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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凝视自己的双手,并思索着那句话:“非人类双手可创造的事物。”我明白它的涵义,尽管每次听人携带激情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真正所指的却是我亲手创造的东西。

  而现在我则渴望着想要画些什么,执起油笔,以从前所熟悉的方式描绘。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在昏沉恍惚的状态下,在喧杂激烈的气氛中,让每一条曲线和每一朵色块,每一处色彩的混合,每一个点睛之笔从手中冉冉诞生。

  啊,我怎会述说得如此杂乱无章,或许诸多的往事混淆了我的记忆。

  让故事从这里起始吧。

  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人统治未久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作为穆斯林城市,它的存在仅仅不过一个世纪。我,一个奴隶男孩,是在那里开始被贩卖的,而这男孩被捕获的地方──家国的荒原,他当时甚至不知它的确切名字:金帐汗国。

  过往的回忆和着母语以及脑海能容下的任何事物已被不留余地一同抹去。我认定那些污劣的屋室在君斯坦丁堡境内是因为人们这么说了。被消没记忆后以来的第一次,我能理解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语。

  他们自然说着希腊文,这些在欧洲做隶妓贩卖的商人们也没有丝毫宗教信仰。而这一切,便是我可怜的记忆残余中能挖掘出的所有。

  我被扔在一块粗厚的土耳其毛毯上,它铺盖着华贵地板,俨然一件本属宫廷的奢侈物,用途则是展放各类高价的商品。我的头发又湿又长,头皮被用力梳得生疼,所有的身边物件已随记忆一起被人剥夺。我赤裸的身躯包裹在陈旧磨损的暗金色束腰长衣下,感觉着房间的潮湿和闷热。我在挨饿,却不可能得到食物,我知道这是一种将人死死牢钉的苦痛,即使它最后将渐渐消退。束腰长衣似乎给予了我一种堕落的荣耀,坠天使的闪光。它的两个钟形袖儿长及膝盖。

  当我站起的时候──我自然光着双脚,我看见了那些男人并且明白他们的需求,那些罪恶,卑劣的需求,代价必是地狱。消失不见的长者们的诅咒回旋而下:太漂亮,太柔弱,也太苍白了,眼中充斥着魔鬼的邪魅,天啊,魔鬼般的笑容。

  这些人争执交涉得多么认真,讨价还价得多么激烈。他们看我时都甚至不曾正视我的目光。

  猛然间我大笑起来。一切交易都办得太匆忙了!运送我的人已把我交付,为我净洗沐浴的从未从澡桶边离开一步,就胡乱仓促地把我丢弃在地毯上了。

  刹那间,我立即意识到自己话语尖酸,愤世嫉俗,并对人之常情有着敏捷而迅速的觉悟。我大笑是因为这些商人们将我当作了女孩。

  我等待着,倾听着,竭力捕捉着他们每一点每一滴的交谈。

  我们待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低矮的天花板上以丝绸锦绣土耳其人所喜好的花体文字,装配着片片极小的镜子。冒烟的灯具散发着气味,满灌空中的弥漫烟雾不断薰烧着我的双眼。

  这些裹着头巾,穿着长袍的人们不比他们的语言更令我感到陌生,然而我也仅仅听到了只言片语。我四下环视着,渴求发现逃离的出处,却一个也没有找到。笨重的一窝男人懒洋洋地守在门口。远处的桌边有人用算盘计算着,他携有大把大把的金币。

  这群家伙中一个瘦瘦长长,有着嶙峋的髋骨下颚,满嘴腐蛀牙齿的男人向我走来,开始抚摸我的双肩和颈项。接着他掀起了我的长衣,我一言不发地站着──沉寂无声,更没有暴怒或是下意识地恐惧,仅仅是被麻痹了。这是在土耳其人的土地上,我也知道他们会对男孩做什么。只不过我从未接触过一幅活生生的景象,也不曾听说过关于它真正的故事,或是见到任何真真实实在那里居住后,看穿厌倦了又返回故乡的人。

  故乡。我确实很想忘记自己是谁,我真的想。羞耻在潜意识里命令着自己。然而那个时候,在铺盖镂花地毯,聚集商人和奴隶主的帐篷般的房屋中,我紧张焦急地回忆过往,仿佛竭力寻找身心中一张隐藏的地图似的,并渴求在它的向导下回归本属自己的那个地方。

  我回想到草原,荒野,那些你不会轻易前往的地方,除非────。除非什么呢,一片空白。但我就曾经在这片草原上愚蠢而被迫地挑衅过命运。那时我携带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物,跳下马,从皮革马具中撕开了一捆东西缠紧在自己的胸口上。

  “树丛里!”他呼喊着,可他是谁呢?

  我明白他指什么,那便是飞奔到灌木林中把这捆珍宝安置妥当,这捆皮革里灿烂神奇,不可思议,“非人类双手可创造的事物”。

  我并未做到,当他们抓获我时我把这捆东西抛远了,可他们甚至不去掠夺,至少我没有见到他们那么做。当我被高举在空中时我想,那捆东西一定没有得到这般可悲的下场,一定不会被这样包藏在布裹内,而是稳稳当当地妥置在树丛里了。

  他们必定在船上强xx了我,因为我记不得来到君士坦丁堡的过程了。我不记得饥饿,寒冷,愤怒或是恐惧。

  现在我第一次懂得强xx是怎么一回事了,发臭的油脂,激烈的口角,沉默废墟上的所有诅咒,我感觉到一种沮丧失援的无助。

  这些可憎的男人们,叛逆了上帝,显得尤其变态。

  我对着那包裹头巾的商人如同野兽似的嘶喊出来,于是他一个耳光将我狠狠掴倒在地。我静静地躺在那里往上看他,竭尽所能地以我所有的愤恨怒视他,即使他踢揣我时我也没有起来。我一言不语。

  我被他扛在肩上带到一个噪杂的庭院里,穿过奇臭的骆驼和驴子以及大堆的污秽,外面是船只停泊的港湾,他踏过跳板走进了船舱。

  又是扑面而来的污秽气息,大麻的烟味,老鼠在甲板上瑟瑟作声。我被扔到一块粗糙的草席上。再一次找寻可逃脱的出处,却只听入口的楼梯顶上已是太多的嘈闹人声。

  船启动时依旧漆黑一片,不到片刻我已开始感到恶心,只求能够快些死去。我在地上蜷曲着,尽可能躺稳,让自己完全躲藏在破旧发黏的布衣里。然后,我开始了最为漫长的沉睡。

  我醒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一个老人。他穿着不同的装束,目光和善,不像包裹头巾的土耳其人那样令人畏惧。他挨近我,讲着一种柔和得非同寻常的语言,然而我无法听懂。

  另一个声音用希腊文告诉他我是个哑巴,失去了理智,还会像野兽一样吼叫。

  又到应该大笑的时候了,可是我病得太虚弱了。

  那希腊人还告诉老人我没有被凌辱打伤过,我被他以极高的价钱转卖了。

  那老人做了个示意他离开的手势,摇着头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将双手覆盖在我的身上并温和地哄着我,扶我站了起来。

  走过门廊,他把我带进了一间四壁披罩绯红丝绸的狭室。

  我便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渡过了余下的旅程,除了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究竟是旅程中的哪天我记不清了。醒来后发觉他就睡在我的身侧,不过这老人除了轻拍或安慰我以外,丝毫未曾碰触过我。我走了出去,爬上了楼梯,站在那里对着满天的星辰看了很久。

  我们的船正在一个港口抛锚,城里深蓝色的圆顶建筑和钟塔倾斜在沿港的悬崖边,拱廊街道上精雕细琢的拱门下转动着亮丽的火把。这个文明的海岸的一切看起来都那样充满希望,诱惑动人,可我丝毫不存跳船逃离得到自由的奢求。有人在拱道下巡逻。靠近我的拱门下是一个佩戴发亮盔帽的士兵,他的腰间悬挂又大又阔的长剑,站立依靠着发裂腐蛀的圆柱。那圆柱雕刻得如此精美,仿佛一棵支撑回廊的大树,又仿佛被这些船只粗鲁挖掘出的海峡边残宫的遗骸。

  这样难忘长久的瞥视后我再也没有对海岸看上另一眼。我仰望无边的星界,幻想着在那里永存的神话生物。漆黑的夜在星际下继续延伸,繁星似玉,宛如午夜梦回的古老诗曲,那些唯有人类才会唱颂的绝美圣歌。

  我回忆着,恣意地让时光流逝,直到我被抓了回去,被皮鞭狠狠打了一顿又拖下去囚禁起来。我知道当那个老人看见我时这些鞭打便会停止。果然他愤怒地颤抖着,将我拉到他的身旁一起睡了下去。他年老得无法向我询问任何事了。

  我不爱他。显而易见,他认为我所谓的弱智和哑巴下隐藏着相当的价值,因此我才值得被保存着等待售卖。不过每每当我需要他时,他总会轻轻擦拭我的泪水。我尽可能地熟睡,因为每次海浪凶猛时我都会晕船,有时连发热度着更使我感到恶心难受,但我不知真正的有几分热度。那人将我喂养得十分尽心,似乎我是一头被他圈养的小肥牛,即将要被宰杀了卖肉。

