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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出走

  雨季来了,雨没白没黑地下,足足下了一周。通往四处的大路都断了,临河城成了威尼斯。大街小巷都变成了河,人们在大街上摸鱼,在院子里游泳,在自家门口罗网,划着小船来往。男人不去干活了,女人也不做营生了,都在水里泡着,个个泡得又白又胖。自有人类以来,这样的好日子真是不多。如果雨继续这样下去,临河城的人们肯定会把外面的世界忘了。忘了就忘了,也没什么遗憾。

  和大多数人家一样,我们家里的屋顶也漏了。屋子正中放了一只大木盆,雨水滴答滴答的响声里,我渐渐睡去。半夜里,刮起龙卷风,将十几里外北郊的一口鱼塘刮到了天上,鱼又随风落下来,顺着我家的屋缝,落进屋里的木盆中。我说的绝对是真的,早晨醒来,我听见鱼在盆里蹦,满满一盆鱼,谁骗你是小狗。不信你到我们家去看看,王小勇就去看过,王小勇可以为我作证。你想的没错,我们就是一对狼狈为奸的好兄弟。可除了他,又有谁会给我证明?

  在我沉沉睡去的那天夜里,我的父母被一阵响动惊醒。他们打着手电筒出去一照,你猜怎么着?院子里的水洼里躺着好几条大鲤鱼。

  你说说,如果不是龙卷风,它们自己会飞到我家里来?在我的记忆中,那也是我的爸妈最后一次亲密合作。他们摸了满满一盆鱼。早晨醒来,看见满盆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我感觉简直还在做梦。

  家家户户都在杀鱼、吃鱼,炊烟连成一片,鱼网遮住天空,收音机里整天在播《打渔杀家》。河沟里漂满鱼鳔,树上挂满鱼肠,孩子们的身上开始长出一层鳞。爷爷说,人本来就是鱼变的,再这样下去,人们非退回到两栖动物不可。看着我们在水中嬉戏,爷爷也按捺不住欢喜,纵身跳进了门前的小河。他从我家屋檐下游到了对面四婆家的鸡窝旁,模仿着毛主席万里长江横渡的样子,不停地挥手向岸上的群众——不,是挥手向岸上的鸡众致意。

  又一天早晨,天还没亮,仍然下着有情有义的雨,我迷迷糊糊听见窗玻璃啪啪响。刚开始,还以为是雨在作怪,后来又听见有人在喊:“刘小威,刘小威!”

  我一惊,醒了:“谁?”

  “是我。”那个声音怯弱、稚嫩。

  “啊,郑成!你……你怎么来了?我们不是不在一起玩了吗?你走吧!”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的心不是这样想的啊。难道我不是天天像渴望爱情一样渴望友谊吗?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要出去玩,你去吗?”

  “出去玩?去哪儿?”

  “我还没想好,反正是外边。你甘心老在临河城里待着吗?我要到世界上去!”

  “到世界上去?呵呵,”我打着哈欠说,“我不去,我要睡觉。”

  “那我走了。”

  “你走吧。”

  我刚躺下,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刚才说的话,这时玻璃又响了:“刘小威,你还愿意看故事书吗?”

  “嗯。”我感到莫名其妙。

  “那我给你留下,你看吧。”

  “什么?”

  “再见,我走了。”窗外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与渐次密集起来的雨声融为了一体。

  “郑成,你等等!”

  我睡意全无,一骨碌下了地,打开窗子,吃惊地发现外面窗台上有一只鼓鼓囊囊的旧书包。解开带子,里面满满的都是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风雨中依稀传来郑成稚嫩的吟唱:

  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

  那声音渐渐被雨淋湿,最终融化在雨中。

  郑成离家出走了。人们打着雨伞,穿着雨衣,水划船,把大小河沟摸了一个遍,也没找到他的影子。这样的天气,他能到哪里去,人们纷纷猜测:八成是顺着河冲到大海里去了。老郑却不这样认为,他坚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他头戴苇笠,瞩望着烟雨中的西关大桥,目光浸透了忧郁。

