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在即,或许在其后的航程中,宇文昭与高翼再无交谈的机会。乘着临出发前闲暇,高翼向宇文昭告别,他本想叮咛一番,临到终了却又默默无言。
宇文昭此去,是准备以身做饵换取那渺茫的复国希望。高翼有什么资格提醒对方呢?
宇文兵已催促了数次,催促宇文昭赶快登船。
高翼不说,宇文昭也没有走的表示,时光就这样默默流失。
“好吧,你早急着要走,现在时间到了,怎么反不上船了。走吧”
“我知道。”宇文昭没有动。
“宇文兵又在召唤你了。”
“我知道。”
“上船吧。”
“我知道。”
“你还有什么交待吗?”
“……”
“此去高句丽最多两天时间,我会陪你登岸的,你有什么话,到高句丽再说。”
“我知道。”
“真的没什么事了吗?”
“也许,我一直在想,此去高句丽,我们需要送给一些礼物,我看你船上几个盘子碗,白白亮亮,非铁非银,一定很稀罕,能不能把你的盘子和碗送几个给我?”
高翼哭笑不得,在两人默默相对的那一刻,一点点情愫渐渐自他心中泛起。但他却没想到宇文昭的默默无言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的盘子和碗。
宇文昭这实在没话找话,想借此掩饰什么,还是真的如此?
她看中的是一套不锈钢盘子和不锈钢碗,在过去的世界也算是名牌,还是专门定制的名牌,这世界上哪里有买?!
海上航行,由于小帆船颠簸飘摇得很厉害,因此,船上的很多器皿都采用锡制或不锈钢制品。高翼出航前,曾特地在海员俱乐部定制了一整套不锈钢器皿,边缘冲印着乘风破浪的帆船徽记,还印上了两个繁体字“祥风”——这是高翼的船名,碗中央则用浮雕法冲印了一支饕餮的形象,以此祝愿食客胃口好。
以前,宇文昭进餐时,老盯着他的盘子和碗不放。高翼曾好心地向对方暗示——那盘子她肯定嚼不动,而且那东西既不好消化也没味道,并不能满足她对美味的追求。这些话当然有调侃的意味。但宇文昭总是在舔干净盘子之后,对着那晶亮的帆船徽记发呆。或许,从那时起她就惦记上这盘子了。
这套盘子总共有6只,碗有4个。还有一个纯锡制的杯子,那是高翼去马来西亚的旅游纪念品。杯面上用浮雕手法雕塑的马来西亚六个著名建筑,其中包括古炮台,云顶大酒店和著名的马来西亚双子塔。
这些东西在这世界虽独一无二,但若能这位弱女子肩上的担子轻点,高翼也毫不吝惜。
“拿走,你看上的东西全部拿走,若能令你复国有望,若能让你在高句丽宫庭获得应有的待遇,我愿……”说到这儿,高翼急忙止住了话头。
再往下说就是“勾引”了,小女孩即将嫁入高句丽宫庭,可不能让人家带着不好的念头走,万一今后她口吐真言,那高句丽岂不要与他不依不饶。
不过,高翼没想到,这话不说完比说完更糟。女人爱幻想,遇到男友告别时,语焉未尽,她会给你添上无数的结尾,每当她想起这时的情景,都会设想一个结局,每次均不相同,于是,无穷无尽的遐思就这样展开……
不知什么时候,宇文昭下船而去。走时她似乎蠕蠕诺诺想说什么,但终是未开口。
码头上的鲜卑人合力推小木船下海,边推边高唱起鲜卑民谣。而后,他们望着小船被高翼引领着驶向远方。
不用操心这些留守人员的生存问题,多年来,他们已习惯了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挣扎求生。更何况,情报显示慕容鲜卑的军队主力移向了更北的方向,这正是他们劫掠周围小部落的大好时机。游牧民族的生活习俗已决定了他们习惯以刀枪为耕作工具,去收割别人的收获。
仲夏的黄海正好是风暴季节,显然这不是适合航行的季节,高翼虽然架船技巧高超,避过了大多数风暴,又总是贴岸航行,将风险降低到了最低,但习惯于马背上生活的宇文族人却被这种轻量级的风暴折腾得苦不堪言,等望见朝鲜半岛时,他们已吐的直不起腰来。
其时已近黄昏,高翼调整舵轮,将小船对准了鸭绿江,准备靠岸。鸭绿江边空气极为清新,举目四望,只见翠绿的江水微波荡漾。气朗风清,碧天如水,万里烟波,漫江银鳞,景色美丽奇异。
没有工业污染的环境真美呀,高翼记得自己在那个时代曾到过江边的丹东市,那时,江水混黄,两岸光秃,简直没有半点鸭绿江的风光,如果称之为“鸭黄江”倒也名符其实。
恍恍惚惚间,高翼突然记起,朝鲜半岛临江的这片地方,在东汉时代仍是大汉的领土,他所在的大连半岛被称为乐浪郡,朝鲜半岛则属带方郡,由幽州管辖,但现在却成为他国领土。
豁然,高翼惊醒,他记起在丹东听说的一段历史,据说高句丽王被慕容鲜卑击败后,念念不忘复仇,十几年后,故国原王乘慕容家的燕国陷入内斗实力减弱的机会,再度渡江攻占了辽东,后来,经过与燕国的几度拉锯,高句丽终于在广开土王的时代成功地攻占了整个辽东,后又经过长寿王的努力经营,巩固之下高句丽终于成为了当时中国东北最强大的割据势力。直到唐朝,唐高宗派大将李绩为统帅东征。唐军攻破高句丽的都城平壤,俘其国主高藏,作为一个民族,高句丽才彻底灭亡。
自己无心中送宇文昭去高句丽的举动,会不会加快了高句丽西侵的进程?