  我们到达威尼斯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我对意大利的美丽毫无了解,因为我无奈地被囚禁蒙蔽,和这年老的看守者成天待在污垢的地窖里,当他带我进城后我很快证实了自己原先的猜测完全正确。

  在一间暗室里,他和另一个人激烈地争吵开了。什么也无法使我开口。没有任何事物能证明我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然而我事实上完全明白那金钱的买卖,老人交售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们尝试着教我新的东西,一瞬间身旁遍绕了抚慰的异国语言。男孩子坐到我身边来,试图以柔和的拥吻来诱哄我。他们轻轻捏挤我胸上的蓓蕾并试着触摸我最隐蔽的部位,那个我被教导过连看都不应该的地方,罪恶的起源。

  好几次我都决定祈祷,只是我发现自己记不得那些祷词了,连脑海中依稀的印象都朦胧得难以辨认。自小为我引导指路的圣光仿佛已消逝不见,每一次当我在思绪中飘泊的时候,总有人猛地打断我或是用力撕扯我的头发。

  打骂我以后他们通常会带来膏药,并十分细致地对待每一寸擦伤的皮肤。一次,当有人在我脸边重重一掴后另一个人急喊着抓住了他举在空中的手,以防他的第二记责打再度落下。

  我拒绝进食和饮水。他们无法使我吃下丁点的东西。我吃不下,而并非自己选择挨饿。我只是使尽一切气力也无法让自己存活而已。我明白自己要回家了,回到故乡。我即将平静地死去并回到故乡。而这过渡的旅途必将痛苦难耐得尤其可怕。如果我能独处的话我一定会哭出声来,可是我永远没有独处的机会,我必须在人群的面前死去。多久没有见到真正的日光了?即使油灯亦似乎刺眼,只因我在持续不断的漆暗中陷入得太久太久了。可我的面前总有人在看着。

  灯光渐渐地变亮了。他们环绕着我坐成一圈,一张张污浊的小脸面对着我,一双双敏捷如爪的手将我的头发擦拭到脸后或是竭力摇晃着我的肩膀。我将脸转向了墙壁。

  一个声音伴随着我即将终结的生命,这是屋外滴水的声响,靠着墙我可以清晰地听见它。我能够听见有船只开过,我可以感觉房屋在水中摇摆,仿佛我们不是待在它的旁侧而是身在其中似的,这是当然的。

  曾有一个关于故乡的梦飘然袭过,可我记不得那是怎样的梦境了。我醒了,我哭了,四周的阴影中传来轻弱的唤贺齐鸣,甜美的,伤感的嗓音。

  原以为我宁可独处,然而并非如此。当他们不分昼夜地将我锁在一间漆黑无光的屋子里,既不提供食物也不给予滴水的时候,我开始尖叫。我的双拳猛烈地敲击墙壁,却唤不到任何人的前来。

  过了不久我便陷入恍恍惚惚的昏迷,此后门是被激烈地撞开的,我遮迷着双眼坐起迎接迫胁般闪耀的灯光,头脑中一阵悸动。

  一缕焚香飘入,仿佛冬雪中烧尽的丛林,碾碎的花瓣,以及辛油混杂的香味。

  接着,我被某种坚硬的事物碰触,那事物如同铜木一般,仅仅是因为它可以活动才给了我有血有肉的感觉。我睁开双眼,望见那个将我紧拥的男人,他身躯上的每一寸每一尺肌肤都有着非人的质感,连同他白皙的十指都如同铁石一般死却。此时此刻,他正以碧蓝的眼瞳注视着我,温和而热切。

  “阿玛迪欧。”他轻唤。

  他全身穿着艳红色的羽绒,出奇的修长高健。从中分叉的金发完好整齐地梳落双肩,在他的斗篷上撒散作卷卷绚华光耀的鬈曲。光滑的前额上没有一道岁月的留痕,笔直的金色双眉将他的面貌刻划得清晰坚实。他的卷睫犹如暗金色的细线,条条从眼睑中伸出。而当他微笑时,他的唇色会突然流溢出立即苍暗的色彩,使整个完美的唇形显然可辨。

  我认识他,我曾与他交谈过,我永远也没有在他人的脸上目睹到这样的神奇景象过。

  他微笑得如此和蔼,上唇和下巴上都刮剃得极其干净,连丝毫的胡须也看不见,他的鼻梁狭窄而精致,却恰好完美地配上脸上其余磁性诱惑的特征。

  “我不是基督,孩子。”他说道,“而是一个为自赎而来的人。到我的怀里来吧。”

  “我快要死了,主人。”我在以什么语言和他相通呢?至今仍无法表达。可他竟完全懂得我的意思。

  “不,小家伙,你不会死。你将会在我的庇护下,与辰星和世界共存,再也不受到死神的凌辱。”

  “因为你是基督,我知道的!”

  他摇头,并且是像最寻常的人们那样垂下了双眼摇了摇头,然后笑了。柔长的双唇开启,让我看见其中不过是凡人的洁齿。他的双手枕在我的臂弯下,托起了我并轻吻我的颈项,使我被甜美的颤搐所麻痹。我合上双眼感觉着他覆盖在它们上面的十指,并听见了他在我耳畔的低语:“在我带你回家的时候,你不妨沉睡。”

  当我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浴室里。没有任何威尼斯人能拥有这样大的浴室,即使那之后我也不曾在其他地方看见过。可当时我对那里的感觉又究竟如何呢?那是个宫殿,生平以来我首次看到了真正的宫殿。

  我攀爬出天鹅绒的的襁褓,离开他红色斗篷的扎缚。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的右侧有一张挂着帘幕的大床,更远处便是深深的卵型浴池了。清水从池边天使手中的贝壳涌出,喷泉亦在水面上急流着,而我的主人站立在那些水柱的包围之中,苍白的胸膛赤裸着浅淡的粉红,金发从光滑平直的前额被梳至脑后,看上去比我先前见到时更加浓密灿亮。

  他在招手示意我过去。

  而我怕水,于是跪俯在池边把手伸进水中试探。

  伴着令人惊异的速度,他以优雅的姿态游到我身旁并将我带下了温暖的水池。他推着我,直到池水淹没了我的肩膀,直到喷泉的水珠从我头顶柔和地洒落,然后,他轻轻抬起了我的脸。

  我再度仰视他了。他身后蔚蓝的天花板上描绘着鲜活逼真,覆盖着纯白羽翼的天使。我从未见过如此光辉灿烂的天使,挣脱了所有的凡俗禁锢,在空中跳动飞舞,以纤细的肢体与旋转的衣摆显炫着人性最为美丽和优雅的部分。似乎有些傻,我竟觉得这些精力充沛的小精灵们在我头顶的泉水间顽皮嬉戏,蹦跳打闹,并在金色的光芒中袅袅升华。

  我凝视着我的主人,凝视他尽显我面前的脸庞。他再次吻了我,是的,吻,那些震颤身心的,吻──。他与那些画中的天使是同一类生灵,他是他们中的一个,来自异域的天堂,来自那有着惫懒诸神的异域──充满了美酒,水果以及鲜肉。我想我一定是来错了地方。

  他转头让身,清脆地大笑起来,携起一捧水洒落我的前胸。他张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其中有些非同寻常的危险事物一闪而过──像狼牙一样尖利的牙齿。但这些都转瞬而逝,我只感觉他的双唇吮吸我的颈项,再是肩膀──在我尚不及遮掩之前,他的唇舌已覆盖上我胸口的蓓蕾。

  我在这一切爱抚下低声呻吟,依靠着他一同沉入温暖的水中,他的双唇从我的胸口蜿蜒地一路吻至下腹,轻柔的舔噬仿佛欲从皮肤上摄取所有的盐份与热度一般,连他前额在我肩膀上的摩擦也让我遍体轻抖颤搐。我用双臂环绕了他的身体,当他的吻按上了那罪恶的源泉时,我感受到炸开似的巨大震颤,宛如架在弓弩待发欲射的一支箭锥,当那箭锥终于远远射出的时候,我唤喊了出来。

  他让我暂且睡躺在他的身上,开始为我慢慢地梳洗。柔软的毛巾擦干了我的脸,他又将我浸入水中,为我清洗头发。

  当他觉得我已经歇息得十分足够时,我们的拥吻再度继续。

  我在黎明前从他的枕上苏醒。我坐起,看见他已穿上了红色的大斗篷遮住了头脸。房间里全是男孩,但他们完全不同于妓院里那些男孩的忧愁和瘦弱。这些聚集在床边的男孩们又漂亮又健康,脸上浮现着甜蜜的微笑。

  他们都穿着缤纷鲜艳的束腰外衣,织布上精致的褶结和紧绷的腰带使他们看来像少女一般纤美。所有的孩子都留着闪亮绚丽的长发。

  我的主人在看着我,并用一种我懂得的语言与我交谈,我懂,我清晰地明白他在诉说什么,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因此晚上他一定会再回来,到时我将会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崭新的世界!”我喊道,“不,别离开我,主人,我宁可不要那个崭新的世界,我只要你!”

