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曾经有一个孩子死在那个阁楼上。他们在阁楼墙内找到了那个孩子的衣服。
我很想去那里看看,然后独自一人,躺在墙下。
他们时常会见到那个孩子的阴魂。但是我可以确信,这些吸血鬼其实没有任何一个拥有看到灵魂的能力,至少,他们所看到的魂灵与我所看到的完全不同。但是,那个孩子并不是我所期望的伴侣,所以,对我而言,她也不过是一个在那个阁楼上徘徊的阴魂而已。
继续留在LESTAT身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我也实现了我的愿望,而且,我也无法再给他任何帮助。
他那锋利异常亘古不变的视线给我很大震撼,纵然我心中平静依然。我依旧深深爱着那些原本离我最近的孩子们,我那些凡人朋友,那有着墨色发色的小BENJI,我那纤细温柔的SYBELLE,然而,我当初却连带他们离开那个小教堂的力量都没有。
我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个我们共同居住的小教堂。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让自己去注意我将什么人留在了那里。整个教堂已经变成了吸血鬼的聚居地。然而,纵然如此我也并非没有驾御那个地方的能力,那里也并非一个无法引起我关注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让自己去考虑当我离开的时候,将谁留在了那里而已。
LESTAT依旧躺在那里,躺在那巨大十字架前的大理石地面上。他的手无力地垂在他的身侧,右手之下的左手就仿佛出于什么其实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目的一样,轻柔地用指尖抚摩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而他的右手手指则微微弯曲着,它们在他的掌心弯成了一个圆圈,光便从那圆环中间透射过来。而这个看起来怎么都象是有着特殊含义的动作,其实依旧无有任何意义。
躺在那里的无非是一具永生不死的身体。它无有希望,无有生气,只是那张聪慧绞诘的面容可以告诉我们一点东西。LESTAT已经有数月没有移动过了。
那高耸败落的玻璃窗在太阳升起之前忠诚地将LESTAT与外界的阳光隔离开来。而夜晚,它们则同那些精美雕像周围的跳动烛火一同闪烁,给这曾经辉煌华美的颓败之地带来幻美光华。荒冥中访若传来遥远过去牧师用他那平和无温的声音咏唱的拉丁文圣经,闪烁光影间,依稀可以看到几个孩子虔诚地倾听着那神圣的祷告。
那一切,已经是永逝不归的过往。现在,这个小教堂已经属于我们了,属于他了,属于LESTAT了,属于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冰冷地面上的人了。
人,吸血鬼,超凡者,黑暗之子,这些所有词汇都那样适合用来形容他。
我从肩头望去,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象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是的,那正是我。遍寻一切辞藻,这个词汇就仿佛为我订制一般,除了我,它将再难于找到那样切合它示意的事物。
MARIUS将我变成现在这样的时候,我大约17岁。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停止了生长。那一年,我身高六英尺五英寸,我的手如同少女的手一般精巧,我没有胡须,这正如我们在那个时代,十六世纪所称呼的一般,不,不是宦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一种非常通俗凡庸的称呼罢了,因为,我只是一个,男孩。
后来,生得如同少女般美丽的男孩变成了一种时尚。只有在现在这个时代,这一切才有那么一点点价值,而那是因为我爱着我身边的人们和我自己:我爱着那有着少妇般丰盈胸部和少女般纤细双臂的SYBELLE,我爱着有着阿拉伯血统面容的BENJI。
我站在楼梯下,那里没有镜子,那里只有已经在久远岁月中石膏渐渐剥离而落的班驳高墙,那种美国特有的古旧墙壁。即使这里是一个修道院,那些墙壁还是因为潮湿的空气变得那样昏暗,在这样的地方,高墙原本厚重的肌理和材质都已经因为新奥尔良的酷暑与湿冷的冬季变得柔和了。这里的冬季是绿色的,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即使在寒冬,这里植物的枝叶也从不凋零。
而我诞生于一个同这里比起来几乎是有着漫漫无尽冬季的国度。总之,在阳光灿烂的意大利我已经忘记了那一切的起始,在意大利我将我的生活带入了现状,这种同MARIUS在一起度过漫长岁月现状。“我不记得了。”那样一种环境,身陷诸多恶习的环境,沉溺于意大利的美酒与盛宴,甚至沉溺于那种感觉,那种当MARIUS将宫廷中的炉火烧旺,而使得我赤裸足下的大理石地面都逐渐温暖起来的感觉。
