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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凌迟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害怕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难过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伤心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后悔吗?”

  吴国势衰已非一日之寒,如今的吴国疆域仅是原有国土的半数不足。吴国国主吴徽耽于酒色,二十年荒淫纵情的奢侈岁月终于在金国铁骑的践踏下被生生撕裂。

  吴徽被擒,吴国兵马在金国铁骑的催逼下溃不成军,一路南退,过岷江以南苟且残存。吴国太子吴钦在匆忙间被拥立为帝,吴徽第九子康王吴辙临危拜领大元帅印,拒敌于江北。

  那一年,康王年仅十八岁。

  舒秀遇见康王,犹如蛟龙遇水。后人赞曰,康王能立不世功勋,与金兵划江而立,保全吴国,皆因帐下有舒、常两员大将。

  常将军原为吴国护国大将军,常家世代武将,累世功绩,侯爵传家,他在康王帐下掌权领兵,毫无悬念可谈。

  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是那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将军。

  红袍银铠,银枪红缨。十四岁跟随康王鞍前马后;十五岁率一千骑兵、两千步兵迎敌三万,斩杀金国大元帅于阵前;十六岁……康王受诏卸甲回朝,一个月后被一道圣旨下了死牢,舒秀率三十骑亲信从岷江飞峡关奔骑千里杀回信陵,劫大牢,救旧主,忠肝义胆。

  十六岁,少年将军负伤百余处,没能死在金兵的铁骑下,却伤在了自己守护的朝庙中。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害怕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难过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伤心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后悔吗?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

  烈阳高照,旌旗猎猎。

  市楼下一片肃杀之气。

  信陵城内的百姓都是久居之民,信陵因被选作南都,从岷江以北流徙而至的吴国难民便不许靠近信陵城郊外二百里的范围。信陵城没有经历过战火清洗,百姓们只觉得物价飞涨,生活略为艰涩,却没法领略到流离失所,亲人横死的亡国之痛。

  他们憎恨金兵,却从不曾害怕过那些铁骑,所以面对着高台上敷手反绑的少年,很多张仰首张望的脸上看不到那种边关流民的伤心痛楚,无数双眼睛里流露的只是好奇。

  好奇少年的平静坦然,好奇刽子手的肃冷杀气。

  静默中有朱衣太监登上了市楼,站在楼堞处,明黄色的圣旨展开,尖细的嗓音抑扬顿挫的念出舒秀一道道滔天罪行。

  舒秀不说话,失血过多的脸色苍白如纸,他背靠木桩,头颅微微仰起,目光越过楼堞,直直的穿上云霄。白净瘦削的面颊,青髭微露的下颚,宁折不弯的脖颈,安谧美好得不像是世间的人物。

  楼堞上的朱衣太监将圣旨一收,目光锐利,不屑又不满的瞪着楼下高台上架着的少年,被血污糟了的红袍穿在他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减弱他应有的气势。

  宣完圣旨,大理寺少卿杜芫奉旨监斩,从太监手里接过圣旨,承接的双手却不自禁的颤了下。

  由腰斩临时改成磔刑!

  市楼下的围观百姓开始有了涌动,窃窃声不断。

  磔刑——凌迟!皇上这是有意要杀鸡儆猴了,康王吴辙劫狱外逃,这一刀刀割的哪里是舒秀,分明是飞峡关将士的心啊。

  雪粒簌簌的飘下,迷花人眼。

  舒秀的红袍解开,不算精壮的上身□着,新旧伤痕交错,双手被横绑在木桩上,他的神情仍然是冷淡安谧的,完全不像是一个频死受刑之人。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刽子手手握刑刀,也不免被那反常的态度搞得心里存了一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疙瘩。

  第一刀本该割在喉结,可冰冷的刀锋刚触到脖颈的肌肤,从未说话的舒秀突然开了口:“不用。”

  简短的两个字,却深深的震住了两名行刑的刽子手。

  割去喉结是为了避免犯人捱不住刑而痛苦大叫,舒秀却只用了两个字“不用”。

  无声无息。

  从落在心口的第一刀开始,从说出“不用”之后,他就再没哼过一声。

  刽子手将铜钱大小的肉片切下,抛向广袤的天空。

  一刀为谢天,二刀为谢地。

  血,从伤口无声的流淌,旋即被盐水浸泡的巾帕捂住伤口。血微止,再下第三刀。

  少年单薄的袒裸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颤,是冷?是痛?

  副手在边上响亮的报着数:“……四……五……七……十六……”

  围观的人群在一点点的往后退,是钦佩,还是惧怕?

  割到五十刀,舒秀的后背已经没法正常目视了,许多靠前的百姓开始频频作呕,围观者不断向后退,有人离开,有人呕吐,有人怒骂,也有人赞好。

  一百刀,刀刀见血,刀刀不足要人性命。

  刽子手的手艺无比精湛,下刀之准,举世无双。

  “一百!”报数人喊完,敲响了竖立在一旁的铜锣,咣的一声碎金裂玉般的巨响,宣告了第一天的行刑结束。

  阿秀,你今天就要死了……你为什么不能求求我呢?

  你为什么不肯开口求我救你呢?

  你今天就要死了啊!

  “果然……发烧了呢。”

  拂开额前染血的发丝,那张清秀的容颜在月色稀薄的映照反衬得惨白如鬼。

  牙关紧叩,下颌沾血。

  细长的手指硬生生的抠开他的嘴,口中血肉模糊,想来是受刑时强忍咬碎了内腔。

  “阿秀……”手指扣住他的下颌,逼迫神志昏迷的他仰天张开嘴,一颗豌豆大的药丸塞了进去,“你为什么……不能求我呢?”

  药丸混着血水入口即化,过了盏茶工夫,伏卧在茅草上的舒秀身躯微微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沙哑呻吟。

  “阿秀,我不要你求我了,你只要哼上一声,我就救你。或者你只要对我眨下眼,我就……马上带你走。”

  阴森冷萧的死牢一隅,那个蹲在血肉模糊的少年身畔的红色影子低低的呢喃:“只要你……我就救你,带你走……”

  喘息声越来越粗,浑身发烫的舒秀睁开了眼。

  他在发抖,泼天的伤痛折磨着他的每一根清醒过来的神经,他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呻吟声压在舌下,哪怕早已痛得四肢抽搐。

  “唉,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呢?”那团红影托腮俯视,眼神柔柔的,顽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他的背,“我为什么偏偏就爱极了你这样的性子呢?你对我越冷淡,我便越要缠着你,哪怕你死了,我也是要带你的尸骨回去的。你总不能离了我……”

  舒秀滚烫的身子随着那白皙的手指戳动疯狂的抽搐着。

  “阿秀,你就算死了,也是我夙夙的鬼……”

  指尖摁下,陷入糊烂的肉泥之中,指甲缓缓刮过肋骨表层。

  舒秀发出一声闷哼,眼前一黑,一口气没撑住,险些闭过气去。

  夙夙笑道:“啊,你哼声了呢,你可终于答应我了。”

  舒秀眼睫轻颤,终于没能扛住,阖上眼晕厥过去。

  夙夙站起身,同时右臂探出,将草席上伏卧昏迷的舒秀拎了起来。舒秀毫无知觉的晃了晃,双脚无力站直,夙夙皱了眉,左手扬起,啪啪扇了他两巴掌。

  舒秀喉咙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喘息,胸腔吸进一口冷气,重新睁开迷蒙的双眼。

  夙夙笑吟吟的将他背在自己背上:“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救你出去。”

  舒秀负在她纤细的背上,双手从她肩上垂下。

  夙夙故意用力一颠,逼得耳畔的吸气声加重后,她才沉沉的轻笑起来,脚步轻盈的踏出牢门。

  儿臂粗的铁栏形同虚设,本该关满人犯的囚牢这会儿却格外显得死气沉沉,夙夙头也不回的穿过阴暗的回廊,绕到了入口的厅上。

  狱吏东倒西歪的倒了一地,她瞧也没瞧上一眼,冷冷哼了声,厅外有人应声推门进来,黑衣黑裤,青丝高挽,见了夙夙,向她略微躬身一揖。

  “妥了?”

  “外面有禁军守卫。”

  夙夙敛起笑意:“那又如何?我要带他走,挡我者死!”

  对面的黑衣女子没任何反驳,影子般的退到阴影里。

  伏在夙夙背上的舒秀突然嘶哑的嘲讽:“你总是这般……滥杀无辜。”

  夙夙勃然大怒,肩头一耸,直接将舒秀掼到地上,舒秀后背砸在地砖上,痛得四肢抽搐不止,嘴巴张大,却仍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呼。

  夙夙跟着一脚踩在他胸口,恨声道:“既这般嫌弃我是妖女,怎不求你心里的那个仙女来救你?如今你再嫌弃也无用,把你从万箭齐发下推开的人是我,把你从腐尸堆里背出来的人是我,把你从岷江底捞起来的人还是我!除了我没人会再来救你!”

  舒秀痛得两眼发黑,根本听不清她最后愤愤的还说了些什么,只那第一句便也刺伤了他的心。干裂的双唇颤抖的张了张,困兽般发出一声嘶喊:“我……无需你救!”

  他以为他已经竭尽全力在吼,可从他喉咙里呼出的却是一声微弱无力的呻吟,声音虽低,却让夙夙再度变了脸色。

  “我偏要救你!”

