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
车辘滚滚,山路崎岖不平,刘寄奴急得险些大哭:“慢些!慢些!”
何伯额上汗珠滚落,神情难掩慌张,右手持鞭,竟是完全不顾刘寄奴那孩子的喊叫,连连挥鞭,把马车赶得左颠右晃。
翻过小山丘后山路变宽,路面上脚印凌乱,积雪泥泞,再往前赶了两里地,路上零零散散的出现路人,越往前人越多,大多都是背着包囊、挑着行李的百姓。
杜仲一马当先,路面虽宽,但拖家带口的流民熙熙攘攘,他几次勒缰,终不能疾驰狂奔催马冲入人群去。
他单人单骑尚且如此,更何况偌大的马车?何伯迫于无奈,只得放缓了速度,那拉车的马早已奔得脱力,他才松缰,那马凄厉的悲嘶一声,两条前腿一屈,竟是重重的跪在了泥浆地里。
车厢随即向右侧倾,危急关头何伯飞身跳下车驾,翻手一掌撑在右侧的车厢外壁,同一时刻杜仲也从马背上跃下,哧溜钻入车架下,双臂高举,口中大喝一声,不仅将侧翻的车厢给抬正了,连带将那脱力跪倒的马也拉了起来。
“不好了!”带着哭腔的刘寄奴白着一张脸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公子……公子昏过去了。”
何伯跺脚道:“药呢?”
“吃……吃了!”刘寄奴涕泪纵横,“公子叮嘱过的事,我哪敢有半分懈怠?方才看他实在撑不过去,我就把那药丸喂下去了,只是……只是公子只说若有晕厥,叩齿喂药,却没说这药吃下去有何效用……眼下药已服下,可公子仍是未醒啊!”
何伯探身钻入车厢,杜仲环臂抱剑,一脸肃杀气息,引得偶有路过的人皆不敢轻易靠近马车,纷纷避让绕圈而走。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工夫,刘寄奴红着双眼从车厢里钻了出来,杜仲以眼神询问,他却只是缓缓摇头,说不出的悲伤难过。
这时的流民越涌越多,天阴得厉害,原先穿过的山道回首在望时已被一团云雾笼罩,山石树木隐约透出狰狞的影子,空气里流动着一种迫人的压抑,隔着一道道的峻岭屏障,沉闷的铿锵声穿透云层犹如霹雳般炸响在耳畔。
流民的脚步开始凌乱,推搡时有发生,老弱妇孺偶有跌倒。
杜仲前后瞭望,片刻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他跳上车架,正待赶车,站在马车边上的刘寄奴突然大叫一声:“大胆,居然敢偷我们的马!”
只见杜仲原先骑的那匹马落单歇在一边,流民队伍中有两个体型彪悍的中年大汉路过时,见无人关注便起了贼心,顺手把马牵走。
刘寄奴大叫着扑了上去,无奈身形矮小,那两壮汉根本没把个孩子放在眼里,一人翻身上马,一人持辔抬脚踹起,刘寄奴没留神,肚子上重重的挨了一脚,弱小的身子倒飞出去一丈多。
在那孩子落地的瞬间,杜仲已从车上跃起,稳稳的接住了他。
刘寄奴脸色煞白,弓腰弯背,嘶嘶吸气:“可……可恶……”
那两汉子瞄到杜仲手上的宝剑,两人对望间已有了主意,骑马的那人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狂奔,另一人从腰后抽出一柄没了刀鞘,刀身上沾满血迹的长刀来,凭空挥舞了两下:“告诉你臭小子,别惹爷爷,识相的快点滚!爷爷杀过人……”
恐吓的话未说完,杜仲的手中剑已然出鞘,就听“啪”的声,剑鞘打在那人左脸,剑锋随即往下一拉,那人哇的一声惨叫,两颗牙齿混着血水从口中喷出,他惨叫声未断,长刀当啷落地,砸在了泥地里,刀柄上兀自有只手紧握着。
“啊——”鲜血从断腕处狂喷而出,那汉子面如土色,左手捂着伤口,踉踉跄跄的一路狂奔,鲜血淋漓撒了一地,吓得沿途的流民如鸟兽散。
沿着那一路的血迹,一条不算宽敞的空路让了出来,杜仲冷冷一笑,对刘寄奴再次重复那个字:“走!”
马车堪堪从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擦身而过。
如此慢腾腾的往西北走了大约一里地,经过一个岔道口,除了更多的老弱妇孺加入到流民队伍中来,还多了一支从阵地上撤退下来的溃兵。溃兵足有四五百人,只是大半皆伤残,走得竟是比流民百姓更慢。
这里头有个带队的士官,见到杜仲一行的马车时两眼着实放光,马上命人过来协商借车。说是协商,其实跟明抢豪夺已无多分别,那两个小兵持长枪拦住马车,莫说杜仲本是齐国人,根本不会买吴国官兵的帐,这时候即便是齐国国主亲自前来,他也绝不肯轻易相与。
面对拦路的两个小兵,寡言少语的杜仲仍是一字相送:“滚!”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杜仲握着剑鞘的左手才紧了紧,身旁的刘寄奴已长身站立,足踏车辕,一手高举一只青花小瓷瓶,大声喝道:“要命的赶紧让开!”
那些人哪里会把一个小孩儿说的大话放在眼里,更有人看他长得一团稚气,说话强装老气横秋,竟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刘寄奴怒极,握瓶的手一抖,瓶塞抖落,瓶口里无端端的冒出一股碧绿的烟雾,众人瞧得新奇,竟无人闪躲,那烟雾随风一送,顷刻间烟消云散。也就在这顷刻间,人群里有人噗通一头栽倒,然后一个接一个,像是会传染一样,瞬间无声无息的倒下了一大片。
“妖……妖术!”终于有人大叫了一声,四周的百姓如避鬼魅般自动散开。
杜仲冷冷一笑,持鞭继续赶车上路。马车刚刚启动,车厢里疏淡的飘出一声咳嗽,而后何伯的声音传了出来:“寄奴,公子让你留下解药。”
“公子醒了?”车厢里传出两声沉闷的咳嗽,刘寄奴大喜过望,“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支灰色的小药瓶,随手抛给那名领队的士官,叫道:“兑水灌入口中,一刻便醒。”
这一路往西,再无阻碍。
何伯赶车,杜仲丢了马,虽是步行脚程却一点也不落于马车,刘寄奴仍是回到车厢里照顾无眠。车厢内点着暖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无眠拥着锦被斜靠在软枕上,精神显得十分萎靡。
刘寄奴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但他素来知道无眠讨厌他人在他面前哭泣示弱,于是赶紧假装揉了揉鼻子:“公子可觉得好些了?”
无眠淡然的点了点头:“死不了。”
“公子……”期期艾艾许久,刘寄奴终究耐不住好奇,询问道:“公子为何要我给解药?”
这不像是无眠公子一贯的行事风格。
无眠闭目养神,听得这话,唇角淡淡勾起,不答反问:“永济城离此几里?”
刘寄奴一愣,他们一行今早是从距永济城三十里外的绛县出发,翻过了一座当地人称为半坡山的小丘后准备前往河津渡头,永济城是一座人口上百万户的大城,但所在方位并不在他们行进的路线上。
“信陵是守不住了,吴钦若是个识时务之人,不日就该下退位诏书让贤保命。”无眠缓缓睁开眼,一对看似无甚光彩的眼眸此刻透出的光芒却是说不出的睿智,“金国的老皇帝司寇擎苍坐山观虎,到了这节骨眼上也该坐不住了。你可曾听过金国的勇王?”
“金国?公子以前不是说,金国皇帝一共有二十八个儿子,除了夭折的,年幼未成人的,个个骁勇善战,但论功封王者,只寥寥三人,哪里又来的什么勇王?”
“那是半月前……金国的皇后替自己两个小儿子讨封,司寇擎苍为彰显自己对待儿子不偏不倚,一并封了六个儿子,除了那位勇王殿下外,其余皆是两位已故皇后所出的嫡子。阿奴,你可看出什么来没?”
刘寄奴傻呆呆的问:“看出什么?”
无眠弹指敲击他的额头:“榆木脑瓜。你可知勇王的封地在何处?”
刘寄奴对齐国的朝政之事都知之甚少,更别说什么金国政事,平时无眠也甚少多话,今儿许是服用了过多补气提神的药物缘故,竟有兴致不徐不疾的说与小僮听。
“勇王的封地,不是别处,正是临沂。”
刘寄奴先还没明白过来,稍待片刻后才恍然惊呼:“临沂郡?这……这不是吴国的疆土吗?”
“是啊,可不就是吴国的国土,但是……和金国自己的有什么分别?”无眠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压在眸底的是一片冷漠肃杀,“临沂已被司寇擎苍封给了勇王,勇王若想要自己有名有实,自会领兵夺回自己的封地。永济城作为临沂郡都,就凭那些吴国残留在岷江以北的小股散兵,这破碎不堪的河山能抵挡得住游牧铁骑的践踏吗?”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忽觉倦意上涌,皱起的眉宇间渐渐聚拢起疲惫之色。
刘寄奴年纪虽幼,却是一点即透的聪明人,他细细一想,随即道:“难怪公子要催促着连夜赶路,是否那勇王的兵马已逼近了?”
“你难道听不出那厮杀声越来越近了么?”
