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若霓
一直到整个大一学年的结束,陆锋嚣都没有对梅若霓做出任何解释,她也没有向他寻求任何答案。好不容易熬到考完试回家,梅若霓立刻飞奔到机场。坐的是早上8点的飞机,起飞的时候这个城市的上空汪着一场雨,天色有些发青。
一直到飞机腾空的那一刻,她的心都毫无色彩。昨晚再一次失眠,但也幸好因为如此,一上飞机,当她戴上耳机听着飞机音乐台里不知名歌剧的时候,困意终于油然袭来。于是她在靠窗的座位上沉沉睡去。在梦中,脖颈因颠颠簸簸偏向一边而感到酸痛微生。刹那间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内酝酿。她恨自己,恨自己还在为那样一个不值得的男生流泪。
打开熟悉的家门,回忆扑面而来。
梅若霓将行李扔在客厅地板上,飞奔到楼上。“爸,我妈呢?”走到书房里,她发现父亲梅翰竹在一张巨大的案几上练书法。听到女儿的叫声,他立即放下笔回过头。“回来啦。”梅翰竹的声音或许没有什么温度,但表情却是绷不住的高兴和想念,“你妈在饭店呢。”
梅若霓卷起袖子走上前去,帮父亲磨墨。“我回来她也不接待一下,就知道忙工作。”梅若霓抱怨道。从小到大,她对母亲一直有这样的抱怨。从苏叶开张第一家“秀宴”以后,那时她对母亲的概念就是每天半夜回来在被窝里抚摸她脸的冰凉的手。所以梅若霓在成长的过程中,跟父亲的相处时间较多。黄昏时练习书法,更是他们父女的一个保留节目。多年后梅若霓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他一直把她往苦学上面引,一直让她忽视自己的外表,所以直至高中以前,梅若霓对于自己的容貌都没什么概念。苏叶从小坚持让梅若霓学小提琴、练跳舞,梅翰竹却皱着眉头说:“女孩子,还是不要从艺的。”
“你懂什么,我这叫培养孩子的艺术修养!”苏叶这不耐烦的急躁脾气,也只有梅翰竹能忍得了。
“我知道,陶冶一下就行了,不用学太精。”
初三那年,梅翰竹亲自将梅若霓的小提琴送了人,中断了她学琴的路。那是一把很好的手工琴,是梅若霓在省剧团的孙老师亲自去上海为她定做的,梅若霓用得十分顺手,枣红色的木头上有微微暗沉的纹。
吃完晚饭,苏叶仍没回来。梅翰竹将她引到小书房。“若霓,你这学期的成绩我都知道了,作为对你的奖励,你看,这是什么!”
他打开小书房的门,棕黄色的长条木地板上,一个崭新的黑色谱架奕奕地立在那儿,旁边,一把崭新的小提琴闪着厚重的光芒。“你初中那把琴小了,现在要用四号的了。怎么样,重新开始练琴吧?”
“爸!”梅若霓欣喜地大声叫道,“爸,你真是太伟大了!”
于是,大一暑假的这60天里,梅若霓每天下午练琴,晚上写作,借此逃避陆锋嚣所造就的一切负面情绪。
晚上,泡了一个长长的香熏浴后,梅若霓躺在床上看书。久违的苏叶推门走了进来。
“女儿。”
“妈。”
她又闻到了苏叶身上那股熟悉的饭店油烟气和Chanel五号交缠在一起的味道。这种混合形成了一股陌生的商业气息,使梅若霓总恍惚地在其间辨识母亲的影子。
记忆中与母亲最亲密的距离,就是以前苏叶醉酒归家的时候。梅若霓初中那段时间,当时苏叶的饭店正面临扩大规模的关键期,那时她到处找投资,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请客吃饭公关。半夜应酬回来的时候,梅若霓每次都醒着。她不等母亲回来睡不着觉。几次以后,她就懂得了,一看苏叶衣服也不换地瘫倒在床上,她就把一只铅白色的方形脸盆放在苏叶床边。她在苏叶吐的时候,轻轻拍着她的背,再递上一条温热的毛巾。那时苏叶总不清醒地对她嘟哝些什么,她也总回答她,虽然她知道,醒来后母亲其实是什么都不记得的。
那时尽管所有人都谴责苏叶,但梅若霓却不觉得她在做什么错事。她一直相信自己的母亲。尽管那段时间苏叶和梅翰竹的感情一度闹得很僵,他不理解她的野心,她也不理解他为什么不支持自己的事业。梅翰竹搬出去住了一段时间,所以才轮到梅若霓照顾醉酒的苏叶。但是,当那段时间终于挺过去,他们一家三口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固弥合。
“霓霓,发生什么事了?”苏叶仔细端详着刚从大学回家的女儿。
“没有啊,怎么了?”梅若霓在熟悉灯光的掩护下,表情飘忽。
苏叶抚摸着女儿的头,“早点睡。”她出门的时候轻轻将梅若霓的音响关上。
童瞳
清晨5点,她在火车上醒来。快到家了,她想。于是从卧铺上起身,踏着满火车的动荡摇晃,她去洗了把脸。坐在临窗的小桌上,童瞳望着窗外,此时已经进入皖境了吧,那焦黄的土地,低矮的农舍,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家乡这般贫瘠。大概,是在北京呆久了吧?可是南方的空气终究是不同的,她呼吸着窗外吹拂的微风。
