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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6节

  15

  出院那天我提前恳请各位"王族"大哥,心意到就行了,不用在医院门口摆仪式。要不是安帝坚持,我想连他都不用来。

  刚进门,以偌就迎上来,手里拿的什么我没看清,就直接被他抱进怀里。"送给我们坚强又自立的恩亚!"

  "咳、咳,老大,拥抱不用这么使劲吧。再说坚强自立这还用说吗,连这点能耐都没有,还能混吗?"

  "啪!"我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能下此狠手的除了万彬没别人。打就打吧,嘴上还损我:"小小年纪,一点不知道谦虚。哥哥在说话,你怎么随便回嘴!啊!"

  我拿起拐杖给了他一下:"疼死你,刚出院就不让我消停。你们到底是不是人啊?是欢迎我的,还是我的冤家派来整我的?"最可恨是安帝,就会站在一边装大尾巴狼,两头不帮忙,谁也不得罪。眼见我双拳难敌十手,他才晃悠过来:"不要闹了,我们恩要休息了。"

  其实说他们不诚心是有点昧良心,看这一桌子的菜,平时都是我做,喂饱这帮大爷,没想到他们也有好手艺。我正好饿了,得好好补一补。安帝悄悄拉着我的袖子,眼睛一眨一眨的。怎么了,睫毛进眼睛了?看吧,长那么长眼睫毛有什么用。我不理他,谁让他刚才都不帮我。

  成雪辉热心地帮我把凳子拉开,金田帮我盛了汤,万彬一个劲地劝我多吃,连高秋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等我先动筷。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是病人也不能太作威作福不是?你们一起坐下来吃吧,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又吃不完。

  "这个看起来不错啊,是刀鱼吧?"我夹起一口,放在嘴里,正酝酿着怎么夸呢,一股冲人的酸味直进胃里,酸得我眼睛都蓝了。安帝把水都预备好了,我接过来咕嘟咕嘟两大口,才缓过来。这是谁啊,把卖醋的打死了?我愤恨地看了一圈,成雪辉还在那儿装无辜呢。

  "我不是故意的,你们家的调料瓶子每一个都差不多……"

  "我从沈阳背来的山西老陈醋,饺子醋,凉拌醋……说,你到底毁的是哪个?"

  "我哪个都没毁,真的,我就一样放了一点。"成雪辉甜死人不偿命的笑脸现在在我看来就是欠揍的代名词。

  以偌拿出队长的样子,把成雪辉推到一边。"恩亚,你尝尝别的。"

  "别的?"满桌子就没一样能吃的。不是咸了,就是甜了,最后一道牛肉来个五味俱全。我放下筷子,特悲哀地看着安帝,现在我才明白他的好心。这些家伙分明就是要毒死我。我可怜的胃,可怜的厨房,可怜的调料,就这么白白糟践了!

  万彬忍着嘴角的抽搐:"我们会赔你的。"

  话音刚落,他们就笑得捧腹倒地。我也忍不住了,说实话,能把东西做出这种味道没点天才还真不行。怪不得平时他们就以拉面为生。前两天万彬还跟我抱怨,唯一能做饭的安帝再在医院里待两天,他都要营养不良了。

  东西是吃不得了,还是叫外卖现实些。炸酱面锅包肉泡菜,味道一般,可好歹能进肚。我刚想和他们抢成一团,安帝就悄悄在我耳边说:"一会等他们走了,我做好吃的给你。"

  我感激地猛点头,"安帝,还是你最好了。"

  他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他笑。没有苦恼,没有悲哀,没有想忘忘不掉的过去,也没有任何要担心的未来。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有现在,眼里只能看到彼此,好像手拉着手就能过完一辈子。

  16

  安帝老老实实地搭地铺,我坐在床边合计,他到底是天真啊,还是脑子有病啊。死说活说非要搬过来,还堂皇地找了一个照顾病人的借口。

  按照套路来说,一个男的要在一个女的家里过夜,而那女的也同意了,基本就意味着两人都准备发生超友谊关系。我开始不想同意,怕进展过快落人话柄,也怕一旦进入实质阶段刹不住闸。后来那张俊脸连撒娇带可爱的,我就没抗住。说实话,也是真没想抗。退一万步想,就算一夜风流后他就闪人,我也不算吃亏。

