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宿醉中完全清醒时,已是八月初九。
揉着如敲鼓般疼痛的太阳穴,萧寂雨忍不住哼了一声。
慢慢睁开眼睑,发现嫣然正捧着冰冷的手巾,小心的放在他额头上,以缓解他的头痛。
“嗨,早……”他咧嘴一笑。
“不早了!”嫣然收了面容,故意冷着脸瞅他,“你们足足喝了三天的酒,把我的一笑阁弄得是乌烟瘴气,臭气熏天,根本没法再住人。我用檀香熏了七天,也没见好。”
萧寂雨转头张望,四周黑沉沉的,光线极暗:“这是哪里?”
“万花楼用来堆放杂物的一间小阁楼!”
“啊——你怎么把我弄到这里来?”萧寂雨素来爱干净,不由皱起眉头。
“你还说?朱霖走后没多久,江湖上便已传遍你俩拼酒之事。添油加醋,渲染纷纷,不免有好事之徒想要找你。”嫣然拿掉他额头的湿巾,重新换了一块,“朱霖只睡了一天,醒来后他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万花楼。你却像头死猪般一直睡到今日方醒,我怕你有麻烦,只好偷偷把你藏到这里来了!”
萧寂雨愣了愣:“你说朱霖只醉了一天?”
“是啊……”嫣然不以为意,还很奇怪的问他,“我记得公子以前的酒量很好啊,怎么这回醉成这般丑态?如若换作从前,被七小姐逮到的话,肯定又要……”
说到这里,她骤然止住,一张娇嫩的脸孔刷地变成惨白,她捂住嘴,瞪大双眼看着萧寂雨。
萧寂雨假装没看到,只淡淡问:“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对不起……”她有些慌乱的收拾湿巾,“我……我忘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相信她们还不会为了这点点小事来责罚于你!”
“不是的,我……”
萧寂雨摆摆手,显得有些疲惫的阖上眼,心里却在暗自琢磨。
——朱霖只醉了一天!
这未必是好事情,也许他还未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其实如果自己换成是朱霖,也许也会像他那样,运用内力将酒力逼出来——因为是朱霖,所以他不能、也不敢让自己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而事实上,中了蛊毒之后,喝酒固然能止痛,却亦有不好的一面,那就是喝酒之人如若酒量不够的话,也只能任酒劲在体内自然发散,而不能借由内息将酒劲提前挥发。否则的话,蛊虫会因酒瘾不足,而愈发变得暴燥难服,以后每日发作的次数也会随之增多。
这些经验都是他靠一次次的尝试琢磨出来的。
朱霖却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一次喝了这么多的酒,却并没让自己醉倒。
萧寂雨叹了口气,如果朱霖因此有什么闪失,也全是他间接害的!
一念及此,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微微舒展了下筋骨,感觉自己除了宿醉头疼外,四肢百骸反而更为舒畅。
“公子,你要去哪?”嫣然拦住他。
“去找朱霖!”
“可是,你得先找到凌轩啊!”嫣然低声叫。
萧寂雨回过头来:“他又闯祸了?”
嫣然愁道:“昨儿个初八,夜里有消息传来,说京城发生大变故。辉孜钱庄因为托运平南郡王进贡的朱天令被盗,触怒龙颜,昨日已被查封,涉及的一干人等均被扣押天牢。前几天才有消息说,凌轩正和辉孜钱庄的人在一起,我担心……我担心……”
“不用担心!凌轩这么大个人了,虽然为人单纯了些,但是官府的人想要困住他,也非易事。”
真是酒醉误事啊!短短时日内,竟又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从万花楼悄悄离开,萧寂雨估摸着八月十五对战将至,朱霖不太有可能离开扬州太远,便打算到扬州周边的城镇找寻线索。
这日到得附近,正欲摆渡过江时,却见对面船夫撑着一船的客人过来,船上四人,劲衣装束,身负利器,一望便知是武林中人。
船驶得近了,萧寂雨认出其中一名虬髯长者,正是昆仑派“追魂剑”沈韦。
沈韦是昆仑掌门刘决明的师兄,也就是昆仑三秀的师伯。听闻其武功造诣还在刘决明之上,却因早年发妻背着他与人私奔,而一度变得郁郁寡欢,长年在昆仑山上闭关修炼,难得下山一次。
这一次他居然会出现在这里,想必与昆仑三秀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他是否知晓他的这三位师侄早已经呜呼哀哉了呢?
