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六,苏州城。
苏嬷嬷站在临街二楼的栏杆前,懒洋洋的睨着街上。大清早的街道上还没几个人走动,楼里面静悄悄的,姑娘们正伺候着各自的客人安寝。
一天里头,就属此刻,是万花楼最最冷清的时刻,按说是不会有客人挑这个时候光顾的。
但是,苏嬷嬷觉得今儿个眼皮直跳,她心里有些不安的瞅着街面,似乎就这么瞅着,能瞅出个什么究竟来,使她那颗不安的心稍加平静些。
鸾铃声响一阵歇一阵的从街的另一头响起,苏嬷嬷的眼睛陡然一亮,她整个人倏地趴上了栏杆,探头看着那头小花驴驼着它的主人一步步的走近万花楼。
“月桂,秋菊,来贵客啦!赶紧的,开门——”苏嬷嬷扯开了大嗓门,恨不得从二楼直接跳下去迎接。她拉住一名慌里慌张正端洗脸水走过的小丫头,“去,把嫣然姑娘叫醒!”
小丫头的手一抖,险些被她拉翻了手中的铜盆:“嫣然姑娘房里昨儿个不是接了客人吗?”
“罗唆!难道嬷嬷我会不比你清楚?”她柳眉一横,满脸的凶样,“叫她想法子推了客人过来,这个人……保管她见了心花怒放……”她涂满胭脂的脸上展露出喜滋滋的笑容,鼻子里哼着不着调的小曲,扭着腰肢一路奔下楼。
“哎哟——我说这一大清早的,眼皮为什么老跳了,原来是喜鹊儿飞到了我的屋檐头,可笑我居然还不知道呢!”
萧寂雨一脸温和的摇着折扇,笑着说道:“一年未见,嬷嬷还是那么年轻貌美啊!”
苏嬷嬷用手捂着脸,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彩:“你呀,就属这张嘴甜,这么多年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两人正寒喧着话,这时楼梯被踩得蹬蹬蹬直响,急促的脚步声后,有个女声“哎呀”惊叫一声,半喜半忧、半真半幻的喊道:“萧……真的是你来了么?”
萧寂雨回头,却见楼梯口站了位云髻斜绾,凤眼菱嘴的美貌女子,微蹙的杏眼里已是饱含泪水,她欢喜的用手背揉了揉朦胧的睡眼,自嘲道:“瞧我,听丫头一说,高兴的都从床上蹦起来啦,竟忘了梳洗干净……”
萧寂雨不等她说完,已将她揽在了怀里,在她云鬓旁用力嗅了嗅,叹道:“啊,好香!”
“你这人……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嫣然……唉,嫣然……”萧寂雨抱紧她,不知所谓的感叹两句,将头埋在她的发香中,久久不愿起来。
嫣然似有所觉,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的说道:“去我房里说话吧!”
“嗯……”萧寂雨懒洋洋的应了声。
嫣然扶着他,两人慢腾腾的走上楼。
这时苏嬷嬷正着人端着茶点送入嫣然居住的“一笑阁”,门口有个男人嘟嘟囔囔的走了出来:“搞什么,花了一百两银子,居然连小手都没摸上一把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真划不来!”正满心懊恼,抬头瞧见苏嬷嬷过来,忙笑嘻嘻的迎了上去,“嬷嬷……”
苏嬷嬷绣帕一甩,差点打到他眼睛上:“哟,刘公子,你起得早啊!”扭头吩咐小丫头,“带刘公子下楼用早点,小心伺候着……”
刘公子还待说些什么,苏嬷嬷却已快速从他身边走过,进入房内。
片刻功夫,将“一笑阁”里里外外收拾停当,苏嬷嬷冲着萧寂雨和嫣然会心一笑,这才带上房门下了楼。
萧寂雨喝了口才沏的香茗,慢悠悠的说道:“还是和从前一样啊!你这小把戏怎么还没被人戳穿呢?”嫣然咯咯一笑,旋身放下束发的簪子,任由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肩上,她随意的坐在菱花铜镜前,拿起篦笈慢慢的梳理着头发。
“香雪海的‘迷迭香’又岂是凡夫俗子们能察觉的?”她回眸一笑,凤目中有漆黑的光点在闪动,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一别一年多,我以为你忘了我,再不会上万花楼来了,今儿怎么却又想起我来了呢?”