  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像条癞皮狗似的从地上拖了起来,无视满地流淌的鲜血,她将他重新背到背上。

  舒秀的伤口裂开了,滚烫的血液蔓延而下,慢慢浸湿了她的衣裳。

  大门洞开,她一脚踏出,火红的衣裙在风雪中飒飒的飘起。

  雪花漫天,鲜红的血液滴溅在地里,白如雪,艳如花。

  人靶

  元封四年冬十一月朔,上大理寺蒙难,时右将军秀率三十骑驰救,上得出。甲戌,灵帝诏令磔于市,万民泣求,无赦。刑一日,秀受百刀无惧。是夜,游侠救之,与禁军抗,死伤千余人。上闻之,扶案大恸,将臣愤忿。

  ——《吴书•高宗本纪》

  辛巳年。

  冬十一月,朔日,吴国康王辙蒙冤下狱,右将军舒秀率三十骑驰信陵救之,辙趁夜奔徐县。甲戌,吴主诏令磔秀于市,信陵中吏民聚观者数万人。刑一日,秀受百刀无惧。是夜,游侠救之,与禁军抗,死伤千余人。康王辙在徐闻之,悲恸泣零,拥兵自立之心由此起。

  臣歆曰:“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故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

  ——《十国通志》

  山坳,雪压青松,皑皑如翡翠玉树。

  爽朗的笑声一声叠着一声从山坳下传出,侧耳细听,呼啸的风中夹杂更多的是凄厉的叫喊。

  火光冲天,山下的村庄在火光中灼热坍塌。

  雪的冷,火的热,夹杂在一起,冰与火的界限,这里已是地狱。

  劲马疾驰,近前勒缰,马停喷鼻。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马背上坐着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锦裘披风,贵气逼人。

  “五哥!来了,都弄来了,是不是还像前儿个那般游戏?”少年兴奋得跃跃欲试,驾着马不住的在原地打转。

  山林中放倒了三四十株巨树,空出一片开阔的平地,三座牛毡帐篷巍然搭建。

  靠左的一座帐篷内有人闻声而出,爽朗的笑声随即逸出:“小十五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鞭笞声啪啪的呼啸着,伴随着强忍的悲泣和惶恐的尖叫,上百余名蓬头垢面的妇孺老残串蚂蚱似的串连在一条麻绳上,推推搡搡的被鞭子抽赶到树林里。

  山林上空,七八只海冬青张开丈许长的羽翼,声声发出尖厉的唳鸣。

  “只有这等残货?”

  少年翻身从马上跳了下来,身手利落:“壮丁一户不存,要不是这深山寒坳里,只怕连这些货色都翻不出来。吴辙在飞峡关百里内推行坚壁清野,所到之处当真寸草不留。”

  “也罢。”被少年唤作五哥的青年伸手平摊,马上有侍从近前跪在地上将一张铁弓恭恭敬敬的递到他手里,“你说怎么比?”

  少年眨眨眼:“自然是比骑射。”

  青年大笑:“好大的口气!你当我是小十二不成?我可不会因你年纪小便处处让着你。你才学骑射几年?要不是这次你硬磨着老八点头,你只能待在上京扑你娘亲怀里撒娇呢。”说完,也不顾少年脸色铁青,转身高喝,“把我的赤焰牵来!”

  才走了没两步,忽听少年在身后叫道:“慢!”

  “怎的?你反悔了?”

  “我司寇忱做事岂会言悔?我是觉得今天只你我二人比箭,前日的法子有些不妥,不妨换换。”

  “哦?怎么说?”

  “把这些吴国贱民二一添作五分作两堆,发际插红叶者归我,发际插绿草者归你。你我二人各领五十枝羽箭,只可射对方的人靶,最后以活的人多一方为胜。”

  司寇敦眼睛一亮,兴趣终于被勾了起来:“好!就依你,你输了可别哭鼻子。”

  司寇忱跳上马背,稚气未脱的脸上扬起傲色:“谁胜谁负还未知呢。若我胜了,五哥你敢不敢将明晚前锋营突袭飞峡关东的指挥权交给我?”

  “等你胜了再来讨价还价!”

  孩童的啼哭,女子的尖叫,老人的怒骂……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那一声声惨绝人寰的呼声汇聚成千斤巨石,沉重的压在他胸口,恨不能尖厉的碾碎他每一寸的骨头。

  “醒了?”

  昏睡了七天七夜的少年公子并没有睁开眼,苍白无力的脑袋耷拉的靠在她的肩头,可她却实实在在的知道他终于醒了,秀气的剑眉正不甚愉快的蹙结在一起。

  “原来你要这样吵闹才肯醒。”红衣少女明媚一笑,跨下坐骑因山下的火光而烦躁不安的刨着蹄。

  眼睑下的眼珠略微动了下,那双眼终于掀开,那一刻少女的笑容越加明媚灿烂。

  “怎么……回事?”舒秀哑着声问,他声带受损严重,说话有气无力,如果不是头靠在夙夙肩头,旁人根本没法听清他说了什么。

  “我救你出了大理寺的死牢。”她笑得分外得意,“阿秀,你又欠了我一条命。”

  舒秀眉尖皱得更紧:“我……不是……问这个。”

  夙夙不乐意了,娇叱道:“你不问这个又问哪个?”顿了顿,见舒秀不理她,似乎连看她两眼都不大高兴,竟欲缓缓阖上眼去。

  “你耳目俱全,你既能听,为何不自己看?”她一把将他从自己身上扯了起来,也不管牵扯到他的伤口令他痛不欲生,只是推着他坐直身子,扳着他的下巴让他往下看。

  山坳下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恶臭的焦土气息随风飘到了半山腰。

  舒秀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目眦欲裂。

  贴耳的声音柔婉娇美,少女独有的芷兰体香幽幽的传入他的口鼻:“阿秀,你总说我是妖女,总说要杀了我。可你看,世间有多少人行事比我更残忍……阿秀,这么多邪道妖魔,你杀得尽吗?”

  阿秀,世间那么多不平事,你管得完吗?那么多泯灭人性的禽兽,你杀得尽吗?

  阿秀,阿秀……你且睁大你良善的眼睛,好好看清楚这个疯狂的世间吧!

  箭矢破空袭来,狠狠扎进后脑,箭镞从后钻入脑壳,从右眼中穿出。血水混合着白色的脑浆淋漓飞溅,老人完好的左眼惊恐的睁着,箭穿脑,人已亡,可奔跑的佝偻身躯却仍是依照惯性的向踉跄的冲了两步,然后猝然坠落。

  老人枯瘦的手里还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尸身摔倒时连带着小男孩也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没等那孩子反应过来,一枝羽箭深深扎入他的右脚踝。

  鲜血迸出,男孩痛得放声大哭。

  司寇敦驾着赤焰如烈火燎原般冲了过来:“小十五,你还太嫩了。”

  司寇忱落后于司寇敦半个马身,面色铁青的从马鞍旁悬挂的箭壶里迅速抽了一支箭搭上弓弦。他的箭法是八哥亲自教的,八哥是他们兄弟里箭术最精湛的高手,他年纪虽幼,膂力虽不及五哥,不过单论准头,自问不会输给任何人。

  那男孩子不跑不逃,径自扑在祖父尸体上恸哭不止,距离他不过五十步之遥,他有信心这样短的距离能一箭射中猎物的眉心。

  箭矢离弦,飞快的疾射而出,但身边“嗡”的一声弦响,司寇敦亦是一箭飞出,两箭同时奔向那男孩。那男孩早已吓傻了,箭迎面而来,他吓得只会频频尖叫,连哭泣都忘了。

  “锵”的声,两箭撞在一起,铁镞蹭起火花。司寇忱的箭被撞歪了准头,箭镞擦过男孩的耳鬓钉在了身后的一棵树干上。

  司寇敦哈哈大笑。

  司寇忱咬牙切齿,胯/下坐骑转眼奔驰而去。男孩的右耳被箭射烂了,血流了满脸,惊恐的望着那高头大马向自己猛撞过来,他刚刚张嘴,呼喊声尚含在口中,脖子上一道寒光闪过,小小的头颅已飞向高空。

  “小十五,这可不合规矩。”

  “哼。”司寇忱恼羞的扬着手中长刀,刃口上的血从刀尖上往下滴。他纵马扬起前蹄,泄愤似的将那男孩孱弱的无头尸身踩了个稀烂。“没意思,不玩了!”

  舒秀的肩膀抑制不住的颤抖,背脊紧绷,鲜血渗过锦袄,浅色的衣料上浮起一片绯红。

  “放轻松,放轻松……你的伤口裂了,最后吃苦的也只是你自己。”

  他的手指紧紧抠着自己的大腿,指骨骨节咯咯作响,扭曲得似要折断。

  夙夙将他的手腕抓住,发现他竟将自己指甲抠出血来,不由气道:“这次你就算肯求我,我也不能涉险下山去救人。屠村的是负责押送粮草的金兵,屯在山下的仅是步兵便有三四千……”

  见舒秀憋着气不说话,她轻轻搂过他的肩,使他正面转向自己:“别看了,不喜欢就别看了。”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夹了夹马腹,驭马另择山道绕过小山村,“阿秀,我只能保你一个……我管不着全天下人的死活,我只要你活着就够了。我会给你找天下最好的巫医……你不会有事的,我不许你死。”

  一骑双人当前,十余丈后,十名黑衣女子分列两队,驭马默默无声的尾随。

  皑皑白雪,天地苍茫,玉树下马蹄纵情践踏,碎雪纷扬。

  屠城

  辛巳年。

  冬十一月,金国洪王冽并诸弟大集关合山,乃分五千人为一营,凡二十营。壬午,简王敦兵破屺阳城,吴国遣左将军常靖援之。靖军大败,退守飞峡关,粮草不济。

  甲申,吴右仆射张开见吴主,言政事不治,由奸佞在朝。吴主问奸佞为谁,指吴主以对。吴主怒,以开毁斥君王罪,车裂于市。

  ——《十国通志》

  屺阳城位于逐鹿塬,北倚龙鳞山脉,西临岷江,自建城起迄今已三百余年,比吴国存在的历史更为悠久,城内人口近万户,以手工业兴盛传名天下。

  这本该是一座富庶的城市,却在一夕之间沦为人间地狱。

  金兵破城前一日,屺阳知州薛旺拒敌亡于城头,破城之日,薛旺的妻子将三名幼女斩杀后悬梁自尽,薛旺年仅十五岁的儿子下落不明。

  城破后,通判路洺手举城防图、官印,跪北门降金,被金国十五皇子骑马经过北门街时一刀劈裂了脑袋。

  从路洺横尸城门,血洒街头的那一霎,屺阳城上空的太阳便变成了血红色。金兵所到之处,哭喊嘶叫声此起彼伏,三日后,原本人声鼎沸的屺阳成了一座了无生气的死城。

  屺阳的内城河的水染成了红黑色,泡得发白的浮尸顺着冰冷的水流往东缓慢漂行,岸上金兵手持长戈匆匆而过,偶闻街上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过不了多时便奄奄无声。内城河通岷江,成了屺阳城弃尸的最好去处,到后来甚至有人将没断气的活人直接赶到河里,金兵在岸上看着,人若是敢靠近岸边就用长矛去刺,十一月的屺阳城刚刚迎来第一场冬雪,即使擅长凫水的人浸泡在刺骨的河水里,不消一时三刻也会冻成冰坨,最后无力的沉入河底。