离岸尚有五六丈远,沈韦已从船上一跃上岸,他脚踏在船身上借力,船身却是一点晃动的痕迹也没有,足可见其功力非同一般。余下的三个人没他这份功力,待船离岸还有两三丈远时,才轻松跃上岸来。
与萧寂雨迎面而过时,沈韦直觉得这位青衣儒生面善,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这时他身后却有个细微的女声“呀”的一声嗟叹,沈韦随即瞪了那人一眼,目光中颇有责怪。
萧寂雨早瞧出那发出嗟叹声的其实是位女扮男装的女子,虽是一身男装,还刻意的把一张俏脸涂得漆黑,却仍遮掩不住其细腻精致的五官,特别是那双灵动闪亮的大眼睛,又岂是一名莽汉所能拥有的?
萧寂雨一向对女子甚有风度,见她虽然低垂着头,却不时拿余光瞟他,一时兴起逗弄之心,冲她温柔一笑。
世上少有女子能抵得住萧寂雨柔软的目光,及充满温柔的笑意,何况他还是刻意为之。
那女子身子骤然变得僵硬,羞答答的把头压得更低,若不是脸上太黑瞧不出面色,怕是已红得像只熟透的柿子。她身边的一位男子神情却是随之大变,若不是边上另一人及时拉住,呶唇指了指前面的沈韦,他此刻肯定会暴跳而起,一把揪住萧寂雨的领子,拳脚相加了。
萧寂雨只当未见,背转身子准备登船。
沈韦走了没几步,忽然转过头来,对着萧寂雨的背影大喝一声:“且慢!你……可是萧寂雨?”
他急匆匆的晃身,从背后一把抓向萧寂雨,他并无伤人之心,只是激动之余想把萧寂雨扳过身子,瞧瞧是否真是萧寂雨本人。
谁知他这悄无声息的一掌拍下去,却是拍了个空,还险险绊了一跤,在小辈们面前出个大丑。他急忙稳住身形,有些诧异的看着萧寂雨笑吟吟的脸孔——他明明是已经触到他的肩头衣衫,怎么可能还会落空呢?
“沈老前辈有礼,晚辈正是萧寂雨。”他双手拢在袖管里,作了个揖,一派儒雅,倒更像个文弱书生,与江湖传闻中描绘的那个无所不能的萧寂雨相差甚远。
“你果真是萧寂雨?”他还有些不信,那男装打扮的女子走上前来,小声说道:“师父,徒儿前年跟随掌门师叔去至尊堡参加喜宴,曾在堂上见过……见过萧大侠,他……他……正是他本人没错。”
听她如此一说,沈韦反倒有些怪她既然早就认出萧寂雨,为何却没早说。于是,他忙客气的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少侠可否找处地方详谈?”
萧寂雨没工夫跟他们瞎磨菇,却也不好直言拒绝,只得婉言道:“晚辈还有要事,恐怕不能随行了!”
沈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身后蹦出一年轻人,怒气冲冲的嚷道:“姓萧的,不要给你脸,你就蹬着鼻子往上爬……”
“希宗,不许没规矩!”沈韦怒斥,“你师父平日是这样教你的吗?”
希宗是刘决明的徒弟,平时仗着掌门嫡传弟子,颇为趾高气昂,手底下的真工夫却连他最小的师弟昆仑三秀也不如。希宗天不怕地不怕,对这位师伯却还有几分畏惧。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刘决明的个性最会护短,他的弟子哪个不是被他护得骄嚣气焰十足?沈韦随口喝斥,哪里会考虑到这一层微妙?希宗被他这么一骂,顿觉大失颜面,特别还是在他中意已久的小师妹面前。不由得连这位师伯也暗暗怨恨上了。
“萧少侠毋要见怪,小孩子不懂事……”沈韦诚心诚意的道歉。他是长辈,称呼希宗为小孩子,那自是不奇怪,但是对萧寂雨如此说法,倒像是将希宗贬得比萧寂雨小了一辈似的。
那男装女子听师父说话不伦不类,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希宗愈加臊得面红耳赤,跺了跺脚,幸而被边上那名男子及时拉到别处,这才避免了一场争斗。
沈韦却浑然未觉,只道:“听闻少侠与朱盟主在苏州万花楼上拼了三日三夜的酒,敢问少侠,可知朱盟主现在何处?”