他嘘了口气,渐渐发松身心,俊逸的脸上现出从所未有的倦意:“嗯,我前些日子见着了素问,没想到她已经升做绛雪妃了呢。”
“哦?”嫣然停下梳头的动作,转过身来看着他,“真是托了她的福呢,要不然你还真想不起我来。”
“嫣然……”
“嘻,开玩笑啦!你想不想得起我,我都不会放在心上。素问她……做绛雪妃已经有五六年了,以前你从来没问我,我也就没告诉你。怎么,此刻你有兴趣想知道了?”
萧寂雨蹙起眉头:“别胡闹,我知道香雪海的规矩,还不想你受罚。”
“你倒好心!”嫣然啪地放下篦笈,冷冷的说道,“那也要别人领你的情才好!”
萧寂雨见怪不怪,只当没听见般继续喝着他的茶。过了好一会,嫣然终于先沉不住气,气鼓鼓的说道:“好,香雪海的事情你没兴趣听,那凌轩的事你总有兴趣听了吧?”
“凌轩?”萧寂雨剑眉一挑,惊讶的看着她,“他怎么了?”
“还怎么了?他闯祸了呗!”嫣然站了起来。
萧寂雨奇怪道:“那家伙一向不问世事,打从香雪海出来后就一直窝在‘雅筑小居’。只每月初五他才会跑到远些的城镇,那也只是到辉孜钱庄去领我给他汇的银子,以购一切生活所需。这样与世无争的人还能闯出什么大祸来?”
“我也不是太清楚其中详情,只前几日收到消息,说他已在江湖上走动,与辉孜钱庄还有魔教的人牵连更密。没想昨儿个江湖已在遍传,说他出身香雪海,将作为香雪海与溟月山庄结盟的使者,代表溟月山庄在八月十五那日迎战武林盟主朱霖!”
“什么!”萧寂雨险些打翻茶盏,他不是为凌轩担心,凌轩的武功如何,他清楚的很。他心急的是这件事情居然牵扯到了密而不出的香雪海——香雪海一向与世隔绝,溟月山庄这么做却是存心想把它牵扯进来。
就像一团泥浆水,越搅越黑。
香雪海……香雪海……
他的手微微发颤,早知道魔教不会善罢干休,只是料想不到他们竟然会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凌轩是个单纯的家伙,他若知道此事关乎到香雪海,也许……也许还真会持剑杀进溟月山庄一问究竟!
溟月山庄——那个恐怖的鬼地方!
嫣然见他面色难看,问道:“你是在担心凌轩么?不用着急,递消息来的姐妹说他现在很安全。与魔教交了几次手,他都没吃亏,反倒是魔教的人,有几个好手折在了他的手里——听说他身边跟了个小丫头,很是厉害……”
萧寂雨揉了揉满是倦意的眉心,叹气:“朱霖……以凌轩此时的能力,还远不是他的对手,不过……”
“你见过朱霖了?”见他不吭声等于默认,便又问,“已经交过手了?结果如何?孰胜孰负?”
“你说呢?”他淡淡的笑。
嫣然愣了愣,而后轻叹:“这世上能胜过你之人,已是屈指可数。”
萧寂雨笑道:“朱霖年纪轻轻就能折服九大门派掌门,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若无过人之处,这盟主的位置只怕还未等他捂热就早被人一脚踹下去了。”
“说的也是。”嫣然施施然的走到他的时候,双手捏着他的双肩,一下一下,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可是我关心的只有你……公子,我……真想还像从前一样,能日日夜夜伺候公子……”
萧寂雨突然反手握住她的柔荑,眼神深重,表情严肃:“别再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已是香雪海凝雪殿的香主,再不是我身边的小丫头了。”
“不,嫣然宁愿回到过去,宁愿做……”
萧寂雨及时捂住她的嘴,这时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靠近门口时停了下来,仅听这脚步声,他就猜出来人是老鸨苏嬷嬷。果不其然,苏嬷嬷敲了敲门,歉然的声音跟着响起:“萧公子?萧公子?歇下了么?”
萧寂雨望了望嫣然,她会意的嗲声喊道:“嬷嬷,什么事啊?”声音既嗲,又隐含嗔意,萧寂雨翘起大拇指,暗赞她表演俱佳。
“这个……这个……楼下来了位公子,说是萧公子的朋友,要见萧公子……”
未等她把话讲明白,有个男声已抢着说道:“萧寂雨,是我!你见我不见?”
——朱霖!