如果真是这样,若干年后,历史会怎样看待自己?
对于高句丽的历史,高翼在丹东曾略有所闻。新中国成立前,全世界历史学家都有个共识,认为高句丽是中国的边疆少数民族政权。考古发掘也表明,高句丽文化层是叠压在汉文化层之上,高句丽历史上在中国境内立国四百余年,灭亡后的高句丽人大部与汉人同化,部分投奔突厥、靺鞨,部份投奔新罗,与后来的高丽不是一个垂直体系,所以说唐代灭亡的高句丽是有别于宋代的高丽和其后的朝鲜族。
对于这一点,唯独中国历史学家不认可。我们的历史学家坚持把高句丽历史说成高丽历史(没办法,当时农民当家,还要打击学术权威,所以就以不学无术为攀比内容,而对于统治者来说,百姓愈无知越好统治),并认为高句丽历史是朝鲜历史,在我们历史书中高句丽也是被划入世界史的。中国历史学家这样做不是基于科学,而是基于政治。为此,在60年代,中朝两国东北联合考古中所发掘的高句丽文物都送给了朝鲜。
由于中国坚决不要高句丽,后来,世界历史学界也无可奈何地转了舵,认可了中国式说法,从此中国的辽东变成了朝鲜的故地,这便为而后的大争吵埋下了火种。
在高翼潜意识里,虽然认为高句丽确属本国的边疆少数民族政权,但如果连自己国家历史学者都不承认这点,他也无可奈何。
这样,就需要考虑这行为的危害性了……
一霎时,高翼几乎想转舵返回,又或者弄翻小船将那些人淹死。但恍惚间,宇文昭那哀求的眼神浮现在他面前,令他迟迟下不了手。
“罢了”,高翼终于下了决心,将船只驶入鸭绿江。
高句丽算什么东西,它最强盛时号称带甲三十万,却被大唐跨越千山万水的远征军轻易灭亡。它设在幽州的国都丸都城,是由座落在平原与附近山上的两座城池,组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附和式都城,号称“难攻不落”。但丸都城两次都被衰退时期的中原政权,仅动用一州之力(幽州)就焚毁了之。高翼虽然不通军事,但自任比两任幽州刺史多具备了一千多年知识,他们能做到的事,没道理预先警醒的高翼做不到。
片刻间,高翼心中终于确立了自己的目标,天空也显得美丽起来。
此时的鸭绿江已是重兵布防,为了防止慕容部的越境劫掠,高句丽沿江布设了层层箭楼。小船才进江中,行不远便受到高句丽士兵的弓箭招待,等宇文昭喊过话后,那些高句丽兵才收起了弓箭。
不久,一队高句丽水军驶来,当先一个彪形大汉立在船头,他跳上宇文昭的小船,高翼离得远,只看见宇文昭似乎出示了一个什么东西,那大汉立刻躬身施礼,命船队牵引宇文昭的小船上岸。等到高翼的小船靠岸时,宇文昭已被被大群士兵簇拥而去。临走前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你们听高君所命”。
在高翼的暗示下,只有宇文兵醒悟过来,不依不饶地追赶三公主而去,剩下的人只好站在河岸边发呆。
留下的几人当中有高翼治疗过的宇文士兵,统御他们到是毫无困难。明白宇文昭身份后,高句丽士兵待这些宇文部族的人很客气,他们诚挚地邀请宇文部族人上岸暂歇。正喧闹间,忽然,一阵狂风吹来,高翼的小船竟飘飘荡荡向江心驶去。
众人大惊,高翼涌身跳入江中追赶这艘小船,但这种比赛用的快帆船势如奔马,追之不及。更加奇怪的是,它便走边下沉,驶到了江心,只能看见船的桅杆。高翼游到了近前,绕着小船惋惜地游了两圈,不得不放弃。
“快游回来,不,你等等,我派船接你”,岸上,那个彪形大汉冲高翼喊。其余的宇文族人也高声呼唤“先生”,高翼带着一脸沉痛的表情,慢慢往回游。
“好一个先生,你游得真快”,那彪形大汉伸手准备拉高翼,高翼接过对方的手,猛地一跃。
“扑通”,那大汉倒入水中,高翼却纵身上岸。
“扑通、扑通”,高句丽兵纷纷跳入水中,救援那大汉。不过,那大汉却不愿兵士援手,他从水中冒出头来,爽朗地高声称赞:“好一个先生,好大的力气。”
等众人平息下来,那名高句丽人上了岸,用鲜卑语向高翼问候完毕后,又在赞叹说:“好漂亮的小船,可惜,它怎么沉了?”