出生在江北的省会城市,内陆,平原,女孩们大多有着忠厚的秉性和天真的女人心、小巧的身材和精钻的市民式大眼睛。每次,回家或回校,童瞳都感觉自己正经历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脚下这段南北贯通的铁路线,究竟埋藏了这个迷途女孩的多少心事,四年来,她把自己的心灵,囚禁得是多么痛苦。
隔天早上8点,她陪祖母去买菜。
上午的菜市场,正是一片热闹。青菜的绿,萝卜心的桃红,韭菜黄的翠,白皙的泛着水的嫩豆腐,满耳充斥着市井的叫卖声。童瞳亲热地挽着祖母的手,就像小时候一样,双脚踩着乡间烂菜叶混合着城市泥土的质感。
不远处卖菜妇人的脸上,有麻木的生活表情,她们蹲在地上,惶惶张望着。异常卑微的生存欲望,有时在这个世上也并非那么容易满足。童瞳看着她想,其实如果我也是这样一种蹲在地上的人生,也许痛苦就不会那么足。
一个十八九岁的卖豆腐的小姑娘,讪讪地敷衍着一个中年男人在摊子旁的无谓嬉笑。为了多卖一块豆腐,生存是很窘的。古老的酱黄色描出淡黄龙的大水缸里,默默游走的鲇鱼,呆呆的不知明日的样子。任人宰杀的命运,原来有时不只是动物。
走到卖肉的摊子前,査秀兰讨价还价了很久。童瞳在旁边听的时候有些发呆,没听进去几句。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头去,査秀兰那讨好的、略带些巴结的、乔装弱势的笑容,那笑容让她有种说不清的、淡淡的反感。但这反感,很快被小时候饿极时的一大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的香气,所掩盖了过去。她也对祖母笑笑,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一袋软排。奶奶还是爱我的,她想。她宁愿这样想。
合肥的市民,有一种空洞的热闹。童瞳和祖母买完菜坐在早点摊吃早点。她永远记得她7岁时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她母亲冷诗乔那时骑一辆当时算是奢侈品的凤凰26,童瞳坐在她绑了棉布垫子的温暖后座,穿丁字形白色系绊塑料凉鞋的小脚,一上一下荡着。冷诗乔把车在早点店门口停好,牵着童瞳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人非常多,很多人都跟冷诗乔打招呼。——她当时是城市西区数一数二的美人,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从头走到尾,她可以分文不花地手上拎着很多礼物,童瞳作为一个小小的影子,忽略性地跟在母亲身后,儿童的得意快要溢出小小身躯。
冷诗乔坐下,褪下前些时候去上海买的白色蕾丝手套。桌子上,是属于生意红火的小饭店里那种永远擦不尽的淡淡油光,薄而脆的劣质餐巾纸,满满一笼的乌木旧筷。早点很快被端上来。白嫩异常的豆腐脑总撒满雪花似的晶亮白糖,最原始的甜,少儿时代最轻易的满足。辣糊汤里飘着条状的海带、千张,云朵式渺淡的蛋花,转瞬即逝的雪白肉丝。这个城市既不能吃辣也不能吃甜,但偏极重色彩。所以最后在辣糊汤上,总是堆一大勺红得喷火但味尚温和的辣椒酱。糍糕是紧紧簇簇酥酥炸成的糯米,小笼包当然是和南翔不能比的,但一咬,里边仍会淌出久熬的鲜味鸡汤。
査秀兰用自己稀疏但还算结实的牙,轻咬一口蘸稀醋的小笼包。她不动声色地瞅着面前低头喝辣糊汤的童瞳。心想,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她母亲了,但千万不要像她妈那么狠心才好。不,不会的,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她不会丢下我和她爸不管。可是,真的委屈她了,但我也没办法啊。我这一把老骨头了,我已经做不了任何事,她爸又一身的病,更别指望他出去工作了。他也可怜,瘦成那个样子。如今,只能苦一苦这个孩子。我真没办法,她爷爷留下来这个家给我,我必须保全,不能让它散了啊……
童瞳沉浸于童年的回忆中默不作声地将一碗辣糊汤喝完。她又想母亲了,她知道。她不明白,为什么冷诗乔,能做到这么狠心地将她抛弃。
记得小时候,冷诗乔看童瞳吃饭时拿筷子的手,总纠正:拿远点,拿远点。多年后童瞳才知道,那是由于“拿得远嫁得远”的俗语。原来从那时,冷诗乔就萌生了远远地逃离这一切的夙愿。
陈名轩
荒郊野外,深夜时分,陈名轩独自呆在自己的音乐工作室,也不开灯,一遍一遍在黑白琴键上弹着《梦中的婚礼》。
暑假他没有回家,呆在北京为唱片公司写歌,赚些外快。
那天在晚会的后台,奚落花羽芊的那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些天来,他一直被内疚折磨着自己。只要一想到花羽芊受伤的表情,他的心就疼裂了开来。他突然间觉得不认识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人?这么残忍,这么肤浅,这么幼稚。“我为什么这样无能,要去伤害一个女孩子?难道仅仅因为想报复?可是为什么,当伤害她以后,我的心却并没有丝毫的快感和满足呢?”