  “阿玛迪欧,”他继续以令人信服的口气说着那只有我能听懂的言语,靠向床边俯下身来,晾干的头发已梳成美丽的发卷,抹粉的双手柔软之至。“你将永远与我同在。让这些孩子喂食你,穿戴你。从现在开始你属于我,属于玛瑞斯?德?罗马尼斯。”

  他转身,以柔和的语气向孩子们下达了一些指示,那些欢快的笑脸似乎可以告诉你,他奖赏了他们不少金币和糖果。

  “阿玛迪欧,阿玛迪欧。”他们聚集在我身边唱颂着,紧紧的围绕使我的视线无法追随他了。他们轻快地对我讲着我所生涩的希腊语,然而我却理解了。

  随我们来吧,你是我们的一员,我们会和你友好地相处,大家都会待你很好很好的。他们匆忙地为我换上旧衣服,相互争执着,讨论我的长衣看来是不是象话,还有褪色的长袜,唉,只是暂时的装束而已!穿上拖鞋吧,嗯,这是利卡度穿小了的外套……他们仿佛是穿着的权威一般。

  “我们爱你。”利卡度身旁的阿比奈斯说道,他的金发碧眼和黑发的利卡度形成强烈的对比。其余男孩的相貌就不那么容易辨认了,可这两人很好分别。

  “是的,我们爱你。”利卡度说,他将黑色的发丝抚向脑后,朝我眨眨眼,他的皮肤和其余人相比尤其柔细深暗。他的双瞳乌漆如墨。握紧我双手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十指纤长,不过这里的每个人都拥有柔细健康的十指。他们的手指与我的相似,而我的手指在故乡时与弟兄比来是多么的不同呵,可我当时却回想不起来了。

  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恐怕是──有着苍白肤色,纤长十指,历经诸多磨难的我,终于被召唤到属于他自己的幻美国度了。可这想法太荒唐了吧。我的头开始作痛,言语难以描述的印象顿时在眼前一幕幕掠过:将我抓捕逮获的粗矮骑兵,把我带到君士坦丁堡的恶臭商船,还有那些憔悴的,繁忙的人们的身影,那些人激烈争吵着买卖我的情景……

  神啊,怎会在短短的一瞬间内,人们都开始喜爱我了呢?为什么呢?玛瑞斯?罗马尼斯,你又为何爱上了我?我的主人微笑着向我挥手告别,然后从门边退却离开了,覆盖头顶的兜帽仿佛一围深红色的轮框,精美地映衬了他细致的颧骨与略弯的双唇。

  我泪盈双眶。

  当门在主人背后合上时,我隐约瞥见有几许白雾轻轻地盘绕了他,打着迷烟般的漩涡。迷夜逐渐流逝着,而烛火依旧寂静地燃烧。

  我们走进了一个大房间。那里储存了满盆满壶的绚彩颜料,一支支插在陶瓶中供使用的画笔,以及一块块遮盖着雪白画布的方板,等待着被人描绘上最美的图画。

  男孩们并不花费时间细心调制蛋彩,而是直接把鲜亮精炼的原色料和琥珀色的油彩混合了起来。小罐子里已经有凝结的,散发着平滑光泽的朵朵色块。我拿过他们递来的画笔,抬头注视那张摊直了,等待我绘画的白布。

  “不是人手可创造的事物啊。”我说道。可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提笔开始描绘,描绘这个将我从黑暗与肮脏中拯救出来的金发男子。我全力倾注手中的画笔,让笔尖的鬓毛浸渍陶瓶中的乳色,粉红和奶白,快捷地涂抹上有着奇异弹性的帆布,只是我根本画不出象样的图,什么也画不出来!

  “不是人手可创造的事物啊!”我低语,掉落了画笔,双手蒙盖了自己的面容。

  我试着将这句话用希腊语说了出来。几个男孩点了点头,可他们并不理解话中的意味。是啊,我又如何对他们解释那些自己从前经历的灾变呢?端视我的十指,怎么了-所有的记忆霎时融为了乌有,而我除了“阿玛迪欧”,什么也不是。

  “做不到呵。”我呆呆地盯着帆布,盯着上面胡乱的色块。“也许如果是在画板上而不是画布的话,我能画出些什么。”

  可我又能画出些什么呢?他们不会明白。

  我的主人,这有着金色丝发,冰蓝瞳眼的男子,他并非世间的圣者。

  可他是我的神。而我,却连丝毫的报答都无法尽到。

  为了安慰我,使我分心,男孩们提起自己的画笔迅速作画,如同急水涌流般地,很快便描绘出使我惊讶不已的图来。

  一张男孩的面貌,脸颊,双唇,眼睛,噢是的,还有金红色的满头发丝。天哪,那是我……画布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了栩栩如生的“阿玛迪欧”。利卡度把画面最后细致地精点加工,深化了双眼,并使法让嘴舌看来张唇欲语一般。这是何等神奇的魔法啊,竟在无形中变幻出一个活灵活现,举止自然,有着精编细织的双眉和耳边几许蓬乱发丝的孩子?

  这恣意流畅,活生生的画像,一种亵渎神灵的美丽。

  利卡度把字词写下并拼读了出来,然后放下画笔,唤道:

  “我们的主人会构思出一幅十分不同的画呢!”他夺走了那些画。

  他们推拥着我逛遍了整个房子,并把房子叫做“威尼斯之宫”,他们玩味地教着我这些新词。

  这地方的所有墙壁和天花板上都嵌镶依靠着耸立的画板与帆布,上面描绘了沦毁的建筑,破败的石柱,簇生的绿叶,遥远的山脉还有无时无刻不在忙碌奔走的人们,他们亮丽的发丝与华丽的衣衫仿佛在空中随风飘荡。

  仿佛放置我面前的大盘蔬果和鲜肉,狂欢的混乱,自我的丰足,这些漂亮之至的色形组合啊,如若纯酒般甜美与清淡。

  他们打开窗户时底下几乎就是城市的全景,我俯视到那些小小的黑色船只,窄长尖尾的平底船,然后,当绚丽的阳光照耀着呈绿的湖水,我又看见了那些身着奢华的金色或红色斗篷匆匆赶向码头的人们。

  我们钻进了自己的游船,聚集在一起,瞬间便无声却急速地穿梭在优美的景致当中,每一幢房子如同大教堂一样宏伟华丽,尖窄的拱门,莲形的窗户,还有构造起整个建筑的那些闪烁发光的洁白铺石。

  即使比较陈旧年久,不太华丽的住处也同样宽敞得巨大,它们的外表都胶着鲜艳的颜色,深浓得仿佛从碾碎花瓣中提炼的蔷薇色,粗厚得如若溶和了不透明湖水自身的莹绿泽彩。

  我们进入了圣马可广场,继续穿走在两旁美妙而整齐的拱廊之中。

  我凝视着远处金色圆顶教堂前的人群,这一幕看起来像是天堂。

  金色圆顶,金色圆顶。

  古老的童话中常会描述到那些带有金色圆顶的建筑,而我竟在这神秘莫测的景色中看到了它们,不是么?神圣的圆顶,迷惑的圆顶,失火的圆顶,亵渎了教堂,也焚烧了我自己。啊,废墟,刹那间废墟逝远了,铺天盖地爆发出的事物吞没了荒地,现实看起来是如此的真切完整!这所有是怎样从寒冬的灰烬中浴火重生的?我又怎会从冬雪和灾火中被托举而起,再次得到了阳光的无尽抚爱?

  太阳温暖芬芳的光芒沐浴了乞丐和商人,闪耀在贵族和捧着华丽天鹅绒跟从他们的男侍的身上,洒落到将书本铺散在天篷之下的书商,也顾及了等待着被赐与自己小小钱币的艺人们。

  商店里摆设陈列着野性而邪魅的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商品,街头摊位上的玻璃器皿更是我生所未见的,连高脚杯都五彩缤纷,更不用说那些朦胧而光亮,做成动物和人的形状的水晶装饰物。玫瑰花圈上的珠子串连得异常美妙,饰带上有着华丽精美的图案,连“白雪公主”童话中逼真的教堂高塔和带着门窗的小房子都被绘制其中,还有各种宽大的,不知名的柔软鸟羽,在笼子里拍打喊叫的异国宠物,那些多色编织的豪华地毯不得不使我想起强大的土耳其人与我所来自的首都,可谁又经得起这些地毯的诱惑?法律不允许在毯上编织人形图案,于是穆斯林以大胆的着色和令人赞叹的精确度编织出花卉,阿拉伯图纹和迷般的花体文字等式样来。灯具、大小蜡烛和焚香使用的油料,细致巧妙,美得难以名状的金银珠宝琳琅满目,碟盆和饰物,有崭新的也有旧式的。有香料店,有医药店,甚至还有铜像,狮头,灯笼和兵器……商人贩卖着东方丝绸,染着不可思议的色彩的精致羊毛品,棉花,亚麻,刺绣的样本以及大量的缎带蕾边。