“我也正在找他……”萧寂雨含笑回答。
沈韦面带迟疑的瞅了他一眼:“两位拼酒可是为中秋之战?”
“是!”他并不否认。
“那……结果如何?”
萧寂雨尚未开口作答,河对岸忽然有人放声大喊:“船家——船家——”
沈韦与萧寂雨对望一眼,两人俱面色微变。
“船家——麻烦把船撑过来——”
对岸离此何止百丈?站在这头都看不清对岸是否有人,那人却能将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到这一边,可见功力非同一般。
况且那声音娇柔清脆,听起来,分明便是一位年轻女子。
“客官,您到底去不去对岸?”船夫预备撑船前,好心的问了一句。
萧寂雨浅笑:“麻烦老伯等候了,我还要等等再过去。”
船夫慢慢将船撑了回去,沈韦等人均有心想见识一下那位喊话的女子,于是守在原地等候,未曾离去。约莫过了半炷香,船才缓缓驶近。
船上共有五人,为首迎风站了位十七八岁的黄衫少女,怀里抱了张七弦古琴,萧寂雨见多识广,认出那琴是难得一见的焦尾桐。
待船靠岸,黄衫少女柔和的目光在岸上数人身上一扫,微微愣了愣,转过头去与身后一白发老者低语了几句,便听她身后有一头戴帏帽,轻纱遮面的少女急切的喊道:“不要啊,我认得他,他是好人,你们不可以滥杀好人!”
她的话未及喊完,船夫忽然浑身抽搐几下,脸色发黑的一头栽进河里。
沈韦身边的那个男徒弟忙欲跳下河去救人,却被沈韦伸手拦住,沉声道:“新骊,不用去了。”
能够杀人于无形,可见对方身手十分厉害,而最叫人心寒的还是他们不问情由的杀人手段。
“希宗,卿卿,新骊,你们都过来!”沈韦一边说话,一边将手按上他的剑把上。追魂剑虽非浪得虚名,但强敌在前,加上身边尚有三个武功不怎么样的小辈,使他不得不变得异常紧张起来。
气氛很是诡异,黄衫少女脸上平静得未见一丝波澜,甚至她眼中的淡淡笑意,都是带着无比的祥和与宁静。
“琉璃姐姐,我求求你,不要再杀人了!”白衣少女死死的拉住她的胳膊,黄衫少女侧过头去,软声安抚:“小筠,不要怕,很快的!”
黄衫少女身后走出两名中年男子,一名个子很高,块头很大,足足高出常人一个头;另一人肤色黝黑,长得干干廋廋,头缠包巾,双足尽赤,手上和脚上各套了一枚金黄色的粗重镯子,他双手合十,脸上涎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古怪表情。
“你来还是我来?”高个子沙哑着嗓音问,“小筠怕见血,动作得快点!”
黑得像鬼一样的男子嘿嘿怪笑:“当然是我来了,区区几个小杂毛,还用劳动增长天王?”
高个子的增长天王傲然大笑,这时身后的那位老者冷冷的开口道:“小心些,别叫老鹰嘬瞎了眼!”
黑鬼男子笑道:“摩醯首罗多虑了……这些小杂碎哪里配称老鹰,不过是几只小鸡仔……哈哈!”
希宗几个年轻人哪里禁受得起这般羞辱,纷纷拔剑出鞘,剑拔弩张的欲冲上前去。
沈韦沉着脸伸手一拦,按在剑柄上的手却不为人所察觉的在微微颤抖。来者到底有多可怕,年轻一辈的大概不会明白,而他凭借多年的经验却已经隐隐闻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余光瞥向萧寂雨,却见他仍旧昂首站立,面色安祥,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忽然眼前一花,萧寂雨在原先站立的地方凭空消失。
沈韦骇然!