其时吴国岷江以北遍地战乱,几乎无一处完好无损,神农百草设在吴国的十多处分堂已遭战火毁灭,以至于他们一行人至此只得餐风露宿,狼狈不堪。
刘寄奴想到这些便觉得后怕不止:“上苍垂怜,保佑我们平安离开吴国……”
“我让你给他们解药,并不是要救他们性命……只是若留他们替我们殿后,好歹金国官兵追上来时,能抵上一阵。”无眠慢慢的垂下眼,“希望他们不要让我太失望,若是脓包得连今夜都扛不过,还不如死你手上早早投胎去。”
刘寄奴祷告完毕,回头见无眠倦极睡去,忍不住心疼的埋怨:“公子你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却又为何独独纵容舒晓晓,她既已卖身与公子为奴为婢,生死便由公子做主,哪容她来去自由?公子你为救她弟弟置己身安危不顾,这究竟又是为何?如今你救了她弟性命,又允她送亲千里,公子可知放她这一去,哪里还会有人影回转,真是聪明人干了糊涂事,蚀本蚀大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车厢微微摇晃,双目紧闭的无眠呼吸平稳,似乎当真已沉沉睡去,对周遭的一切再无知觉。
风雪
雪未停,风正厉,扑簌簌的雪粒打在冻麻的脸上,直叫人连眼都睁不开。早先路上尚有脚印,待风雪不断加大,转眼将山野中的脚印掩得干干净净,毫无痕迹留下。
晓晓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她骑的一头骡子早在进山时便一头栽在雪里后没再能爬得起来,她年少时走南闯北,这附近的丘陵倒也有几分熟悉,依稀记得半丘腰上有个猎户搭建的木屋,她不想自己夜里冻死在这前不着村的荒野,于是咬咬牙,顶着风头正劲的大雪预备上山躲躲。
到山脚时,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已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崖,稍有不慎便容易走偏方向,或者一脚踏空直接摔到不知道哪个旮旯去。
她拢了拢风帽,收紧身上的披风,举步攀登,每一步行进得都分外艰难。
走了约莫半柱香,雪地里倒伏了十多匹冻死的马匹。马尸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晓晓走近瞧,发现尚有一匹马一息尚存,只是摔断了腿,侧躺着被雪埋了半截身子,鼻子里喷着气,离死已不远。
晓晓慈悲心起,不忍看那马慢慢等死煎熬,沉默半响,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瞄准心脏位置一刀扎下,她下手奇快,那马叫都没叫一声便已停了呼吸。
晓晓叹了口气,挺腰站起,继续顶风赶路。
再往前,居然又是七八匹死马倒在路上,晓晓此时已然冻得有点四肢发麻,直觉告诉她,前面可能有危险,但是眼见天色渐暗,即便此刻回头,也不过是两种可能,要么像那些马匹一样冻死荒野,要么等天黑给野兽当宵夜。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晓晓希望得到的结果。
一边冒雪前行,一边搜索记忆中的那处小木屋,也许是天生敏锐,她对方位认得很准,即便是在这种四面都是白茫茫辨不出东西南北的情况下,她的直觉还是非常准确的。
她已经很累了,是真的累,从心里到身体强忍的坚强都已到了极限,她甚至能预感到如果今天她在这里停下脚步,那么世上从此就再也不会有舒婵这个人。
但,她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她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完成。
还有太多的人在等着她……
站在木屋前的晓晓抬起左手抹了把脸,她的眉睫上冻了一层白霜,鼻端呵出的气息凌乱被风雪吹散。
门前十丈。
泼天的红色。
雪下得那么大,居然都没能把这铺天盖地的红色给覆盖住。
血腥气顺风送入鼻间,在她抬手抹脸的时候,匕首已经滑到了右手上。
五指已扣紧。
风凌厉刮过,门窗上密密麻麻钉满箭矢的小木屋活像只庞大的巨型刺猬。
风里有散不去的血腥气,却没有兵刃交加的打斗声。
她小心翼翼的一步步靠近,走到门前的时候,脚尖抵住门,那门嘎吱应声开了,门里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瞧不见。她并不着急,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寒风从门缝里呼啸着钻进去,屋里仍是安静得没有一丝动静。
晓晓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推门而入,屋内光线不比室外,甫一进门,眼前只觉得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屋外风雪呼啸,站在门口仿佛已被冻僵了的女子突然往前蹿出一丈,门后扑出的黑影一击为中,猱身欺上,矫健的身型看得出是个练家子。
晓晓反身踢出一脚,目的只想把偷袭之人逼退,哪曾想对方根本没有逃离。门近在咫尺,门外的光线透入,依稀可辨那人体型健硕,身高足足高出晓晓一个半头不止,晓晓在他面前就像个未成年的小孩子。
她将手里的匕首凌空比划了下,昏暗中那薄如蝉翼的匕身划出一道寒冽的幽光。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只是个过来避风雪的路人,如果你非要杀我灭口以保全你自己,你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杀掉我。”晓晓故作轻松的笑,极力掩饰自己体力早已透支到快昏倒了。“而且……你受了重伤,你真有把握能在你失血晕倒前杀了我吗?”
既然把逃生之门让出给他,他都迟迟不肯离开这个木屋,可见对方也很明白,在夜晚来临前,谁能占住这个避难所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强弩之末……”那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可一开口却仍显得中气十足。
晓晓心里暗暗吃惊,面上却依然笑靥如花:“我从来不乱杀人,但是为了自保,我可也是什么事都敢干出来的。如果你现在不想杀我,就请你关上门,老这么吃着风,我怕你会撑死啊。”
那人也不含糊,随手将门关上。
晓晓暗自揉搓着冻麻的手脚,嘴上仍是没心没肺的说:“有柴火没,生个火呀,不然晚上非得冻死不可。”
那人一声冷哼,置之不理。
晓晓的视线已能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见那人只是坐躺在西北一角,纹丝不动,宛若磐石。木屋的另一角摆着一张残旧的方桌,两张长凳,晓晓思忖半刻,走过去把匕首当柴刀使。也说不清她手里的那柄短匕是什么材质做的,劈柴竟如同切豆腐,毫不费力。
那人忍不住瞄了她一眼。
晓晓慢腾腾的把桌凳劈成柴火,又取了火镰生火。其实她在做这些的时候内心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手里干着活,心里却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那个陌生的男人。等到火光一起,屋内大亮,她一面拿出硬邦邦的玉米夹饼靠近火烘烤,一面偷偷往角落里打量。
那个是年纪介于二三十间的青年男子,双眉如剑,鼻若琼胆,强健的体型裹在一袭黑色的披风下。那人长相不恶,甚至乍看下竟有几分敦厚亲善,令人心生亲近。火光映照下,晓晓忽然发觉其实他并非坐躺在地上,而是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屈膝半蹲着,那架势很像一只伺机随时腾身扑噬的野兽。
玉米饼子的香气很快便散发出来,晓晓笑嘻嘻的问:“吃么?”
那人似乎充耳未闻,自顾自的从腰间坠着的一只牛胆翻皮囊内挖出半个拳头大小的一块肉干,翻手从头上摘下帽子,三下五除二的去掉装饰用的毡毛,露出锃亮的金属,竟是一顶黄金打造的头盔。
晓晓瞧得目不转睛,那人虽然身负重伤,但动作依然娴熟麻利,从随身携带的一只储水皮囊倒水入盔,待水煮沸,又将那快肉干扔了进去。只片刻工夫,狭隘的空间内便飘溢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
晓晓默默的咬了两口玉米饼,见对面那人埋首喝着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说不出的惬意欢畅。她吧唧了下嘴,一本正经的说:“兄台,打个商量,我这饼子太干了,你留口汤给我润润喉成不?”
“干?”他抬起头来,一双眼亮晶晶的,明明语气带着刻薄,可那双眼却叫人有种误解,他其实只是在善意的开玩笑,“口渴的话可以出去灌个够,管饱。”
当然,风雪若是不停,等天亮积雪能压到半人高。
换作普通女孩子,大概早被这般冷言奚落得面红耳赤,脾气躁点的早就捋起袖子干上一架了。偏偏晓晓神色如常,甚至还能揉着自己的肚子厚颜无耻的说:“大冬天的自然还是弄点油水进肚比较舒服。”
橘红色的火苗吞吐,将木材烧得噼啪作响,火光尽处,那双漆黑的眼眸似乎更亮了,他用袖子随意的抹了抹嘴,然后伸臂把头盔递了过来。
晓晓蹭了过去,毫无戒心的将头盔接了过来,盔内还剩一小半牛肉汤,香气四溢。她用手托着盔底,怕烫似的频频换手,脸上笑靥如花。盔底因为烧过火,结了一层黑灰,把她那双肤若白雪的手掌也给蹭得漆黑一片。
但也只那频频换手的瞬间,那头盔突然啪的失手跌落,晓晓反应奇快,脚尖一抬,已一脚踢到那盔底,只是方向有误,竟是连头盔带汤水兜头向那男人脸面上砸去。
那人神色瞬息变冷,晓晓一面慌乱的大叫:“哎呀,对不住啊!”一面却在他堪堪躲过头盔袭击的同时飞身撞了过来。
他躲过了前面的汤汤水水,却没能躲得开她的飞身一撞。晓晓算准了他的退避路线,这一撞,他只觉得右肋下被人用膝盖狠狠一撞,才止住血的伤口顿时迸裂,他闷哼一声,眼前痛得一片漆黑,整个人噔噔噔倒退三步,后背撞在了墙上。
就在他以为这条命要断送在今夜的时候,只听砰的声木门洞开,寒风挟带着雪花凛冽的吹了进来,顷刻间将燃烧着的薪火熄灭。他眼睛恢复视力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队黑甲亲卫从门外闯了进来,领队的那人双腿绷得笔直,右臂横在胸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艰难的缓过一口气:“封山,鸡犬不留!”
“是!”
逢生
晓晓生命中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是专门用来练习逃跑的,垂髫时为了躲开严父的责打而满院逃跑,及笄后为了实现心中行侠仗义的梦想而满天下逃跑——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却绝对称不上是个勤奋的人,虽然父亲是一代豪杰,身边围绕的奇人异士如云,她从小耳濡目染,几乎每一样都会因为好奇去有所涉猎,却很少有一样是她真正精通和擅长的……除了逃跑。
她的逃生本领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如同呼吸一样自然。
寒风烈,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一抹淡淡白影顶风冒雪在银白色的苍茫世界里踉踉跄跄的逃窜,身后是一群肃杀的黑甲骑士。
马蹄践雪,厚重的甲胄摩擦发出令人心颤的喀喇喀喇声。
晓晓一脚踏空时便知大事不妙,身子急坠,她只来得及一把攀抓过崖壁上的一把土,硬邦邦的土混着冰渣,五指指尖扣下去,却换来土层崩溃。纤细的手指顷刻间磨出血来,却一点无助于减缓她下坠的速度,晓晓咬牙蹬腿,一脚踹中崖壁上一块凸起的石块上,碎石簌簌滚落,她的身子借力拔起,却不曾想崖顶刀光霍霍,她忙一缩头,刀锋贴着她的头顶削了过去,几捋青丝顿时随风幽幽向云雾缭绕的崖底飘下。
比青丝坠落的更快的是晓晓的身体,那一刻,崖顶马嘶声起,刀剑声激荡,晓晓强忍住耳蜗灌风的撕裂钻心剧痛,在心里大骂:“真是个杀千刀……”没等骂完,头顶嗖嗖破空声起,箭如雨下——那些人见她落崖,竟是怕她侥幸跌不死,又一起挽弓朝崖下放箭齐射。好在此时离崖顶已有一大段距离,大雾茫茫,箭矢本就没有准头,被崖间的大风一刮,岂止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可即便如此,乱中无万幸,晓晓落得再快,也没躲得过其中的数支力道强劲的飞箭,箭镞入肉,剧痛攻心,她脑子里一昏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神志是不大清醒的,耳蜗深处似乎藏了一窝蜜蜂,嗡嗡振鸣,永无休止。她身上一共中了三箭,右小腿一箭,右大腿外侧一箭,右侧腰腹一箭,伤势都不算重,受伤最重的是左手腕,血肉模糊的肿得比发面馒头还高,手指一点力都使不上来,可能不是脱臼那么简单。
虽然躺在崖底,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氤氲雾气,但从她苟且活命的生存率估计,其实崖底离崖顶距离并不算太高。
晓晓躺在崖底,大大的眼睛忽闪了下,深深的吸了口气。她动不了,四肢已经完全没了知觉,她用余光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腿,确定它们尚算完整的连接在自己的身体上,可惜却无法指挥它们行动起来,她痛得咝咝吸气,却仍是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还能活着撑到天明,这难道不算奇迹吗?