  屺阳城记录在册的人口拥有将近五十万,历时三日后仅存两万余人,这些人中大部分除了不是吴人而侥幸得以生存外,还有少部分人战战兢兢的躲在了一些外国人开设的手工作坊内,犹如地沟里的老鼠一样苟延残喘的藏掖着不敢见光。

  金国虽然不对这些作坊的人杀戮,却也顺手捞过不少财物,三日后城内已渐空,烧杀抢掠到眼红疯狂的金兵开始借故骚扰这些外国人开设的作坊,肆意挑衅,尤其是坊内的女眷,往往被他们强行带走,而事后送回来的仅有半数不到。

  屺阳城十室九空,残垣断壁间尸横遍地,孩童被当成箭靶钉死在树干上,壮丁的头颅被割下来挂在了金兵的马鞍上当成彰显功勋的战利品,妇人未着寸缕的雪白尸体堆成了小山,最后统统被丢进了内城河。

  血腥和焦臭味充斥着各个角落,这让见惯了冷酷战场的司寇敦也感到了有些不适,所以他临走前不忘叮嘱他那位幼弟:“这里待够了就赶紧回上京吧,免得让父皇担心。”

  但第一次出远门的司寇忱哪里听得进这些,他坐躺在虎皮铺陈的柔软榻上,怀里搂着瑟瑟发抖的吴国美人,漫不经心的回答:“吴国好,乐无穷,我已写信让十二哥哥来。”

  “胡闹,父皇怎肯让小十二来这里。”

  “有什么不肯的?我求的,父皇必肯,十二哥哥求的,母后必应。”

  金国现任皇后是十二皇子和十五皇子的生母,司寇敦素来知道年迈的父亲对这两个幼子有些偏心,他本担心司寇忱在吴国吃亏受屈,自己领兵打仗,若是幼弟跟在自己身边照应不到,回去后他难免会受些责难。如今小十五自个儿胡闹不算还要再加上一个金贵的十二弟,他若再不走就真是傻子。

  “你好自为之,你能离京终是八弟在父皇跟前保举力荐的,你胡闹时且记得替他多想想,不要叫他白白疼你一场,枉费了心思。”

  司寇忱不耐道:“哥哥真啰嗦,你和大哥不许我领兵杀敌立功,难道还不许我在你们后面拣些现成便宜?”

  司寇敦轻轻一笑,不再多言,就此领兵前往飞峡关与兄长大军会合。

  司寇敦走后翌日正是金兵进驻屺阳城的第五日,有亲兵来报知州薛旺独子藏身城北辉孜钱庄。司寇忱正闲得发慌,听闻这个消息后顿时兴起,竟亲自领了二十名亲卫前往城北拿人。

  辉孜钱庄的大东家姓米,梁国人,名号下的钱庄遍布各国,资产无算。设在屺阳城的这个店铺除三名已经被杀的伙计是吴人外,其余都来自齐国、赵国还有越国。

  司寇忱到的时候,店里的伙计都被拉到大街上,一队金兵正把他们当球似的踢着玩。掌柜的吓得脸色蜡黄,跪在宅门前,头磕得砰砰作响:“军爷饶过小的……小的真没藏匿贼人……”

  一下又一下,灰扑扑的青砖上磕出了暗红色。

  司寇忱懒得理会,从马上一跃而下,直接带人闯进内堂。掌柜的原本磕得额头鲜血淋淋,见大批金兵涌入内堂,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尖叫:“不要……”扑过去抱住一名金兵的腿,“求……军爷饶了小的一家……小的,小的是梁人……”

  “滚!”一脚踹在他心窝,掌柜的惨叫一声,仰面跌在门口昏死过去。

  司寇忱一进内堂就看见后厢有人影匆匆闪避,他冷笑一声,负手往院里一站,抬头凝望院里一株吐蕊绽放的红梅。他身后的亲卫早已饿狼扑羊般冲进各处厢房,随着门裂柜倒的巨大动静,房里果然传出女子惊恐的尖叫。

  不过盏茶工夫,亲卫们便连拖带扛的把一对母女拽了出来。

  “殿下,奴才看这小的虽然长得嫩了些,倒也有些标致……”一名亲卫一把揪住那少女的头发,逼迫她仰起头来。

  少女稚嫩的小脸上挂满泪水,泪水将她脸上涂抹的炉灰冲花,露出原本娇嫩白皙的肌肤,她张着嘴,惊惶闭上眼发抖,连呼喊也忘了。

  那妇人拼命挣扎怒骂:“你们这群杀千刀的畜生,她才九岁……”

  抓着她的人一拳捣在她的肚子上,将她打昏过去。小女孩见母亲遭难,这才清醒过来,吓得发出凄厉的尖叫:“啊——啊——啊——”

  她吓得不轻,失常的不断尖叫。

  司寇忱原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任由手下玩耍戏弄,小女孩的尖叫惹恼了他,右手一抬,腰上佩的刀脱鞘而出。

  腰刀明晃晃的在小女孩头顶划起一道弧,原是当头一刀劈下,没想到刀刃未及触到女孩的额前,就听“咣”的一声,他虎口一震,腰刀险些脱手。刀锋往右偏离,向下斜削,一刀劈在女孩的左肩上。

  女孩惨叫一声,那一刀砍在她肩胛骨上,鲜血直流,眼瞅着一条胳膊就此废了。

  司寇忱顾不得看她死活,扭头大喝:“什么人?!”眼光扫处,正有两条人影相携翻墙而出,他目光锐利,留意到其中一人正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

  不待他吩咐,身旁的亲卫早就分出八九人,翻墙追出。

  司寇忱怒气冲冲的出了门,骑马挥鞭:“我要活的!”

  只因为司寇忱一句气话,那二人虽逃得狼狈,一时半会儿倒反没了性命之忧。两人专拣闾里肆市的小巷子钻,把追兵耍得团团转。

  “有血……那姓薛的小子受伤了……”

  “抓活的,殿下要活口……”

  如此兜兜转转的闹腾了一柱香的工夫,那受伤的少年终于因为失血过多而体力不支,另一人将他背在背上继续逃,终究没能跑过四条腿的骏马。

  司寇忱扯住缰绳把马立停,被逼入内城河畔的两个人皆是头戴白色雪貂斗篷,盖住了头脸手脚,若非司寇忱眼尖,根本没法注意到对方是男是女。

  “抬起头来。”

  那人不应声,负在背上的少年似乎晕过去了,也没任何反应。

  司寇忱扬眉:“我叫你们抬起头来。”说话间,右手一扬,马鞭凌空甩了道响,凌厉的抽向已无路可逃的两个年轻人。

  无法看清对方怎么动的,司寇忱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的鞭子已经落空,紧接着自己马前有个冷冰冰的声音说:“你还不配命令我!”

  一只粉嫩纤细的拳头从斗篷里探了出来,出拳看似缓慢,却扎扎实实的砸在了马首双眼间隙。轰的声,司寇忱只觉得自己身子猛然一坠,胯/下的坐骑已瘫软倒地,幸而他反应及时,身手也较为灵活。马屈膝跪地时他已迅速跳了开去,趔趄的冲了两步后站稳,回头时赫然发现自己的亲卫队伍中竟有四五人已被放倒,或躺在地上直接毙命,或血流满地的滚地惨号。

  那人身法灵活,背上负着一人尚且游刃有余,亲卫们无法,只得手持兵刃将他们团团围住,不敢再随意靠近。

  司寇忱怒斥:“你是什么人?居然敢杀我的马!”

  这边缠斗的情景早就惊动了城内的守备,隔着两条街都能听到金兵独有的牛皮绑腿长靴踩在雪地青砖上的声响。

  “杀你的马算什么?杀你我都敢!”那人抬起头,眼里满是不屑的戾气。

  司寇忱只觉得眼前一亮,心中升腾的怒火竟有了一瞬间的压制。

  对面迎风而立的是居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正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少女眼角眉梢流露的神情虽然冷淡倨傲,相貌却是一等一的绝色,饶是他在皇宫里阅尽后宫佳丽三千,也未曾见识这般情致娇媚的女子。

  “你……”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挖出来。”

  司寇忱见她说话时红润的小嘴微撅,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撒娇,心神被她的憨态可爱勾得一荡,不由笑着应声:“好啊……”

  这调笑的口气带着狎亵,少女眼神愈发阴沉地盯着司寇忱,司寇忱被她瞪得心里有些发毛,竟心生怯意地退了一步。

  正在这时,少女背上传来一声呻吟,她脸上的阴霾之色居然立即一扫而光,笑靥如花:“阿秀,你醒了?”

  司寇忱的脸色阴晴不定,短短一瞬间连变数次。

  越来越多的金兵闻讯赶来,将内城河堤岸围了个水泄不通。

  司寇忱心下稍定,手中马鞭凌空甩了两下:“小丫头,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跟爷回去,爷留你一条性命。”

  夙夙正细声细气的和背上的阿秀说话,听了这话,竟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她笑得欢畅,笑得放肆,笑得张扬无羁:“你是什么东西?”

  舒秀听得真切,知道一向行为乖张的夙夙已起杀心,强忍剧痛说:“别……滥杀无辜……”

  “烂好人,先顾着你自己的性命吧!落到这般田地,还不是你多管闲事之故?”夙夙冷笑,“我若死了,你看有没有人肯给你收尸。”

  “生死由命……”

  “呵,你倒看得开,你难道不想见你那心心念念的小仙女了?”