这是什么样的轻功?
未等他多加思考,敌阵中有女子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琴音“铮”的划破长空。忙定睛看时,只见萧寂雨一袭青衫飘忽不定,黄衫少女手指在琴弦上随兴挑拨。每当琴音零碎响起,沈韦心口便不由自主的随之一震。
但听闷哼几声,身后卿卿、希宗、新骊纷纷长剑落地,手捂胸口,面呈痛楚之色。
黑鬼男子一脸悻色,对增长天王抱怨道:“怎么我的猎物反倒被月宫天子抢夺去了?”
增长天王见那白发老者面不改色的负手站在一旁,不禁说道:“咱们也别多管闲事,且看曲琉璃如何收场!”
黑鬼男子又看了会,嘿嘿冷笑:“咱们都走眼了呢,那小白脸好俊的身手,看样子连月宫天子也拿他没奈何呢!”
增长天王哪有不知的道理,见那白发老者目光中流露出凶狠之意,不禁叹道:“老翁要出手了——那小子不该拿小筠当挡箭牌……”
这时场中,萧寂雨正轻轻松松的抓过白衣少女挡在胸前,仗着自己的绝妙轻功闪避曲琉璃的夺命琴音。
曲琉璃不敢催动内力,怕一个不甚伤了小筠,只得隐忍与之周旋。萧寂雨笑嘻嘻的从容应对,突然感应到背后脊梁骨一阵寒意,他不及回头,忙腾出左手拍向后出一掌。
“篷”的声,萧寂雨只觉得内息翻动,险些岔了气,与他对掌的白发老者身形晃了晃,也是一脸的惊讶。
黑鬼男子脸色大变:“他……居然能接住摩醯首罗的一掌?”
萧寂雨趁势已拉着白衣少女退回到沈韦边上,俊美的脸上带出三分傲气、三分淡漠。
“琉璃姐姐——”白衣少女挣扎着。
“嘘,别吵,乖乖的。我不会伤害你的!”萧寂雨俯下头,在她耳边低语,“我是好人不是吗?”
轻纱下的少女哽咽着收了声,“那你快放了我!”
“你也不想你琉璃姐姐他们乱杀好人,是不是?”
少女乖巧的点了点头。
“那你就先委屈一下啦,我等会儿再放你走,好不好?”
卿卿离萧寂雨甚近,听他柔声哄着少女,声音极其温柔低沉。虽然明知这些话不是对她说的,但她心底仍是升起一股暖暖的情愫,心怦怦的跳动。
摩醯首罗他们四人不敢妄动,曲琉璃一手勾在琴弦上,挑起两根丝弦,最后仍是轻轻放下。她红润的朱唇开启,逸出一声柔软的叹息:“萧寂雨,你放了小筠,我们只当从未见过你!”
萧寂雨冷道:“能让拈花圣教的二十诸天说出这样一番话,想必这位小姑娘不是寻常之人。”
沈韦浑身一震,像被人突然点了穴道般呆住了。
曲琉璃目光中现出一丝愠意:“不要逼人太甚……”她突然盘膝就地而作,手中焦尾桐横放于双膝,十根青葱白玉般的细长手指优然的平置于琴弦之上。
黑鬼男子嘿嘿冷笑,笑声刺耳:“月宫天子动怒了呢!我跟她相处了三年多,还从不知道原来她也是有脾气的呢!”
“那是你没见过她发怒的样子。”摩醯首罗冷冷的道,满头的白发在微风中轻摆,“阎摩罗王,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如此高兴了。”
“哦?”他一脸的兴味,脸上的古怪表情更浓。
摩醯首罗冷然的侧过头看向月宫天子曲琉璃,似乎懒得再答理阎摩罗王。
增长天王推了推阎摩罗王,阻止他再胡言乱语下去:“想活命的话就赶紧闭上你的臭嘴,收心沉气,护住心脉……”
话音未落,只听“咿嗡”一声,曲琉璃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起第一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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