  这里的人们都显得如此富有,他们随意地在餐店中品尝肉馅果饼,喝着纯美的红酒,吃着填满奶油的新鲜蛋糕。

  书店里出售最新的印刷书籍,学徒们热心地告诉我,向我述说着近年来印刷机的诞生是如何美妙,现在人们不仅能买到光印字的书,带插画的书也能出版了。

  当大型出版社竭力工作时,威尼斯已有大量的小型印刷所和发行店,不仅印制希腊和拉丁文的书籍,还包括方言-在本地人中流传使用,柔美如歌的方言。

  他们让我停下脚步用双眼贪婪地看过这不可思议的奇迹,这些让书本得以装订成册的机器。

  而他们也有事要办,利卡度和其他人很快便替主人把德国佛兰芒画家的画集和雕版抢购一空,这些是新出版的作品,梅姆灵,凡?埃克或是赫罗尼姆斯?包西的精彩佳作,主人总是耐心等待这些东西上市,再从东到西地把它们搜集到手。他自己则是奇才中的奇才。每当听说城里有了百余本新版的书籍时他总是十分高兴,因为这样就可以把原先收藏的利维和弗吉尔的史书丢弃,再去购买经过修订的新版来。

  噢,说得实在是不少了。

  和世上的文学与绘画相比,我身上的穿着似乎更为重要。于是一行人停下手头的事务直接带我去了裁缝店,并按照主人绘制的粉笔小图为我裁剪装束。

  手写的信用书件要送到银行去,然后我就可以拿到钱了,每个人都可以拿到一些小钱。而我的双手从未接触过“钱”这样东西。

  我所指的钱是漂亮的佛罗伦萨金币银币,德国佛罗林,波希米亚锡珍以及奇特的古币,都是在威尼斯的统治者,所谓的“总督”的监制下铸造的,还有君士坦丁堡外来的货币。我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可以把钱币放进去在里面叮铃当啷作响的麻布袋,然后,大家都纷纷把“荷包”紧系在自己的腰带上。

  一个男孩给我买了件奇妙的礼物因为我对着它呆看了很久,一个怀表。原本我疑惑了许久也猜测不到这滴答作声,外壳上镶满珠石的小东西是什么事物,也没有有人来告诉我。最后我惊讶之极地明白了:在金丝与彩绘的装饰下,在奇异的玻璃和镶框的点缀中,是一个极小的时钟啊!

  我将手覆盖在钟面上,开始晕眩起来-从来都不知道,时间,除了被钟塔和墙壁上那些庄重的时钟记录外。竟也可以被这样--

  “我携着时间了。”我用希腊文低语,看着朋友们。

  “阿玛迪欧,”利卡度说,“替我看着时间吧。”

  我想说,这天才般的发明意味着某种个人化的东西。而对于我来说,它是另一个被仓促而危险地遗忘的世界捎带给我的消息。时间对于我来说已非原状,亦将永远与过去不同。从此白昼将不再是白昼,夜晚也不复是夜晚。我不能把这一想法清晰地表达出来,不,不仅希腊语不能表达,任何一种语言都不行,这甚至在我最炽烈的狂想之中都是一片模糊。我从额上拭去汗珠,仰视着意大利灿烂夺目的太阳。我的目光追逐着穿过天空的成群飞鸟,它们整齐地拍打着羽翼,从空中一掠而过,犹如细细的钢笔尖在纸页上划过醒目的痕迹。我想我当时一定曾经呆呆低语,“我们置身世界。”

  “我们置身于世界的中心,世界上最伟大的都会!”利卡度叫喊着,把我推向人潮人海。“让我们先来饱览美景吧,我们肯定得在裁缝那里呆上好长时间。”

  但眼下还是要先去甜品店,去购买奇迹一般的巧克力糖,还有那些浇满糖浆的糖果,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只知道它们是鲜红和金黄的颜色,闪烁着亮晶晶的光泽。一个男孩给我看他的一本小书,上面印刷着最最恐怖的图画——男人和女人淫荡地相拥在一起。这是波卡西奥的小说。利卡度答应我会把它们读给我听,他说这对于我是绝好的意大利语教材,还有但丁的作品他也会教给我。另一个男孩说,虽然波卡西奥和但丁都是佛洛伦萨人,但这两人毕竟还不坏。

  他们告诉我,主人热爱各种各样的书籍,花上大笔钱买书肯定不会错,他定会对此感到欣慰。我将会见到来我们的房子里给我们上课的教师们,他们的课程简直能把人逼疯。我们必须学习所有的人文课程,包括历史,语法,修辞,哲学和古代作家的作品……对于所有这些将在未来的生活中一一重复显现的词语,我在此时仅见其意,感到目为之眩。

  他们还告诫我,在主人面前无论打扮得多么漂亮都不为过。他们为我买下纯金和白银的挂链与项链,上面垂饰着各种绚丽的襟章和小饰品,并用它们来装点我的颈项。此外我还需要镶嵌珠宝的戒指。于是我们到珠宝商那里,经过一番激烈地讨价还价后,买下了它们。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着来自这崭新世界的真正的祖母绿,另外两枚红宝石戒指上铸刻着银色的铭文,我不能读出它们的意义。

  我简直不能把视线从手指上的戒指上移开。如你所见,就从我生命中的这一个夜晚开始,五百年的悠悠岁月过去,我依然无法抗拒珠宝戒指的魅力。只有在巴黎,我成为一名悔罪者,成为撒旦跣足散发的暗夜之子的那段岁月里,我才放弃了佩带戒指。我们很快就可以讲到那段噩梦。

  至于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威尼斯,我是玛瑞斯的孩子,正和他的其他孩子们嬉笑在一起,这样的时光还将持续数年之久。

  我们来到裁缝那里。

  在裁缝为我量体裁衣的时候,其他男孩们就讲给我:无数威尼斯富人都趋之若骛地登门购买主人哪怕是最小的作品。而至于我们的主人,他却宣称自己非常不幸,只是偶尔才卖出几幅碰巧令他心有所感的男女模特的画像。这些画像中的主人公总是被神话中的人物围绕着——男女神祉,天使,圣徒……一连串名字从男孩们的舌尖上冒出来,有些我曾经听说,有些则闻所未闻。这些神圣事物的回响如同全新的浪潮将我席卷淹没。

  记忆之手摇撼着我,却令我感到解脱。圣徒与神祉们啊,他们是否同一?这难道不是某种预示,我应当对这精心编造的谎言忠贞不渝?我想不清楚,头脑中一片模糊,而此刻身周围绕着的全是幸福,是的,幸福。这些单纯善良,光彩夺目的面孔下面怎么可能包藏祸心?!我才不相信。但我仍然怀疑这一切的喜乐。很奇怪,我对这些即不降服屈从,亦无法征服超越,尽管我已经为面前一切彻底折服,在继之而来的日子里,尽管我折服于更大的安逸,但这种心情却依然未变。

  这一天仅仅是随之而来的数百个日子,不,是数千个日子的开始。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听懂男孩同伴们的每一句话,但这个日子无疑到来得非常快。我还记得我懵懂无知的时日非常短暂。

  我的首次出行简直就像是魔法。高旷的天空是绝美的钴蓝颜色,来自海洋的和风吹拂着我,清新,湿润而凉爽,朵朵漂浮的雨云则完全如同从宫殿的壁画上飘落下来一般,直到此刻,我才感到主人油画上描绘的美景并不是一派谎言。

  我们通过特许,步入总督的圣马可礼拜堂,它的壮丽恢弘顿时令我为之窒息——墙壁完全是由闪闪发光的纯金拼砌而成。我震惊地发现,我几乎完全被这里的富丽堂皇所埋湮。四周还有我所熟悉的,表情僵硬哀伤的圣徒塑像。

  这些塑像对我来说却并不神秘陌生,我熟悉这些铸造在墙上的,有着杏仁形状眼睛的房客,它们神情严厉,笔挺地矗立在精心织造的帷帐龛室之中。它们的双手,理所当然是合为祈祷的形状。我熟悉它们头顶的光晕,我甚至熟悉它们身上洞穿的黄金小孔,这样可以使黄金的光泽更为幻彩眩目。我熟悉那些长髯长者的审判,他们正冷漠无情地逼视着我。而我就呆呆地站在他们对面,一步也不能移动。

  我颓然倒在石头地板上,感到昏眩虚弱。

  我不得不被他们从教堂里带走。从宫殿里传来的喧哗声在我身周升起,令我感到如堕末路。我想要告诉我的朋友们,这无可避免,不是他们的过错。

  男孩们乱作一团。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头昏目眩,周身冷汗涔涔,柔弱地倚靠在一根柱子下面,我模糊地听到他们用希腊语向我解释着,说那教堂只不过是我所见识到的事物中的一部分,有什么好怕的呢?是啊,它很古老,是拜占庭风格,威尼斯的很多建筑都是这样的。“我们乘坐的船几个世纪以来就曾经和拜占庭帝国进行贸易,我们是一个海上帝国呀。”我竭力试图倾听他们的话语。

  在我的苦痛之中,只有一件事开始渐渐清晰起来:这一场所并不是为我特设的审判法庭。和来时一样,我很轻易地就从那里面被带了出来。声音甜美的男孩们用温柔的手臂抱拥着我,喂给我清凉可口的酒浆和水果,帮助我恢复过来。他们并不觉得这里是什么可畏可怖之地。

  我转头向左边看去,就望见了港口上的码头。我向它奔跑过去,对那些木船的形象感到无比震惊,如受雷殛。四五只小船锚在港里,但是它们的彼端,才是真正的壮丽奇迹:由粗长圆木制成的巨大帆船,白帆迎风招展,优美舒展的船桨随着波涛起伏翻涌,仿佛犹自航行在浪涛滚滚的大海之上。