  舒秀缄默。

  夙夙哼了声,跺脚道:“你觉得对于一个妖女而言,还有什么人是不可杀之而后快的?更何况这些人渣根本称不上无辜。”

  脚下方欲行动,她肩膀上骤然一紧,却是舒秀的手指用力扣住了她的肩膀:“他们人多……你、你打不过……赶紧逃吧……”

  夙夙一愣,随即眉开眼笑:“阿秀,你是在关心我吗?”

  舒秀继续缄默。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这世间除我之外,再没有人待你会比我更好。”

  她正心花怒放,没想到背上幽幽的叹了口气:“有的。”

  “你……”她气极欲摔他下地,无奈周围危机四伏,她根本不敢有丝毫大意。“搂紧我,等会儿你若是自己摔下去,可别怪我见死不救!”

  舒秀无声的苦笑,双手稍稍用力,紧紧搂定她的肩膀。

  司寇忱从容的退出了包围圈,任由那二人在大批士兵的围攻下渐渐体力不支,不再多去看上一眼。

  身旁的亲卫重新牵来一匹黄骠马给他当坐骑,他接过马辔,方欲上马,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啸声。没片刻工夫,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啸声,仿佛整座龙鳞山脉都被震动了。

  黄骠马当场吓得肝胆俱裂的屈膝跪地,无论旁人怎么拉扯都不肯再站起来。

  啸声一声接着一声,越传越近,眨眼间似已近在咫尺。虽有亲兵护卫,司寇忱心里仍不免打起鼓来,但他是天潢贵胄,身上流淌的是金国游猎民族的血液,骄傲的好胜之心不容他退怯。

  就在他内心千转百折的短暂瞬间,那勃发的啸声起源之地已从城外跳到城内,沿着中心街由北向南飞速靠近,所到之处无不引起惊恐失措的尖叫声。

  不等司寇忱回神,眼前已有团土黄色的庞然大物一晃而过,带起一股腥臭的热风,刮得他面颊生疼。他下意识的抬起胳膊遮挡住脸,耳听身旁的一名亲卫发出一声惨叫,叫声只响了一半,底下半截自动消音。

  狂风大作之后,四周反而安静下来,静谧中突兀的响起一种“喀嚓喀嚓”的诡异声音。司寇忱慢慢将胳膊放下,眼前的恐怖一幕震得他连退三四步。

  距离他十步开外赫然站了一头比马矮不了多少的成年雄狮,狮子的锋利的前爪下扑倒了一名金兵,一条从尸身上撕扯下来的断臂正挂在狮子的血盆大口之中,那张血淋淋的大嘴每一次闭合,便发出几声喀嚓声。

  一头吃人的狮子!

  一头本该生存于崇山峻岭中的狮子,此刻却出现在了屺阳城。

  而狮背上居然端坐着一位嫩黄色裙袄的女子。

  女子约莫十七八岁模样,长相并不是那种绝色,至少和方才那位背着人的少女比起来要逊色许多,但她胜在有一双明利的双眸,那双眼向众人扫视时,每个人都被她眼中的冷冽瞪得心里发寒。

  雄狮正嚼得津津有味,那女子一手揪着它的鬃毛充当辔勒,一手以掌代拳的拍向狮子毛茸茸的脑袋。进食中的狮子受人打扰后十分不悦的嘶吼,却又苦于挣脱不了女子的束缚,只得又惧又恨的吐了口中的食物,抖擞了钢刃般的粗犷鬃毛发出一声长啸。

  女子只冷眼瞧了司寇忱一眼,然后浑不在意的转开头去,继续驾驭着狮子往打斗处扑去。

  直到这一人一狮消失在眼前,司寇忱才猛然惊醒过来,气急败坏的高吼:“给我……给我抓住她!”

  突围

  夙夙身上的斗篷已经染红,身形腾挪间颠动背上的舒秀,他一开始还会因为伤口疼痛而肌肉震颤抽搐,拖延得越久,他的气息越弱。

  阿秀,你不能死,怎么能让你在我眼前死去?

  怎么能?

  夙夙杀红了眼,却始终没法脱身,狮吼声响起时,她已经杀了二三十人,才堪堪挪出了十丈远。

  背上,倏然一轻。

  她一惊,肝胆欲裂。

  阿秀——

  受刑之后的舒秀,残破的身体一直靠着夙夙拼命塞药丸续命,但随着伤口一再迸裂,反复恶化,他每天清醒的时辰仍是越来越少。

  这样的阿秀,像是随时随地都会离她而去……

  以前每次他离开,她总能怒气冲冲的找到他,然而这一次,她真怕自己再也找不回他。

  阿秀……

  脸白如纸的舒秀静静的躺在黄衣女子身前,雄狮一下子承担了两个人,不免有些吃力,暴躁得用爪子刨着地,频频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然而黄衣女子对周遭的一切变故都浑不放在心上,哪怕夙夙在她身边厉声喝道:“放开他!”

  她只是皱着眉头,不悦的凝视着自己身前昏迷的少年。

  “阿秀。”她低低的开口,左手轻轻贴上他的额头。

  一柄长刀悄无声息的从背后砍了过来,她没回头,反手扬袖一挥,隐在袖中的手掌笔直的伸了出去。

  长刀落地,那名本想偷袭的金兵瞪大了眼,慢慢的跪倒——心口被戳出一个血窟窿,女子的左手缓缓从他胸腔中抽出,一颗尚在怦怦跳动的心脏握在了白皙的掌心之中。

  她的脸色平静,目光冷凝,手中鲜血淋淋,她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

  这个静止的画面实在太过惊怖!

  即使行事乖戾,一向自诩妖女的夙夙也不由得呼吸一窒,投鼠忌器的迅速打消了抢人的一切举动。

  “别逼我……杀人!”她的声音清清脆脆,飘荡在这个冰冷阴森的人间地狱里,像是在无奈的叹息,又像是在替人惋惜。

  明明驾驭凶猛的畜生在城内伤人无数,明明已经用十分残忍的手段杀了一个人,可她却用很无辜的语气对周围的人说,别逼她杀人。

  夙夙微微打了个寒噤,这副表里不一的神情,居然让她有种说不上来的熟稔感。

  那个人……也是如此。

  明明做着最残酷的事,说出的话却像是天下最纯洁最善良的无辜者。

  金兵虽勇,却也是血肉之躯,之前被疯狂的夙夙杀得手脚发软,这会儿见这个骑着雄狮的女子,手段狠毒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个早已吓破肝胆。也不知谁领了头,前赴后继的攻击停止了,他们战战兢兢的围在边上,不敢逃跑,更不敢上前送死。

  场地中央除了一堆死尸外,只剩下夙夙仍敢于面对那头呲牙咧嘴的雄狮。

  “把他还给我!”

  女子横了她夙夙一眼,表情毫无任何变化。也就在那个瞬间,她猛地从狮背上一跃而起,只两个起落已掠到包围圈外,将一名骑在马上指挥的百夫长一把拉下马。

  饿了一整天的狮子猛然脱困,不由兴奋得连吼两声,腾挪间接连咬伤数人,横冲直撞的扑入金兵的包围。这一切的变故快得只在电光石火间,这头狮子伤人,那头黄衣女子已携了昏迷的舒秀纵马逃离。

  夙夙岂肯善罢甘休,同样趁乱抢了一匹马追了上去。

  关合山脚下,黄衣女子草草将舒秀的伤口包扎,正准备离开,却发现夙夙阴魂不散的又追了上来。

  “把阿秀还给我!”

  “你是他什么人?”这一回,难得她开了口,“说了,我就把他给你。”

  夙夙嗤之以鼻:“你不用管我是他什么人,只需知道他是我的人。”

  “哦?”女子似乎来了兴致,低下头凑在舒秀耳边低语,“阿秀,原来你已有了心上人,那么你现在是不会在意她在哪了。”

  昏迷中的舒秀突然一阵抽搐,扣紧的牙关松开,强忍剧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她在哪?”

  他的眼睛睁开了。

  昏迷了将近三个时辰的他,陡然睁开的双眼里像是有团火在烧。

  “你还清醒吗?”

  “我很清醒。”他强迫自己忽视身上叫嚣到快要炸开的疼痛,急切的追问,“她在哪?”

  女子微微一笑,笑得冷淡,笑得高深莫测:“你在和谁说话?”

  舒秀垂下眼睑,身上的肌肉每一寸都在抽搐着。

  “姐……”他低低的喊了声,声音愈发抖得厉害。

  “嗯,还好,三年多未见,难得你这位大将军还记得我这个姐姐。”

  “你记错了……是两年十一个月,尚不足三年。”

  “是吗?我怎么觉得很久了,至少有三四年了呢。”

  “从舒家堡出来也不过才四年而已,离我们上次见面……”他哑了声,上次见面记得还是在春天,那个动不动就喜欢离家出走、周游天下的人笑嘻嘻的对他说,如果过了二十岁还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嫁,那她就兔子啃窝边嫩草,抓他充当新郎拜堂。

  她说他是她最后的依靠,如果他长大后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女子,如果到时候他肯娶的话……

  他记得,说这话时,她已十八岁。

  他记得,她的生辰在夏天……只因那是只小蝉儿,喜欢整个夏天趴在枝头欢快唱歌的小蝉儿,喜欢舒适自在的小蝉儿。

  “你是……舒蝉?!”夙夙惊骇莫名的叫了起来,脸涨得微红,眼神充满恨意的瞪着她,“原来,你就是舒蝉!”

  女子抬起来,极其冷淡的表情因为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而变得柔和起来,她看向夙夙:“你记住了,我的名字叫舒雪,舒蝉是我姐姐。”

  舒秀的手搭在舒雪的手腕上,手指扣得那么颤,那么紧,明明已经疼得五官扭曲的脸上仍勉力笑着,他的眼神柔和,语气执着:“她在哪?”