  雨水停了,陆地显露了出来,像我和小玲玲水落石出的爱情。太阳又晒了几天,终于把天空晒得干干净净。地面上泛起层层白碱,如同片片鱼干。那些被雨水冲来的死猫死狗、死耗子等开始腐烂,肚子里孵出一包包的肥蛆。人一走近,苍蝇就像炸了窝的马蜂盘旋而起,空气中整日弥漫着动物尸体的恶臭。

  这一天,从城外礼河码头上传来一个消息,那里发现了一具死尸。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郑伯伯,却没敢说兴许是你家的郑成。我爸爸难得自告奋勇要帮老郑去看看,我想跟他一起去,他却唬我:“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当着郑伯伯的面,我没跟他顶嘴,心里却说:你比我还好奇。

  我陪着郑伯伯坐着。郑伯伯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头顶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转着,我站起来,没事找事地调了一个档,“呲”的一声,旋钮处冒出一道火花。

  “呀,郑伯伯,电扇露电啊。”我夸张地甩了甩手,其实根本就没电着。

  郑伯伯并没有理会,而是反问了一句:“小威,你今年多大?”

  “十五。”

  “十五?”郑伯伯又问,“你和郑成谁大?”

  我说:“我们两个同岁,都是属兔的,不过我生日比他大。”

  郑伯伯“哦”了一声,将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不做声了。

  我连忙安慰道:“郑伯伯,您放心,肯定不是郑成。”

  “你怎么知道不是?”郑伯伯的头没抬起来,声音已沙哑了。

  “我……”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你怎么知道是呢?”

  “我……”郑伯伯也无话可说了。

  我缓过劲来,拍拍屁股站起来:“郑伯伯,您放心,肯定不是郑成。

  要是是他的话,我输上点啥,我倒过来走。就这样——”说着,我就想来个徒手倒立,可是左右瞅瞅没个地场,正抓耳挠腮,外面门一响,我爸爸回来了。

  听见门响,郑伯伯就是一哆嗦。

  “老郑,”爸爸拍拍郑伯伯的肩膀,“不行啊,人家不给看啊。”

  “不给看?”郑伯伯这才抬起头,“为什么?”

  爸爸兜起汗衫擦了擦脸上的汗:“我到了,当地的农民不让看,看一下要五百块钱,我吓一跳,就赶紧回来了。看来这事还得你亲自出面。”

  就这样,老郑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得亲自去。四五里路,磨磨蹭蹭走了一个来小时。礼河是流经临河城东郊的一条大河,早年航运很兴盛,后来由于泥沙沉积,河床抬高,渐渐失去了作用。码头也已经废弃,一艘锈迹斑驳的轮船矗立在河边的沙地上,显示出昔日的繁华。河边现在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渡口。听爸爸说,捞起尸体的就是河边摆渡的一个船夫。我跟着,爸爸没再反对,因为他知道这回反对也没用。

  我们到那里时,一个小船正泊在河边的石埽上,一根狭窄的跳板伸下来,零散的几个客人正小心翼翼地往上走,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推着自行车,还有一个老婆子抱着一只小山羊。看样子都是附近的农民,来往两岸走亲戚或赶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粗壮汉子,叼着烟卷,打着了船头的发动机,突突突冒出一团烟。

  “船老大!”爸爸大声喊。

  那人回过头来:“渡船?哦,又来了。嘿嘿!”

  爸爸指着郑伯伯说:“这位就是事主。”

  郑伯伯走到船近旁,仰起脸想和那汉子说话。那汉子却低头收了跳板和缆绳,将嘴里的烟卷吐在河里,扬手指了指河对面:“等我回来!”

  船突突地开走了,水花像一只鱼划水。大家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等那船回来。巨大的太阳饱满、灿烂,挂在我们面前。三个人谁都没说话,河在脚下无声地流淌,对岸的密林遥远得如同另一个国度,宁静充满了四周。我几欲睡去。

  过了二十来分钟,那艘小船又突突地开回来了。卸下七八个客人,还有几件货物。我惊讶地发现,那个抱着羊的老太太还在其中,连同她怀里的那只羊。她看到我们似乎也有些吃惊,眼神里露出些恐惧,站在跳板下面不敢迈步。船老大跳下船,拍拍她的肩膀:“走吧,没人会抢你的羊!”老太太这才放了心,抱着羊飞跑起来。

  “哈哈,傻子!”我爸爸先笑起来。

  我瞅着船老大问:“她怎么回事?”