高翼也满脸惋惜,似乎闷闷不乐。
有什么可惋惜的,船底阀是高翼自己打开的,他之所以最后一个靠岸,就是在忙这事。上船靠岸时,船帆已经固定,舱内已有齐腰深的水,所以它才沉得那么快。
船上有着太多超越时代的东西,高翼可不奢望高句丽人能够有尊敬他人隐私的好习惯,他相信,一旦他按照高句丽人的安排住进驿舍,那些高句丽人会疯狂地涌上船去,彻底将这条船肢解研究。当然,最后他们会憨憨一笑,对小船的损毁深表抱歉——这还要在宇文昭交涉成功后,那些人才会这样道歉。
这艘小船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起航前高翼已把船上有用的东西拆卸一空,临登岸前他又匆匆检查了一遍舱内的物品——没什么值得惋惜的。
宇文昭还不算贪心,她只拿走了两个盘子两个碗,还有那个高翼珍爱的马来西亚锡杯。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艘小帆船。那些剩余的盘子碗已装入高翼的怀里,消防斧留给了伐木者,钩矛留给了士兵,防鲨枪已被拆解,部件藏匿在三山。船上的地图早已转移到岸上,航海的仪器也被拆下来,六分仪、罗盘仪、望远镜因为体积小,靠岸时也藏入高翼怀中……
但在怎么说,眼望着完成自己使命的小船渐渐沉没,高翼还是有点心酸,不过,他已没时间哀伤,宇文族人围在他身边问候个不停,没能挤到他身边的鲜卑人则在外围嚷嚷着,表达着自己的关切,他们的称呼倒让那魁梧的高句丽大汉明白了高翼的身份。
“本人巡江都督道麟”,他自我介绍说:“刚才送宇文三公主走的那位官员,是此地的文官金弘。”
巡江都督是什么官职?——据宇文昭说,北方各胡人均采用部军,以部族为单位参战,唯独高句丽完全采用汉军制。大概是由于汉人的军队曾两次焚烧了他们的国度,屡败之下的高句丽便认为,汉军的一切体制都是好的——他们至今仍不把汉人改称为晋人,因为晋人从来没有打败过他们。
高翼猜测,按照晋人的官衔,都督这官职肯定属于高句丽的实权派。高句丽现在大多数人还没有姓氏,只有少数贵族有姓氏。对方自称道麟,但他可能并不姓“道”,那位金弘的“金”姓倒真是高句丽的贵族姓氏。
高翼连忙一抱拳,张嘴想进行自我介绍,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礼节和尊称开口说话,他只好含含糊糊的自我介绍完毕,赶紧把话头转移:“在下高翼,字元华……啊,沿途风浪很大,我们的小船受损严重,道麟将军可否支援我几名船工,让我把船修理一下。”
道麟若有所思地看着高翼,随口说:“是呀,风暴很大,在这个季节航海,你真有勇气。”
说到这儿,道麟语气一转,突兀的用汉语问:“你是汉人吗?”
不等高翼回答,他又说:“他们称你先生,你是宇文部族的军师吧……你刚才向我行的礼节是汉礼,这叫作揖,对吧?”
自从三国时代诸葛亮曾担任过军师将军之后,军师变成了首席谋士的代名词。此前,羯胡族的石勒曾聘任汉人张宾作为军师,此后各部族中都流行聘请汉儒为军师。后来,氐族的符坚也聘任了汉儒王猛为军师。道麟有这疑问,也是针对当时胡人的风尚。
“军师?”,高翼讪笑一声,回答:“亡国之人聘的什么军师……将军的汉语说得如此流利,不知出于哪位大儒的教诲?嗯,关于船的事情,你能帮我吗?”
高翼这话全然回避了道麟的问题,既没有回答自己是否是汉人,也没有肯定自己的身份。但道麟却对他的回避毫不在意,他认定高翼的避而不言是默认,遂仰天发出一声长笑,说:“我的汉语……哈哈,我自小在汉人堆里长大,我的剑技也学自汉人,怎么样?你的力气好大,有机会咱俩过过手?”
“好啊”,高翼大喜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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