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她一口拒绝了,补充说,“纪宽还在学校呢。”
“颜晴,颜晴……”电话那边传来醇厚的男声。
“纪宽来了,我先挂了。”颜晴挂断了电话。
纪宽,我认识他,他也许也认识我。
中考放榜,我以六分之差和省重点擦肩而过,余云朗蹲在沙发上抽掉了两包烟,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买!底价三万,差一分三千!
我当即拒绝了,“考不上,我也不上!”适逢某归国华侨在市里面号称投资五千万建立了一所私立学校,在各大媒体上铺天盖地地做广告,吹得天花乱坠,低于重点分数线二十分以内,会有不同程度的学费优惠,最关键的是号称全封闭军事化管理,所有的学生必须住校,我义无反顾的决定成为该校第一届学生。后来,很多同学都后悔来这里。我过去的老师,同学都为我而惋惜,而我从未有片刻后悔,因为——我遇见了颜晴。
你永远不知道,生活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在绝望的时候收获希望。
二零零一年,高二。我受够了这所学校,在这封闭的如同监狱一样的学校里,同学们除了炫富就没有别的事可做,我觉得压抑和沉闷,未和余云朗做任何商量,决定休学,去找校长办理休学手续的时不但被拒绝,反而还被他唠唠叨叨苦口婆妈地说教了半天。回到寝室后,我将所有的个人用品一股脑儿地收拾进大大的行李箱中。
学校一周只休周日下午半天假,平时出门,需要政教老师批准的假条,学校各处围墙旁有保安巡逻,严防学生翻墙溜出去玩。
我轻车熟路地拉着箱子走到了食堂靠近围墙的一侧,这里是最容易翻身出去的地方。时值月休,学校里面几乎没什么人。可是,围墙下面正站着一个女生,手攀着墙壁正准备翻墙,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这个地方我前前后后翻了几十回,还是头次碰见女生。
她听见了身后的响动,慌忙回过头,见到不是保安,而是拎着行李箱准备一样翻墙而出的我,会心一笑。我看着她,她是这样的特别,眼睛黑而明亮,眼角有魅惑的弧度,她的笑容又是那样的安静,如夏天燥热的内心被清风浸润,喧嚣一一归于沉寂。
“我帮你。”我说。
我翻上墙头,她将行李箱递给我,我扔到墙的另一边,箱子撞击在地上弹开了锁扣,我装了满满一箱子的书和CD散了一地,风将树叶吹得哗啦啦作响。我伸出手臂,目光直视着她,她大方地将手放入我的掌心,等待着我将她拉上去。
内心在这一刻忽然变得纤细而敏感,细微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时间的流逝在骤然放缓,她仰起的面庞,洁净美好,笑容轻轻地绽放,宛如一朵洁白的莲花盛开,惊艳了岁月温柔了时光。
不远处的河流不动声色地流淌,沿河的公路上传来隐约的车辆呼啸声。这天地如此安静,也及不上我内心的悸动。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将她拉了上来。在围墙上她和我相对而坐,她离我如此之近,近到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清香。四肢百骸的血刹那间回涌至心脏,心跳猛然加速,似乎随时要从胸膛中跳出来,奔向她的方向。
我不敢对视她清澈的目光,娴熟地跃下墙头,把空箱子沿着墙竖放,然后抬头对她说:“好了,下来吧。”她一点都没有女孩子常有的扭扭捏捏,站在箱子上身手利落地跳了下来,“谢谢。”她一边拍着手掌的灰尘一边说。
“不谢。”我俯身收拾行李箱散落的物品。她帮我一起整理,“你有这么多书和CD呀,不过,你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呢?”
“我要离校了啊。”我惆怅地说。
“哦。”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好奇地问我原因。
“你什么星座?”她问。
她的思维好跳跃,话题莫名其妙转到了星座。不过,我随即反应过来,她是为了不冷场没话找话。“狮子座。你呢?”