  船老大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回答我这么一个半大孩子的话是否有失身份,但最终还是答了:“疯婆子。早年间给生产队里放羊丢了一只羊,打那就疯了。天天抱着一只羊过河,不然这一天没法过。”

  “天天过河?”爸爸问,“不要过河钱吗?”

  船老大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脸上的皮肤变成了紫色,他把手里的篙往河里一插,回头冲我爸爸吼道:“你娘你也要钱?”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就连郑伯伯也似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目光带着同情和哀悯投向船老大。

  “谁要看?”船老大不耐烦地转变了话题。

  “我。”郑伯伯说。

  “钱带了吗?”

  “带了。”

  船老大将手一伸:“拿来。”

  郑伯伯从口袋里哆里哆嗦掏出一沓钱:“五百?”

  船老大一把将钱夺过去,往指头上吐了口唾沫,开始一五一十地数。数完了,点点头:“正好。”将钱往胸前一揣,道:“跟我来。”抓住船舷翻身又跳上了船。

  我们都顺跳板上去,跳板又窄又陡,走起来颤巍巍的。船老大走到船尾,勾起一块甲板,一股阴冷刺鼻的气息直扑过来。我看见阴暗的船舱里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面趴着一具赤裸的尸体,个子不高,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郑伯伯“哇”的一声哭了,身子就坐在了甲板上。

  船老大一把将他拽住:“你先别哭,看准了是不是。”

  郑伯伯这才强忍着悲痛,将头又往船舱口探了探,仔细看了看。

  许是光线太暗的原因,那孩子看上去皮肤很黑,头发蓬乱着。

  “我记得郑成是小平头呢。”我嘟囔一句。爸爸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蠢材,都多长时间了?”

  我一想也是,一两个月了,头发会长的呀,就不做声了。这时,郑伯伯抬起头来,沙哑着喉咙对船老大说:“老大,趴着不好认啊。”

  爸爸也说:“就是,就是,你得把它翻过来,看正面才行。”

  “翻过来?怎么不行啊,”船老大嘿嘿一笑,把手掌一翻,“那还得这个数!”

  “什么?”爸爸和郑伯伯都叫了起来。郑伯伯气得直哆嗦:“你,你这不是讹人吗?”

  “讹人?”船老大火了,“你们以为它是自己爬到我船上来的?我是拼死把它捞上来的,你们知道这礼河有九湾十八潭吗?它就在那水最深流最急的一潭‘鬼见愁’里趴着。”船老大说着,朝河心里一指:“听见了吗?连鬼都发愁!”

  “那你也敢下去?”我顿时对这条好汉好生敬佩。

  “我?哼!”船老大略带感激地看了看我,“如果不是为了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学雷锋做好事,我才不冒这个险呢。你们知道吗,它差点把我拖到旋涡里呢,幸亏我的水性好。”他说得一脸认真,我差点笑出来。

  “你光给我看个背面,那算怎么回事?”郑伯伯又气又急。

  “它在水里就是这个样子,我啥办法?要翻过来不是不可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船老大蛮横不讲理,又翻了一下他那厚厚的手掌。

  “行了行了,”看僵持不动,爸爸打圆场说,“大兄弟,你也不能说要多少是多少,是吧?我们不认了,尸首烂在你船上也不好,你说是吧?”

  “谁是你大兄弟,”船老大不领情,捋了捋胳膊,“我才不怕哩,实话和你们说吧,才两天的工夫,来认的主儿算上你们就这些了——”

  他又伸出一巴掌,郑伯伯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头。“再说了,我在草席子下面铺了这么厚的冰,放个十天半月一点问题都没有。”说着,他又比画了大约二十厘米的样子。“再不行,我撒上点盐腌起来,早晚等着有人认了去。要是实在还没人认,我就给它绑上大石头,扔进河里喂王八,也不让别人再拾了去!”