  舒雪愣怔片刻,终于无声的叹了口气:“她在齐国。”

  寄奴

  “冷……”

  门板底裂了条缝,窗户上糊的纸破了个洞,柴房前后墙一通气儿,风飕飕的从门板缝里钻进来,发出如同哭泣般的啸声。

  “冷……”硬板床上缩着一团瑟瑟发抖的东西,棉被裹着,身体蜷着,声音抖着,“冷……”

  不算厚实的两块门板被猛地推开,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踩在门槛上,叉腰骂道:“冻死你活该!”

  穿堂风大作,床上的人抖得声音都捡拾不起来:“冷……啊……”

  门口的小僮穿着厚实棉软的宝蓝色缎面皮袄,领子上翻出一截白色的细绒兔毛,衬得那张养尊处优的小脸蛋如羊脂般白净细腻。

  “冷就赶紧滚!我们可没要留你在这,是你死皮赖脸的非要赖上公子。你要不想活活冻死,就赶紧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缩在被窝里的人吸着鼻涕,牙齿咯咯打着颤。

  小僮骂骂咧咧得起劲,被窝里簌簌抖动。过了会儿,估摸着小僮骂累了,正停下来歇气的空儿,那团脏兮兮的棉褥里伸出一截白白的手腕。

  那手很白,五指纤细,肤色近乎透明,在光线不算太好的柴房里,那只手白得犹如聚光的白纸糊灯笼。

  “那就……更不能走了。”棉被下的声音鼻音浓重,不仔细听根本辨不清发音吐字,“外头更冷……死在这里好过死在外头,好歹……死了,你们见不得我发臭发烂,哪怕是草席卷子也得给我预备下一张。”那声音打着颤,明明冻得牙齿咯咯碰撞,却仍是笑嘻嘻的,说不出的欢快,“何况……何况……神农百草,只有横着进来、竖着出去的人,我要是死在这里,岂不是砸了你们公子的招牌?”

  小僮脸色转青,怒吼道:“你不过是得了风寒罢了,这等小病居然也妄想要我们公子出诊医治?还有,就这风寒也是你发疯跳到玉泉湖里自己冻出来的,你是自作孽……”

  “是啊……”那含糊不清的声音应声,“我就是想死在这里,可你们公子舍得么?”

  “你……真无耻。”他气得簌簌发抖。

  “我的牙齿很好,全的,一颗不少,而且很整齐。”似乎怕他不相信,破棉被里钻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头发乱蓬蓬,刘海盖住了半张脸,唯一没有被遮蔽住的嘴巴张了开来,果然露出一口完整无缺的牙齿,很白很齐,如细米碎玉似的排列着。

  小僮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人却大咧咧的一笑,毫无芥蒂的问:“你手里的药是给我的吧?谢谢啊……要是能替我再拿套厚一些衣裳来就更好了。”

  小僮瞥了眼自己手中尚在冒着余热的药碗,恨不能摔到地上去,气忿忿的走进去将碗搁在床头:“你的病无大碍,喝完就赶紧走吧。”

  那人也不客气,端起药碗憋住气一口喝光,然后吧唧着嘴吐着药沫:“好苦……我自然会走的,不过不是一个人走。”

  “你还真不死心。实话告诉你,我们公子早不在庄里了。”

  “是么?传闻无眠公子行踪不定,要寻到他的确不容易,但是,我既执意赖着不走,就肯定有把握他还在这里。”

  小僮翻了脸,怒道:“早知道你这么无赖,刚才就该在药里下毒毒死你,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我在庄外守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本就离死不远了。你们要取我性命的机会有很多,见死不救的机会更多,我可能饿死、冻死、淹死,但绝不会中毒而死。我刚才就说过了,你们神农百草丢不起这人。”

  “你……你……你这么个大姑娘,说话行事怎能这般无赖无耻?若是早知道你是女子,我……我根本不会跳到湖里救你……”他声音越说越低,白皙的脸颊上居然诡异的浮起一片绯色。

  “小弟弟。”那颗乱蓬蓬的脑袋晃了晃,“我可从没说我是男子啊,而且……我也没求你跳湖救我啊。”乱发遮挡的那双眼眸闪了下,笑容狡黠,“还有,我更没说我不会泅水。”

  小僮呆呆的站在床头。

  半晌。

  他愤怒的大叫一声,抓过那团棉被的一角,用力一抽。

  棉被带起一股冷风,被下的人儿蜷着瘦弱的身子,大叫道:“冷啊——”

  被子被丢到了地上,小僮愤怒得双眼通红。

  床铺上的她蜷缩着靠墙而坐,双肩耷拉,双臂环膝,身上套了件灰色的男式长衫,绸料做工虽好,却是单层薄的,裁剪更是偏大了许多,穿在她身上愈发显得她体态娇小。

  青丝如瀑,她的发很长,虽然未及梳理,乱糟糟的像只奓毛的小猫,却仍是乌乌的在床板上铺泄开,犹如上等的青黑色罗缎。

  偏长的袖口和裤管都被卷了起来,她的双手交叠着搁在脚背上,被冻得雪白的肌肤上青色的血管一览无遗。

  只那么一霎间的呆愣,他已匆匆别开眼去,目光落在地上的棉被,耳边听她牙齿不断碰撞的吸气:“冷……”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懊悔之意。

  不该……不该这么欺负她。

  她再讨厌,也是病人。

  公子说,医者父母心,医者要善待自己的病人。

  她的命是他救的,她的病是他诊的,她的药是他熬的……她是他的第一个病人。

  可要他拉下脸来跟她道歉,当面对她示好,他做不到。

  这个女人太可恶了,她把公子堵在庄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在庄外砸门,吊嗓子唱歌,吵得全庄上下不得安静,最后居然还当着他的面跳进了庄外的玉泉湖。

  “冷……”她呻吟,痛苦的颤抖。

  于是那条被子又从地上被人捡起来重新压到她身上。

  “公子不会见你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像你这样挖空心思想要结交公子的女人我见多了,公子岂会看上你们这些庸脂俗粉?”他冷眼看她重新抖缩着钻进被窝,“更何况,你连庸脂俗粉都不如。”

  他这话说得可谓刻薄至极,若是换作寻常女子,早已气得泪眼汪汪,可她偏偏不如他意,听了他的话,不以为忤,反而很认真的点点头:“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气得鼻子都快歪了,什么叫她不介意?她不介意自己长得丑,难道公子就该任凭她戏弄不成?

  他越想越生气,偏偏却想不出一丁点办法来整治这个可恶的坏女人,最后只得收了药碗,气冲冲的跑出柴房。一脚跨出门槛,仍听那女人在房里不知好歹的喊:“小弟弟,记得下次多带条被子来。”

  脚底踩到一颗石子,一崴,害得他差点跌了碗。

  他这一路火冒三丈的回到小厨房,门里热气升腾,他进门时和人撞了个满怀,一路小心翼翼捧着的碗终于失手摔在了地上,裂成了七八爿。

  “寄奴,你又去柴房看那女人啦?”

  问话的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青衣婢女的装扮,清爽素净的脸庞透着一股聪慧的机灵劲。

  寄奴哼了声,弯腰去拣那碎碗,却被那少女拦住了:“你别动,小心割破手,我找扫帚扫下吧。”

  她说话温柔客气,寄奴不好意思把气无端端的撒在她身上,于是放软了口气,沮丧的问道:“灵芝姐姐,公子究竟什么时候能走?”

  “你又问这蠢话,昨儿才问过,被何伯骂了怎么不长记性?公子要走要留自有主意。”

  寄奴撅起嘴,灵芝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有个青年抱着一把剑,冷着张脸喊:“刘寄奴,公子让你收拾书房,两个时辰后离庄,不得有误。”

  灵芝愣住了:“公子没说要我收拾东西?”

  青年说:“公子没提,难道要我问不成?”

  灵芝大失所望,刘寄奴察言观色,忙安慰说:“灵芝姐姐你别难过,少则一月,多则半载,公子总会唤你的。”

  灵芝已知无望,勉强一笑,眸底大有酸楚之色。

  相遇

  前代齐国君主齐峰穷兵黩武,与邻国时而挑起战端,连年增赋,民不聊生。齐峰晚年中风卧榻,命太子齐昌桦临朝监国。专制霸道了一辈子的齐峰不满太子处政的手段,父子间引发了争执,结果导致齐昌桦阴谋逼父禅位。事败后齐昌桦被诛,皇后一族外戚为自保,煽动三位嫡皇子——太子同母胞弟起兵造反。

  这一场内乱足足打了三年,时人称为“三王之乱”,直到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方才告一段落。

  现在的齐国皇帝乃是原太子齐昌桦的遗腹子齐睦,即位时年仅四岁,齐国由旌阳王齐昌泽、临澧王齐昌锦、平凉王齐昌焰三人共同辅政。

  彼时,与齐国国土接壤的吴国被金国的铁骑破开边关,丢失大片领土,齐国的三王之乱也才刚刚打了一年有余。吴国向齐国求援,齐国自顾不暇,等齐国新主即位,国内形势稍微好转时,齐国的三王们才惊觉原来金兵已占去了泰半吴国疆土。

  齐国冷眼看着吴国在南边立了新帝,冷眼看着吴国康王挂帅领兵将金国铁骑挡在了岷江以北,冷眼看着金国在吴国岷江以北肆意杀伐,原以为在马背上生存、以游猎为主的金人疯狂抢掠后仍会退回荒原山林,可等了两三年后,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可能估错了,原来马背上的民族的野心,居然是想将吴国丢失的领土占据,长期霸占不走了。

  金国与齐国之间,原本相邻之处只有一座七狼峰,齐国仗着悬崖峭壁的天险之势,在七狼峰上修筑长城,轻轻松松的将金国铁骑阻隔在七狼峰东侧。而今吴国北疆被占,金国又有了入吴长守的意图,也正是直到这一刻,齐国的当权者们才终于感受到了唇亡齿寒的危机。

  而这一年,正是天历辛巳,齐延和二年。

  马车走得不算快,虽行的不是官道,可赶车的老人却将那车赶得甚是四平八稳。

  眼见得天色将黑,马车后得得得的响起马蹄声,一名头戴斗笠的青年从弯道上抄了过来,勒缰驾驭着坐骑靠近马车。

  车厢装饰虽然古拙简朴,内里却蒙着厚厚的棉布,将整个车厢包得密不透风。那青年靠近车窗,里头传出一个稚童的声音:“何伯,公子问此去西坪县北驿还有多远。”

  青年本欲开口却被这问话打断,那赶车的老者笑呵呵的回道:“不远了,绕过这个山头就是,希望天黑前能赶到……公子可是累了?”