“天秤座。”
拖着行李箱和她一起沿着新建成的滨河路向公交车站走去,一路上说说笑笑,黄昏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我的心却一点点难过起来——我就要离开学校了,再也不要回到学校了,可是我却在离开的时候才遇见她,是第一面,也将是最后一面。
走了很久,才到达公交车站。我坐上巴士,车门闭合的瞬间,她在站台上冲我挥手,大声喊,“再见!”
这真是一场奇怪的遇见,在离别的时分送别的她竟是初见。
我趴在车窗上往回望,她正在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路灯将她的影子拖在身后,她的背是那样的单薄、寂寞且坚韧。公交车启动,我离她越来越远,远到渐不可见,悲伤突如其来地袭击了我。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我的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她的姓名:颜晴。此后的时光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天晚上我们没有遇见,是不是就不会有了以后长达十年的无助和纠葛?是不是我们各自的人生有着完全不同的轨迹,不相干,但却各自幸福。
回到家中,余云朗正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见我回来了,习惯性地问一句:“放假了?”当他看到我身后的行李箱时,神色起疑,平时放假我顶多背个包,书都不带一本,只装些脏衣服回来洗。他把手中的遥控器放到茶几上,高大的身影站在我的身前,表情严肃,咬牙切齿地说:“兔崽子,是不是在学校闯祸被开除了?”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只要我敢答一个“是”,就立刻把我大卸八块。
“不是。”我紧张地回答道。
他看我的神色不似作假,略微松了一口气。
“是我自己想要休学!”我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索性说了出来。
“什么?!”余云朗的瞳孔猛地收缩,目光如针一般射了过来。
“我……我在学校里面实在呆不下去了,心情很抑郁,想离开学校一段时间休息一下。”
余云朗的表情有些茫然,似乎一时间还未转换过来。他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缭绕的烟雾将他的面部模糊。最终,他沉默地转身走了。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床,出去刷牙的时候见到班主任正坐在客厅里面与余云朗谈话。老师发现我私自离校,找到家里来了,苦口婆妈地劝我回校。
余云朗竟然说:“如果他想回来休息就让他休息吧。”
我怀疑我几乎听错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余云朗,在记忆中,他总是很严厉,稍有不从,就是一顿打,小时候我带着邻家妹妹去捅马蜂窝,马蜂蜇了邻家妹妹,他撵着我从街东头追到西头;考试考差了,一巴掌就拍了过来……后来,我长大了,他不再打我,但是依旧呵斥我。
而我进入了青春期,所有的叛逆也全是针对他,他所厌恶的必是我所喜欢的。
这次逃离学校,我本以为他会暴跳如雷,然而,他却似乎理解了我,理解了我的痛苦与烦闷。
休学期间是一段难得的闲暇的时光。偶尔,我听着音乐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看书,偶尔一个人去旅行,做一切想做的事情,随心所欲,反省内心,并因此愉悦而满足。
然而,在阅读恍惚的间隙,在旅途停留观看美景时,脑海中总是浮起她的身影,那个我不知道姓名的她。我开始想念一直逃离的学校。两个月后,我决定返校。
在校门前,我一眼看见了她!她正在校门前,笑容恬淡,她的笑容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一个中年男人从一辆奥迪A4的后备箱外拎了两袋衣服递给她。我听见她叫他纪宽,他穿一身休闲的服装,头发很短,干净利落,儒雅而又成熟。
我拉着两个月前伴随着我离开这里的行李箱,从她身旁经过,她看见了我,对我笑了笑示意,我的心底刹那间如被春风吹拂,一片山花烂漫。
我轻声地说:“嗨。”
她是我的毒药。也是解药。
后来知道那个被她唤作纪宽的男子是她的养父,从七岁开始,她就和纪宽生活在一起。她不习惯叫他爸爸,她总是喊他,纪宽,纪宽……到现在,已经习惯了。至于她的亲生父母,她绝口不提。
她和纪宽的熟络我很羡慕,真想当着余云朗的面喊他余云朗,而不是喊爸爸。我可以喊,余云朗,帮我倒杯水;余云朗,早点睡,看球赛别那么晚……这样的亲密无间,显得不那么生分。
可是我也只能想一想,如果我胆敢当着余云朗直呼他的名字,他双眼一瞪,一巴掌拍过来,“造反啊,没大没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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