  船老大越说越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溅到了我脸上,我听得毛骨悚然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我的天啊,我真服了你了,我的亲兄弟!”爸爸掩饰不住由衷的崇敬,挑起了大拇哥,“你也不容易,想得这么全面,做得这么周细,收点钱也是应该的。我看呀,老郑也别在乎这点钱了,大热天的来一趟不容易,你看我这都出汗了。你也是,咱不能无功而返呀,你说是不是,老郑?”

  船老大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了笑容:“还是你明白!”说着,他甚至给了爸爸一支烟。

  “我没那么多钱啊。”郑老大一脸无助和尴尬。

  “你身上有多少钱?”爸爸和船老大异口同声地问。

  “我……我……”郑老大说,“我总共才带着六百块钱。”

  “六百?”爸爸转过脸去对船老大说,“兄弟,你也不能说多少是多少,我看六百就差不多了。”

  船老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差得太远了,最少也得这个数——”他做了八字的手势,顺便拍了拍爸爸的胸脯,“这还是看老哥的面子!”

  转眼之间,船老大和爸爸已经称兄道弟起来,我简直理解不了。得了船老大这一拍,爸爸一下子把胸挺得老直,他把嘴里的半截烟拔出来,发现这是一个完全多余的动作,就又把烟放回嘴里。接下来,我吃惊地看见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八十块钱:“老郑,你那一百呢?”

  老郑犹豫了一下,乖乖地从兜里掏出一卷钱。

  “这不一百多吗?”爸爸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老郑手里的钱都接了过去,飞快地点了点,“一百二十五。”

  “一百二十五加八十,”爸爸闭着眼睛算了算,突然把眼睛睁开,“小威,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没等我反应过来,爸爸已经开始搜身了。我身上总共六块六毛七分钱,全都被他掳了过去。

  “那是我买笔记本的钱。”我说。

  “你又不学习,买啥笔记本啊。”爸爸说。

  我不言语了。爸爸太了解我的短处了,我虽然调皮捣蛋,但对他还算尊重,特别是当着外人的面,从来不会不给他面子。这一点,我比赵义武差远了。

  爸爸把所有的钱拢在一起,又点了一遍:“一共是二百一十一块六毛七,兄弟,你看行吗?”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船老大。

  船老大叹了口气,“好吧,谁让我心善呢。”说着,将钱全收了,一个五分的硬币掉在地上,卡在甲板缝里拿不出来了。船老大抠了半天,站起身来:“算了,反正便宜不了外人。”

  船老大从那个洞口下到船舱里,老郑和我爸爸也下去了,我也想下去,船老大瞪了我一眼,我就只好留在了上面。

  我趴在洞口上,聚精会神地观望。船老大蹲下来,伸手去搬死尸的胳膊,老郑的腿已经哆嗦得不成样子,随时都有坐下的架势,他的脸被我爸爸挡着看不清,但我已经听见了他的抽泣,随时都会演变成号啕大哭。我也紧张到极点,心怦怦直跳。船老大终于缓慢地把死尸翻了过来,三个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见。突然一阵死一般寂静,这寂静时间之长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不禁大声问道:“怎么了?让我看看!”

  船舱里猛地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是哭是笑是愤怒的吼叫,掺和在一起听不清楚。三个男人一起站了起来,这时我才看见地上躺着的那具小小的尸首,浑身浮肿,皮肤惨白,一张因浸泡太久模糊不清的脸,重要的是它的胸前——有两只突起的Rx房!

  不知是因为太过意外吓了一跳,还是失望、失落、厌倦、愤然——我猛地一脚将盖板踢回了原处。里面还在沸沸扬扬的争吵,变成了一致的恐惧的咒骂:“开门!”“小兔崽子!”“小狗日的!”我一阵烦躁,快走了几步,从船舷上纵身跳了下去。

  我离开码头,将鞋子脱下来,提在手里,赤脚走在河滩的沙地上,几只蜥蜴花瓣一样散开了。火毒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脚底板子直发烫。

  我想着那三个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和那具尸体一样。那么,我不妨再回去,学着那个船老大的样子,将他们卖个好价钱。一面五百,一翻一正,一翻一正,一翻一正,一翻一正,我看着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感觉它正变得越来越厚实,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前面有一所废弃的看园人的住处,房屋已经变成了土堆,留下两块大青石,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我在青石上坐下,又立刻跳了起来,石头烫得如同烙铁。我环顾身旁,有一棵茂盛无边的蓖麻,便撕了几张阔叶子,铺在青石上。借着蓖麻的阴凉,刚想躺下睡会儿,身后传来叫喊声:“小狗日的,别走!”