他的凡人友人……那些如同过去的我一般的人类……经常因那些花费在干柴、燃油、蜡烛上的花费受到责备。而对于MARIUS来说,只有最上等的蜂蜡蜡烛是他可以接受的。让一切芬芳怡人对他而言是那样重要。
啊,不要考虑这些事情了。记忆是不会伤害你的。你来到这里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而这个目标你已经实现了,你必须发现那些你所爱的人们,你的那些凡人朋友,BENJI和AYBELLE,你现在必须继续去找他们了。
生活已经不再是那个戏剧性的舞台了。我们不会再看到BANQUO的灵魂一次次在舞台上徘徊,一次次地坐在那残酷的桌台边。
我的灵魂受到了伤害。
上了楼梯,在女修道院那发现了那个孩子衣服的砖墙上和那个孩子一起躺了一会,那个孩子就是在这里被杀,那些谣言便是这样说的,那些现在在徘徊在这里的吸血鬼们便是这样说的,他们来到这里,来看看那如同月神ENDYMION一般沉睡着的LESTAT。
我并不觉得这里发生过什么谋杀,这里只有修女们那轻柔的声音缭绕不散。
我走上楼梯,我让我的身体重又找回了它那属于凡人的重量,用人类的步态走着。
五百年后的今天,我已经知道了那么多的小把戏,这些小把戏足以将所有新生代——那些只懂得逢迎讨好和伸长他们的脖颈傻看的新生代吓死,正如那些更为古老的前辈们所做的那样,哪怕最低限度的心电传声,或者只是在离去的时候选择突然消失,或者不时让整个房间在他们的力量下晃动几下——那些有趣的小技巧,即使是在这些十八世纪的几英寸厚的墙壁与永不腐朽的柏木门槛中使用这些小技巧都能吓到他们。
他必定会喜欢上这里芬芳的气息,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MARIUS,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在我去探望LESTAT之前,我并不是很想同MARIUS交谈,而当我将我所珍爱的人们留在他那里时候,我也无非礼仪性地寒暄了几句而已。
终究,我还是把我的孩子们带到了一个由那些不死者组成的动物园里了。而还有谁能比MARIUS能更好地照顾他们呢,只有他是如此强大,所以这里没有一个吸血鬼敢于质问他哪怕那只是他最小的要求而已。
我和MARIUS现在并没有任何自然的心灵感应,即使他是我的制造者,我对于他来说永远是羽毛未丰的雏鸟——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即使我们之间没有心灵感应我也知道这栋建筑完全没有MARIUS在这里的任何迹象。我不知道在在我去看望LESTAT的短暂时间中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MARIUS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也没有发现这里有任何人类BENJI或者SYBELLE在这里的迹象。一丝不安的惊恐让我感到一阵麻痹。
我站在那建筑的二层。我斜靠在墙上,重新恢复平静的视线落在了那精致雕琢的松木地面上。光让地板上的油漆变成了黄色。
他们在什么地方呢?我的BENJI和SYBELLE?我怎么能带他们到这里来呢,带两个成熟美丽的人类来这种地方?BENJI是那样一个精力充沛的12岁男孩,而SYBELLE,一个25岁充满魅力的女人,如果MARIUS,本身是那样慷慨大方的一个人,一不小心让他们离开了他的视线呢?
“我在这里,年轻人。”温柔,带着欢迎味道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的创造者站在楼下,他走向我,更准确的说是用他的力量将他自己带到了我身前,他转瞬之间便将他与我之间的距离用他那无法看到的速度消失为零。
“主人,”我对他说,带着一抹微笑,“我刚刚还为他们担心了一会。”对我来说这是在对他道歉。“这个地方让我悲伤。”
他点了点头。“他们在我那里,ARMAND,”他说,“整个城市都因为凡人而沸腾了。这里有足够那些流浪者添饱他们自己的食物。这里不会有人会伤害他们。即使我不在这里我也没有这样说,也不会有人敢这样做的。”
现在是我在点头了。真的,我并不确定。出于他们的恶劣天性,吸血鬼从来都乐于将那些邪恶而恐怖的事情当成热身运动。对一些在这里由诸多非凡事物牵引着,徘徊在这个境地边缘的冷酷异类生物而言,能杀死其它吸血鬼所眷养的凡人宠物将是很能让他们享受的娱乐。
“你是一个奇迹,年轻人,”他微笑着对我说。年轻人!除了MARIUS谁还敢叫我年轻人?MARIUS,对他而言,五百年的岁月算得了什么?“你步入了阳光,孩子,”他继续带着那种一望即知的关怀神情对我说,“而你活下来将告诉我们一个神话。”
“步入阳光,我的主人?”我对他的用词产生了疑问。但是我并不想显露出来。我现在还不想谈论这些,不想谈论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谈论那印着耶苏面像面纱的传说,我们伟大神明的脸那样完美的装饰了它的美丽,伴随着那样完美的幸福,在那个清晨我放弃了我的灵魂。这是怎样的一个寓言啊。