崖底不见风雪,气温竟比崖顶高出许多,她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慢慢地将自己的姿势挪成了靠在石壁上踞坐,又用了两个时辰才终于爬到了一处凹陷的石岩下,那里的石头湿湿的,有雪水顺着崖顶蜿蜒流下,钟乳石尖正慢慢的往下滴着水。
晓晓趴在地上,仰起头颅,尽可能的张大嘴,雪水一滴一滴的溅在她的脸颊、她的鼻梁、她的眼睛,乃至她的嘴唇。
“如果有野果掉下来就好了。”她嘿嘿地笑,舔了舔双唇后继续往前爬,每动一下,全身骨骼和肌肉便在疯狂叫嚣。
这片断崖有可能只是位于半山腰的一处沟壑,有没有路通往山下还未可知,只看这随处可见的兽骸枯骨,便可想而知此绝地何等的人烟罕至。晓晓有点儿心灰意冷,眼看着天色已黑,前方仍是遥遥无尽头。
好在她生性乐观开朗,无尽头至少说明天无绝人之路,总好过爬了几个时辰发现没路可走。她爬得不算快,腹中饥肠辘辘,加上体力严重透支,她的神志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晕厥时无知无觉,醒来时四肢麻木的一点点挪动身躯。如此捱到天黑,崖底见不得半丝星光,狼嚎声阵阵,悲凄得犹如阴魂呜咽。
晓晓胆子再大也不过是个女子,虽然嘴里嘀嘀咕咕的不住给自己打气,心里却终究没了底气,慢慢的,她便再也不动了。匍匐在硌人的沙砾中,她把头埋在双臂间,任凭眼泪一滴滴的渗入褴褛的衣袖内。
再度恢复意识是被一阵雀鸣鸟啼声吵醒的,晨曦冲破重重迷雾映射下来,光芒是七彩,炫丽得人眼都睁不开来,然而视角从天上转到底下时,马上便又让人从仙境重新跌入地狱中,身下匍匐的哪里是什么沙砾,分明是累累白骨,夜里半梦半醒间梦见的也不是萤火虫,而是那满天飞舞的磷火。
晓晓就地侧身翻了个滚,避开那些枯骨,仰面呈大字型的瘫倒在地上。时至今日,除了等死,已经别无他法。天空仍旧是白茫茫的一片朦胧,鸟雀在鸣,她缓缓的闭上眼,可眼前似乎仍有许许多多的磷光在飞舞。
也不知道究竟这样又躺了多久,她终于在迷迷糊糊的听到了断断续续的狗吠声,然后,一双强劲的臂膀撑在她腋下,将她软绵绵的身体托了起来。
她咧嘴呻吟,维系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几分:“……你让我等好久……”
被雪水泡湿的外套被扒了下来,一件温暖的大氅包住了她,宽阔的后背背起她滚烫的身躯,她痛苦而欣喜的呻吟,闭着双眼,双手紧紧的揪着那人的衣领。
“姥姥……”她呢喃,一滴泪水从眼角轻轻滑落。
再不用怕了,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无论她闯多大的祸,受多重的伤,不管她在什么地方,姥姥都会找到她,姥姥都会带她回家。
因为她是晓晓,叶姥姥的晓晓,大家呵捧在掌心的小蝉儿。
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只是个梦境,一个隐埋在她心里许久,强迫自己早已忘却的梦境。伏在那背上只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便从那幸福到不愿醒的梦里挣扎出来,沉重的眼睑掀起一条缝,她依稀看到她正窝趴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背上,粗棉布制成短袄上打着一个不算起眼的补丁,针脚很细密,她的视线正对上了那个灰色的补丁,良久,耳边才听清那男子用轻快的语气训斥说:“小黑你个笨蛋,让你抓兔子,你却找回一个人……别指望我夸你,她要是救得活也就罢了,救不活就是你笨,你报讯报晚了……哎呀,你还倔,看你那样儿,我说错你了么……”
伴随着训斥,是一声接一声的狗吠。
晓晓挪了挪僵硬的脖子,视线透过那人头顶挽着乱糟糟的发髻,看到一抹黑色的影子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奔跑,四条腿踢腾得雪花飞溅。
她再次痛苦的发出一声呻吟。
小黑……
原来还是在做梦,一个循环而没法挣脱的梦境。
他走得很快,但步伐踏得很稳,晓晓在他背上没有受到太大的震动。七拐八拐,眼前的视野就不再是单调的白色,而是有了炊烟,有了矮矮的夯土围墙。
这是一个不算大的村落,一面靠山围建,隐在山坳里,避风挡雪,占据了非常有力的地形,村民不多,十来户猎户,三四十口人丁。
时近傍晚,村里有炊烟袅升,村口有妇人带着一男童在玩耍,见有人归来,扯开嗓门隔了老远便在喊:“嗳,春生,今天打了什么,那么大只?”
那只半人高的黑色猎犬箭一般的冲到村口,扑腾着两条前腿,刹住身形后猛地回转,兴奋的狂吠个不停。
“闭嘴,小黑!”男人嫌它实在吵闹,忍不住出声呵斥,这一回语气严厉了许多,可惜那狗根本不卖他半点面子,仍是我行我素的狂吠不止。他背着晓晓走到那妇人跟前,笑着解释,“不是的,章嫂,今天没打到东西……嗯,这是个……姑娘,应该是不小心在山里迷路摔下崖的吧,受了伤,人现在还昏着呢,发高热,尽说胡话……胡秀才在不在?”
“在的,在的……”章嫂一连迭的应声,却不忘好奇的探头朝春生背后张望,她身边的小男孩更是淘气的跳起来去撩晓晓身上覆盖的大袄。
春生大踏步的进了村口,隔了十几步远,还能听见章嫂清晰的吐气:“是个姑娘诶,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她一直反反复复的念叨“了不得了”,男童扯着她衣袖摇了摇:“娘,姑娘是不是可以娶来做媳妇儿?娘,你不是老说我以后留在这村里一辈子都得娶不上媳妇儿吗?我要那姑娘……我要娶她当媳妇儿,娘……我要媳妇儿!我要媳妇儿……”
章嫂被他缠得没完,忍不住扬手在儿子头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娶?你毛还没长齐呢,娶什么娶?这是你春生哥的媳妇儿!”
养伤
这真的是一个很偏僻的小村落,村里的房舍皆是就地取材,用一些山石添土夯实垒砌,内外墙俱显粗糙。村中老幼妇孺皆有,只是女眷甚少,男丁以打猎糊口。
胡秀才大名叫胡舟,据说胡氏在临沂曾是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后家道中落,胡舟仍不敢忘本,苦读圣贤书,终于熬到四十岁上中了个秀才,可没等胡舟再接再厉,金兵的铁骑已然撕裂了吴国的大好河山。胡舟的老父不肯屈降,拄杖站在自家门前怒骂,结果被金国的一名十夫长用马鞭生生抽毙,而他的妻子、大儿媳、小女儿被金人□后投井自尽,他和两个儿子被抓去做苦丁,大儿子被崩塌的山石砸死,他带着小儿子想方设法的逃了出来,结果路上小儿子感染瘟疫,一命呜呼。
胡舟到这个村落时与晓晓眼下的惨状不遑多让,据说那时候也是春生把伤重脱力的他背回了村子,悉心照料,加上胡舟本人曾读过几本医书,识得几种草药,死马当活马医的乱整了一个多月方才把一条老命给捡了回来。
晓晓眼里的胡秀才是个留着颔下山羊须,模样清瘦的老头儿,虽然年纪刚过不惑,但须发已然灰白。胡秀才说话特别喜欢捋胡须,躺在炕上无法动弹的时候,晓晓看着他那张干裂的嘴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然后手指不时的配合他说话慢条斯理的节奏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稀疏的山羊须,总忍不住有一跃而起的冲动——但凡她的四肢能动弹一下,她可能早爬下土炕逃得远远的了。只因自打胡舟得知晓晓读过书,识得字,他便整日逮着她说个没完没了,每日里之乎者也,把个没耐心的晓晓逼得真后悔当初没装聋作哑把自己扮成个傻子。
说完胡秀才,再来说说春生。
同样是救命恩人,晓晓对胡舟的唠叨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而对春生……春生,人如其名,如沐春风,见之忘俗。很难相信在这个人烟罕至的荒野山村里居然会有这样的人物存在,春生——年纪不过双十,性情淳朴,家贫如洗,全副家当不过是一身半新不旧,缝缝补补的缯布袄子,最值钱的物什是一副自制铁弓,重达五十余斤,夯土屋舍一间半,家里连人带狗算一口半人丁。按章嫂的话讲:“穷是穷了点,可你看人得看人品啊,你瞧瞧那模样、那性情……白姑娘,我跟你说,放眼全天下,你也再找不到比我们春生更俊俏能干的后生了。”
章嫂保媒的用意是一目了然的,她以媒人身份大咧咧的坐在炕沿,一脸兴奋的对着晓晓口若悬河的时候,春生正坐在那半间敞开式的小厨房,面上带着腼腆温和的笑意,手上不停的将柴火塞进灶膛内。
热气从锅盖边沿冒出来,升腾着,春生的面颊被灶膛内的火光映得通红,他有一对宛若修过的剑眉,眉梢入鬓,眉下的双眸如墨,隔着七八丈远,他就那么安静的坐在那里,周身绕着蒸腾的朦胧水汽,如井中月雾中花,即使穿的只是粗布衣衫,却仍是不掩那副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好皮相。
章嫂说得一点没错,春生是个俊俏的人,何止是俊俏,晓晓走遍大江南北,青年才俊见识过无数,但要平心而论,能长成春生这样的,实属罕见。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的翻着泡,水汽缭绕,炕头烧得热热的,暖暖的,晓晓靠在枕头上,细眯着眼观赏美色。
春生唇角抿着的笑容恰到好处,纯而不魅。
于是在章嫂的念叨声中,晓晓由衷的在心里发出一声喟叹:“美人啊。”
她在这个无名的小村落里悠闲的养伤,这一待便是十多日,村里都知她姓白名芷,年岁虽然偏大,却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章嫂几次说和她嫁与春生,却被告知身份乃是逃奴,卖身契约尚在主家手中,不敢随意婚配许人,唯恐惹上官非,害人害己。
其时吴国半壁江山尽亡,户籍司律早已无法可依,数千万的吴国百姓流离失所,沦为四海流民,横死者更是无计可数。晓晓这样的推诿借口找的实在不算上上之策,但小村里的居民生性淳朴,与外界接触得又少,晓晓说什么他们便也信什么,毫无怀疑。
章嫂连叹可惜,仍有些不太死心的追问:“你卖身钱值什么价?”边说边偷偷瞄向低头不语的春生。
脑海里浮现出无眠半死不活的神情,而后是阿秀昏睡前那一瞥失落的挣扎,晓晓的思绪似乎一下子飘得远了,半晌才低低的念了句:“无价。”
半月后,当晓晓在春生家终于能够下地迈步,山外的世间却已是转过沧海桑田,变化万千。