当时,陈名轩新交的女朋友在身旁很不爽地拉他的袖子问怎么了,可他却懒得解释,他只是内疚地看着花羽芊孤独离去的背影。
“羽芊,对不起。”凌晨4点,辗转反复无法入睡的陈名轩,在隔了一个礼拜后,拨通了花羽芊的电话。
“过来,我需要你。”她在电话那端哑着嗓子说。
他疯狂地跑出门,外套都没来得及穿,打一辆车直奔她的住处。
电闪雷鸣,窗外下着罕见的暴雨。花羽芊在精致的笼子里来回踱着步。她刚接到另一部戏的落选通知。顾诚北和她分手后做得很绝,所有他投资的戏,花羽芊都没有份了。此时,她无比害怕、受伤、自卑、无依。披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睡袍,绝望地一根又一根抽着烟。
门铃,伴随着窗外有节奏的雨点敲击,持续不断地响起。
她打开门,浑身淋透了雨的陈名轩,站在她面前。
他们毫不犹豫地、疯狂地、爆发地,相吻在一起。
“你女朋友怎么办?”天快亮的时候,她在枕边问他。
“明天我就和她说清楚。”他闭着眼睛,梦呓似的说,“我爱的是你,我要跟你在一起。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羽芊,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障碍了。”
她沉默。
“我会永远对你好的。”他最后说。然后沉沉地、一无所知地在枕头上睡过去。
她看见睡梦中他安然、踏实的微笑,感到一种绝望的心痛。
梅若霓
这些天,包裹在她所熟悉的空间、时间、人物、事件中,梅若霓想起了自己看《包法利夫人》的那些日子。
初中吧,她叼着并不出众的文学理想,戴着黑色破旧棒球帽,小马尾辫松松捆在脑后,游走在学校旁边的俗闹小巷。身边路过熙熙攘攘的不良少年,半噙烟卷,面孔英俊,挑衅地向她吹起一阵阵口哨。理发店的中年老板以一种倦怠的眼神,面对屋檐下默默游走的猫。她去学校旁边的租书店,还《包法利夫人》。那是她集中狂啃外国文学的日子,自己也解释不出那种冲动,究竟是为什么。可是从那时起,她就沉入一个世界了,她知道。
还有雨夜读书的乐趣。三个书柜,两个房间。长长暑假的少年无忧时光。她躺在她熟悉的枕头上裹着她熟悉的被子,不远处静静流淌着孙燕姿。床头灯暖暖的光那时是她精神世界的一种隐喻。心智未成熟的时候读了过多过于深刻的东西,她不知道这对于一个人的灵魂,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这些天,每当空闲时分,撞到陆锋嚣和他女朋友的画面,仍不时地向她袭来。19年来,当然她曾感到挫折,经历忧郁,为赋新词强说愁。但她却从未因为一个男孩,对自我价值产生这么大的怀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成长?她明白事实是,她必须放弃想他,这件事本身,几乎已成一条公式。只是她还没将这条公式,完全背熟而已。
感情覆水难收。
暑假过去一个月了,一天晚上,梅若霓无意识地坐到写字台前,打开笔记本电脑。
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她思想的微光,不时浮现。梅若霓面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文档,双手开始出于一种本能般地敲字。她的思想像被拧了发条般停止不下来思考。她只是觉得自己生命中的很多问题,很多事情,很多人,需要被思考。而这种思考,让她觉得自身灵魂的成长。
在无数个这样黑暗奔腾的夜里,她虔诚地敲打出发自内心的最真实想法。那是最原始的石头,没有经过任何打磨的蛮荒文字,在千万人深眠的夜间,从一个平凡少女的胸腔中倾泻而出。她肆意奔跑在自身的心灵旷野,挣脱一切旧的束缚、丑的束缚、俗的束缚,凭本能攀上思想与思想堆砌的山峰。
有多少人不能明白孤独这一东西,那么就有多少人,不能真正成功。
陆锋嚣带来的伤,在梅若霓心上凿开一个缺口,使她内心积攒多年的文字,源源不断地在一个又一个失眠夜间,汩汩冒了出来,流淌在一本又一本言情杂志和都市报纸上,化成铅字的哀,铸成华丽的怨。
眼泪,幻化成文字。伤口,激起文学的成长。
很多年以后梅若霓跟母亲说起这个暑假。令她惊异的是,苏叶早就有所察觉。
“我一点没感觉出来,我以为我掩藏得很好呢。”梅若霓说。
“傻孩子,天底下的母亲,女儿的一切事情,她都是知道的。就算不知道,她也能感觉到。”
“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想也许你还没准备好告诉我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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