他走近了我,保持着一种礼颇为貌的距离。即使在“绅士”这样一个词语产生之前,他也一直适合于绅士这个字眼。在古罗马,他们必定对于这样一种人有一个特定的称呼,有着绝对准确无误的礼仪举止以及对他人恰倒好处尊敬,面对无论贫福的人们总能以一种完美的礼貌言行泰然处之。这就是MARIUS,他一向如此,起码在我所能了解的范围内一向如此。
他将他雪白的手放在阴暗光洁的扶栏上。他披着已完全不成形了的灰色天鹅绒披风,那披风必定曾极度奢华,而现在它却已经因为主人的漠视破旧不堪落满雨水,他的金发与LESTAT一样长,散光和潮气无所顾及地附着其上,甚至还带上了屋外的露水,露珠同样黏着在他金色的眉梢,让他卷曲睫毛下那钴蓝双眸更加深邃。
他身上有些东西比LESTAT更为日尔曼化,也更为冰冷,他那明亮的发色更倾向金黄,他的眼瞳则永远是一个棱镜,饮入他周围一切缤纷,而那另人起敬的外部世界最细微挑衅便会将那钴蓝双眸变成华美的紫罗兰色。
在MARIUS的眼中我可以看到北部荒原那灿烂的天空,那双闪烁着坚定光芒的眼睛拒绝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光彩,完美地将我指向他那亘古不变的灵魂。
“ARMAND,”他说。“我想你应该跟我来。”
对我而言,这是沉痛的打击,但我想,它该结束了。
“主人,我不知道在这个新生命中我究竟是什么人,”我用感激的语气说,“重生?真的让人苦恼么?”我犹豫了,但是现在我即使停下来也将无济于事,“现在不要让我留在这里。可能当LESTAT重新变回他自己的时候,可能等渡过足够漫长的时间之后,我会考虑。我知道我当然不了解这一切,只是我现在无法接受你那善意的邀请罢了。”
他简洁地点了下头作为对我的回答,同时他打了个小手势表示默许。他老旧的披风从他的肩头滑落,而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黑色紧身羊绒衬衫也被它的主人忽视了,它的领口和衣袋上蒙着灰色的尘埃。而那并不适合他。
他颈上系着一条巨大的白色丝巾,那让他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比它本应是的那样更有血色也更接近于人类。但是那丝巾却仿佛被荆棘划破了一般破旧。总之,他就以这样一身破烂装束,与这破烂衣衫下的本人恰恰相反,在这个世界中神出鬼没。他们并不是适合我那老主人的衣着,那一切必定是一种错误。
我想他知道我有些失神。我正望向我头顶上方的那片阴暗。我想去那个小阁楼看看,去看看那孩子隐匿其中的衣物。我对那个死去孩子的故事感到惊奇。我不合时宜让我的思绪飘出身躯,纵然我知道他正在等我。
他用他那温和的话语招回了我的魂灵。
“如果你不需要他们的话,SYBELLE和BENJI将继续同我住在一起,”他说,“你能找到我们。我们不会住得离你太远。只要你愿意,你便会得到我们热情的欢迎。”他微笑着。
“你给了她一架钢琴,”我说。我所说的是我那金色的SYBELLE。我已经封闭了我那超凡听觉所能接触的世界,而即使是面对她所演奏的优美音色,我那样怀念的音色,我也并不希望解除那道屏障。
在我们进入那女修道院的时候,SYBELLE曾经看到一架钢琴,然后她在我耳边低声问我,她是否可以在那架钢琴上演奏。那并不是LESTAT所在的教堂,但是确实也是一个空旷无物的房间。我告诉她,这并不合适,就仿佛LESTAT真的躺在这里,而她的演奏会打扰到他一样,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不知道他都感到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否在梦中为苦痛淹没无法挣脱。
“可能当你来的时候,你会在那里待一阵子,”MARIUS说,“你会喜欢她在我的钢琴上演奏的声音,而且可能我们会一起谈论她的演奏,你可以同我们一起在那里休憩,而我们非常乐于与你共同分享我们的住处,只要你愿意。”
我没有回答。
“那里有着新世界特有的富丽堂皇,”他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说,“那里离这儿一点都不远。在那里有最大的花园,那里还有老橡树,那些橡树远比这里的更为古老,也比那些街上的橡树古老,而且所有的窗户都可以当作房门。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那样的房间。那是罗马式建筑。整个房间都会这里的春雨开放,而这里的春雨简直象梦幻般让人神迷。”
“是的,我知道,”我低声说,“我想现在不正在下着春雨么?”我微笑着。
“是啊,我太喜欢沐浴其中的感觉了,是的,”他几乎是快乐的微笑着,“只要你愿意,就到我那里去吧。如果今晚不去,那么就明晚……”
“呕,我今天晚上就过去,”我说。我并不想冒犯他,即使只是最低限度的冒犯,但是BENJI和SYBELLE应该已经看够了那有着丝绒般柔美声音的苍白面孔了。他们该离开那里了。