  我一回头,看见爸爸和老郑一瘸一拐地赶了上来。

  “你这个小狗日的,想害死你老子啊!”爸爸气喘吁吁,拿指头点着我的鼻子。我以为他会给我一巴掌,那我就可以还手了,我还一直为刚才在船上对他的忍让懊悔呢。然而,我爸爸很识趣,只是骂了两句就扑通一声坐在了我铺好的碧玉床上。

  老郑也坐下来,两个人比赛喘粗气。我发现他们的脸上、胳膊上都是伤。

  “怎么弄的?”

  老郑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我就把头低下了。

  “怎么弄的,还不是你小子他娘的使坏!我们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你咋不把我憋死,也好让人们都知道你这个小狗日的多么不孝顺!想把老子憋死!”我爸爸刚刚安静下来,又马上来了精神。

  见我不言语,他也没了脾气,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白痰,白痰落在沙地上滚了滚就变成了泥丸。我看着好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他吐的本来就是泥丸。

  爸爸回过头来对郑伯伯说:“妈的,那小子真壮,如果不是那具尸首把他绊倒在地,我们还要吃亏呢。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那小子有两膀子蛮力气,把盖板顶开,咱们说不定就闷死在里面了。哼,小狗日的!”矛头又冲我来了。

  我不做声,把脚埋在沙土里,享受那灼热的舒服。爸爸见我这样子,也把鞋子脱了,两只脚搓了搓。

  “郑老大,你听见那家伙说了吗?男的淹死都仰面朝天躺着,女的都趴在水面上。我问他为啥,他说因为女的害羞,男的不害羞。害个屁羞啊,我一看那女的两坨肉就明白了,那俩肉馒头就跟两个秤砣似的,生生地把她的身子坠过去了,男的仰着是因为男的脊梁骨重,那个xx巴露在上面也没用,再厉害的好汉死了也挺不起xx巴来!”

  爸爸继续说:“老郑啊,你是不是埋怨我事先不搞清楚,你怀疑我是不是和那家伙一伙,坑你的钱?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啊。世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世人都道窦娥冤,我比窦娥还要冤,我哪里想到这样。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那家伙连看也没给我看。我就赶紧回去跟你说,我真是一心想帮个忙,谁想到被那狗东西耍了。说到这里,刚才我还替你出了八十呢,还有我们家小威出了六块六毛七,六毛七就免了,你还我八十六就行了。你不要还小威,他拿着钱不干好事。你是不是觉得这钱花得冤枉,你心疼那钱了?是啊,那小子白拿了那么多钱,也真让人生气。可是你再往好处想想,如果真是郑成的话,钱虽然没白花,可就没了郑成了。现在,虽然花了些冤枉钱,可说明郑成有可能还没死啊,至少是有可能还没被淹死了。你说是不是啊?你应该高兴才是啊,你应该感谢我啊,你得还我那八十六块钱啊,啊,你哭啥呀?!”

  老郑仰起头,朝着赤日炎炎下的荒野放声大哭。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酣畅淋漓的哭声,他明明是一个人,声音壮大却仿佛千百个人同哭,像河流一样宽广,像麦地一样明亮,像狂风暴雨的交响,像悲欣交集的合唱。这声音在野地里荡漾、回响,风一样充盈四方。

  “你说他是为啥哭?他到底是疼钱还是疼儿子,你说他是高兴还是难过?”爸爸一脸惶惑,束手无措地转过身来问我。

  此刻,我却被身边那株硕大无比的蓖麻吸引住,在老郑的哭声中,它像含羞草一样闭合起了叶子,转瞬间便凋败、枯萎,化为一树干柴。热风吹得它“咔吧”作响,先是冒出丝丝白烟,继而熊熊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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