康王吴辙兵压信陵,吴帝吴钦最终下了退位诏书,将帝位禅让给了自己的异母兄弟。当斗转星移的将一切划入旧的纪年,辛巳年悄然成为过去,而黎明的曙光照亮了壬午年崭新的第一天。这一天,当晓晓背起简单的行囊,告别村中众人,毅然踏上茫茫无边的来路时,在吴国岷江以南,吴辙毓冕皇袍加身,面南背北登上了龙座。
壬午年元日,吴辙称帝,改信陵为平京,改元正统。
蓬松的雪面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靴底嘎吱嘎吱的响着,晓晓走得不是太稳,她的伤口恢复得并不算太好,胡秀才毕竟不是医生,连庸医都称不上,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早已过了愈合期,这会儿恰逢结疤的地方在长肉,伤口痒得不行。她摇摇晃晃的踩着步子,一边伸手入怀挠痒,一边摇头晃脑,也不知嘴里在嘀咕些什么。
转眼拐过一个山坳,眼见得面前就是一大片光线暗淡的树林,老鸦在树梢头呱呱的叫着。她摸摸脖子,脚步加快,没多会儿身影便没入了黑漆漆的林子里。也不过盏茶工夫,沿着晓晓留下的一串脚步,一只大黑狗吐着大舌头,口里哼哧哼哧的喷着热气一路嗅来,离狗十丈开外有缀着一个身负长弓的年轻人。
那人入了林子,见前头那狗兜着林子里的几棵树不停的打转,只顾忙着跷着后腿撒尿圈地盘,放眼望去,一棵树紧挨着一棵树,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头,却丝毫不见半个人影。他心里着急,唤了几声:“小黑,走!”那狗只顾尿得欢,浑然没把他的命令当回事。
他气得从腰上挎的箭袋里抽出一支箭当棍使,那黑狗没提防,脑袋上挨了一记打,疼得“嗷”的一声惨叫,夹着尾巴弹跳开去。
年轻人连忙压低声打手势,嘴里示意:“嘘……”可那狗哪里懂得他的意思,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他手里的箭矢,只怕主人一个顺手又抽将过来。
“真是只笨狗。”他表情懊恼的挥了挥手,“靠你不如靠我自己……”
话音刚落,只听头顶“嗤”的一声轻笑,他猛地抬头,忽见一蓬枯树叶劈头盖脸的哗啦落下,他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唬得他慌乱的伸手去挡,整个人警觉的连退好几步。
“不只是狗笨呢。”头顶一阵轻快的笑声洒下。
他抬头仰望,只见树杈上俏生生的站着一个人,面容虽清减了几分,笑容却依然灿若骄阳。
“你跟着我做什么?”晓晓居高临下,笑得一对儿眼睛弯弯的,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说不出的醉人。
春生似有一阵迷怔,转瞬醒悟过来,白净的面皮噌的像把火一样烧了起来,低头又是退了两步,呐呐的解释:“我……我送……送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晓晓突然正色的冲他抱拳拱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是我现在有事在身,需得马上离开,待我事毕,定当回来还你的恩情。”
春生面上更红,连连摇手:“不……不是这个,不要……你报恩。”
“哗——”头顶又是一阵响,这回落下的却不是枯叶,而是树杈上的积雪。
春生没提防,那雪一大半落到他脖颈里,冰得他抑制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晓晓笑得促狭,话音里却带着一丝惋惜,几分哀怨:“哦,原来是你看不上我。我原还指望着找到主家,求公子还了我自由身……”
春生面色霎那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了红:“我……我……是我不敢……不敢奢求……我知道……其实是我配不上你。这山上时有猛兽出没,我、我护你下山也是应当的。”
晓晓本想拒绝,可是春生表情无比真诚,她默默的注视了好一会儿,方才从树杈上慢慢爬下:“也好。”
春生大喜,才要说话,却听她撮唇打了个呼哨。那条黑狗本已躲得远远的,听见这一声呼哨,突然竖着耳朵停下了脚步。
晓晓朝它招招手,轻声喊:“来!”
那狗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的手,突然撒开四条腿向她冲了过来。
狗尾巴摇得前所未有的兴奋,黑狗两条前腿甚至抬起搭在晓晓腰腹上,脑袋不停的在她胸前拱。
春生脸色大变,尴尬的欲伸手赶它,手指触到了晓晓的衣角,面上又是一阵飘红,窘迫的缩手。
晓晓明明瞧得一清二楚,却故作未见,含笑摸了摸狗头。
“小黑……”她轻声唤它的名字,目光温柔的注视着那只体型庞大的黑狗,久久方才唏嘘叹道:“走吧。”
这声吩咐也不知道是对狗说的,还是对身旁的春生说的。春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神时,晓晓已带了小黑翩然远去十多丈。
“嗳,等……白姑娘,等等我。”
入城
虽是正月新岁,可自打下山以来,途经村镇无一不是十室九空,积雪覆盖下的残垣断壁在风雪中说不出的冷清。晓晓重伤初愈,脚程走得并不快,但连赶了三天路却仍是见不着一个人影,心里难免焦急,好在身边多了个春生和小黑作陪,这一路倒也并不觉得孤寂。
这一日抵达绛县,晓晓在县内寻到神农百草的铺子,却发现店堂内早已人去楼空,她站在店门口,抬头看着门前悬挂着幌子,有些残旧褪色的幌子上写着偌大的药字,在风雪中飘摇飒飒。她看得许久,而后低头干笑了两声:“我总以为我们家的伙计跑得算快了,没想到天外有天,居然还有人溜得比兔子还快。”
春生仍在老老实实的拍着门板,隔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里面是不会有人来应门了,这才扭头说:“白姑娘,不如换家店瞧瞧吧。”
晓晓笑得弯起眼眸:“我为何要换店?”
“你不是要瞧病么?”
她歪着头,眼神古怪的盯着春生瞧,直把他那张白皙的脸颊看得又慢慢泛了红,才戏谑的说:“可是我的病只有这家的医生才能瞧得好。”
春生为难的挠头:“那……那怎么办啊?”
晓晓冲他嫣然一笑:“好办,我跟你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把你的狗借我。”
“你要做什么?”他不解。
晓晓口中说话,脚下已然开始往城门口移动:“我要去永济城,小黑借我……”她想了想,从腕上褪下一只绞丝金镯,“这个给你,如果我没法回山里找你,这狗便算是我买的。”
她把镯子塞到他手里,出人意料的是,向来老实巴交的春生这次却没有推搪,他把镯子托在掌心,掂了掂分量。
“小黑不值这个价的。”他低低的叹气,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神情有一些些忧郁,他本就生得好看,加上又用这般楚楚的眼神睨人,直把晓晓看得一阵儿恍惚走神,以至于他随后说的那句话都没能听得清楚,“不如……你买了我吧。”
晓晓笑眯眯,乐呵呵,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两个人对眼互望,春生认认真真的重复:“你买了我吧。”
晓晓的笑容僵在嘴角,春生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
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生活煎熬难以活命,这一路行来,要么村庄人烟罕见,要么就如绛县城门附近那般,跪了一地插草标自卖身家的男女老幼。
然而只要能够苟且活得下去,谁又甘愿卖身与人为奴?
晓晓敛起笑容,看着春生姣好的容颜,他的表情非常认真,晓晓这半月来与他朝夕相处,早就熟知他的禀性,但凡这老实人认真起来就会铆足劲去干一件事——春生是老实人不假,却是个执拗的老实人。
“我说……春生小兄弟。”她突然长叹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大概忘了,姐姐不妨再提醒你一回:我,白芷,只是个没入贱籍的奴婢。你见过奴婢能买良人为奴作私产的吗?”
春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她却抢在头里继续说:“还有,我买你有什么用?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我买了你的狗,这一路去永济城不为别的,只为它能充作我备用的干粮……嗳,嗳,你别这样瞪我,我知道你眼睛比我大……眼下世道如此,你能怪我吃狗肉吗?不,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的狗不比山里的豺狼虎豹,但是,这里是山下,知道么?山里有山里的规矩,山下有山下的规矩。你听过‘两脚羊’没?那你可又知道什么是‘和骨烂’,什么是‘不羡羊’?”
她语速飞快,口齿却异常伶俐,吐字更是清晰,字字珠玑。
春生的表情终于由镇定转为厌恶,最后晓晓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看来你是懂的。”
错身而过,晓晓腕上突然一紧,却是春生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晓晓左手腕骨断裂,创伤未愈,被他这么紧紧一握,竟似万针锥心般剧痛,刹那间鬓角发际冷汗涔涔滴下。
但她身形却没动,背对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春生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放心你,如果……你执意要带伤上路,那便把我做你的备用干粮吧,我算不上‘和骨烂’,也好歹能充做‘饶把火’。”
春生的语气是哀伤的,那种平静下透出来的哀伤,让晓晓娇躯为之一震,她突然旋身,右手一掌劈在了他的左侧肩胛上。春生猝不及防,踉跄着连退三四步,几欲跌倒,可饶是如此,他手上却没半分松劲。只听“喀”的声细微脆响,晓晓面色瞬间煞白,接骨后未曾痊愈的手腕再次被错开腕骨。
晓晓白着嘴唇哆嗦,无神的双眼瞪着早已一片漆黑的前方,身子蓦地一软,直挺挺的往下坠倒。春生顺势将她抱住,焦急的拍着她的面颊唤道:“白姑娘!白姑娘……白芷!白芷!”