我近乎大胆地望着他,在片刻间,我克服了已成为我们在这现代世界里命中咒诅的羞涩,享受着凝望他的感觉。在那古代的威尼斯,他曾像当时的人们那样身着盛装华服,上面总是刺绣着醒目而辉煌的图案,他佩带着时髦的玻璃镜,使用古老的优雅语句。当他在柔和的黯紫色暮霭中施施然穿过圣马可广场的时候,会引得所有路人回头瞩目。红色已成为他引为自豪的勋章——红色天鹅绒的光滑披风,精心刺绣的紧身外套,内中着一件金色丝绸的束腰上衣,在那个年代非常流行。
他曾经留着一头和壁画中年轻的Lorenzode’Medici一样的发型。
“主人,我爱您。但我必须孤身一人。”我说,“您现在不再需要我了,是不是,先生。您怎么会需要我呢,您从来未曾真正需要过我。”我马上就对我的这番言词感到后悔,这些话本身,而不是我说话的语气,实在太过放肆无礼。我们的心灵因为直接联系的血缘而无法互通,我担心他会误解了我的意思。
“漂亮的孩子,我要你。”他宽恕地说道,“但是我能够等待,似乎就在不久以前,当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同样的话。那么,就让我再说一遍。”
我不能够向他坦白说,现在正是我需要凡人陪伴的时候,我是多么渴望整夜与那圣人般的小本杰倾谈,或聆听我心爱的瑟贝尔一遍遍地弹奏着她的奏鸣曲。多作解释显得太不中肯。沉重阴郁而不可抗拒的悲伤再次席卷了我,就像我在那个废弃空旷的小修道院里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如今莱斯特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不能抑或不愿移动与言谈。
“我的陪伴也不能怎样,主人。”我说,“当然,您可以给我一些能够找到您的方法。那么,当这段时期过去后……”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消失。
“我恐惧你。”他突然带着极大的温情,低声说道。
“比从前更甚吗,先生?”我问道。
他沉思片刻,说道:“是的,你爱着两个凡人孩子。他们就像是你的月亮和星辰。和我在一起呆哪怕一小会儿吧。告诉我你对我们的莱斯特以及发生的一切是怎么想的。或者,如果我保持沉默,不给你任何压力,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你对最近所见的一切有什么看法。”
“您是如此微妙地提及这件事,先生。我钦佩您。您的意思是,我为什么会相信莱斯特所说的,关于他曾游历过地狱与天堂;您的意思是,当我看到他带回来的维罗尼卡之纱残迹的时候,我究竟从中发现了什么。”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而我其实是更希望你能到我这里来,好好休息。”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令我惊奇的是,尽管我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的皮肤还是几乎和他一样的洁白。
“在我到来之前,您得对我的孩子们耐心一点,可以吗?”我问道,“他们觉得他们到这里来,和我在一起,无所顾忌地和一群所谓‘不死之物’同流合污,实在是邪恶之极。”
“不死之物。”他带着责备的微笑说道,“竟敢在我的面前使用这样的字眼。你知道我恨这个。”
他在我面颊上飞快地亲吻了一下,我吃了一惊,然后才意识到,他已离去。
“老把戏!”我大声说道,想着他是不是仍然近在咫尺,足以听见我说话的声音;抑或他的耳朵已经对我狠狠关闭,正如我亦将外面的世界关闭在自己的听觉之外。
我四下环顾,渴望着宁静,突然梦想着一片凉荫,不是以文字的形式,而是图像,就像我从前的心智所做的那样。我想要躺在花园里的花床上,在那些蓬勃生长的花朵之中;我想要把我的脸紧紧贴在土地上,温柔地对自己歌唱。
春天就在门外,那种温暖感觉,那盘旋徘徊的蒙蒙薄雾多半是雨。我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些。我渴望着远方沼泽密布的丛林,但我也同样渴望着本杰和瑟贝尔。还有离去,以及坚持下去的意志。
啊,阿曼德,你总是缺少这件重要的东西——意志。不要让古老的故事一再重演吧,你得从发生过的事情之中汲取教训。
有另一个人在附近。
我突然感到如果有其他我不认识的不死幽冥侵入我私人的胡思乱想之中,自私地贴近我的感受,将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情。
那人只不过是大卫·泰博特而已。
他从礼拜堂侧翼走来,穿过连接着修道院和我所在的主楼的桥屋。我正站在主楼一二层之间的台阶顶端。
我看着他步入走廊,通往最高楼座的大门上的玻璃映衬在他身后,其彼端是从下面庭院里照射过来的,柔和地辉映着金色与白炽的光芒。
“现在很安静。”他说,“阁楼里已经没人了,当然,你知道,你可以到那里去。”
“你走开。”我说,我并没有生气,只是诚实地希望我的想法不被觉察,我的感情不受打扰。
凭了非凡的自制,他没有理会我的话,而后说道:
“是的,我有一点害怕你,但之后对你感到极度好奇。”
“啊,我知道,这就是你跟踪我到这里的籍口?”