萧寂雨眼睛陡然一亮,他没想到要见他的人竟然会是朱霖,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
屈指一弹,一缕指风将挂芙蓉罗帐的金钩击偏,罗帐刷地放下,萧寂雨跟着一手解了自己的衣襟,一手搂住嫣然。
大门打开,苏嬷嬷一头冷汗,面如死灰的不住擦汗,朱霖器宇轩昂的站在门口,见到萧寂雨时,双手略一抱拳,“萧寂雨,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他似乎一语双关,别有深意的回答。
溟月山庄一别后,他知道朱霖迟早会找上他,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嫣然有气无力似的靠在他的肩上,长发遮住她的半边脸,她乘机从发丝的空隙里飞快的扫了朱霖一眼。
“能进去么?”他示意的点了点下颌。
“哦,不要紧,请进!”萧寂雨让他进门,身后苏嬷嬷大大松了口气,虽然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朱霖刚刚已叫她领教过厉害,再也不敢惹了。
萧寂雨示意嫣然出去,嫣然似嗔还娇的抛了个媚眼给他,这才懒洋洋的打理整齐身上的衣衫,盈盈出了房门,把一笑阁留给两个男人。朱霖也不客气,大咧咧的坐下,随手拿了块点心咬了口。
“你就不怕我下毒?”萧寂雨笑嘻嘻的在他对面坐下,拎起茶壶替他斟了杯茶。
“好茶!”朱霖浅呷一口,双眼有神的盯住他,“我信得过你的为人,你还不屑做这等下作之事。”缓了缓,又说道:“从溟月山庄出来,这几天,你真没察觉出身体有何异样吗?”
萧寂雨淡淡一笑,给他一个“你既已知道,有何必多此一问”的眼神。
朱霖哗啦一声把桌上的盘子碟子统统扫到地上,左手将右边袖管撩起,握紧拳头,胳膊平放在桌上——那是一只练武之人的手臂,肤色微褐,肌肉匀净,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朱霖这一冒然的举动乍一看像是在示威,可是萧寂雨却并没有笑,他甚至还很严肃的盯住朱霖的手臂,似乎想把它一眼看透、看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条手臂上光滑的皮肤下突然鼓起一个小包,像有东西从底下拼命想往外拱。朱霖表情凝重,牢牢的盯住那个小包,额头上微微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个小包沿着下臂一路拱到肘部,随即在那里消失不见。
“很痛吧?”萧寂雨叹了口气,那滋味不好受,他深有体会,朱霖能忍痛不发,说明他是个意志力非常坚强的人。
朱霖收回胳膊,轻轻嘘了口气:“每逢子时、卯时、酉时它都有可能发作,若不及时运功逼住它,它极有可能冲破经脉,钻出来。”他瞥了眼萧寂雨,“你呢?我相信你的情况不会比我好多少。”
“看在你那么坦白的份上,我不妨教你一招。”既然对方肯将自己的弱点讲给他听,他又何须避讳?
“哦?你有更好的法子能克制住它?”他才不信萧寂雨有能耐能够将体内的异物排除,毕竟自己曾经试过许多法子,还找了“风烛老人”宁海嗔看过,同样是束手无策。
换而言之,萧寂雨所谓的“一招”顶多也只是暂时的克制之法。
萧寂雨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道:“每逢发作之前,体内必有征兆。其实法子很简单——你找坛子即墨,猛灌下去就可以了。”
“什么?”朱霖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喝酒?”
“这蛊虫喜酒,特别是即墨老酒,想来以前侍蛊之人常以此酒喂它。即墨一下肚,十个时辰之内,它必定会老老实实的呆在你体内,不会作恶的。不过……”他话锋一转,“无论是运功克制,还是喝酒止痛,都没法遏制它在你我体内的繁衍、扩展。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以我估算,三个月之内,如果找不到解蛊的法子,你我必定蛊入脑髓,要么毙命,要么……受人驱使。”
朱霖心头一颤。
“苏矜萝的下场你不会不知道吧?虽然我不大明白降头之术和巫蛊之术在本质上有何区别,但是结果都差不多不是吗?”萧寂雨的话渐渐有了寒意,冷冷的道,“你叫她冒险去云阗阁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她一样呢?”