小黑不明所以的在他俩脚边打转,不时的仰头吠上几声。
春生望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娇弱女子,目光转下,最后若有所思的停在了她那淤红高肿的左手腕上。
出绛县向东北往永济城,这一路却并不太平,绛县百姓生计困顿,只求卖身为奴活口,可绛县以北却是一片枯骨饿殍。沿途遇见父母双亲流泪卖儿卖女尚算好事,在靠近永济城时,竟出现一些牙侩,将一群未满十岁的孩童或用木笼驴车押运,或用绳索串联捆绑在一起驱赶行路。
春生背着尚未清醒的晓晓,埋首只顾赶路,不发一语,只是他天生容貌出众,即便想缄默藏拙也无济于事。那些牙侩的注意力早被这一男一女外加一条黑狗吸引,待到快靠近城门时,牙侩中有一年纪在五十开外的干瘦老者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拢着袖子过来搭讪。
“敢问这位小哥,你们可也是往永济城去?”
春生之前故意将发髻弄得蓬松凌乱,这时站在风雪里,寒风将他的一头蓬松乱发吹得贴在面上,倒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即使如此,他闻声抬头的刹那,能仍清楚的听见对面那老牙侩的吸气声。
背上的人有点儿往下滑,春生熟练的颠了下,同时冲那老牙侩抿唇一笑。
老牙侩顿时有点眼晕得找不到北了,拢在袖子里的手放了开来,垂在两侧后又仿佛觉得放得不是地,无措的继续拢了拢袖筒,最后才恍然醒悟的抱拳作揖:“小哥是哪里人氏?”
春生又是一笑,不紧不慢的答:“家住半坡山下,金人来袭,如今想去永济城避避。”
老牙侩先是一愣,而后竟重重的一声长叹:“小哥久居山林,只怕还未得知,若要避金人,永济城只怕是去不得了。”
“为何去不得?”
老牙侩只是摇头,这时身后那些牙侩高声招呼:“老高,老高,快来!”
老牙侩道了声歉,然后急匆匆的跑了回去,那些牙侩聚在一辆驴车周围,对着笼子里一个角落指指点点。老牙侩跑近后,有个年轻的壮汉焦急的问:“高叔,这可怎么办?都快到地了,偏还出这幺蛾子。”
木笼子里挤搡着七八名瘦小女童,其中有一个蜷缩倒在角落里,污糟邋遢的小脸憋成了紫色,明显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高牙侩抬头看看天,低头沉吟片刻,最后跺了跺脚:“不管那许多了,哪怕是死的,也照旧能用。”
话音刚落,边上有人插了句嘴:“不成吧?万一……是瘟死的,这……”
“难道还做蚀本买卖不成?”
几个人凑在笼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高牙侩一锤定音:“总之这趟我们进城做完这笔买卖就马上离开,若有差池,即便是吃死了人,届时也与我们无干。”
余下正拿不定主意的人一琢磨,也都纷纷表示赞同这一说法:“反正兵荒马乱,能赚一笔是一笔吧,都是今天不知明天事。”
高牙侩见众人达成一致意见,便催促队伍继续上路,务必赶在天黑前进城。他忙着指挥张罗,无意中回首一瞥,却见身后一道冷冰冰寒凛凛的目光如刀般割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再凝神细看,却是方才背着小娘子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被风霜吹袭的俊美面庞冻得脱了血色,眼神却是柔柔的,怎么看都是一副老实相。
高牙侩心里暗暗道了声奇,因为忙着赶路,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一行人顶风冒雪的赶了半天路,堪堪在天黑城门落闩前抵达了永济城的西南侧门——垦觉门。
垦觉门以南原是一大片肥田,本种了几百顷的冬麦,这时候村庄上早已荒芜,麦田更是被辎重牲畜踩踏得瞧不出半点原样。垦觉门外的护城河面上结了层薄薄的冰,站在岸边上往下看,薄冰折射出的颜色并非正常的透明乳白色泽,而是一种暗红的黑。寒风吹过,迎面隐隐扑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护城河上的石拱桥此刻变得残破不堪,左右石栏早已所剩无几,孤零零的留下一块裂痕无数的石板桥面。
一行人战战兢兢的方踏上桥面,城门口便有门吏过来拦挡,那些牙侩显然是常来常往的熟客,递交路引的同时又是一把铜钱塞了过去。那门吏笑眯眯的收了,目光却在那些孩童身上不住打转,瞳孔熠熠生光。
如此磨蹭了约莫半柱香,才算是验明身份过了关卡。牙侩们吆喝驱赶着那些孩童顺利进了城门,城里早有接应之人等了半日,见他们进来,忙心急火燎的凑了过来。
这一通忙碌过后,高牙侩才猛然想起路上尾随而行的一男一女,依稀感觉这二人进城前似乎还和他们的队伍站在一处,不知道是否一同混进了城,这时想起方才去寻,却早已寻不到半丝人影。
他这头尚在搜寻春生和晓晓的适应,殊不知那头春生背着晓晓早已过了永济城的外城主街。
街上空荡无人,食肆店铺门板紧阖,一条宽阔的青石大道,鸡犬不相闻。
小黑前所未有的耷拉着耳朵,尾巴笔直的垂在地上,一步三回头,走走又停停,显得非常不安。
春生头也不回的大踏步朝前走。
七拐八弯的穿过数条小巷,最后停在了一间店铺前。与其他地方门可罗雀的景况截然相反,这间店铺大门外排起了长龙,老弱病残相扶相携的站在大门口引颈相望,那门内一片忙碌,袂影翩跹,偶尔有凄厉的哭叫声从里面传出来。
春生只觉得背上猛然一震,他随即抬头看了看门前的招牌,侧头焦急的喊道:“白姑娘,你醒醒,快瞧瞧这是不是你要找的地儿。”
晓晓软软的趴在他肩背上,声若蚊蝇:“进去,找掌柜的……就说,无眠公子侍婢白芷求见。”
春生做事倒也麻利,径直越过众人往店堂里走去,身后自然一片斥骂埋怨之声,他头也不回,直奔店堂,抓过一名捧着药包的伙计,问道:“掌柜的何在?”
那伙计一甩手,往边上跳开一步,口中嚷嚷:“瞧病的出去排队!掌柜的不在!”
春生眉头微皱:“麻烦小哥……”
“麻烦什么麻烦,赶紧出去排队是正经……”那伙计欲轰人,没想回神目光一落在春生面上,倒不自觉的愣住了。
春生赶忙放低姿态,婉言道:“不只是为瞧病,这位姑娘其实是无眠公子的侍婢……”
伙计只听得“无眠公子”四个字便已面色大变,身子一颤,立即慌道:“公子随我来!”说罢,恭恭敬敬将春生引入内堂。
洪王
“喀嚓”一声脆响,老医生动作娴熟的将错位的腕骨复原,涂上药膏,用纱布一层层的裹好,最后用两块木板固定住……
晓晓面无血色,精神委顿,可自从意识清醒后,笑容便已然回到她脸上。
掌柜的佟承恩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此刻正站在床头,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坐躺在床上的晓晓看,表情古怪至极。
晓晓笑问:“佟叔,公子现在何处?”
佟承恩嘴角一翘:“姑娘倒是个能忍痛的人。”
“好说,好说。”她腆着一张苍白的脸盈盈而笑,“劳烦佟叔和梁医生给我诊病疗伤,白芷感激不尽。白芷受公子恩德尚未能报,两位的大恩大德待我找回公子,一定……”
佟承恩手一摆,阻止她继续长篇大论下去:“公子有口讯捎给姑娘……”飘忽的眼神有意无意的从春生身上扫过,佟承恩面带微笑,话却突然中断了。
这眼神,晓晓懂了,梁老医生懂了,房里站着的两名丫鬟都懂了,唯独当事人春生浑然未知。
晓晓笑了又笑,面上未见一丝尴尬,反倒是佟承恩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这时候梁老医生从床边的圆凳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药箱,慢条斯理的说:“姑娘的腕骨伤上加伤,再不细心保养,只恐今后要留下不便,后悔终生。姑娘身上的大小伤口之前处理得已是不大妥当,如今内药外敷并用,还望姑娘莫再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的糟蹋。”
说罢,居然躬身朝晓晓行了个半礼,这礼让晓晓受得不自在起来,才想起身还礼,佟承恩已然开口吩咐那两名丫鬟:“好生服侍姑娘洗漱更衣。”
晓晓先还有些哭笑不得,随后猛然想起,神农百草门的根基在齐国,齐国于男女尊卑礼仪看得甚重。才想明白这个理,春生已被梁医生拖着手往房门外拉,老医生口中尚念念有词:“小哥你随老夫来,老夫给你把把脉。”
春生叫道:“我……我没病。”
“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嘛。呵呵……”
佟承恩等梁老医生给春生把好脉,开好药方,便吩咐伙计抓了六包药连同一封五十两谢银的红包一块儿塞到了春生手里,不等春生辩白些什么,便客套又疏远的将人“送”出了门。
“怎么样?”寻四下无人时,佟承恩慢慢踱到梁老医生跟前。
“新伤倒还罢了,看那年纪也不过双十,怎的那副身子竟是从内到外旧伤无数?瞧这治伤的手法应是出自我神农百草不传之术,否则怎能能任她年复一年伤上加上,尚能延活至今,毫无性命之忧。”梁老医生说到这里,顿了顿,目中渐渐流露出倾慕之色来,“应是出于公子之手无疑,天下还有何人能有这般起死回生的高明医术?”