“我没有跟踪你,阿曼德。”他说,“我就住在这里。”
“啊,那么对不起。”我承认道,“我不知道你住在这里。不过我很高兴你能够守护着他,他不会再孤单了。”当然,我指的是莱斯特。
“每个人都害怕你。”他温和地说,他站在距我仅几英尺的地方,随随便便地交叉着胳膊,“你知道,吸血鬼的学识和习俗,这可是个好课题。”
“我不觉得。”我说。
“当然,我知道。”他说,“我只是这样的沉思而已,希望你原谅我。我在想那个阁楼里的孩子,那个据说是被杀害的孩子。这一定是个关于一个小小人物的,很长很长的故事。如果你的运气比其他人好,你就可以看到那衣物被封在墙壁里的孩子的幽魂。”
“你介意我盯着你看吗?”我说,“我是说,你是否会放任自己探究我的思想。在莱斯特在此地进行他的天堂之旅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相遇。但我却从未深入探究过你。我那时很冷漠,或者过于礼貌,我不知道是哪种情形。”
我对我话语中流露的热切感到惊异。我的情绪极不稳定,但这并不能归咎于大卫·托博特。
“我在想那些关于你的老生常谈。”我说,“你并不是在这个躯体里面出生的,莱斯特结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垂暮老人。现在你所寄居的身体本来是属于一个聪慧的魂灵,他可以从一个生命体跳到另一个生命体里面,并把他自己入侵的灵魂安顿在这个新的生命体之中。”
他给了我一个令人戒心全无的笑容。
“莱斯特是这么说的,”他答道,“他也是这么写的。当然,这些全是真的。你知道的,你在见到我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我们曾在一起度过三个晚上。”我说,“但是我从未真正询问过你,我是说,我甚至从未直视过你的眼睛。”
“我们那时候都只想着莱斯特的事。”
“我们现在不也是吗?”
“我不知道。”他说。
“大卫·泰博特。”我冷冷地打量着他,说道,“著名的精神研究机构,塔拉玛斯卡的高级主任,被抛入他现在所在的躯体里面。”我不知道我的话语究竟是在阐释,抑或编造,“他被囚困或禁锢在那里面,被囚禁在密布的血管之中。之后,一股狂热奔涌,难以抑制的鲜血注入他这幸运的身体,他又被诱骗着成为了一个吸血鬼。最终他把自己的灵魂封印在这已成为不死之身的躯体里——就是我面前这具有着古铜色坚实皮肤,以及浓密而熠熠生辉的黑发的躯体。”
“我想你说得很对。”他带着纵容的礼貌说道。
“一位英俊的绅士。”我继续说道,“淡褐色的皮肤,行走如同猫一般的轻捷,有着闪烁灵动的视线,这让我联想起许多愉快的事情。正如花香,肉桂,丁香,白胡椒,还有其他的种种香料,有着黄金,赭石或鲜红的色泽。它们的芬芳刺穿着我的大脑,使我沉浸在前所未有,呼之欲出的对性爱的蓬勃渴望之中。他的皮肤嗅上去一定就像是腰果仁和稠密的杏仁乳酪。是的,就是这样。”
他笑了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方才显得有些卑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我带着歉意说道。
“我想这没什么。”他说,“你只是希望我不要理会你而已。”
我顿时发现所有的事情是如此荒谬地自相矛盾着。
“看吧。”我很快地低语,“我已疯狂。”我喃喃低语着,“我的感官交织为一团,如同许多线头缠绕成死结:我的味觉,视觉,嗅觉,触觉混在一起。我已经疯狂了。”
我徒劳而恶毒地想象着,我能否攻击他,攫取他,用我更强大的能力和狡伎把他制服。不经他的同意就品尝他的鲜血。
“我已经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太远了。”他说,“你为什么要尝试这样的事情呢。”
他是多么的自制啊。事实上,是一个成熟的老人在掌握这具年轻力壮的身体;这聪明智慧的人对于所有涉及永恒与超自然力量的事物有着钢铁般的权威。什么样的力量的混合啊!违背他的意志而畅饮他的鲜血一定无比美好。这样的强暴简直是举世无双的快事。
“我不知道。”我说,我感到羞惭。强暴实为怯懦之举。“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侮辱你。你知道,我本想掉头就走。我是说,我本想去看看那阁楼,然后就离开这里。我本想避免这种迷醉的愚行。你是一个奇迹,而你又认为我也是个奇迹。这样就够了。”
我避免去看他。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我对他根本视而不见。大概是这样。
