们还得在现世等待,等待那末日审判的降临!”
“不用等待末日审判”,高翼狠狠地点着头说:“也许,我们只需再忍耐五年,我们就有能力站出来,大声指责这个残暴的世界,让那些食人者永受人世间谴责。我发誓,你一定能看到公正重临大地。”
真的能如此吗?
高翼是在用全副力气宣誓,但他也知道,在其后的一千多年里,历史书上只有民族融合、鲜卑汉化等等。当信息化时代到来,当这些暴行无法掩盖也无法篡改时,终于有人承认了,但他们又认为:这样杀你吃你是为了汉族好,是给汉族输血,好让我们强大起来,所以我们不应该仇恨那些食人恶魔,反而还要去感激他们。
最令人拍案称奇的是,这本书是用汉字写的,它还很畅销。
这就是我们的历史。
这历史能改变吗?
几天后,黄朝宗抵达和龙城,遗憾的是他没能见到燕王慕容隽,慕容隽雷厉风行,当天就随大军开拔,此刻的和龙城,只剩下后卫慕容恪,留守慕容垂等一干将领。
此刻,初雪降下,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一切肮脏,但没有覆盖罪恶。和龙城外,那座骨山尤在,这些日子里,它的体积仍在增加,但由于三山粮草的接济,它增加的速度放缓了许多。
慕容恪没有立即接见黄朝宗,他首先见了慕容评,黄朝宗拿不定主意是否尾追燕王。但见到和龙城下大军已经不在,那些被掳来的民夫已消失大半,他心里按捺不下悲愤,不顾燕国官员的拦阻,在骨山前设祭祭奠那些被食的姐妹。
和龙城王宫内,数只大铜鼎闪着熊熊的火光,慕容恪裹着皮裘,蹲在木塌上,铜鼎的热量让他额头冒出了细汗。
“那是火射连矢”,慕容恪不愧是燕国军神,见闻广博,他搓搓手,告诉一脸茫然的慕容评:“能发出巨大声响,有火光,有浓烟。这东西叫火射连矢。原来汉国真有这种秘密武器。”
慕容评穿了一身新买来的三山棉袄,见慕容恪坐拥皮裘,他不停的拉扯身上的棉袄,令他郁闷的是,慕容恪压根儿就没有问他的意思。
“火射连矢是什么?”慕容评摇晃着脑袋问,顺便拽了拽棉袄的袖子。
“史载,诸葛武侯率二十万大军攻打陈仓,蜀军手持诸葛武侯的连弩,可一弩十发,连绵不断的向陈仓射击。
陈仓守将郝昭手下只有三千士兵,面对的又是才智卓绝的诸葛武侯,但他却打败了诸葛武侯的二十万大军,凭借的就是火射连矢。
这是一种火箭,架在火弩车上,点燃引线,火弩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带着火焰与浓烟射向前方,然后发出一声天雷般的炸响。
据说,火弩是一种魏国的秘密武器,由方士左慈进献给曹丕。那些火焰是用炼丹药配制而出,配方一直保存在魏国皇宫。
司马篡魏之后,这个配方依旧保存在宫里,可惜匈奴攻陷洛阳,一把火将皇家典藏书籍付之一炬。
按理说,铁弗高不该知道那炼丹药的配方,书都烧了,他怎么能知道呢?”
慕容评拽拽衣襟,见慕容恪毫无反应,他随口说:“据说,那铁弗高也喜好炼丹之术,喜好奇淫巧技。汉人们都喜欢摆弄那玩意儿。也许他又找到了一种配方。”
“着啊”,慕容恪一拍大腿:“方氏搞出来的炼丹方,一定还有方氏知道。晋朝还有好多方氏。
我们派个人到晋朝去,告诉他我大燕已夺回章武渤海,向朝廷道贺,顺便要求朝廷转赐一批方氏,要最好的。
铁弗高能鼓捣出火射连矢,我们也能。什么事情都是不知道的时候最可怕,一旦知道了,那就不可怕了。铁弗高再无威胁我们的手段。好,评叔立了大功……我说,你老坐那晃来晃去干吗?”
