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高翼与宇文三公主走了四个月后,终于又回到了他们的出发地。
经过一个夏秋的建设,三山城大大变样了。岸边鳞次栉比的布满的整齐的石屋,全部刷的雪白雪白,一眼望过去,充满了祥和神圣的意味。
“圣洁……嗯,这个词好”,范十一咂巴着嘴,咀嚼着高翼刚才说出的形容词,说:“老汉我走遍中原,走遍域外蛮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城市,白白的,上下容不得半点灰尘,远看着总觉那屋里透着股股仙气……平生能住上这样的屋子,老汉也算不虚此生。”
铁匠头目顾阿山也附和地连连点头。此人话不多,相识以来,高翼听他说的话加起来也不满百字。
“我走的时候匆忙,只来得及把农夫编成五屯,军队成一支,商队分三个。登岸后,我会确立城中的体制,嗯……暂立一个百工司,司长由我兼任,你们两个分任侍郎。范十一负责船舶场与木器坊,顾阿山负责兵器坊与铁场”,高翼边考虑边说。
范十一与顾阿山喜上眉梢,满口答应。
这时代,匠户的地位极其低下,不要说做官,其后代甚至连识字的机会都得不到,敢识字的匠户在清代都要遭受浸猪笼的待遇。如果按21世纪的标准,他们的身份只是一群奴隶而已。现在高翼忽然决定授予他们官衔,在官本位的传统社会里,这是莫大的荣耀,两人能不感激涕零嘛,就连不善多语的顾阿山也唠叨不停。
“大人,这侍郎是几品?”顾阿山嚅诺地问。
“三品”,高翼想了想,又补充说:“从三品官衔,不过,现在我们诸事草创,百工司暂不设三品之上的官。”
两人再度鼓掌相贺。
船已靠上死寂的码头,经过初始的慌乱后,岸上的人获悉是家主高翼回来,立刻发出一阵欢呼,眨眼之间,无数人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样,把码头挤得严严实实,他们个个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
欢呼声传到舱内,宇文昭带着高卉走上甲板,高翼躬身使了一个鞠躬礼,说:“幸不如命!三公主,我带你离开这里,如今又把你完好地带了回来,公主,我们到家了。”
宇文昭一愣,立刻被高翼这话感动,她两眼噙着泪,语声悲切地回答:“高军,多谢,今后,一切拜托了!”
那位原三山村的老汉挤在了船舷边,抢先跪下叩首,这一行动引起众人效仿,码头上顿时跪倒了黑压压一片,高翼举手牵引着宇文昭,一步步走下舷梯,踏上了陆地。
“我回来了”,他大声向天空喊道。
“迎候家主”,码头上跪倒的人群齐声响应。
“增加了不少人手嘛”,回到自己府上以后,略略清洗一番,高翼满意地坐在一张胡床上,接见着留守的五屯屯长,那位原三山村的长者粗识几个字,已被高翼赐名为“高农”,作为府中的管家打点琐事。现在看来,这位老人是个热心人,高翼走了四个月,原先简陋的木屋已变成一座充满中国古典风格的庭院,府门上也挂上了“高府”的牌匾。
“是是是”,高农一迭声地答应着,旁边的五屯主也小鸡叨米似地点头应合:“家主走时也没留下话,老农们自己商量着操持这个家务,嗯哪,秋收已过,秋粮都收入了仓中,家住让中的那啥……对,土豆、胡萝卜,也全在仓中……孜然……辣子,已按家主的嘱托,晒成了——对,辣皮子。还有苹果,也下到地里了……”
高农掰着指头一点点给高翼盘点着收获,高翼听完,满意地点点头:“土豆这个东西,还是发给农户,这东西跟肉一块炖,既好吃又营养充分,放到仓里就全发芽了,对了,还有胡萝卜,明日我们开仓,发放这些东西,我会教给你们如何留种,如何做成食物,种过土豆的地不要下犁,明年开春除除草,土豆还会长出来……”
高翼交待完农事,又回到刚才的话题:“我们现在有多少人口,奇怪,那些鲜卑军士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没见他们的踪影?”