  车厢里头没回应,何伯也不等那声回答,只是扬起手中的长鞭抽了抽马臀。

  青年欲言又止,想了再想,终于还是甩了下头,纵马落于车后,缓缓跟上。

  这一行又过了盏茶工夫,忽听前头拐角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何伯警觉的喝停马步,车后的青年则拍马上前。

  前方的灌木丛中倏地伸出一双手,而后草丛拨开,连滚带爬的跌出一个人来。那人蓬头垢面,身上仅穿了一件灰色单衣,衣裳裤子均被荆棘勾得破破烂烂,活像个乞丐。

  青年原本精神紧绷的目视前方,见了来人,手中长剑略略一松,缓缓收入鞘内。只这一迟疑的间隙,那人已踉跄着避开前面的一人一马,摇摇晃晃的直扑向后方的马车。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可算让我见到你们了。”嗓子哑得像是拉锯,整个人软绵绵的倒在了车辙前。

  何伯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低头恳求:“姑娘,你行行好,起来吧,我们还要急着赶路呢。”

  “伯伯,不是我不起来……我是真的起不来了。”卡在车辙前的身体直挺挺的躺着,有气无力的呻吟着,“好累……好冷……”

  何伯无奈,回首叫了声:“公子。”

  车厢内静悄悄的,仍是没有半点回应。何伯只得叹了口气,从车架跳了下来,弯下腰去搀那女子:“姑娘,你追了我们十里路,再追下去只会送了你的性命。”

  她傻呵呵的笑,喘气十分急。何伯拉她起来,顺手搭上了她手腕内侧的脉口。

  “公子……”何伯低低的唤,语气里已有了求恳之意,“怕是肺风痰喘。”

  再拖延下去,可就真的是枉送性命了。

  车厢内低低的有了说话的声音,过得片刻,车门打开,刘寄奴猫着腰钻了出来。他从车上跳了下来,恨恨的剜了眼那女子:“公子说,请这位姑娘上车。”

  女子继续傻呵呵的笑,只是那双眼渐渐阖了起来,陷入昏迷前,她似乎长长的松了口气。

  再睁眼时周围一片漆黑,凭着身体摇晃的感觉可以得知她正身处马车之内,只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而这辆车还是不是无眠公子一行的车。

  她转动脖子,试图撑起上身,不曾想胳膊软绵绵的根本抬不起来,手掌蹭着车厢厚实的棉布滑开,她重重的跌了回去,幸好身下垫的棉褥够软和。她吸了吸鼻子,鼻子不通气,她只好靠嘴呼吸。

  “有……有人吗?”嗓子里火烧似的疼,一开口喉咙就像是被刀在割。

  连问两遍没人应答,她确信车内是无人了,索性省了气力不再叫喊,心中却将无眠公子以及神农百草骂了十七八遍。

  车子晃晃悠悠又走了半个时辰,她闭着眼却强迫自己不许再贪恋温软睡去,意识渐渐昏沉,棉被的一角被悄悄掀了起来,然后手腕上猛地一凉,两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在了她的脉口上。

  车里怎么会有其他人?

  她一惊,反手成爪抓向那人的手,却不料抓了个空。

  空气里有个薄荷般清凉的声音幽幽的说:“胸口还疼不疼?你试着深呼吸,如果疼就告诉我。”

  她又是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咧嘴笑问:“无眠?神农百草的公子无眠?”

  那声音缓缓答:“是。”

  她大笑:“好,无眠……无眠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笑声震动肺叶,她疼得咝咝抽气,痛苦得皱起眉头,可嘴巴的弧度仍是喜悦的微翘着。

  “嗯。”他不问她为什么执意找他,只是泰然的坐在车厢一隅,低低的嘱咐,“驿站没有药材可以采买,所以我们连夜赶去西坪县,时候尚早,你继续睡会儿吧。”

  “为何要向县城求药,难道无眠公子出行身边还会少了药材不成?”

  他轻轻一笑:“这车上的确有药,不过都是毒药。”

  车上备用毒药怕是用来对付路上一些意图不轨的人,正所谓医毒不分家,无眠公子会用药救人,自然也会用毒杀人。

  “你……你又怎知,我不是你该用毒来对付的人?”

  “你害不着我。”

  “你就那么自信?”

  “不是自信,只是……如果连名扬天下的舒蝉舒女侠都信不过,那世间又有几人可信呢?”

  被窝里的人猛地一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传闻并不可信,更何况世上已无舒蝉。”

  “嗯。”无眠公子顿了顿,“那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她疲惫不堪的阖上眼:“晓晓,你可以叫我晓晓。”

  “晓晓姑娘……”

  意识渐渐远去。

  依稀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笑声的宅院,父亲在庭院里舞剑,阿秀一脸馋羡的站在阶梯上眺望,堂上母亲安静的裁剪着新裳,小雪笨手笨脚的在边上帮忙,结果越帮越乱……

  一切都很美好。

  她在梦里追着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小黑狗,狗儿不肯洗澡,她拿水不停的泼它……

  干裂的唇逸出几声晦涩的笑声,一滴眼泪从她眼角静静的滑落。

  求救

  “小弟弟……”

  “我的名字叫刘寄奴,你不要老叫我小弟弟。”

  “哦,那……那个有事没事总喜欢抱着一把剑的老兄叫什么?”

  “那是杜仲。”

  “刘寄奴、杜仲……那有没有一个叫徐长卿的?”

  “你怎么知道?”

  “还真有呀?哈哈……等等,那何伯……何伯不会叫何首乌吧?”

  “……”

  “哈哈哈……神农百草,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开药铺的……”

  “……”

  “哈哈哈,那无眠公子叫什么名字?”

  “公子就是公子,公子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叫的?”

  刘寄奴对那个名叫晓晓的女人越来越感到厌恶,她那破锣似的笑声没日没夜的摧残着他幼小的心灵。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弄副药把她毒哑了,可是公子接手的病人,他根本不敢在药里做丝毫手脚。

  何况,那女人除了笑声难听外,梳理洗净后会发现其实人长得并不难看,虽然病容憔悴,脸色蔫黄的像棵风干的菜叶,但不可否认,她的眼珠又黑又亮,笑起时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形状,唇角浅浅的漾起两汪酒窝,那个亲切可人的笑容实在让人无法狠下心,再对她讨厌得起来。

  到达西坪县后,那女人又连续昏睡了两天一夜,清醒之后一张口就要求见公子。

  那个女人……在玉泉庄外守了三日三夜,带病跋涉,追出十里,把自己搞去半条性命,居然是为了求公子赴吴国救人。

  别说现下正值隆冬时节,公子正赶着去汤泉山,就算是春暖花开,以吴国现在那么乱的世道,寻常人只会想方设法从吴国逃离,哪会自投罗网往乱世里扎?

  刘寄奴觉得那女人疯了,不但自己发疯,还想拉着公子一起疯。

  他们的公子是理智冷静的人,不会被人三言两语就拐去了主见,所以,他只留下一句:“你好好养病。”就离开了。

  这之后就再没去过那女人的房间。

  刘寄奴觉得公子的做法实在太英明了。

  然而……婢女灵芝留在了玉泉庄,杜仲是个成年男子,何伯岁数太大,于是仿佛顺理成章的,照顾那女人的责任就这么甩给了刘寄奴这个刚满十岁的小小书僮。

  “小弟弟,带我去找你们公子吧。”晓晓裹紧身上的白色棉服,扶着床小心翼翼的下了地。这是她清醒后第一次下床走路,虽然头晕得厉害,走路摇晃,但那脸上的笑容却灿烂得像是春日的阳光,暖得能融化了窗外的积雪。

  “我叫刘寄奴。”

  “知道,知道,破血通经,敛疮消肿。”她用牙齿咬着发白的嘴唇,细米般洁白的贝齿,酒窝浅浅的伴随着忍笑荡漾在微翘的唇角旁。

  刘寄奴霎时黑了脸:“公子吩咐,晓晓姑娘若是痊愈了,就请自行离去吧。”

  原以为她会吵闹,没想她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爽快的说了声:“好。”

  然后颤巍巍的走了两步,一直挪到门口,手堪堪扶到门框,她才又回眸笑了下:“容我去和无眠公子道个别。”

  隆冬暖阳斜照,刘寄奴明知道她这话不过是搪塞推诿的借口,可那灿烂得人心头止不住暖意的笑容衬着那张下巴尖尖的脸,苍白憔悴得叫人不忍拒绝。

  他想了又想,内心交战了许久,终于还是硬着头皮一声不发的将她带到了书房。

  作为神农百草设在西坪县的百草堂药铺,虽说堂上也有两三名医士坐堂、开方、出诊,另有伙计负责抓药、卖药,看起来和普通药店没什么区别,可若是进到内宅就会发现别有洞天。

  百草堂遍布天下,内院布置也各有当地特色,但唯独那间平时从不打开的书房,却是仿着神农百草总堂里无眠公子的那间书房而设。

  晓晓步履蹒跚的走进那间书房时,房里正燃着淡淡的薄荷清香,房内门窗紧闭,厅上火炉烧得正旺,踏进门来,一股暖意扑面袭来,熏得人眼睛一阵模糊。她要找的无眠公子裹在一袭厚实温暖的驼毛棉袍内,正安然的歪在软榻上假寐。

  刘寄奴很识趣,晓晓一进书房,他就马上退了出去,手脚麻利的将门给带上了。

  晓晓注意到这房里异常的暖意,不由得轻轻咳了声。

  无眠的眼睑这才微微抬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的将那个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天下第一神医看了个清楚,年纪在二十四五上下,长相清爽斯文,眉毛虽整齐却显得疏淡,眼眸狭长,鼻挺口正,但唇色却淡得几乎毫无色泽,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无光。这样的一个五官毫不突出的男人,云淡风轻的把眼对上你的那一刻却会让人感到精神莫名一振。

  晓晓不自禁的屏息,直到静谧的房间内响起无眠喑哑而又不失柔和的嗓音:“晓晓姑娘。”

  “你有病?”她站在离他一丈开外,说的不是“你病了?”,也不是“你怎么了?”之类虚与委蛇的绕弯话,而是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这三个字。

  无眠坐了起来,将手里的书搁在一边,轻笑:“很不可思议吧?”