  船只来来往往,那些巨大的帆船彼此之间距离非常近,给人感觉很危险。它们络绎不绝地从威尼斯的港口驶入驶出,其他的船只则没有它们这样的高贵优雅,也不可能携来如此之多的货物。

  我的同伴们领着步履蹒跚的我,来到船厂,那些由普通人们制造出来的船只,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快慰。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连续好几个小时呆在木工厂,望着那些人们经过巧夺天工的种种工序,制造出巨大无比的船只,我几乎以为如此硕大沉重的东西定会沉入水底。

  我头脑中仍然会偶尔浮现出结冰的河流,冰河上的驳船和平底船,粗犷的汉子用烟熏烤着动物的肥脂和腐臭的毛皮。但这些来自故乡,有关那冬之国度的零星记忆迄今已在我心底渐渐模糊褪色。

  如果一切不是发生在威尼斯,这就会是完全不同,面目全非的另一个故事了。

  在威尼斯的岁月里,我对船厂从未厌倦,我不厌其烦地望着人们制造船只。只要说几句话,给几个小钱,他们就会放我进去。我总是乐于看到人们把龙骨,拱木和尖桅拼装起来,成为那奇妙无比的架构。但在我到来的第一天,我们只是走马观花地参观了那创造奇迹的工厂。这已经足够了。

  啊,是的,这就是威尼斯,这个地方本应从我的记忆中抹去,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这里是我早期经历中凝结的苦痛,满溢着我不愿面对的真实。

  如果不是威尼斯,我的主人也就不会出现在那里了。

  一个月后,他曾经告诉我,事实上,意大利的每一个城市都有吸引着他的独到之处,他曾经到佛洛伦萨去参观伟大的雕刻家米开朗琪罗的辛勤工作;他也曾赶到罗马去听美术教师的讲座。

  “但是威尼斯有着千年凝练的艺术,”当他举起毛笔,在面前巨大的画板上挥毫作画的时候这样说道,“她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她是一座星罗棋布着宫殿与寺院的大都会,无数蜜蜂般辛勤的建设者们将她筑成一座流淌着蜂蜜与甘露的甜美窝巢。睁大眼睛,好好地看着这些宫殿吧,她们本身就犹如瞳仁一般珍贵呀。”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给我讲了很多威尼斯城的历史,其他男孩也给我讲了很多。他向我详细讲述了共和国的性质,她尽管决断专制,对外来者异常敌对排斥,但其内部的公民却一律“平等”。当佛洛伦萨,米兰,罗马的政治权力都已陷入少数精英分子或强大的家族及个人之手的时候,威尼斯,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却依然由元老院议员,富商和十人委员会所统治。

  就从我到来的第一天起,我的心中已对威尼斯产生了始终不渝的爱情。这里没有惊恐,没有动乱,是衣饰华丽,头脑聪明者的温暖家园,俨然是一座诞育着繁荣,热情与财富的巨大蜂巢。

  难道不是吗,正是在这家裁缝店里,我和我的新朋友们一样,被打扮得犹如王子一般。

  啊,我看到了利卡度的长剑,他们都是些贵族啊!

  “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吧。”利卡度说,“我们的主人就是我们的君王,而我们则是他高贵的王子与伯爵。你现在非常富有,任何事情也不能伤害到你。”“我们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徒,”阿比努斯说,“你会看到的,我们被送进帕多瓦大学读书,学习音乐,舞蹈,礼节以及科学和文艺。你今后可以看到我们以前的同伴回来拜访我们,他们都成为完美的绅士。啊,基乌里昂诺成为了一名业务繁忙的律师,还有一个男孩去了附近托塞罗岛上的城市,成了一位医师。”

  “其实所有人离开主人的时候都能够拥有一笔独立的财产。”阿比努斯解释道,“但是,主人像所有威尼斯人一样,厌恶游手好闲的生活。事实上,我们就像海外那些懒散的君王和领主们一样富有,那些君主们什么也不干,只知道从我们这里抽税,把我们当作刀俎下的鱼肉。”

  这就是我在这城市的阳光下第一次的冒险,主人的学校和他的这座无与伦比的城市敞开胸怀,慷慨地欢迎了我。当这一趟旅行结束之后,我已梳洗打扮停当。天蓝色长袜,天鹅绒束带上装是深黯蓝色,犹如夜空。女性化的碧蓝色束腰上衣上面用凝重的金色丝线刺绣着法国样式的纤细水莲,边缘点缀着来自勃艮底的毛皮,因为每逢冬季,来自海洋的和风变得略微强烈,居住在这天堂般城市的意大利人就开始抱怨着“寒冷”。在未来的岁月里,主人一直为我选择这种蓝色系的服装。

  夜幕降临时分,我和其他男孩一样,雀跃地奔跑在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间或翩翩起舞,更年幼一些的男孩们弹起诗琴为我们伴奏,他们还弹起小风琴,奏出微弱的乐声,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键盘乐器。

  我从宫殿狭长的拱形窗子中观望着黄昏的最后余晖黯然消逝在运河彼端,之后我在这宫殿里面四处徜徉,不时从四处遍布的深黯的大镜子里面瞥一眼自己的面容。这些镜子从大理石地板一直延伸到房顶,布满了回廊,客厅,小室,或任何我目光所及的装潢精美的房间。

  我和利卡度一同咏唱崭新的歌曲。伟大的威尼斯城邦就叫做Serenissma;运河上黑色的小船名叫冈朵拉;那即将到来,将会令我们发狂的热风名叫非洲南风;这座魔术般城市的最高统治者是总督大人;我们今晚与教师一起阅读的书籍是西塞罗的著作;利卡度拿在手里并用沉稳的十指轻拨的乐器名叫诗琴;而我们的主人那张帝王般的大床上的辉煌华盖是用锦缎制成,每隔半个月都会装饰上新的金丝流苏。

  我已心醉神迷。

  我还拥有了一把长剑,以及一把匕首。

  这是怎样的信任啊!尽管我总是像羊羔一样地对他人百依百顺,但是此前从未有任何人将青铜或钢铁制成的武器信托给我。此刻我再次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我知道怎样投掷木头长矛,还知道……啊,往事的回忆在我心中成为一片模糊的迷雾,在这团雾霭之中,隐约浮现起这样的情形:他们没有交给我武器,而是其他的某种东西,某种无比重要的东西,我必须要把它送出去。我被禁用武器。

  啊,不要再想了,不要,不要,不要!我已经数度徘徊在死亡边缘。而此刻我正置身主人的宫殿,客厅四壁绘满了栩栩如生的壮丽战役的情景,天花板上描绘着地图,窗子上安装着浇铸的玻璃,我挥舞我的长剑,指向未来的岁月,锋刃的呼啸好像在歌唱。我看到我的匕首柄上嵌满了祖母绿和红宝石,我喘息着,挥手用它将一个苹果切为两半。

  其他男孩笑话我的激动,但这却是友善的笑声。

  主人很快就会回来了,等着吧。最年幼的孩子们跟随着我们走过一间又一间的房间,那些没有跟我们出门去的小男孩们此刻跟随着我们跑来跑去,举起火柴来燃着枝状烛台上的蜡烛。我矗立在门口,怔怔地眼望着灯火在一个又一个房间里面无声地燃起。

  一位身材高大,沉郁朴素的男子走进屋子,手中是一本破旧的书籍。他长而稀疏的头发以及普通样式的毛料长袍都是黑色的。他生着一双欢快的小眼睛,但薄唇却全无血色,显得刻薄好斗。

  男孩们全都呻吟起来。

  我们关起了高狭的窗子,抵御夜晚微凉的空气。

  在下面的运河上,人们撑起狭长的冈朵拉,唱起荡气回肠的谣曲,歌声似乎回旋飘荡着穿过墙壁,忽忽悠悠,时隐时现,最后消逝在远方。

  我吃着苹果,直把它吮得涓滴不剩。今天我吃下了无数的水果,鲜肉,面包,甜品和糖果,只怕是大大超过了正常人可能的食量。啊,我才不是什么正常人,我是一个饿坏的小孩。

  那教师打了个响指,从腰带上解下教鞭,在自己腿上拍响,“快过来。”他对男孩们说。

  我一抬头,就看到主人出现在门口。

  所有的男孩,无论是高的,矮的,孩子气的,还是已经成年的,都簇拥向他,拥抱着他,抓着他的胳膊。他则检视着他们白天所绘的作品。

  教师毕恭毕敬地向主人鞠了一躬,静静地在一旁等待。

  我们一路穿过走廊,教师尾随在后。

  主人伸出双手,接受他冰冷苍白的十指的抚摸,或是拉住他垂下来的长长红袖的一角都是种特权。

  “来吧,阿玛迪欧,和我们一起。”

  但我只全心渴望着一件事情,而它很快就来临了。其他男孩被送去和那位教师一起阅读西塞罗。而我则被主人那双生着闪亮指甲的稳健双手引领着,带入他的私人房间。

  这里的确隐秘异常,彩绘精美的木门在我身后闩起,火盆里燃着芬芳扑鼻的沉香,微馨的轻烟从黄铜灯罩之间袅袅升起。床上堆着柔软的枕头,丝绸床单上满目是印织和绣绘的花团锦簇,流苏丝穗密密垂结在繁华的绮缎帷帐之间,还有无数金丝银缕刺绣的繁复织锦。他垂下深红色的床帷,灯火映照下它有着半透明般的朦胧。红色,红色,还是红色。他说,红是他的色彩,正如蓝即将成为我的色彩。