此时,恰好宇文昭也梳洗完毕,带着高卉走到议事厅门口,听到高翼问出这个她最关心的问题,连忙迈过门槛,倚在门上聆听。
“自家主走后,前后有四伙兵匪来这儿劫掠,刚开始我们躲避不及,被他们抓去几人,后来,那些兵匪部落的汉民听说家主这里生活好,税赋轻,便协助被劫去的几个人逃了回来,再往后,附近部落的汉民都知道这里好,便断断续续逃到了这里。再后来,老汉我做主,把家主留下的武器分发给农户,我们第二次遇到兵匪时,倒也能与他们有相有持,直等到鲜卑军赶到救援。再往后,胡人来得少了,我们的人手、到越来越多,如今人多的老汉数不过来,就等家主做主。
等秋收过后,大家估摸着今冬的粮食管够,但又担心胡人再来打秋风,老汉记得家主曾说,要在那最狭窄地界修个关墙,便动员大家都去帮手,我们用了十几天工夫,用石料砌了堵矮墙。快完工时,又来了一股鲜卑人,他们与我们的鲜卑人刚交手一会儿,便突然和好了”,高农唠唠叨叨,嘴不停地说:
“那股新来的鲜卑人待了几天,便带着所有的鲜卑人出了关墙,在离关墙不远处牧马,他们说,这片峡角是一个死地,一旦被人堵住,人马无法回旋,只有去跳海,所以,他们要驻扎在关墙外围。本来,他们还打算带走村里几个人,后来,恰好宇文久大人带着商队,便跟他们说和了一下,说家主与三公主去高句丽借兵,这时带走我们的人,家主回来不好交待,那股鲜卑人这才罢手。”
“那么,宇文久宇文旱宇文逢的商队何在,他们都随那群鲜卑人走了嘛”,高翼一边招呼宇文昭高卉坐下,一边继续问。
“那伙鲜卑人到是要带宇文久大人走,但宇文久大人说是要乘天气好,再做一笔生意,所以在三山补充完货物后,又走了。三天前,老汉收到宇文久与宇文旱、宇文逢大人捎来的信,说是他们都躲在五岛、长兴岛附近,就等大人召唤。”
“新来的那伙鲜卑人有多少兵马?”
“不多,他们拢共只有3个小队,可我们这里——自大人走后,宇文书他们与我们已击败了三股兵匪,加上降兵,我们这儿有六个小队,而且我们的人马兵器铠甲齐全,真要动手,他们还不是宇文书等诸位大人的敌手。”
“不会的,我的部众从乱军中拼死把我带出来,我们一起东躲西藏了很久,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们决不会弃我于不顾”,越是危难关头宇文昭反而显得越平静,她昂着脸,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高翼坚持着:“一定有别的原因。”
“明白了”,高翼懒洋洋的问宇文昭:“除你之外,宇文王族还有谁逃出来了?”
宇文昭诧异地瞪大眼睛,惊愕地问:“你是说……,不可能,我亲眼看见王族的男人在我眼前一一被杀,这不可能。”
高翼眼角扫过高卉,只见她嘴角含笑,颇有意会。便问:“高公主,你怎么看?”
高卉吓了一跳,她小心翼翼地用眼角偷窥高翼的神情,却正好与高翼打量的眼神相撞,便毫不犹豫地痛快回答:“你的人马强过他们、兵器铠甲优过他们、此地又是你的地头、你的人还能得到农夫的相助,这些农夫可以跟小股兵匪打个不相上下、你这里房屋又坚固无比、他们来的人又不多、即使农夫据屋而守、那些人也要啃上半天、打下来也必定伤亡惨重,现在你的兵不跟他们打、商队首领又表现那么奇怪、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高卉这段话说得噼哩啪啦,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等她说到这儿方缓了一缓,但满屋子的人对她悠长的气息已钦佩得无以复加!