  "王族"啊,多少女的哭着喊着愿意倾家荡产换这一夜呢。所以现在看他本分的样子,我目瞪口呆。原来他说的照顾,是真照顾。并且,不越雷池半步。

  "笨蛋。"我小声骂。他回头,无辜地看着我:"为什么说我?我做错什么了吗?"糟了,我忘了早就教会他这句中国话。我吐吐舌头:"没有啊,我自言自语呢。"

  行动不便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在他怀里赖着,不管是到客厅还是去卫生间,都一样。他身上有种天生的香味,胸膛温热柔软,让人不想离开。后来连看电视我也这样赖着,他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身上。

  晚上睡不着,我就喊:"安帝,唱首歌来听。"

  "我唱得不好。"

  "不好?你是歌星啊,混饭的本事你说不好?那你当听众都是聋子吗?何况我是病人啊,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你知道你这样拒绝我,我心情会不好。心情不好,我的伤就愈合得慢。医生也说,要我保持心情开朗,你是不是想我一辈子都拄着拐杖啊?"

  安帝惊讶地注视着我吐沫横飞的嘴巴,只好乖乖就范。其实他是不自信,在我听来,他的声音中有种很感人的东西,不能用一两个词形容,也形容不来,就好像你明知道一朵花的香味,却无法给它定义。那种东西会让浮躁的心安静下来,像是回到最初的地方,最本真的感动。

  偶尔我们也玩一些小游戏,石头剪刀布,输的人必须回答一个问题。我赢的时候,他总是很头痛,因为我问的都是关于初恋初吻初夜之类。我以为到他赢的时候会以牙还牙,没想到他却关心起我的家族籍贯。他认真地问,脸上的红晕也没了。

  "恩,从来没听你提过家人父母,你有姐妹吗?"

  "没有。"我简单回答,一手拉起被子,"我困了,休息吧。"

  "恩?难道我不是能分享心事的人?"

  这话问得可真绝,我笑,难道我的来龙去脉那么重要?你知道我是林恩亚不就够了,我祖宗八代关你什么事?

  "恩,每个人都带着家族的血脉,谁也不能忘,更抛不开。"他扳过我的肩膀,比比看我们谁更倔强。

  "安帝,为什么这样?每个人都有秘密,为什么不能让我保留呢?如果你真想知道,OK,我告诉你。我是孤儿,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无姐无妹。这样可以了吗?"我几乎压低声音喊出来。可是他说的对,有些东西我否定不了,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不管是充满荣耀或是浸染耻辱,我都不能抛弃,直到我死的那天。

  真够悲哀。

  安帝不说话了,眼睛里面渐渐充满了怜惜。

  "够了!"我挣开他的手,"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同情!一分钱不值的同情!请你不要那样看我。我不是可怜的蚂蚁,也不是乞丐!安帝,我很好。"

  我就算一个人也过得很好。这就是我林恩亚骄傲的地方!

  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尽管他压抑着尽量不翻身,可那些忽深忽浅的呼吸还是证明他和我一样都在假寐。可能是我最后的话说得太重了,他是好心,是善良。他没有错,只是不理解我的感受罢了……

  我忽然想起在网上看到关于他的评价,"一个表面开朗,内心脆弱的小孩",想起万彬几次恳请的眼神,该死,我又开始后悔了。以前我每次喝酒之后都会后悔,现在不用喝酒,我也常做出让自己恨不得一头撞死的事儿。你说我怎么这么不识好歹?狗咬吕洞宾,好心当成驴肝肺……骂得差不多了,该是时候用行动弥补过失了,比如给他一个拥抱。我搬起腿,挪到床边,然后慢慢站起来,再慢慢坐下,可能是我动作过大,也过高估计了自己的灵活性,一下没停好,腿压在安帝身上。

  "你在做什么?"他皱着眉头问。我再厚颜,也没脸说出要抱人家的话来,索性低眉顺眼装淑女:"我睡不着,我们聊聊好不好?"

  他把我抱回床上。

  "安帝,就坐在我身边吧。"我请求他,"就这么抱着我,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没有好开始,也许也不会有好结局的故事。并不好听,你要听吗?"