他穿着去杀戮的服装。他的服装按着古老年代聪明样式所设计,在那个时候,男人还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像孔雀一样花枝招展。他选了金棕色和红褐色作为衣服的色调。他身上精心佩带着纯金饰物,使他看上去潇洒,整洁而浮躁。从腕上的手表,纽扣,到闪闪发光的领带夹,它别住现代式样,做工讲究,颜色得体的领带,好像是为了方便别人像套索一样把它一把抓起。尽管他精美的纯棉茶色衬衫充满着阳光和温暖泥土的感觉,尽管他棕褐色的皮鞋像甲虫的脊背一样光滑,他的这些饰物仍然显得愚蠢之极。
他向我走近。
“你知道我将向你要求什么。”他说,“不要再和那些自然而然的念头,那些全新的体验与那些无法抗拒的感知苦苦挣扎。为我,把它们写成一本书吧。”
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得吃了一惊。尽管这令我感到甜蜜,但我并没有放松警惕。
“写书?我?阿曼德?”
我向他走去,一个急转,跃上通往阁楼的楼梯,盘绕过第三层后步入第四层。
这里的空气稠密而温暖。这房间每天都迎受着阳光的曝晒。一切都是那么的干燥而芬芳。木头似乎散发着香气,而地板干硬欲裂。
“小姑娘,你在哪里?”我问。
“你是说,孩子。”他说。
他跟随在我后面上了楼,出于礼貌,延迟了片刻。
他补了一句,“她已不在此处。”
“你怎么知道?”
“如果她已成幽魂,我就能够召唤她。”他说。
我回头看他,“你有这种力量吗?或者你只是想这会儿对我这么说说而已。在你做进一步的冒险之前,我警告你,我们几乎永远也不具备看到灵魂的能力。”
“我是全新的。”大卫说,“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是带着多种能力进入这个黑暗世界的。能不能说我们吸血鬼这个物种也进化了呢?”
“那些传统的字眼非常愚蠢。”我说。我步入阁楼深处。发现了一间饰以斑驳的石膏玫瑰的小屋。大大的维多利亚式花朵在毛茸茸的淡绿色叶子映衬下,松散而悦目地下垂着。我走进房间。光线从一扇高高的窗子照射进来,以一个孩子的身高是不能透过那扇窗子看向窗外的。真是无情啊。我想。
“谁说有一个孩子死在这里?”我问,岁月的积尘之下,一切都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出现。这里看上去完美而公正,并没有幽魂前来予我安慰。啊,一个幽魂怎么肯只是为了我,就从那甜美的休憩中甦醒过来呢。
那么我或许可以拥抱着关于她的回忆,她那温柔的传奇。在仅有修女出入的孤儿院里,怎么会有孩子被杀害呢?我从来不觉得女性会如此残忍。她们也许古板乏味,缺乏想象力,但不会像我们这样,富于杀戮的攻击性。
我徘徊良久,有一面墙边摆着一排上着锁的存物柜,其中有个柜子是打开着的,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小小的,被称为“牛津棕”的鞋子,配着黑色的鞋带。此时,我一回头就看到了她那残破褴褛的衣服,上面还有被他们撕扯留下的破洞。它们就皱巴巴地堆在那里,已经腐臭发霉,那是她的衣服。
我心中一片寂静空明,仿佛这房间里的尘埃尽化为一块绝美的冰,这块冰来自那些不可一世而极度凶险自私的山麓中最高的巅峰,要冻结住一切生灵,它在慢慢合拢,它要永远终结一切的呼吸,感觉,梦想和生命。
他吟诵起诗句。
“别再为太阳的灼热而流泪,”他低语着,“也别哭泣那狂暴的严冬,别再畏惧……”
我带着欢喜退缩了一下,我知道这诗句,我很喜欢。
宛如领受圣餐礼一般,我俯下身去,伸手去触摸她的衣物。“她年纪很小,还不到五岁。她根本就不是死在这里。没有人杀害她,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你的言词是如何的掩饰着真实思想啊。”他说。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同时想起了两件事情。所谓杀害,也是有所区别的。我才是被杀害的。不,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被玛瑞斯,而是被其他的一些人。”
我知道我语声柔和但却异常傲慢,因为这并不是纯粹一场戏剧呀。
“我用回忆装饰着自己,就好像用古老的皮裘来装饰自己一样。回忆的衣袖掩盖着我抬起的手臂。我环视四方,审视着着其他的时代。但是你知道我最恐惧的是什么——是这种状态,它最终也会像我的其他那些状态一样,不能够证明任何事情,只是再度徒劳地延伸数个世纪。”
“你到底在恐惧什么?你到这里来,想要从莱斯特身上得到些什么?”