这么长一大段话,她竟然一口气说下来。语速之快,等她说完半天,高翼还没完成给这些话加标点符号的工作,他连忙伸手,止住高卉继续下去的兴致,等把那些话都记入脑海,理解了之后,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仿佛这些话是自己说的一样,赶到气短。
“继续”,高翼抱住了头,勉强说。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刚才猜测的可能——领军的人,宇文书他们认识,并且肯定属于王族,只有这样,他才能强裹你的兵马离开。”高卉这次说得很缓,似乎顾忌到了众人的习惯。
宇文昭默然。
草原女子的地位一直都十分低下,宇文昭虽然贵为公主,但这也是部族汉化带给她的结果。如果宇文族真有一个男性亲属也逃了出来,哪怕他是王族旁系,那些逃散的部族人便会像磁石吸铁一样吸引在他的周围。这种性别上的强势令她也无可奈何。
“嚯嚯嚯,你平常总是这样与你父亲说话的嘛!”高翼丢下原先的话题,欣喜交加对高卉说:“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担心你父亲了。”
高卉眼珠一转,嘟一嘟嘴没有说话。宇文昭倒是纳闷地问:“你什么意思?”
高翼哈哈大笑着,一指高卉,命令道:“你来解释。”
“他是说、我老是这样跟父亲说话、父亲一定很烦我、所以我一走、父亲会感到很清静、就会不急着找我回去、他就有时间慢慢布置、你明白了嘛?”高卉依旧是乒乒乓乓地把话说了出来。
宇文昭一把搂住高卉,痛爱地说:“你放心,我们好姐妹,我决不会伤害你,等事情缓和一下后,我定会送您回家。”
高卉自宇文昭怀里探出头来,忽闪着长睫毛,一言不发地看着高翼,等他表态。高翼莞尔一笑,冲她眨眨眼,反问:“你认为呢?”
高卉娉娉跪地,温柔地回答:“全凭先生作主!”
高翼颔首:“这么聪明的女子,我见犹怜,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高卉脸微微一红,在宇文昭的拉扯下,她顺从地站起身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高农一低头,掰着指头唠叨说:“前几天,那股鲜卑人派人来问我们索取粮草,小的正在惶恐——他们躲出那里,真要有事怕指望不上他们,但他们却对我们索取日盛。家主若再不回来拿主意,我们恐怕都活不下去了……家主你看,这粮草给是不给?”
“别管他们”,高翼大手一挥作了决定:“明天你们全部动员,开始建新房,随我来的汉军则上关墙,筑关城,入冬之前必须把所有的新人安置好。等我们安置下来后,我再跟他们交涉。”
众农夫齐齐告退,临了,高翼突然想起一事,又问:“这房子是谁盖的,盖得不错嘛!”
高农连忙小跑着返回,答:“大人,是一队僧人建的。据说领头那僧人曾发下宏愿,要建一百座寺庙,听说他已经建了97座寺院。大人走后不久,他便随我们的商队来到这里,想在这里再建三座寺庙。家主不在,老汉不敢答应。他就说,可以先帮家主盖一座府邸,老汉大胆,便由他了。这庭院总共24间房,分六个院落,那僧人花了两个月时间建好。后来,他说我们用的那水泥真是好东西,可以用木头做成模版,直接灌出墙壁了。做的兴发了,他在河东河西连续灌出十余套房子。今日他尚在河东灌房,大人,把他叫来,您见见?”
“我说这庭院怎么充满了中式风格”,高翼慨叹道。印度的佛教此时正在中原大地盛行,印度的庙宇式建筑风格也在这时候传入中国,这种典型的、诞生于热带地区的飞檐装饰下的楼、台、亭、阁,后来被中国建筑学界称之为“中国式建筑”,而世界建筑学界还是采用“印度式庙宇建筑风格”作为统称。
高耸的飞檐为建筑物平添一种堂皇之气,在热带,这样的屋檐正好遮蔽酷热的阳光,但在日照不强烈的北方寒带,庞大的屋檐却让屋内光线不足,总显得阴暗阴森。
“马上把他叫来”,高翼吩咐。
人群散尽,屋内静寂下来,良久,宇文昭艰涩地问:“我们怎么办?”
高卉躲在她身后,眼珠转动,带着满脸古怪的笑。她是为宇文昭所说的“我们”,而不是“你”或“我”这个词而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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