  "有一个女孩,生下来的时候妈妈就难产死掉了。家里人都很伤心,舅舅姨妈姥姥,当然还有她爸爸。他是最伤心的,因为他很爱他的妻子。他们认识8年才结婚——多漫长啊,抗战都胜利了——因为要等他离婚。他们很不容易才走到一起,可是天不遂人愿,才不到一年,妻子就死了。他决定不要这个小孩了,他恨她,因为他觉得她是凶手。再说他一个大男人也没法养活一个小孩。他把她放在医院里,因为是医疗事故,要医院陪钱,她就算是个人质。这一放就是一年半,她慢慢地学会了走路,说含糊不清的话。医院里的病人护士可怜她,就从家里带些东西给她吃。她总生病,每次都来势汹汹,让人以为一定没命了,可最后一口气总能转悠回来,让大家失望。是的,那会儿所有人都想,如果她就这么死掉了,是一件大好事。本来医院就不是适合小孩子待的地方,加上她营养一直不好,再待下去也许真的就死掉。后来姥姥实在是不忍心,就把她接了回来。别人劝她,眼眶都没有了,还要眼珠干吗?还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能把她拉扯大吗?姥姥说好歹是女儿的血脉,带到多大算多大吧。

  她是命不该绝,回到姥姥身边再也没生过大病,一天天长大了。其实现在想来她的童年算是悲哀的,从来不会撒娇,不知道小孩子有资格坐在地上耍无赖。她没有玩具,没有新衣服,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姥姥疼她,可姥姥年纪大了,能给她多少爱呢?可当时她并不觉得,真的,有些东西你拥有过,失去才会难过。她连母爱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悲哀呢?

  安帝,你不要难过,你这样还让我怎么讲下去呢,所以说孤女的身世是问不得的。

  4岁的时候,爸爸又一次结婚了。本来就很少出现的他,现在更是绝迹了。姥姥说,你就当我的孩子吧。是的,姥姥怕等她多了一个弟弟或妹妹的时候,更无容身之地。好在她不幸的人生,终于有了第一个幸运,那个女人不能生育。她成了爸爸的唯一骨血。12岁,因为念书的关系,她回到爸爸身边。恩怨过去那么多年,也变淡了。他对她虽然也不亲,但总没了恨。这就够了,她小心翼翼地生活,他也做出努力弥补的姿态,两个人也算和谐。不知道是她命中克人,还是他运气不好,就在那年冬天,他被确诊肝癌。

  他本来就暴躁,生病之后积压的怨气又冲出来,她理所当然地成了靶子。那时候她每天除了上学,还要做饭洗衣服擦地,早上3点钟起床陪他去散步,晚上帮他按摩洗脚。如果赶上下雪,就要在吃过晚饭后,把院子里小屋顶的雪全部扫干净。记得那会儿她待在屋顶上,忽然很想就这么跳下去,雪地看起来像一张大床,她实在是太累了。如果单是这样也没什么,她最怕的是他常打她。手边的一切都是武器,铁条、拖鞋、木板。饭做得慢要打,洗衣服费水要打,连考试成绩好也打——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心学习?早上扯着她的头发撞在桌子上,额头起了大血泡,她还是去上学。学校对她来说是天堂。她成绩好,老师喜欢,同学尊重,还有男孩子愿意做她的保护者。开始她挨打了,会哭,因为委屈啊。为什么都是一样的小孩,别人都有爸爸宠着妈妈爱着,偏她什么都没有?命运太不公平,还是上辈子造孽太多?后来就不哭了,他打她,她就微笑,疼死也笑。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还击的方式。她开始暗暗祈祷,让他快点死去。不管是不是禽兽不如,她真的这么祈祷过。后来他终于死了,得了那种病,就等于死神下了请帖,拖延不过三五日。他死的时候,她就站在床边看着,亲戚们原还担心她会害怕,他们不了解她。一个死了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从太平间到火葬场,她一眼不差地目睹了那个男人如何变成飞灰。从此她就是孤家寡人了,这样真不错。

  以后能活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就死……"

  "恩!"安帝抱紧我,"不要轻易说那个字,不要那么想。一切都过去了。"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放心,我不会死。谁死了我也不会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命硬,能活到天荒地老。可他的血还流在我的身体里,两个彼此仇恨的人竟有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真够讽刺。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很冷血,很没人性?没关系,连我自己有时也会这么觉得,卑鄙、下贱、冷血、命硬。我就是那种女人。安帝,别在我身边,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害了你。"

  "宝贝,"他轻轻在我耳边说,"我不会离开你。那些你曾欠缺的,我会通通给你。宝贝,相信我。"

  我终于还是哭了,在他的怀里哭,那么多年的委屈,终于找到出口。我不在意诺言是不是一定实现,我只要他现在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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