“这么说,确是公子随身侍婢了。”佟承恩仿佛松了口气,“公子传书吴国百余处分堂,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白芷姑娘,只是于她的长相特征毫无叙述,又无信物作凭。我们若是真把她顺利护送出国,便是大功一件,若是弄错了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心上莫名的生出一股寒意,冷得叫人抑制不住的想发颤。
晓晓睁开眼的时候,日晕的光芒从透过纸糊的窗棂将室内染得有点昏昏的,她躺在床上没动,默默的掐算了下自己昏睡的时辰,大约猜到了那两丫鬟在熏香和食物里都下了药,所以她才会睡得那么沉。
她笑了笑,在这里她的身份是神农百草门无眠公子的侍婢白芷,没人敢起伤害之心,看佟承恩的样子便知道他在讨好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婢而已,居然能让得一个分堂的掌柜屈尊,如此煞费苦心。
她坐了起来,感觉精神大好,桌上摆着香炉已经熄了,薰炉边上放着一只乌拉草编就的保温圆盒,揭开盒盖,里面果然装着尚有余温的饭菜。
晓晓也不客气,当下端起碗筷大快朵颐。
肚子填得半饱时分,前堂的吵闹声终于还是喧嚷到了后室,丫鬟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白姑娘,原来您已醒了?掌柜的吩咐,让您赶紧收拾一下,他命人在后门等你……”
晓晓放下碗筷,抹去唇上的一层油,咧嘴笑:“原来到了永济城也不得安宁呀。”
所谓的后门其实并不是店铺供内宅出入的小门,而是入口在书房的一处暗道,暗道并不长,出口在院外死角的一株大榕树后。
看见晓晓从“后门”里出来,梁老医生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树下拱手为礼道:“委屈白姑娘了。”
晓晓处变不惊,微笑回礼:“有劳有劳。”
老医生又是客客气气地一揖:“委屈姑娘暂作老夫的孙女。”
晓晓虽满腹疑窦,却还是笑眯眯的点头应道:“孙女全听爷爷的。”
老医生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居然这般好说话,这一声爷爷叫得没有半点不甘或者尴尬,亲亲热热的样子倒像似当真是他的亲孙女一般,他心头一热,说道:“老夫行五,无人时姑娘唤一声梁五便行。”
他越客气,晓晓越加倍客气回去,两个人状似在比拼谁更谦让,如此你来我往,拖得久了,梁五终于撑不住了,抖着花白的眉毛说:“城里待不得了,才接线报,洪王昨夜四更到了永济城,今日怕是……要屠城。”
要屠城!
晓晓眼皮突地一跳,面上维持的笑意慢慢冷了下去。
洪王司寇冽,金国大皇子,金帝司寇擎苍与第一任结发妻子卢氏所出的嫡长子——司寇擎苍生母出身卑微,原是京都厩丞庶女狄氏,十三岁时因家贫采选入宫为浣衣局宫人,一直到二十一岁时不知道什么原因偶得先帝临幸,竟而生下一子,此子在诸皇子中排行第十五,也就是后来的金帝司寇擎苍。先帝在位时共有子二十三人,女一十七人,司寇擎苍幼时体弱多病,相貌才智在众兄弟姐妹中皆属平平,以至于长到二十岁都没人记得要给这位不受宠的庶出皇子说门亲事,延续子嗣。彼时,狄氏已逝,司寇擎苍在宫中一直长到二十二时,才由他的舅舅狄钫张罗了一门亲事,又费心打通宗人府上下人情关节,终于在他二十三岁时出宫开府,娶妻生子。
民间传闻,卢氏嫁于司寇擎苍时年已二十有五,原是个丧夫丧子的寡妇,身壮貌丑。卢氏生下长子司寇冽后,司寇擎苍纳的侍妾们又相继给他生了次子、三子、四子,但那时候司寇擎苍在京都仍是个无职的闲散皇亲,每月靠领宗人府的微薄食禄度日。司寇冽长到四岁那年,先帝秋闱狩猎,诸皇子随扈,先帝遭到山中本该冬眠的人熊袭击,危在旦夕时一旁的司寇擎苍飞身将父皇扑下坐骑,拼着自身背上被熊爪生生抓去一大块血肉,几乎丧命。卢氏日夜长跪为夫祈祷,粒米不进,七日后司寇擎苍脱离危险,卢氏却力竭病倒,不久便撒手人寰。
司寇擎苍感念卢氏的夫妻恩情,对年幼失母的嫡长子总是格外疼惜,所以即使在他封王续娶户部尚书之女唐氏,与之生下四位嫡子之后,也丝毫没有影响司寇冽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
司寇擎苍登上帝位时是四十一岁,其时司寇冽正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早已及冠娶妻生子,于是在司寇擎苍登基之后的两个月,朝中便有人上奏请立太子。假如那时皇帝准了,那论嫡论长论子嗣,太子之位非司寇冽莫属。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司寇擎苍并没有回复这份请奏,于是朝中有大臣观其色辨其势,暗自揣测君意,又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唐后所出的五皇子司寇敦身上,这一场国本太子论足足争议了半年多,司寇擎苍始终不置一词,直至唐皇后驾崩。
唐后谥封淑敏皇后,大殓之日,司寇擎苍追封原配卢氏为哀元皇后,提拔卢氏外戚,与唐氏外戚一视同仁,大有不偏不倚之感。至此,太子之争的风波慢慢平息,以后十多年,再没人提过立嗣之事。
司寇冽相貌酷似父亲,但身强体壮,力大无穷,二十岁时随舅父卢堃出征扫平浮海夷族,军功赫赫,得金国第一勇士称号,封为洪王。
天会十五年夏,金国撕裂金吴边境鹰涧关的三十万远征军首领正是洪王。
吴国的百姓,对于司寇冽这个名字,上至垂暮耄耋,下至蹒跚小儿,闻者皆如见魔兽。司寇冽略通文墨,不懂诗词文章,却是行军打仗的鬼才,他性情狷傲,视人命如草菅,军队所到之处,时常以屠城收场,十室十空,甚少有活口剩下。
“司寇冽不是应该在飞峡关的吗?”
“那已是年前的事了。”梁五长长的叹了口气,“有传言说,新主登基之日,金国洪王曾派使者过岷江至平京进献贺礼。不晓得两人之间达成了什么共识,这阵子飞峡关内外未再见烽火,洪王此次折返临沂郡,对临沂百姓而言,真是祸福未知啊。”
战后沦为亡国奴的临沂百姓,所剩者不过寥寥十之二三,且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晓晓耳听梁五一声声的叹息,心里止不住的一阵悲凉。
吴徽在位二十年,穷奢极欲,搜刮民脂民膏为己建造华美宫殿,广罗天下美女,浸淫酒肉声色。赋税年年加重,民不聊生。但谁也没想到,撕裂推倒这座腐败奢华的楼宇大厦的居然是金国残酷而冰冷的三十万铁骑。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转眼到了垦觉门,昨日进城时还挺松懈的防备今日突然换防戒严,门楼上搭了竹架子,正有工匠将门楼上“垦觉门”三字凿去。
“只要出了门,便有马车在城外四里恕悲亭等候。”
晓晓抬头望着楼堞间隙来来往往晃动的人影,若有所思。梁五拉着她挤在熙熙攘攘的出城人群里,等了一晌午,日头升起老高,门楼上的三个字也终于被清凿得一干二净时,守门的门吏开始驱赶人群。
人群如潮水般往后涌退,梁五毕竟年纪大了,一不小心被人撞倒,幸亏晓晓及时拉了他一把。
楼堞上,一双眼冷漠的望着底下熙攘哀号的吴国百姓。
谁也想不到站在一边小心翼翼捧着手炉,奴颜媚骨的那个人,竟是原临沂郡太守钟兆鸣。
“已经遵照王爷的意思办了,永济城八大城门皆已关闭,从现在起保证只进不出。只是……永济城才归勇王治下,城中本已粮草不足,疫症不绝,这个……”
“粮草不足?怎会?”那寒意十足的目光漫不经心的往城墙下重重叠叠的人影投去,“那些不都是军队的口粮吗?”
钟兆鸣干裂的双唇一阵儿哆嗦,手里的手炉被洪王接了过去,手心里淡淡的余温瞬间消逝在冰冷的空气中,他瞪着血红的双眼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心,只觉得双手抖得异常厉害。
“怎么,钟卿对本王的话有异议?”
“不……不,奴才……不敢。”曾经高傲的头颅终于还是屈服的低了下去。
洪王结满厚茧的双手不断摩挲着鎏金的手炉,似乎手心里抚摸的并不是磨光坚硬的金器,而是温润柔皙的滑腻肌肤。那种感觉令他心神不觉一荡,冰冷的目光投得更远,万里尽染尘色,他忽尔沉沉一笑,喉咙里喑哑的笑了一句:“倒要看看你这次能逃多远。”
菜人
随着夜幕的到来,永济城愈发陷入沉沉死气中。
风犹如哭声般的呜咽刮起,门板嗵嗵嗵嗵的响着,那怪异的响声由急促慢慢转弱,最后了无声响,静静的仿若只是方才刮过的一阵狂风。
然而就在门前的石阶上,匐于门前辟邪石像旁,有只瘦骨嶙峋的手惨白的挠着门,指尖已渗出丝丝鲜血,那团影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救……救……”
离此大约隔两条街的距离,大批打着松脂火把的官兵正列队挨家挨户的搜查,在哭泣和惊叫声中,年轻的女子和男丁分别被拖到了寒风凛冽的大街上,站成两排。
“救……救……命……”秃残的手指绝望的抓挠着门板,碎裂的木屑扎入指尖,她的眼睛已经再也哭不出眼泪了。街那头的叫嚣声越迫越近,昏暗的月色下,那团血肉模糊的影子蠕动着,挣扎着,一点点往台阶上挪爬。
月晕的光芒被云层慢慢遮蔽。
松脂燃烧的气味裹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充斥着大半个永济城。
男男女女被一拨又一拨的从陋室中拖曳出来,衣不蔽体的推搡入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恐莫名的表情。
“长官,再过去就是战神祠了……”
“那又怎样?”傲慢的千夫长扬着黝黑的马鞭,眼露贪婪的凶光,“就算是皇宫,也一样寸草不留。”
这名千夫长跟随洪王南征北战十年,是从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兵一步步积累战功爬上来的,多年的战场厮杀早已练达了坚毅冷酷的性情,在他看来,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然而这一次,他的话并没能成功的引起身旁战友的共鸣。他的亲兵小声的附耳提醒:“永济城内的战神祠供奉的是钟聿楼。”
钟聿楼——千夫长心里微微一凛。
那是个传奇人物,不论是吴国还是金国,哪怕是放眼整个十国天下,提起这个名字都会叫人肃然起敬。让同胞敬仰的英雄不算稀奇,但一个人如果能让敌人也对他敬畏佩服,那就是真正的传奇!