“你可算注意到了”,慕容评得意洋洋的拽着身上的小棉袄说:“瞧这,这是汉国新搞的面料,叫棉布,穿在身上又轻又软。瞧,我都热出汗来了。”
慕容恪目光的焦距压根不在棉袄上,他无意识的“哦”了一声,但慕容评的下一句话让他眼睛瞪得溜圆。
“这款式是军服款式,除了没带汉国的肩章、胸章,扣子不是铜的,其他的一模一样。知道吗,汉军出征辽北每个人身上都穿着这样一件棉袄,暖和着呢。
契丹人冻得连手都伸不出来,汉军却能骑在马上,挥刀作战……咦!你这么瞪着我干吗?你的眼睛怎么像狼一样,想要吗?我送你一件,一百名健壮的奴隶换一件,我换了十几件啊。”
“你很热吗?”慕容恪关切地问。
“热,这小玩意儿,看,虽然比你那皮子还薄,可我照样满头流汗。”
“那就脱下来,凉快一下。”慕容恪真诚地说。
“正打算这样做呢。”慕容评用夸张的动作脱下了小棉袄,慕容恪一把夺过去,从腰中拽出腰刀,“呲”的一声割开了棉袄。
“唉,你干吗,一百名奴隶啊,你这一刀下去,一百名奴隶没有了,吃也得吃好一阵子,这一晃眼……”
“我补给你”,慕容恪头也不抬的回答,对着熊熊的火光,他仔细检查着这件棉袄,包括棉布的纹理,棉袄里塞的棉花。
“怪不得它叫棉布”,慕容恪举起掏出来的棉絮,眼里透出热切的目光:“这是棉花,石勒家乡的棉花,我在邺城见过。怪不得铁弗高要跟冉闵交易,原来这东西能纺出布来。
我去年就听说,铁弗高跟冉闵做交易,把邺城的好多树都挖到了三山,我只听说有石榴树,原来那里面还有棉花。快去找羯人来,问问有没有知道如何纺棉。”
慕容垂一直躲在阴影里,此刻听到慕容恪的呼喊,他一躬身禀报说:“羯人在先锋队中,已经走了四日了。”
慕容恪挥舞着那件棉袄,啧啧称奇。
“奇巧淫技铁弗高,我服了你了,原来,你是打着这个注意,我说你怎么胸有成竹?”
慕容垂在一旁连连点头,慕容评疑惑的左望望右望望,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铁弗高打得什么主意?我怎么不知道。”
慕容垂躲在黑影里,撇撇嘴,心道:“铁弗高的心思,你这蠢猪要能知道,那才怪呢。”
慕容恪扬扬手中的棉絮,耐心的解释说:“铁弗高在激怒我们,他想让我们立即与他交战,你想,天寒地冻的,我们的士兵不可能每人一件皮裘,而铁弗高的士兵人人一件棉袄。
他的士兵能战斗,而我们的士兵却握不了刀枪,更何况他还有火射连矢。我们要真是中了他的诡计,出兵征讨,顿兵于坚城之下,若稍有懈怠,他突然发威,以火射连矢袭我,而后打开城门,士兵乘机出战,我燕国不复存在啊。”
“好险好险”,慕容恪解释得这么详细,慕容评终于明白了。他擦着冷汗,嘟囔说:“幸亏我们没上他的当。”
这次,连慕容恪都赞同他的话,他扭头向慕容垂叮嘱:“阿六敦,你看了到吧,当铁弗高千方百计激怒你的时候,你一定多长几个心眼,记住,跟他打交道,你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错的,定是他想让你如此做?切记切记!”
慕容垂默默点头。慕容恪再度拿起棉袄,说:“评叔立了大功,100名奴隶,值!有这东西作样品,我们也能仿制出来,再等晋朝给了我们方士,铁弗高有的我们也有,沙场交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赏,我一定禀报大王,重赏评叔,你花了一百名奴隶,我补给你1000名。把你的棉袄都拿出来,我马上带给大王。”
慕容评这回可得意了,可算注意我的棉袄了,我容易吗?多花了数万俘虏,才换回那么点东西,补给我……得多要点,挽回我的损失。
正得意间,他看到慕容垂的家奴平视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便亲切地问:“平视,这么慌张干嘛?”
“汉国使节在祭奠两腿羊……”平视气喘吁吁地说。
“这我知道”,慕容恪打断他的话:“出什么事了?”
“城中晋人知道这消息后围住了汉使,要求汉使带走他们,现在他们正抱头痛哭呢?”平视喘匀了气,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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