  他用一种我能够听懂的语言抚慰着我,在我的头脑里注满图像。

  “你褐色的双眸如同火焰上燃灼的琥珀,”他低语着,“啊,但比琥珀更加明亮深邃,犹如两面圆整的镜子,我可以在其中窥见自己的形象,但是它们饱含着不愿倾吐的隐秘,宛如两座深黯的入口,通往一个丰富的深沉灵魂。”

  我在他冷寒的冰蓝双眸注视下迷失了自己,更加无力抗拒他闪耀着珊瑚般光泽的平滑双唇。他随我缓缓倒在床上,吻着我。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不疾不徐,小心翼翼,绝不会拉痛我的发卷,却令我从头顶直到双腿之间无可抑制地颤抖不止。他冰冷僵硬的拇指抚过我的面颊,双唇,下颚,刺激着我的肉体。他左右拨弄着我的头颅,带着优雅而精致的饥渴,浅浅亲吻着我的耳贝。

  我当时太年轻,还不能体会那湿漉的快感。

  或许女性的感觉就是那样的。我感觉这会永无止尽——被他紧紧拥在怀里,无处逃脱,我抽搐着,扭曲着,一次又一次在他怀中沦入迷醉,这是何等狂喜的极大苦痛!

  后来他用这新的语言教给我那些字眼:铺盖在地板上的冷硬之物是喀拉拉大理石,帷帐是用绢丝织成,刺绣在枕头上的动物有“鱼儿”,“海龟”和“大象”,而独自绣在厚重的织锦床单上的动物名叫“狮子”。

  我全神贯注,事靡巨细地侧耳倾听。他讲给我绣在束腰上衣上的珍珠的来历,它们来自深海中的珠母,采珠男孩们潜入深水,把这圆润洁白,价值连城的珍宝噙在口中带回陆地;而祖母绿则来自大地深处的矿脉,人们为了争夺它们不惜自相残杀。啊,还有钻石,是的,看着这些钻石吧。他从指上摘下一枚戒指套在我手上,并用指尖柔和地抚摸我的手指以确认戒指大小适合。他说,钻石是来自上帝的白炽光辉,钻石是最纯净的。

  上帝。什么才是上帝啊!这令我浑身震颤。面前的情景刹那间几乎凋零失色。

  他说话时一直都凝望着我,有的时候,尽管他的嘴唇纹丝不动,不发声音,我也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语声。

  我亢奋难安。上帝,啊,别让我再去想起什么上帝,请你做我的上帝吧。

  “吻我,抱紧我吧。”我低声说。我突然的饥渴令他吃惊而又喜慰。

  他温情地笑了,对我报以更多甜美芬芳,安谧无害的亲吻。接着,他温柔的气息如同脉脉的暖流漫溢过我的腹股之间。

  “阿玛迪欧,阿玛迪欧,阿玛迪欧。”他唤着。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主人?”我问,“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我的声音中有些恢复了以前的语调。但或许只是这崭新的王子般的镀金以及华贵饰物的包装才令我有勇气使用这样毕恭毕敬但却冒失大胆的语气。

  “被上帝所眷顾。”他说。

  啊,这真让我忍受不了。上帝,这无法摆脱的上帝啊。我惶恐无措。

  他于是握住我伸出的手,扳住我的手指,指向我们之间的一个用旧的四方软垫,那上面用闪亮的细珠缀饰成一个婴孩,胁间生着一对小小的翅膀。“阿玛迪欧,”他说,“被爱人的上帝所眷顾。”

  他从我放在床边的衣服里面看到那块滴答做响的钟表,于是把它拿在手里端详着,面上浮现出笑容。其实就连他也没有见过多少这样的怀表。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啊,它们理当价值连城。

  “你可以拥有渴望的一切。”他说。

  “为什么?”

  他再度大笑着做答。

  “只为你美丽的红棕发卷,”他说着,抚摸着我的头发,“为你最最深邃善感的棕色双眸,为了你清晨新鲜牛奶和凝脂一般的皮肤,还有你那宛如玫瑰花瓣的双唇。”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讲给我小爱神与阿芙罗迪特的故事,他用普绪克的悲伤故事诱哄着我——这不幸的女子被小爱神所钟爱,但却不能够在白日间看到爱人的身影。

  我跟随他走过冷寒彻骨的回廊,他的手指搂抱着我的双肩。他指给我回廊两边男女神祉绝美的大理石雕像,他们全都是恋人——达芙尼优雅的肢体正变成月桂的根根枝条,与此同时阿波罗神在她身后绝望地追赶;而美丽的丽达无助地屈从于强大无比的天鹅。

  他牵引着我的手,抚过那些大理石的轮廓与曲线,去感知那些轮廓分明,洗练优美的面孔,肌肉紧绷的长腿,还有那些冰冷的微歙口唇。最后,他举起我的十指,引向自己的面庞。他分明是有血有肉,能够呼吸的人类,但却比那些雕塑更像是由大理石铸成——尽管他用有力的双手将我托举而起,尽管他口中吐着温暖甜美的气息,尽管他在我耳边叹息着不住喃喃低语……

  只不过一星期后,我就已经把我的母语彻底忘记。

  我矗立在露天广场上,呆呆地凝望着面前的壮丽景象:宏伟的威尼斯大议会厅横贯Molo;成千上万的人在圣马克广场的祭台前同声颂唱;帆船从港口驶向碧波万顷的亚得里亚海,面对这一切我感到如在梦中,口里情不自禁地涌出连串的赞美之词。而在画室里,我们用笔尖饱蘸了色彩,将它们在陶土罐子里面调和为无数眩目可爱的色泽:瑰红,朱红,洋红,樱红,蔚蓝,青碧,鲜绿,赭黄,焦茶,暗褐,柠黄,兰紫——甚至还有一种深黯浓郁的漆色被称为龙之血色……

  我在舞蹈和击剑方面都有不俗表现。利卡度则堪称我最好的舞伴和对手,不久我就发现自己各方面的技巧都接近那些年长的孩子,甚至超过了阿比努斯,将他原本第二的位置取而代之,但他对我却没有任何不快之意。

  ——所有男孩都待我有如兄弟手足。

  他们带我去拜访一位纤细美丽的高级妓女。她芳名比安卡?索尔德里尼,生着波提切利笔下人物般的鬈发,灰色的迷人杏眼,兼之秉性慷慨聪慧,完全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绝代尤物。她的客厅里总是宾客盈门,年轻男女们朗读诗篇,谈论着国外没完没了的战争,谈论近期崭露头角的画家,以及最近派遣下来的任务。而我身处其中,总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比安卡声音柔细,有如童声,和她孩子气的纯真面孔以及小巧玲珑的鼻梁正好相衬,美丽的双唇宛如含苞欲放的玫瑰。但在这柔弱的外表下,她聪明颖悟,意志坚强。她冷若冰霜地拒绝占有欲强烈的爱慕者;她希望自己的房子里永远灯火通明,高朋满座。任何衣着得体或佩带宝剑的人都可以受到恰如其分的款待。只有那些痴心妄想独占她的人才会吃闭门羹。

  比安卡对慕名从法国,德国赶来一睹芳容的爱慕者早已司空见惯。但是她的所有客人,无论是远道而来还是身在本地,都无一例外地对我的主人玛瑞斯表现出了极大的好奇。他的确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男子。而我们也早已学会不去回答任何关于他的愚蠢问题,人们不停问着:他是否会结婚,是否会画某个题材的油画,是否会为了某件事情或某人回到家里……而我们对此也仅仅是报以微微一笑。

  有好几次,我耳听着风度翩翩的绅士们静悄悄地登门造访,沉迷地倾听着她房间里永远是详和抚慰的音乐,倚靠在沙发的靠枕之间,甚至某张床上,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主人也会偶尔亲自登门,把我和利卡度接回家中。这种情形非常之少,却总会在门廊或客厅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从不就座,甚至连披风也从不解下,但对人们向他提出的请求总是报以优雅可亲的笑容。偶尔他也会给比安卡带来一桢小小的肖像。

  此时那些小小肖像历历在目地在我脑海中浮现。多年来他曾赠给她很多幅这样的画像,每一幅都以珠宝精心装潢。

  “啊,你只凭记忆就能将我描绘得栩栩如生。”她边说边亲吻着他。我却发现他对她的热情总是有所保留,小心地不让她碰到他冰冷坚实的面孔和胸膛。他在她无限柔软甜美的面颊上轻轻亲吻,好像他一旦微微用力就会把她弄伤。

  我在来自帕多瓦的莱昂纳多教师指导下刻苦攻读,很快就基本掌握了拉丁文,意大利文,接着又返回来学习希腊文。我喜欢亚里士多德也喜欢柏拉图,还有普鲁塔克,利维和维吉尔。其实我对这些作品中深刻的涵义并没有完全理解。我只是依照主人的教诲,让知识在头脑中不断积累。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就虚构的事情喋喋不休。我感觉普鲁塔克满怀激情描述的古代生活无非是些引人入胜的传说故事,而我还是更想了解当代人们的生活。我宁可在比安卡的沙发上小睡,也不愿和人们徒劳地争论这位或那位画家的成就——况且在我心目中,我的主人才是最好的画家。