千夫长细小的双眼眯了起来,半晌后终于发出一声冷笑:“钟聿楼又怎样?战神之名早已名存实亡,即便百年前他是人人景仰的英雄,百年后他的子孙早已不配再拥有战神这个称号。”
他说话的声音极大,引得周围被捆缚的吴国百姓群起愤怒,也有一些人则是满脸愧色的低下头,泣不成声。
钟家传承至今四代,如今钟氏嫡系当家人不是别人,正是将整个永济城拱手让人的前临沂郡太守钟兆鸣。
百姓在哭泣,永济城在哭泣,临沂郡在哭泣……
月色逐渐被云层完全吞噬,漆黑的夜里,隔着两条街的哭泣声穿透过坚壁,在战神祠门前化作了鬼哭般的啜泣。
她瘫软的蜷缩着身子,空洞的双目流出的不再是泪珠,而是腥红的血泪。
擂鼓般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迫近,哀号哭泣声仿欲冲破黑暗苍穹,直达天庭。
门,缓缓开启一道缝。
她的手无力的顺着门板垂了下去,搭落在厚重的门槛上。
无光的夜色下,战神祠的大门开了。
“救……”
她被人抱了起来。
她身子很轻,轻得像是没有重量一般。
抱着她的那个人低低的发出一声喟叹,在那越逼越近的脚步声中,战神祠的门重新闭合。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有微弱的呼吸声。
“你不该救她的。”苍老的声音略带责备的响起。
“怎能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呵呵,这四个字可真不好说,不好说……”
“爷爷。”那清脆的声音虽压得很低,咬字却刻意的重,“请您高抬您的贵手,反正人我已经带进来了,麻烦也已经惹上了,您……看着办吧。”
“唉……唉……”苍老的声音连连叹气,“不能点灯,我怎么看得到她的伤势?”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没多久那个孙女惋然一叹:“肋骨断了四根……胳膊没断,不过下肢无力,这、这是……膑刑?”
说话的人声音半骇半颤。那老者沉吟片刻,下了最后的判断:“救不活了。”
“救……救……”被下了死断的女人蜷在冰冷的地上发出细碎的呻吟。
“你若想帮她,不妨早作了断,免她多受苦痛折磨。”
“不……你救不了,不等于说没人救得了。”
“那你打算如何?带她去找公子吗?”老者的话里不乏冰冷的讽刺,“白姑娘,永济城像她这样的人一天不知要死多少,你既是这般菩萨心肠,怎不把全城的人都救下来?”
“这是人命……绝非蝼蚁。”她倔强的说。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如今人命早已不如蝼蚁,偷生无能。”
“救……救……”温热的鲜血从她残破的躯体上缓缓流出,她蜷在血泊中,挣扎着最后的一点力气伸手紧紧抓住身前那抹窈窕的身影,“救……钟家。救……”
战神哪,若你在天有灵,救救你的子孙吧!若你在天有灵,救救大吴江山吧!若你在天有灵……若你在天有灵……
“战……神……救救……”
欢腾的篝火,暖融的热气四溢。
这是一片本不算太空旷的人工园林,本是辉孜钱庄的老板米冉在永济城购置的一处避暑庄园,园内的金银器具古玩珍宝早已被洗劫一空,正宅被一把火烧得坍塌泰半,只剩得几间偏房和一处回廊完好。庄园内最叫人称赞的是那大片人工园林内种植的奇花异草,如今却被一群蛮子砍来充作柴火焚烧。
火舌舔舐着黑黝黝的锅底。
那口黏满焦糊的锅呈长方形,四足矗立,高一丈有余,长四尺,宽两尺,周身凹凸纹路繁杂,左右侧铸有双耳。
负责烧火的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月寒冬却是打着赤膊,袒露着上身,他将手中的长矛不住的在锅里搅动,时而得意地哈哈大笑:“还是他娘的钟家祠堂烧火的劳什子破锅中用……”
“破锅?俗!阿大你真俗!不懂就别瞎嚷嚷,这是鼎!青铜鼎——传说乃是吴太祖赏给钟聿楼的御赐之物,用来供奉钟氏列祖列宗的礼器。”
“管它是什么,使得趁手才是好东西,否则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
园里的树木砍伐得七零八落,寒风吹过,将鼎镬上蒸腾的热气吹散,长矛在浑浊的汤水中一阵搅动,哗啦哗啦声中,一团煮得白乎乎的肉从汤水里浮了上来,随即又沉了下去。雾腾腾的汤水,阿大搅动越发卖力,鼻子里时不时地哼着不成曲的草原长调。
“阿大,肉熟了没?”远处,有人双手拢在嘴边喊。
阿大长臂舒展,用力将长矛往鼎镬深处扎去:“熟了!拿碗过来!”
长矛拔起,哗啦水响,伴随着淋漓的汤水四溅,一条长块的肉从鼎镬中冒了起来。阿大大叫一声:“拿刀来!”
那块肉吊在矛尖上,在汤水里翻转了个个儿,全部浮出鼎镬后,末梢露出五根白嶙嶙的煮得脱皮露骨的指节。阿大接过同伴递来的腰刀,手起刀落,动作利落的将一条膀子劈成了几段。
那捧碗之人笑嘻嘻地道:“阿大,给块蹄膀,要肥的……”
阿大抬脚踢他,啐骂:“肥的?永济城找得出几只肥的两脚羊?一个个饿得皮包骨的……莫贪嘴,有得吃便知足些吧。”
那人一手端碗,一手抹嘴:“兄弟们可勒着裤腰带一个多月没闻到肉味了。”
“去!你们倒是去挑个嫩的出来我瞧瞧,就知道挑三拣四!”
听阿大如此一吩咐,围着鼎镬的人齐齐发出一声欢呼,倒有一大半四下散开了去。没过多会儿,阿大恰好将一锅肉分光,那些散去的人一一回转,手里各自拖曳着一个人。
“阿大,瞧我这个!”
“你那个不行!看我找的这个……细皮嫩肉的……”
阿大目光锐利的在一堆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头上来回审视,那些孩子似乎早已失了三魂七魄一般,一个个神情麻木的站在那里,脸上脏兮兮的蹭着一层灰,根本瞧不出原本的肤色。
“哪来的?”
“前几日菜贩子从北边贩来的,货还挺新鲜,这几只原本打算留着往上孝敬的。”
阿大露出了然的笑容,刀口在鼎沿上磨了磨,发出阵阵刺耳尖厉的声音:“怕是你们连那些贩子也一块儿煮了吧?”
几个人彼此心领神会的大笑。
阿大像个熟练的屠夫一样,目光犀利的在十几个小女孩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左手探出,飞快的从人堆里拖住一个女孩来:“就她了!这只好!”
那女孩被他油腻腻的大手拽住了胳膊,从人堆里一出来便吓得变了脸色,人往地上瘫软,声音抖得不成句子:“别……别……别吃……别吃我……”
阿大单手把她拎鸡崽般的从地方提到半空中,握着刀的右手揍了上去,吓得她频频尖叫:“不要!不要!不要——”
不顾她双脚踢腾,阿大用手背蹭掉她脸上的一层黑灰,赫然露出一张五官姣好的面容。阿大“咦”了声,手上刀锋起,割裂了她身上穿着的那套破烂棉袄,袒/露一身细白如玉的肌肤来。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的吸了口气。
“你究竟是谁?”阿大厉声质问,这样的妙龄少女实在不像是用来贩卖的菜人。
“我……我……”少女抖得不像样,裸/露在外的肌肤迅速冻得发紫,她羞怯地用手环保住胸口,双目垂泪:“我姓钟……”
她姓钟,钟聿楼次子一脉的嫡孙,她的父亲官至临沂郡振威副尉,她是父亲、老太太的掌上明珠,虽是二房出身,却一直和长房的堂姐妹一起教养玩耍,长到一十四岁,她从未受过半点委屈,直到江山变色,永济城破。
“姓钟的……”有人用手挑起她的下巴,完全无视她发白的脸色,“阿大,姓钟的小娘子不是都送到上面去了?”
少女瑟瑟发抖,下颌拿捏的力道重得似乎恨不能捏碎她的颌骨。永济城被围半月,她的堂伯父钟兆鸣最后开城投降,并没有给钟家带来更多的利益,金人踏入永济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守城将领二十七人斩首示众,那一排血淋淋的头颅在永济城正南门上足足悬挂了两天两夜后,终于在第三天夜里被人盗走。勇王震怒,下令全城搜捕乱贼,钟氏一族除嫡系子孙外没一个能逃过这场浩劫。她不在嫡系族谱中,按照金人的指示,城内男子满十六充丁,女子满十二为娼,她的母亲不愿女儿没入贱籍,恳求长房收容,可最后钟兆鸣却连庇护一下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堂侄女的能力都没有,只是答应替她选个富贵人家为妾,免去受人凌/辱之罪。
她不敢正眼瞧面前打量自己的金兵,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军……军爷……我……别吃我……”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轻信九丫头的话,说什么只要想法逃出城去,就可以不用被人抢去做妾……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早知如今沦为别人口中的肉啖之食,还不如与人为妾。
滚烫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坠落地面时已是凝成晶莹剔透的一颗冰珠,她冻得全身冰冷,嘴唇发紫,面色煞白,几乎便要即刻闭过气去。
那人真怕把她就这样活生生冻死了,眼前的少女虽不是绝色,倒也长得还算清秀。他将扒开的破棉袄替她略略披上,侧首瞄了眼身旁的阿大,发现阿大的目光已经直了,眼珠子动也不动的盯着钟家小娘子的胸脯看,不由得嘿嘿会心一笑,撞了撞他的肩膀:“阿大,不如……”
他这一撞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没想阿大壮硕的身体却突然向另一边倾倒,直到摔在地上发出硬邦邦一声巨响,阿大的一双眼仍是瞪得直直的,叫人看着毛骨悚然。
阿大毛茸茸的胸口剜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没等他看个清楚,那道伤口处银闪闪的光芒突然消失了,他发觉自己喉咙里才发出半声“啊”的嘶叫,那道银芒已如毒蛇的信子般冷冰冰地舔上了他的喉头。
血从他破开的咽喉滚烫的冒出,犹如汹涌的泉水般。
她呆呆地目睹眼前两个彪悍的男人瞬间变成了两具死尸,吓得连尖叫都忘了。那银芒一敛,却是方才那杆阿大用来在鼎镬里搅肉用的长矛,一高挑瘦小的年轻人单手握长矛,矛尖血迹淋漓,另一手径直伸过来拉她:“小葵!”