  她摇头:“医者不自医,这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他眼睛里滑过一道光,笑意更浓:“哦?我原以为你会说传闻未必可信。”

  “我不信传闻,但我信叶姥姥不会夸大其词。”

  “叶……‘纤手观音’叶霞绮?”他敛眉轻笑,“也是,险些忘了舒家堡和神农百草原有这层渊源在。”

  师出神农百草的叶霞绮与晓晓的父亲舒慕允虽无血缘,却情同母子,晓晓更是从小就在她细心看护下长大。

  所以,一向对外低调,从不显山显水的神农百草,晓晓却能如此耳熟能详。

  晓晓将眼前静坐无语的青年公子打量个遍,终于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膝盖重重落地,直挺挺的跪在了榻前。

  无眠眼睑扬起,长长的眼睫轻颤:“你这是做什么?”

  晓晓哑着声磕下头去:“求公子救人!”

  她已别无他法。

  无眠沉默。

  半晌。

  “我有宿疾,不宜远行。”

  “求公子救人!”又一个头磕在地上。

  榻前铺着厚实棉软的毡垫,可那无声的叩首却似乎重重的击在了无眠的心上。

  他脸色更加的苍白,眼神却出奇的放柔了:“舒将军受的可是磔刑。”

  “所以这世上唯有你能救。”叶姥姥已经不在了,除了神农百草的无眠公子,她想不出世上还有谁能救阿秀。

  “晓晓姑娘……”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搭上她的手腕,指尖的触感出奇的冷,“你可知,此事近乎是拿我的命换他一命。”

  无眠一行本是准备经西坪县往西绕行,往齐国南境的汤泉山,为的正是躲避隆冬严寒,去那疗养之地熬过最艰难的冬季。吴国路途遥远,地处偏北,乱世之中,这一去,换作普通人都无法自保,更何况是畏冷怕寒的无眠?

  晓晓的眼神闪烁,牙齿紧紧咬着唇,不发一语。

  无眠保持弯腰扶持的姿势不变,视线落于她的发顶,那乌黑柔顺的发丝垂下,有一绺恰好拂过他的手腕,两者相触,竟离奇的有一丝酥麻。

  “晓晓姑娘……”手指慢慢撩起那绺青丝,指腹慢慢摩挲,他的眼神温柔得像是能掐出水来,淡到无色的双唇慢慢弯翘起来。

  晓晓与他目光相触,心里莫名的感到一空。

  “你既熟知神农百草,可有听叶霞绮说起同门送我的雅号?”

  晓晓有些迷茫,叶霞绮医术高明,师出神农百草,她也仅是听说上一代的门主袁鸿临终前将门主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关门弟子。

  袁鸿一生救人无数,凭借着精湛的医术,无论名望还是地位应该说很得人尊敬,然而偏生他就有一副怪脾气,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即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宁可死,也不会救治。

  袁鸿的医术举世无双,身手也自不弱,为此他得罪的人不敢拿他怎么样,但是他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却接连被仇家暗算了。

  论辈分,叶霞绮是袁鸿的师姐,叶霞绮离开师门在外闯荡时袁鸿还没当上门主,而袁鸿死时,正是年幼的舒蝉离家出走、任性淘气满天下之时,叶霞绮忙着追在小丫头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等得知袁鸿已死的消息,神农百草的门主早已易主,换成了一位弱冠少年。

  无眠的雅号叫什么?别说晓晓不知道,只怕让叶霞绮再生,也不会知道。

  无眠公子。

  神农百草的无眠公子。

  但凡听说过神农百草的人,都称呼他们的门主叫做无眠公子。

  仅此而已。

  晓晓仰着头,脖颈的弧线出奇的优美。

  无眠手指捻揉着她的发丝,低低的说:“他们都叫我‘见死不救’。”

  她的心猛地一跳,仿佛从高空中猝然坠落。

  他的眼神温柔中渗出一丝落寞的哀伤。

  哀色越来越浓,他遽然抽开手,仰天似笑非笑的咳了两声:“我可不是好人,你怎可指望一个不是好人的人能舍己救人?”

  “可你也不是一个坏人啊。”晓晓突然开口,目光灼灼,毫不避退的望着因为咳嗽而双靥洇染异样绯红的无眠。

  “舒……晓晓,有没有人说你很天真?”

  “有。”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一边咳一边笑:“真是个傻气得可爱的女子,叶霞绮把你守护得太好……”正因为太好,所以一旦少了这般完美的庇护,她的天真就彻底成了愚蠢。

  原来,传闻果然不可信。

  舒蝉,小字晓晓——昔日白道的盟主、舒家堡的堡主舒慕允的独生女儿,昔日那个仗着父亲之势,行走天下人人都卖面子尊称一声舒女侠的小丫头,竟是个愚蠢的女人。

  无眠笑容微敛,语气有一丝残忍:“今非昔比了,你也不再是十五岁。”

  “是。”她依然昂着头,神色平和,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倔强,叫人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我虽已没有了父母,但我还有弟弟妹妹。”

  “想过报仇吗?”

  “不想。”

  她的答案真的太出乎他的意料:“为什么?”

  “父母不允。”她没多解释,回答得异常简洁。

  他皱了皱眉,似乎非常不理解,令他着实费解的想了许久。

  “我凭什么要千里迢迢的去救一个不相干的舒秀?”

  她正色道:“舒家堡不在了,能拿来交换的只剩下我自己。”

  “舒家堡的确不在了,可舒慕允拥有的绝不只是一个城堡。”

  “其他的我都不能给你。”

  他也不强求,良久后,才慢条斯理的说:“我救舒秀,你留下。如果你的价值真的只剩下你自己,那就留下你。”他微微笑着重新躺倒在软榻上,大概是说了太多的话,眉宇间显出浓浓倦色。

  “你留下我,也不可能再有其他价值。”

  “有没有其他价值由我说了算。就这样吧,你好好养病,你什么时候痊愈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你若要拖延……”

  “我这就回去休息。”她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无眠也不多说什么,躺在榻上捧起书继续读,过了盏茶时分,唤来刘寄奴,问:“晓晓姑娘在做什么?”

  刘寄奴闷声闷气的说:“这女人可恶死了,居然说要睡觉,让我别进去打扰。我才悄悄去看过,还真盖着被子呼呼大睡,我故意在寝室外头跺脚也没醒,和猪一样……”

  无眠闻言居然笑了,笑得刘寄奴心里直发毛。

  “别去打扰她。”他面上的倦色更浓,声音也低了许多,气息奄奄的说:“替我吩咐下去,收拾好行囊,明早就动身。”

  刘寄奴欢呼:“太好了,终于要去汤泉山了。”

  “不。”无眠截断他,“不去汤泉山。”

  “不去?不去汤泉山,那是去哪?”

  “吴国。”

  际会

  元封四年冬十一月末,灵帝信陵诛朝臣连坐,累百户,民怨起。

  上持节于徐县发檄,清君侧,保社稷。大将军雷南应之,取十二城。

  十二月丙午,灵帝颁罪己诏,使御史大夫曾荣持节奉玺绶诏册,禅帝位于上。

  ——《吴书•高宗本纪》

  丙戌,吴信陵守王赞坐与开通,弃市。赞兄蔼逃至徐县,吴主诏大将军南剿之。

  是时吴康王辙在徐,起兵反之,南军行至徐县东百里,反取兰县、便桥等十二城,与辙合。

  乙未,日有食之。

  十二月甲辰,信陵失。

  丙午,吴主下退位诏,让国于辙。

  ——《十国通志》

  无眠公子一路颠簸,今年风雪尤甚往年,他们不敢走小道,但官道上却会经常碰到金国的军队,所以这一路走走停停,加上无眠的身体随着气候的变化越往北行越虚弱,所以这脚程想快也快不了。

  他们这一行五人入吴时,浑然不知岷江以南的吴钦、吴辙两兄弟正在忙于阋墙,而占据了江北大好河山的金国将领们则是乐得看他们兄弟窝里斗。

  金国洪王司寇冽已经到了飞峡关外,迟迟不进攻,只将十万大军围压在关外。擅长守城的常靖这下反被闹了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飞峡关的粮草不济,他连上了六道奏书请求补给,最终却都石沉大海。后来信陵有传言过来,都说如今皇上忙着和康王过不去,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内,军中但有余粮也都全部配给了大将军雷南的讨逆大军。

  常靖又惊又气,飞峡关是抵挡金兵的最后一道屏障,飞峡关若失,管那两兄弟二人争下那偏安一隅的信陵又如何?于是想了又想,熬夜写了一道奏书,痛陈利害,可没等他天亮叫人把奏书送出去,那头圣旨趁夜到了,竟是命他抽调关内守军入京勤王。

  武人出身的常靖捧着那道明黄的圣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帐下的谋士和将领更是为此意见不合,争论不休。

  “将军,若不分兵勤王,就是抗旨不遵。”

  抗旨不遵的后果有多严重,是个人都知道,常靖皱起了眉。

  “将军,司寇冽的十万大军就在关外,虽说飞峡关易守难攻,可上一次援救屺阳,我军伤亡惨痛,只剩了六万余人,若是再分兵去信陵,岂不是拱手将飞峡关送到金人手中吗?”