  宽敞的屋子,精美装潢的四壁,芬芳四溢的通明灯火,以及令人目不暇接的高贵风尚——这就是我此刻置身的全新世界。我渐渐地习惯了这一切,对这城市贫苦穷人的悲惨生活却完全视而不见。我所阅读的书籍也在向我不断展示着面前崭新的生活。我感觉自己已在这里安全地站稳了脚跟,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充斥着迷惘与受难的遥远国度。

  我学会了用小风琴弹上几首曲子,还学会了伴着诗琴浅吟轻拨,尽管我只会唱些忧伤的曲子,主人却非常喜欢。

  我们所有男孩也常常在一起合唱,并向主人献上我们的新作,有的时候更会翩翩起舞。

  炎热的下午,我们为防止昏昏入睡,就用打牌消磨时间。有时候利卡度和我会溜到酒馆里豪赌一场。有那么一两次,我们甚至喝得烂醉如泥。主人发现后马上制止了我们。他特别吓唬我说,如果我再喝醉,说不定会失足落到大运河里,到时候人们还得手忙脚乱,歇斯底里地把我捞上来。啊,我敢发誓,他说到这些的时候分明把自己也吓得面色发白,直到说完后,双颊上才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为此鞭笞了利卡度。而我则羞愧万分。利卡度像真正的军人一样接受了惩罚,即不哭叫也不抱怨。他笔直地站在图书室宽大的壁炉前面,背对主人,任凭鞭打落在双腿上。惩戒结束后,他跪倒在地,亲吻了主人的戒指。而我则暗暗发誓:今后再不好酒贪杯。

  结果第二天我就又喝醉了,但是我头脑还算清醒,足以让我蹒跚到比安卡家里,躲到她的床下安然酣睡。午夜时分,主人把我从藏身之地拉了出来。我想着,这下子轮到我挨打了。但他只是将我抱回我们的床上。我来不及道歉就已再度沉沉入睡。我在夜间偶然醒来,发现他正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几乎和他作画一样快。我认出他是在那个大大的本子上写着,这本子他通常会在清晨离家前妥善藏好。

  在夏天最炎热的下午,利卡度和其他男孩都午睡的时候,我则溜出门去,雇上一艘冈多拉,在运河上漂流。我平躺在船舱,仰望天空,任小船随波逐流而下,径直漂向风疾浪险的海湾。而归途之上,我阖上双眼,聆听着身周这午睡的城市偶尔传出细微的叫喊,水浪层层拍打在已经风化的建筑基座,成群海鸥在头顶长唳高歌。我对这一切如此沉迷,以至于完全不介意运河上的蚊蚋和异味。

  有一天下午我没有回家学习,而是流连酒肆,倾听乐手与歌手们的音乐。还有一次则是为了观赏在教堂广场前的露天舞台上举行的一场戏剧表演。没有人对我的随意进出表示气恼,也没人去打小报告。我们的学习是没有考试的。

  有时候我整个白天昏昏沉睡,或者想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我喜欢一醒来就看到主人的身影,看到他在画室作画,或在脚手架上忙上忙下,绘着大一些的画布,又或是在我身边,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写着东西。

  房子里到处都是食物:大串大串熠熠闪光的葡萄,熟透的甜瓜早已为我们切好,美味的细磨面包上总是涂满最新鲜的奶油。我喜欢吃黑橄榄,切成薄片的白色软酪,以及从楼顶花园采下的新鲜韭葱。银水罐里面总有足够的冰凉牛奶供我们饮用。

  但主人却从不进食,所有孩子们都知道这一点。主人总是白天出门;我们提起他的时候永远是毕恭毕敬;他可以洞悉每个人的灵魂,他明断是非,明察秋毫,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男孩们全都是好孩子,有时候他们也会悄悄提起:曾经有秉性恶劣的男孩几乎是马上就被赶出这里,但从没有人说过半句主人的闲话,也从没有人提起我和主人同床共枕的事实。

  每天中午,我们都在一起进餐,享用烤飞禽肉,柔嫩的小羊羔肉和肥美多汁的牛肉。

  三四名教师会一起上门,把我们分成不同的组别因材施教。一些人学艺,另一些人读书。

  我可以从拉丁语班逛到希腊语班,朗读关于爱欲的十四行诗或读些我能读懂的东西,直到利卡度赶来救命,故意读错引得大家发笑,教师也不得不停下来等着我们笑完。

  我在这宽松友善的环境下如鱼得水,我学得很快,很快就能够回答主人所有随口提出的问题,并且能够举一反三,提出有自己见解的问题。

  主人每周用四个晚上绘画,通常是从午夜画到清晨,之后便从房子里消失。在他绘画的那些夜晚,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干扰他的创作。

  他异常轻松地在脚手架上上下下,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猿猴,全不介意深红色斗蓬早已飘落在地。他从替他拿着画具的男孩手中一把攫过画笔,以狂热的激情在画布上涂抹,我们则骇然仰望,任凭狂暴的油彩泼溅满身。就这样,几小时之内,整幅画面就在他天才的笔下诞生;画面上的人群熙熙攘攘,栩栩如生。

  他工作的时候总会高声自语,宣告他凭记忆或想象绘出的著名作家或英雄的名字。他所选择的色彩和线条总是那样的引人注目,透视法亦是无懈可击,使得画布上的花园,房屋,宫殿和大堂触手可及,呼之欲出。

  只有一些扫尾和补白的工作会留下来,交给男孩们在早晨完成,比如为帷帐或布料上色,或补上天使和飞鸟翅膀上的色彩。而为肌肤添加五官造型的工作则有待主人晚上回来时进行——到晚上,油彩还正好没有干透,可以涂改。最终,他为画中的地面添上最后的笔触,使它们在那些哲学家和圣徒们丰满红润的足下,泛起真正大理石般的冷硬光泽。

  这项工作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了我们。在我们的宫殿里,总有几十张未完成的画布或壁画,它们都是那么的逼真,宛如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伽伊塔诺是我们中间最年轻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位。事实上,除我之外,所有男孩都能和一流大师工作室里的学徒画工媲美,就连贝里尼的学徒也不如我们。

  有时候这些画作会开放给外人参观。届时比安卡也会欢天喜地地赶来帮主人举办展览,她带来自己的奴隶,充当这宅邸女主人的角色。居住在威尼斯最精美的宫殿里的男女们争相涌来,观赏主人的画作。他们无不惊异于他的力量。那些日子里,我听着他们的议论,才明白主人几乎根本不出卖任何作品,只是在居所里摆满自己的创作。他还致力于为那些著名的绘画题材创作自己的版本,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学派直到十字架上的耶稣。他笔下的耶稣有着鬈曲的头发,面色红润,肌肉强健,面孔也生得异常人性,俨然是与邱比特或宙斯差相仿佛的耶稣。

  我并不介意自己自己的画技不如利卡度或其他男孩高明,在差不多一半时间里,我满足于替他们捧着陶罐,为他们清洗画笔,或帮他们擦去需要涂改的部分。我自己并不想动手绘画,我真的不想!仅仅是动一下这个念头就足以令我双手抽搐,跟着连胃部也会隐隐作痛。

  我还是更加喜欢交谈,开玩笑,也常常思考我们这杰出的主人为什么不接受任何订画的委托。事实上,每天都有雪片般的邀请函向他飞来,新建的公爵府邸和教堂都竞相邀请他去添绘壁画。

  我乐于一连几个小时注视着色彩在他们笔下漫延。我喜欢画室里清漆,颜料与油彩的芳馨。

  偶尔我也会感到某种昏眩的无名怒火,不过当然不是气恼自己的笨拙。

  折磨着我的另有其事。是关于那些生着闪光粉润双颊的画中人,他们肆意地摆着湿漉狂暴的姿态,头顶上是苍茫云翳翻涌的天空或深黯树丛的浓荫。

  这种对自然恣意放纵的描绘看上去很疯狂。我看着这些画,感觉头在隐隐疼痛。于是我独自走开,轻捷地穿过座座码头,直到发现一座古老的教堂,里面有镀金的圣坛,上面供奉生着刻板而狭长双眼的圣徒们,他们绷紧的脸暗晦,严厉而忧伤,完全是拜占庭的遗风,和我第一天到来时在圣马克教堂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满心敬仰地望着这些古老的圣像,感到灵魂疼痛着,一再受到伤害。当我的新朋友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祈祷。我跪倒在地,固执地对他们视而不见。我掩起耳朵,不去听他们肆意的笑声。在这空旷的教堂里面,受苦受难的耶稣流下大滴的泪水,滴落在他残破受伤的手足之上,面对此情此景,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