“大卫,我只是来看望他。我来看看他怎样了,为什么会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我来——”我不想再多说了。
他那平滑而富于光泽的指甲使他的手看上去美丽而殊异。和这样的手接触的感觉一定是舒适,美好而可爱的。他拾起一件小小的衣服,它褴褛破旧,色泽黯淡,饰着做工低劣的花边。只要你凝视良久,就会发现任何穿着在肉体上的东西都能产生出一种令人目眩的美,而他的美就这么蛮不讲理地呼之欲出。
“只不过是衣服。”用花朵装饰的纽扣,小片丝绒,只有苹果大小的蓬松袖——在那个世纪,人们昼夜都把胳膊裸露在外面。“她周围没有暴力的迹象。”他似乎略带遗憾地说。“只是个可怜的孩子而已,你不觉得吗?她就像整个外部环境一般,天性忧郁。”
“可是告诉我,为什么要把它们砌在墙里呢!这些小小的衣服又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我叹息道,“上帝呀。大卫·泰博特,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这个小女孩拥有自己的故事和传奇呢。你真让我生气。你说,你可以看到幽魂。你觉得它们很可爱吗?你还喜欢同它们说话。我可以告诉你,有一个鬼魂——”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瞧,这下你可知道出书的窍门了吧。”他站定在那里,用右手掸去膝盖上的灰尘。他的左手里还拿着她的那些衣物。这一幕令我感到莫名困扰——一个高大的人竟拿着一个小女孩皱皱巴巴的衣裙。
“你知道的,你想知道的时候就可以,”我转过身去说,这样就看不到他手里的衣物。“上帝造出小女孩和小男孩们,实在是不怀好意。想想其他哺乳动物那个柔软的后代吧。你难道能够辨别小狗,小猫或小马的性别?它根本就不成问题。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脆弱东西是没有性征的。它没有决定性的力量。注视着一个小男孩或小女孩,简直是无比辉煌之事。我的头脑里面充满了冲动,我觉得我如果什么都不做,简直就要爆炸了,而你认为我可以为你写一本书,你认为这有可能,你认为……”
“我只是认为写书就是按照自己的理解,随心所欲地讲述故事。”
“我不觉得这算得上是什么大智慧。”
“那么,想想看,言辞无非就是感情的一种表达,一种爆发。听着,要注意你是怎样使情感喷发出来的。”
“我不想这么做。”
“你想的!但是你写下来的言词并不是你所愿意读到的话语。当你写作的时候,有些不同的事情发生了。你写下了一个故事,不管这故事是多么的支离破碎或富于实验性,或者根本不符合任何传统的条条框框。为了我,试试看吧。不,不,我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什么?”
“下楼到我的房间里来吧。我告诉过你我现在就住在这里。透过我的窗子可以看到绿树成荫。我可不像我们的朋友路易,终日在灰尘密布的角落里徘徊,对自己一再保证了上千遍没有人能够伤害莱斯特后,就缩回到自己RueRoyale的公寓里面去。我有着温暖的房间。我燃着蜡烛,带来古老的光明。下楼来吧,让我来写下你的故事。平静地对我讲述吧,如果你愿意,慷慨激昂也可以,或者愤懑怨怼,是的,愤懑怨怼,让我把它们写下来吧。尽管如此,你却可以从我写下来的事实中找到一种风格和方式,你会渐渐开始……”
“什么?”