朱霖沉着脸,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苏矜萝不仅仅是他的婢女,更是他的知己好友,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让她冒这么大的险去云阗阁偷取苍天令。结果不但害得她惨遭横死,死后尸身还被人利用,练成那恶毒的鬼降。
萧寂雨见他陷入沉思中,也不去打搅他,转而下楼要了十来坛的即墨老酒。万花楼没有那么多的存货,他就给了苏嬷嬷一百两银子,要她尽所能把全城的即墨酒都给找来。
苏嬷嬷拿着银子欢天喜地而去,他抬头瞄了眼楼上,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其实他对朱霖仍是有所保留——他除了喝即墨酒之外,还不定时的在服用“雪茗珠”。
“雪茗珠”的功效虽不能驱蛊,但是在很大程度上扼止了蛊毒的生长速度。所以即使三个月后,朱霖蛊毒发作时,萧寂雨也未必会死。
抱着酒坛上楼,朱霖已在门口相候。
“你怎知晓即墨老酒能缓解蛊虫的发作?”
“因为我懒,还因为我怕痛。”萧寂雨笑答,却没有从正面回答他的疑问。
两人各抱一坛子,拍开封泥,大口大口的喝将起来。嫣然适时的端来各色精致的下酒菜,而后有颇解人意的退下,临走还不忘腻声关照一句:“小心不要喝醉哦。”
萧寂雨笑问:“你是怕我付不起酒钱么?”
“不是。”她笑靥如花,苏语香软,“我是怕你糟蹋了好酒,酒后发癫,弄偓促了我的一笑阁。”
“哈哈……”朱霖放声大笑。
萧寂雨举坛敬她:“知我者,嫣然姑娘也!”
一笑阁内酒香四溢,萧寂雨喝完两坛后感慨:“朱兄啊,不是我灭你威风,即使你一口气喝尽百坛的即墨,八月十五那日的对战你也未必能占上便宜!”
朱霖微褐的脸上透出一抹红色,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冷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你不信?”萧寂雨笑道,呶嘴示意他的右臂,“不出半月,你的右臂连握剑的力气也没有了,又如何应战?”
“这个不劳萧兄费心。”口气冷冷的,似乎拒人以千里之外。
萧寂雨也不气恼,笑嘻嘻的凑过脸去:“我对你很好奇。那日我们进入溟月山庄后没多久就因为意见不统一而分道扬镳。你选择出庄的路径,和我选择的相差甚远,结果我们却同样莫名其妙都遭了道。说真的,我很想知道,你在那迷宫一样的鬼地方,最后到底是如何走出来的?”
朱霖乜了他一眼,不退反进:“你呢?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我?我自然是遇着了美女,然后由她领出来的!”
“美女?”朱霖凛然,“是娑竭龙王?”
“娑竭龙王?”萧寂雨顺着他的话反问,明利的眼睛闪了一下。
“呃……我是说那白衣小姑娘,那两名婢女不是尊称她为娑竭龙王么?”
萧寂雨冷冷一笑,却不去揭穿他,说道:“不是,我进去后就没再见过那三个人。
朱霖沉默半晌,才道:“我遇见位五十上下的老者,有着一对如鹰般噬人的蓝色眼珠。他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告诉我,如果要溟月山庄毫发无损的送还那些入庄的各派弟子,只需八月十五赢得比武就行。”
“嗯,你自然是欣然应允了。”
“那是自然!我之所以会从辽东不远千里赶到扬州,为的也正是此事。我原想解决此事最快捷之法便是由我出面,以九大门派为主,挑战溟月山庄的恶势力,为显公平起见,双方势必要来个一对一的决胜负。那老者的提议正中我怀,我自然无反对的理由。”
“不觉得事情容易得太过于蹊跷了么?”萧寂雨反问。
朱霖冷冷一笑:“不管有多蹊跷,到了八月十五便见分晓,此时多说亦无益!”
萧寂雨淡然一笑,双手有意无意的轻拍酒坛:“不如我们先打个赌如何?”
“打赌?”
“不错!”他拎起一坛酒,直直的递到朱霖面前,似笑非笑的说道,“如果你今日比酒能喝得赢我,八月十五我便去扬州替你掠阵,以防溟月山庄另有所图。”
朱霖眼眸一亮,接过酒坛,嗓音有些暗哑:“如果我输了呢?”
萧寂雨嘴角逸出一抹冷笑:“那你便放弃与凌轩的决战……”
朱霖脸上现出一种“决无可能”的傲然神情,萧寂雨未加理会,继续讲完底下的话:“或者……”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由我代替凌轩,你我之间来场生死较量!”
朱霖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般,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好久他才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的确,这是换了任何人都会问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
萧寂雨温和一笑,答案在他嘴里变得出奇的简单:“受伤的人该和受伤的人对战,那样比武才会显得更公平,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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