  有的时候我逃开同伴们,倒在那古老的祭坛下面沉沉睡去。我孤独地躺在潮湿冷硬的石头地板上,但心里却异常快乐。我想象自己能够听到地下的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我乘冈朵拉来到Torcello,在那里有一座古旧宏伟的圣母玛利亚天主教堂。它以绝美的拼嵌图案闻名,有人甚至认为和它们圣马克大教堂的拼嵌图案一样古典华美。我匍匐在拱门之下,望着那古老的黄金圣障,还有弧形后殿中的拼嵌图案。圆弧形后殿的最深处高高矗立着那位伟大的圣处女,耶稣的诞育者。她神色严肃,近乎悲伤。有一滴泪水在她的左颊上闪烁着。她怀里抱着圣婴耶稣,小耶稣还带着尿布,这是多洛蕾萨修女的象征物。我能够理解面前这一幕,它令我整个灵魂如堕冰窟。我头昏目眩,这小岛上的热浪以及这教堂中的宁静使我几欲作呕。但我仍然呆呆站在那里,轻轻垂下帷幕,低声祈祷。

  我确信没有人会来这里找我。黄昏时分,我已是真正的身心俱疲。我知道自己在发烧,但我只是在教堂里找了一个小角落,把滚烫的脸和伸出的手贴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仿佛这样能让自己舒服一点。我一抬头就能看到那恐怖的最后审判的画面,面对着我的恰好是那些被判入地狱的灵魂。啊,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

  最后主人来到了我身边。我记不起我是怎样返回宫殿里面去的。似乎只有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经把我抱到床上了。男孩们用凉爽的手巾敷着我的前额,还有人喂我喝水。有人在旁边议论着,说我发烧了,其他人马上要他保持安静。

  主人一直在看护着我。我整夜噩梦连连,梦着那些我清醒时不会想见的事情。黎明之前,主人亲吻了我,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在高烧的迷热中用双臂环抱着他,把面颊依偎在他脸上。我从未像那个时候那样深爱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他用一个温暖的杯子喂给我喝了一些芬芳扑鼻的滚热液体。然后吻了我,又给我喝了一些。我顿时感到全身燃遍了火焰,仿佛正在痊愈。

  但他晚上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我的病情再度恶化。我无休无止地梦见自己半睡半醒地在走廊里游荡,那里暗黑可怖,找不到一个温暖洁净的地方。我看到自己的指甲里有灰尘,恍惚中还看到一把铁锹正上下飞舞,我害怕那灰土会将我埋没,于是失声恸哭。

  利卡度一直照顾着我,他握着我的手,一再告诉我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主人一定会马上回来的。

  “阿玛迪欧,”我听见主人说着,他把我抱了起来,好像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小孩。我头脑里纠结了千百种疑问。我可会死去?主人要把我带向何处?我知道自己正被包裹在天鹅绒和皮毛的襁褓里面,被他携着前行,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我们停步的时候,正置身威尼斯的一座教堂,四壁上画满当代的彩绘。必不可少的蜡烛静静燃烧着。人们在祈祷。他用双臂抱住我,要我抬头看着面前巨大的祭坛群塑。

  我缓缓睁开双眼,在烛光下感觉有一点刺痛。我听从了他,抬头看去,看到耶稣被塑成国王的模样,正在给他亲爱的母亲,圣童贞女玛利亚加冕。

  “看看她脸上恬美自然的神情吧。”主人低语着,“她端坐在那里,同坐在这教堂的任何人一样。看看那些天使们吧,那是些快乐的孩子们,蜂拥着聚集在她身边。看着他们脸上真诚自然的笑容吧。这就是天堂啊,阿玛迪欧。这就是至善。”我惺忪的睡眼又落在高处的彩绘之上。“看,使徒们在窃窃私语,多么自然啊,简直就像是人们在大会或庆典上所做的一样。再向上看吧,仁慈的天父正怡然自得地俯视着芸芸众生。”我想要质问说,这是不可能的,肉感之美与至高的祝福怎能结合在一起?但我找不到雄辩的辞句。赤身裸体的小天使们确实迷人无比而又天真无邪,但我却无法相信。这是威尼斯的谎言,西方的谎言,这是魔鬼本人亲自捏造的谎言。“阿玛迪欧,”他继续说道,“从受难与残忍中不能产生至善;善也绝无可能植根于小孩子们的痛苦牺牲之中。阿玛迪欧,是上帝之仁爱使美的光彩遍及四方。看看那些色彩吧,那是上帝创造出来的色彩呀。”我被他抱在怀里,双腿悬空,双臂攀住他的脖子,这令我感到安谧。我仔细凝望着面前巨大的群塑,把每一个细节都铭刻心中,我看啊,看啊,端详着这些我深爱的小小造型。我抬起手指指点着。那边是狮子,静静地蹲伏在圣马可的足边。看啊,圣马可的书页仿佛能够翻动。那巨大威武的狮子驯服温和地蹲坐一旁,好像壁炉前友善的大狗。

  “这就是天堂,阿玛迪欧,”他对我说。“无论往事曾经怎样铭心镂骨地铸进了你的灵魂,且让一切都过去吧。”我露出了微笑,慢慢地凝望着那些排成队列的圣徒们,我悄悄地对着主人的耳朵笑着说道,“他们在彼此交谈,在窃窃私语,在人群中穿行,就像威尼斯议会的参议员一样。”我听见他以抑制的低声畅笑做答。“啊,我想参议员们比他们还要更讲礼貌,阿玛迪欧。我从来没有见到参议员们以这么不正规的形象出现。但让我再一次告诉你,这就是天堂。”“啊,主人,看这边,一位圣徒高擎着一桢美丽的圣像。主人,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的话音哽住了,高热再一次袭击了我,使我大汗淋漓。我双眼滚热,难以视物。“主人,”我说着,“我置身空旷的荒野,我在奔跑。我把它放在树丛里面了。”他怎能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他怎能知道我是在述说记忆中久远以前那场绝望徒劳的斗争,我曾穿过萋萋荒草,携着那神圣的包裹,那包裹不应当被拆启,而我把它放到了树丛里面。“看啊,那圣像。”一股稠密甜美的蜜浆注入我口中,盛着它的容器很凉,但这没有关系,我很熟悉那容器。我的身体如同一个不住搅拌的高脚杯,所有悲苦都融化在这股甜美的洪流里面,在漩涡中溶解无余,留下的只有甜蜜和梦幻般的温馨。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置身我们的床上。我周身凉爽舒适,高烧已经退去。我于是转身爬了起来。

  我的主人正坐在桌前,他显然是在阅读刚刚写下的东西。一根细绳将他的金色头发在身后挽成一束,使他的美貌无所遮掩地袒露出来,我注意到他的颧骨轮廓分明,鼻梁笔挺。他望着我,随意的淡淡微笑,竟有着倾倒众生的动人魅力。

  “别再回忆往事了,”他说,仿佛继续着我入睡前的谈话。“别再到Torcello的教堂里去找寻他们,也别再去看圣马克大教堂的拼嵌画。否则那些有害的记忆会回来的。”“我不敢将它们忆起。”我说。“我知道。”他回答。“您怎么能知道呢?”我问他,“这些都深藏在我的心里,这痛苦只有我独自承担。”我很抱歉自己的语气这么鲁莽,但我越是负疚,这鲁莽就来得越发经常。“你难道在怀疑我?”他问。“我们都知道您神通广大,但我们从来不说出口。您和我之间也从未触及这一话题。”“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够信赖我,而不是把信仰寄托在那些你只能部分回忆起的东西上?”他从桌边站起,来到床前。“来吧,”他说,“你的烧已经退了,那么随我来吧。”他带我步入一间图书室,这样的图书室在宫殿里面有很多间,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手稿和书籍。他其实很少有空来这些房间,只是把男孩们按照他给的目录买来的书籍丢在这里,并把他想看的书籍带回我们的房间。他移开所有的书架,直到找到一个大大的卷宗,它用古老的黄色皮革制成,松松软软,边角已经磨损。他洁白的十指翻动着大大的牛皮纸页,并把它放在橡木书桌上,让我来看。

  一幅古老的图画。

  我看到画面上是一座宏伟的教堂,有着镀金的穹顶,美丽而庄严。画面周围装点着一些字母。我认识那些字母,但无法把它们诵读出来或是连贯成词。

  “俄罗斯,基辅。”他说。俄罗斯,基辅。无助的恐怖顿时席卷了我,我无法抑制地脱口而出,“它已被摧毁焚烧。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地方。不像威尼斯的教堂仍然生存。它被毁了。一切都是那样的寒冷,污秽与绝望。是的,就是这样。”我头晕目眩,仿佛又看到了荒野上那场逃亡,寒冷与黑暗中的逃亡。一切在永恒的暗黑世界之中被扭曲着,每个人的双手,肌肤和衣物上都是冷湿冻土的气味。我惶然后退,从主人身边跑开。

  我奔跑过整座宫殿。

  我跑下楼梯,穿过正对运河的低矮黑暗的房间。最后我回到了我们的卧室,发现他正独自呆在那里,像平常一样读着书。他最近最喜欢的书是Boethius的《哲学的安慰》,我走进屋子的时候,他正捧着这本书,耐心查阅。我不再去思考那些痛苦的回忆。

  我不能够再背负着它们,不如就这样忘记吧。就让它们飘逝到虚无之中,像小巷里的落叶,从小花园的斑驳绿篱上颤抖着缤纷飘落,随风飞舞,偶尔被抛到房顶上。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说。世间只有一位活着的主宰,那就是我的主人。

  “总有一天,当你有了足够的力量,一切都会在你眼中水落石出。”他阖上书本。“至于现在,且让我来给你慰藉。”啊,是的,我早已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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