她被吓出窍的魂魄终于归位,猛一哆嗦:“九……九……”
眼前比她高出半个头,青丝梳髻,打扮得似男非女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方才在心里咒骂过无数遍的九丫头。
“小葵!跟在我身后!小葵……跟上我!”
矛杆的重量超乎她的想象,九丫头勉力持矛杀出重围,但身后的钟葵却是步履踉跄,她有无数次脱身的机会,却都因为要顾及小葵而被迫回转。
留守在此处的金兵大多灌饱了酒水,多数人回房后早已烂醉如泥,园子里只剩下十数名和阿大一样的伙头兵留守,这时闹将起来,援兵迟迟未至,看似惊险,但一群醉醺醺的人面对一个将长矛舞得虎虎生风的假小子,一时间居然还就奈何她不得。
“走……走水了——”
“走水了!”
浓烟从厢房窗户飘起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园子里的伙头兵忙着捉拿那些作乱逃跑的菜人,直到火舌舔着窗棂熊熊烧到屋顶,众人才惊觉在屋里睡觉的人没一个人逃出来。
九丫头拖着钟葵趁隙逃进了不算太密的林子里,猫腰沿着围墙一路摸到角落一个两尺许的小洞。九丫头想也不想,按着钟葵的脑袋就往下压:“钻过去!”
钟葵哪里受得起这个,嗔怒的将头扭开试图挣开她的手,可九丫头的手劲却比想象中大,她没挣开,脑袋反而被压得更低。
“快点!”耳边是焦躁的催促。
她不觉勃然大怒。
这是什么口气?什么时候这丫头居然敢用这种口气来命令她做事了?
她还想倔强反抗,没想要腿弯处猛地一麻,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她整个人站立不住,扑通跪倒在地。惶然间抬头一看,眼前黑洞洞的一个狗洞,像是咧开狂笑的一张嘴。
九丫头几乎用尽力气将她拼命往洞里推,她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出围墙的,只知道等自己回头探望时,已不见了九丫头的身影。
“九……”
围墙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地,放眼望去,视野尽处,皆是一片看不到头的黑暗。寒风凛冽,她茫然的站在墙外,瑟瑟发抖。
墙内凄厉的惨叫声时不时的传来,那种绝望的恐惧感从心底源源不断的涌出来,在那一刻,她完全没有想到继续逃跑,而是害怕地抱住自己的头,蹲下来失声痛哭。
梳洗
“贱人!”随着唾骂声响起是皮鞭抽烈皮肉的闷响。
她被反手吊绑在树杈上,脚尖离地三尺许,凌乱的长发披散下来,遮盖住了她的全部表情。
她的一只鞋跑丢了,一只脚光溜溜的赤着,身上单薄的袄子被抽得支离破碎,血水浸透了棉衣棉裤,正顺着那只脚的脚趾一滴滴的往下坠落。那只脚在鲜血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白皙透亮,脚趾微蜷,每抽一下,她悬吊着的身体便微微发出一阵战栗,那纤巧的脚趾便蜷缩得愈发厉害。
边上围观的人中不知道谁嘀咕了句:“他娘的,看得老子心里直发痒!”
这一句话像是一颗石子丢在了平静无波的湖面上,顿时惹来阵阵涟漪,人群里起了不小的骚动,窃笑声不断,每个人都觉得心里憋着那股火已经不再单纯只是怒火。
“王爷……”钟兆鸣一头的冷汗,跪在冷硬的泥地里,以额触地。
“嗯?”长长的鼻音拖出,端坐在长椅上的华服男子状似无心的拨弄着拇指上的扳指,宛如拉家常般的询问,“钟大人,那一位可当真是令爱?”
他的语气尚算亲切,但钟兆鸣可不敢当真期望这个相貌慈蔼的勇王当真如此好说话,他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答道:“是。不过是通房生的庶女,与……与家中贱婢并无两样。”
“哦。”又是一声长长的拖音,“几位千金长得都挺不错,本王的几位爱将均是交口称赞的……不知这一位闺名如何称呼?瞧这禀性,刚烈勇毅,倒果有几分战神后裔的血气。”
钟兆鸣面上一阵青白,埋头用牙紧紧咬着唇,强咽下屈辱,低声道:“这丫头无名,长房子嗣中排第九,乳名唤作如九。”
“钟如九……”勇王点了点头,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容,“好名字啊。”
举目望去,那树梢上悬吊的女子正被人强剥去衣裤猥亵,已陷入昏迷的她终于发生几声猫叫般的呻吟。
勇王含笑道:“钟大人确定膝下只有这一位通房庶女么?”
钟兆鸣听出话中隐藏的杀伐之意,冷汗涔涔,磕头道:“奴才已将此女从族中除名,若有同党勾结,绝对与钟家无关。”
勇王笑吟吟的抬头看了看天,叹息道:“已是五更天啦!”
“奴才罪该万死,扰了王爷清梦……”
天空已不再是墨一般的漆黑,那稀疏的树林里挤满了淫/笑不断的兵丁,偶尔从笑声中传出一两声细不可闻的嘶哑尖叫。钟兆鸣说出的话在那刺耳的笑声中犹如狂风中的秋叶,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狠狠地将手指插入扎人的草稞中。
勇王始终保持着微笑,似乎完全没有看到面前发生的兽行,下颌微仰,仿佛正在饶有趣味的观赏着天际那颗越来越亮的晓星。
破空声尖锐的响起时,那笑容仅在他唇角微微一敛,但随着他眼眸中的犀利光芒乍现,那副笑脸上已换作了严肃的冷峻。
围在树底下的人群随着中箭之人的倒地而轰然散开,应变快速者早已寻到箭矢来源之处,躲在树干后挽弓射箭。那一头,勇王的亲兵则持盾将他团团围住了两层,倒是那钟兆鸣无人搭理,被人挤搡着完全暴露在了外头。
钟兆鸣手掌撑地,刚从地上爬起,一支箭贴着他的头皮射了过来,将他头上戴的貂皮软帽钉飞在了一棵树干上——那箭尾上的羽翎犹在颤抖,隐隐发出嗡嗡声响。
“好箭法!”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墙,勇王轻笑地赞了句,“本王倒要看看你如何脱身而去!”
刺客藏身之处很快便被找到,只是草丛里并没有人,只有一柄做工精巧的连发弓弩被人架在树杈上,角度恰好对准了勇王所在的位置。当那柄弓弩被呈递到勇王手中时,他脸上的表情已犹如寒冰三尺:“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顿了顿,目光扫了面如土色的钟兆鸣一眼,缓缓地道:“把钟如九押下去梳洗……”
所谓梳洗,并不是指沐浴梳理,而是一种不输于凌迟的刑罚。受刑者裸身躺于铁床上,用煮沸的滚水浇在身上淋过数遍,而后用铁刷子在身上来回拖刷,直至皮肉刷尽,白骨乍现……
钟如九先是遭到鞭刑,而后被人轮番施暴,等被拖架到铁床上时,那可怜的弱女子早已奄奄一息。
刑室内散布着一股腐烂的臭味,三名负责行刑的金兵面面相觑,互视良久方才有一人呐呐的说:“这可真不好办。”
“的确不太好下手。”另一人动作熟练的从烧滚的开水锅里舀了一勺水,“怕是经不起几梳子啊。”
“勇王亲自交代下来的,总不能让她那么快就咽了气。”
“嗯,不说勇王……若是让她如此简单便了了帐,咱哥几个以后不得被人看笑话么?”
三个人越说越兴奋,摩拳擦掌的将铁床上那具被鞭打得血肉模糊的身体翻了个个儿,“就先从背上开始吧……可惜了这么一个标致的娘们,怎么就得罪了勇王呢?”
“干活,干活,闲话莫多说!”
昏沉沉的钟如九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嘴巴被人撬开,塞进来一大片热辣辣的东西。她的舌头早在之前便咬破了,满嘴的血沫,她下意识里排斥抗拒着口中的异物,正要把它吐出去时,背上突然一阵巨大的刺痛。滚烫的开水浇在那鞭痕累累的肌肤上,痛得她发出一声惨叫。
但,最痛苦的折磨却还只是刚刚开始……
疼痛已经无法用叫喊来减轻稍许,当痛到感觉麻木的时分,神志居然会格外的清醒。钟如九瞪大了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沁满鲜血的唇角紧抿一线,脸色布满青气,脖子梗直,青筋暴突。其实她的视觉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眼前晃动的不过是飘忽来去的影子,说不清是人还是东西,耳边听到的惨叫声像是自己发出的,又像是与自己无关。
一直到……一直到彻底安静下来。
也许,自己已经死了吧?
“嘘……”有人在耳边温柔地吹气,湿漉漉的长发撩到耳后,那声音柔柔的说:“没事的,我带你出去,你会没事的,坚强点……”
坚强……那一刻,鼻子一酸,眼眶里有股热辣辣的东西涌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她挣扎着张了张嘴,嗓子哑得发不出一个声音。
“你们这群畜生!”
三名金兵倒在血泊中,她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便夺人性命则代表她已经出离愤怒。
晓晓环顾四周,从铁架上取下件长褂,想替钟如九遮盖,却再次被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震煞住,普通的金创药根本止不住她伤口不停冒出的血,这样下去,别说救她脱离魔窟,就是再拖半个时辰便会因为失血过多丢了性命。
刑房外的草丛里躺着十来具金兵尸首,当他再次将一具尸体背负至此时,尸堆后的大石后闪出一个人影来,伸手奇快的一掌抓向他的胸口。
他想都没想,直接把肩上的尸体当作挡箭牌一样扔了出去,那偷袭之人却反而退了一步,双手托住那坠落的尸体,轻轻放下地去。
“呵。”看清楚来人后,他停下了欲逃的脚步,转身平视对方,“你早知道我来了?”
晨晓的微光下那人依然穿着一身绣着金丝银缕的蟒袍华服,他将尸体放下地后,把插在自己的腰带上的那支箭抽了出来:“之前也许还不确定,但是看到这样的箭法还不能确定是你,岂不是显得我这个师父白当了?”
他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打算怎么做?把我交给你大哥?”
勇王无声的咧嘴笑:“你还没明白么,从小到大,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我现在只是很好奇,你如此大费周折的,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着对面,而是把头转向不远处的刑房。光线不明的拂晓,有团黑影背着个人行踪鬼祟地沿着墙角钻了出来。
勇王轻笑:“放?还是不放?春生,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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