  常靖的眉皱得更深,大丈夫血洒疆场,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将用鲜血守护的城池白白送给敌人,若要战可舍命,但绝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更何况还是这种退法。

  “将军还是不宜入京,将军与康王有旧,不管将军进不进京,皇上也终将疑你。不若趁此机会,投了康王,奉立新主,以康王之能,定能率我大吴将士夺回失地,驱逐金贼。”

  常靖心头一跳,可深蹙的眉依旧攒得很紧,没有一丝松动。

  他们常家世代忠君,从未出过一个叛逆之臣。

  “将军不妨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如今朝野上下的确有不少人在观望吴钦、吴辙究竟谁才是最后赢家,但他常靖绝不是那骑墙头看风势的小人之辈。

  去,还是不去?

  耳边听着不断纷扰的建议,喋喋不休的吵得他头昏脑涨,一时胸中郁闷之气发作,砰的声拍案而起,掀帐而出。

  争了半宿,出帐方觉东方已是渐白,他一夜未眠,铠甲未解,眼睛熬得血红。前方不远处就是飞峡关,据关之旁便是飞峡峰天险,此时关内百里已被肃清,早没了往日百姓安居的祥和气象,飞峡峰下一座座空置的茅草院落或夷为平地,或充作了军营马厩,在那清晨微薄的光线映照下说不出的荒芜凄凉。

  自他出帐,早有侍卫牵马过来随扈,他翻身上马,迎着那晨曦中发红的袅袅旭日飞奔而去,寒风刮过他的鬓角,凛冽如刀。

  关外即是金兵十万精兵,刀枪剑戟,旌旗猎猎。

  一想到敌国将大好江山侵吞过半,而吴国的皇室们却仍在为那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争夺不休,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于不顾,他便心如刀绞。催马越奔越疾,到最后忍不住仰天发出一声长吼。

  舒将军,舒兄弟,若你还在,你又会如何自处?

  想那信陵的市口,刽子手挥下的一百刀,割裂的又岂止是你的寸寸血肉?寒的又岂只是你的一腔热血?

  舒兄弟,若你还在,你当如何?

  正当飞峡关的常靖为舒秀的生死荣辱唏嘘长叹之时,吴国境内倒恰也有那么两拨人将他记挂在心里。一是舒晓晓从齐国哭求而至的无眠公子一行,二则是康王吴辙。

  常靖与舒秀虽然都曾是吴辙帐下的将军,但常靖效忠的是国家,而舒秀效忠的更多的却是吴辙。从某种意义上说,舒秀打从入伍从军起,便一直是吴辙帐下的兵卒,四年的随扈从征,不管在何人眼里他都算是吴辙一手培植出来的亲信,所以当吴辙被拘在信陵死牢时,舒秀能毅然上京救人,拼却一身荣辱乃至性命,而常靖则巍然不动,仍是以坚守飞峡关为己任。

  舒秀以己身换吴辙一命,吴辙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天下清流倒有半数未曾加以口诛笔伐其有谋逆狼子之心,这等怪异现象足可见吴帝已失民心。

  吴辙起兵发布的檄文中就有一条是有关搜寻舒秀的,这道檄文一出,却不知将引得多少侠客豪士将注意力投向了那个生死不明的少年。

  舒晓晓也急着找舒秀,但她急而不乱,自入吴境后,竟是任由无眠沿途停顿,不时落脚救助病弱老少。

  无眠的身体随着天气的变化而每况愈下,日日进补却仍是止不住他的虚咳,喝下的汤药胜过吃食,刘寄奴等人每日打量晓晓的眼神也越来越厌恶。

  “咳……咳咳。”

  虚弱的咳嗽声时不时的从暖意融融的房内传出来,刘寄奴守在门口急得跳脚却不敢擅自越雷池一步。

  房内药气萦绕,完全盖过了香炉里燃的熏香。晓晓跪在床前,小心翼翼的伺候着无眠服药。

  无眠脸如白纸,一张脸上更加突显得眼眸的深邃,眸若点漆,唇若无色。

  “只怕……我不能再往前了。”他笑得有些气喘,额头发际尽是虚汗。

  “不用再往前了。”

  “他何时来?”

  “最迟明晚即到。”她放下药碗,取来巾帕替他擦拭唇角的药渍,“你这样不行,何不开副安神的方子?”

  “你怕我无力医治舒秀?”他轻轻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软语安抚,“别怕,这天下没我救不活的人。”

  她低头无语。

  他的医术的确已可傲视天下,但为何独独累得自己积劳成疾,久病不愈?

  她的肩膀微微颤栗。

  “别怕。”

  她是在害怕吗?

  是担心眼前这个天下第一神医死掉,还是担心他死了会连舒秀生的希望一块儿剥夺?

  “别怕,别怕。”他一下又一下的轻拍着她的手背,苍白的面颊露出孱弱却笃定的微笑。

  沙漏的时刻一点点的滴下,拂晓时分,一份突如其来的嘈杂打破了房内的安谧。晓晓从外间的榻上惊醒,果然听见无眠在里间轻咳着唤人。

  “公子是要喝茶还是起夜?”

  无眠不答,两眼无神。

  晓晓捂暖了自己的手心,伸手入被一探,发觉连他的衣裳带被褥,尽数被汗水浸湿,忍不住心里一寒,叫道:“公子……”

  手腕上一疼,却是无眠突然握住了她游移的手。

  晓晓的手在抖,但握住她手腕的手却坚定的稳如磐石:“没事,只是被梦魇住了。”

  她闻言略定下心神:“我去取套干净的衣裳来。”

  手腕上一紧,无眠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公子?”

  他微微喘气:“别……走。”

  声音沙哑而低弱,若不是她靠得近,根本听不到他的说话声。

  晓晓自甘愿与他为奴起,向来只见他云淡风轻般的从容,像今夜这样仓皇无措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床柜上点的油灯无风自动,灯光摇曳,映在无眠的脸上愈发显得阴森惨淡,毫无半分人色。

  晓晓见了心里发怵,见他靠在软枕上一动不动,好似没了半点气息,差点想伸手到他鼻下去探鼻息。她的手才稍稍一动,被下那只手已被他抓着使劲一拽,她没提防的身子向前一扑,被他抱了个正着。

  “公子!”

  “别动!”他的声音仍是细若蚊蝇,却多了一分厉色。

  他身上滚烫如火,仅着的中衣被汗水浸湿,别说他自己感受会如何,就是晓晓被他抱在怀里也觉得十分不舒服。

  但他偏偏扣着她的脉门不松手。

  “咳……贵客既来了,何不进门一叙。”

  灯芯上的一点火光摇曳得更加凌乱,窗外响起一声嗤笑:“你怎能笃定是客人,而不是敌人?”

  窗影上随即映出一个模糊的人脸,一个似男似女的凄厉声音贴着窗牖发出一声鬼魅般的尖叫:“无眠,无眠,无眠……阎王邀你四更去饮茶……”

  饶是晓晓胆识过人,也被那凄厉叫声唬了一跳。反观无眠,神色不改,额上冷汗湿了发丝,他眼睑半闭,半躺在床上,胳膊环抱晓晓细腰,手指仍是搭在她的手腕上,不离分毫。

  “咳咳……”

  屋内的人压抑着嗓子轻咳,屋外恢复一片死寂,只余下风声飒飒。

  晓晓掌心撑在无眠胸口不敢太用力,怕身下这副孱弱的身体吃不起她的重量,有心想起身走开,但无眠看似柔弱得只剩一口气吊着的身体里不知道哪来的力量,他扣死了她的脉门,让她根本使不出太大的力道去挣脱束缚。

  也正是在这当口,外间的大门砰然发出一声巨响:“我就不信你真不怕死!”

  寒风从洞开的门缝里倒灌入内,寒意像破冰的利箭般撕裂了满室的暖意。人随声至,一道红影飞快的掠过外间,二门上悬挂的珠帘被撞得散开,噼啪飞溅。

  电光石火间,晓晓想也不想,直接猱身扑到无眠身上。

  就在那红影逼近床榻前的一刻,又一道黄影后发先至,只听“啪”的声,黄影拦在床前,硬生生的将红影逼退一步。

  “你……”红影怒不可遏,“你为何总要处处与我作对?”

  床前的黄衣少女冷若冰霜的斜睨她一眼,只有熟识的人才能察觉出她现在已是动了真怒:“你若真想找死,我便成全你!”

  黄衣少女身后探出一只雪白的柔荑,握住她的右手,轻摇:“嘘,小雪,噤声,莫吵了公子。”

  舒雪虽仍背对着床榻,冰冷的脸色却离奇的放柔了,犹如冰雪初融般,一向桀骜不驯的她居然沉默的低下了头,顺从的退到床侧。

  这一路,夙夙没少看舒雪的脸色,她几次寻衅借故找舒雪的茬,但一来舒雪身手不弱,二来舒秀对这个姐姐非常尊敬,她碍于舒秀的面,在舒秀恢复意识的时候多少都会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

  夙夙心高气傲惯了,哪里是肯轻易服人的性子,见舒雪口出威胁之言,正欲接话,没想到凭空冒出来的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让舒雪软化顺从。夙夙先是愣得一愣,但见舒雪让开身,她只觉得眼前瞬间一亮,一名布衣荆钗的青衣女婢毫无遮拦的跳入眼帘。

  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病公子,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看那脸色白里透青,竟是比死人还难看几分。那女婢弯腰小心翼翼的替主子掖好被角,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只那顾盼回眸间的一笑,便犹如黑夜中燃起的一盏橘色灯盏,暖意渗人心脾。女婢长相说不上美艳,却又不能不说她太过引人侧目,夙夙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打量,刹那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说不清是何等滋味。一对凤目微眯,她冷冷的问道:“你是舒蝉?”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这世上,只有舒蝉能让桀骜的舒雪心服口服,也只有舒蝉,能让舒秀在重伤垂危之时,不顾自身伤痛,执意追问她的下落。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个舒蝉!

  原来,舒蝉……就是她!

  晓晓冲夙夙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颔首后微微偏过脑袋,朱唇轻启,问的却是舒雪:“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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