“你将会开始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如何死去,又如何生存。”
“别指望我讲述什么奇迹吧,令人困惑的学者。在那个纽约的早晨,我并没有真正死去,我只是差一点死了。”
他使我感到有点好奇,但是我绝不会如他所愿。尽管迄今为止,就我的观察,他仍是极为诚实而且诚恳。
“啊,我希望你告诉我,攀登太阳,忍受如此的痛苦是什么样的感觉,以及如你所说,我希望在你的痛苦之中探索那些回忆与环环相扣的联系。我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告诉我吧!告诉我!”
“如果你希望它连贯完整,那我可做不到。”我故意刁难地说,观察着他的反应——他并不厌烦我,他还想要谈更多事情。
“连贯完整?阿曼德,我只不过是写下你所说的一切而已。”他话语简洁,但充满了好奇的热情。
“你保证?”
我瞥见他脸上一个顽皮的表情。我!做这种事情!
他微微一笑,把手中的小小衣物卷做一团,小心地放下,使它正落在她的那些旧衣服当中。
“我一个字也不会改。”他说,“跟我来吧,讲给我听,做我的爱人。”他又微笑了。
他突然走向我,比我在这之前想要对他做的还富于攻击性。他的手滑过我的头发,触摸着我的面庞。他用双手把我的头发聚拢,把脸贴在我的发鬈上,笑了起来。他亲吻着我的面颊。
“你的头发就像是用琥珀纺织而成的。宛如熔化的琥珀如烛泪在火焰中滴落,成为纤长精美的灵动丝线,而后凝固为这熠熠生辉的发绺。你是那么甜美,像个小男孩一样,却又有着女孩子一般的美貌。我真希望我能够看一眼你穿起古老的天鹅绒服饰,为他,玛瑞斯而盛装打扮时的样子,我真希望看到你穿着丝袜,身着饰以丝带和红宝石的紧身上衣时的模样,哪怕是一眼也好。看着我吧,冷若冰霜的孩子。我的爱还不曾打动过你。”
这不是真的。
他的唇是灼热的,我可以感觉到他唇下的獠牙,感觉到他抵在我头顶的手指突然之间变得急切。这使我浑身战栗。我的身体绷紧了,之后瑟瑟发抖,感到难以逆料的甜美。我真憎恨这寂寞的狎昵,憎恨到想要改变,或从中彻底摆脱。我宁可一死,或者远远逃开,回到我的黑暗,单调和孤独之中,流着如常的眼泪。
从他的眼神之中,我感觉他的爱可以不必付出任何东西。他不是一个鉴赏者,只是一个畅饮鲜血的人。
“你使我饥渴。”我耳语着,“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那个命中注定难逃一劫的生灵。我要去狩猎了。停止吧。你为什么抚摸我,为什么如此温柔呢?”
“每个人都想要你。”他说。
“啊,我知道,每个人都想要蹂躏那罪孽深重的漂亮孩子!每个人都想要一个走投无路但却笑口常开的孩子。孩子们是比女人更可口的食物,但是女孩们太像女人了。而男孩子呢,他们却不像男人,对不对?”
“别嘲笑我,我只是想要抚摸你,感觉着你的柔软,以及你永恒的青春。”
“啊,是的!这就是我,永恒的青春。”我说,“对于你这样美的人来说,这个字眼简直是废话。我要出去了。我得去进食。当我结束这件事,感到充实温暖之后,我会回来和你谈话,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的。”我稍稍从他身边后退一步,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放开我的头发时瑟瑟发抖。我望着那空荡荡的白色窗子,它太高了,从它向外看去,是看不到绿树的。
“她们在这里看不到任何绿色。而现在外面正是春天,南国的春天。隔着墙壁,我也可以嗅到春天的气息。我想要看一眼盛开的花朵。我想要杀戮,想要畅饮鲜血,想要采撷花朵。”
“这还不够,你还想要写书。”他说,“你现在就想,想要你和我一起来。我可不会永远都在这里徘徊。”
“哦,胡说,你当然会了。你觉得我是个洋娃娃,是不是?你觉得我伶俐可爱,仿佛熔蜡铸成。所以只要我还在这里,你也会一直留下来。”
“你有点恶劣,阿曼德。你看上去像个天使,说起话来却像个普通暴徒。”
“真是傲慢!我还以为你想要我呢。”
“只是在某些方面而已。”
“你在说谎。大卫·托博特。”我说。
我绕过他,走向楼梯,夜晚的蝉在窗外鸣叫,在新奥尔良,它们也是这样无时无刻地鸣叫着。
透过梯廊里九片玻璃的窗子,我瞥见春天那开满花朵的树木,一片葡萄藤盘绕在门廊顶端。
他尾随着我,我们像普通人一样行走着,向楼下走去,直到第一层。我们走出闪光的玻璃门,来到宽阔而灯火辉映的拿破仑大道,走进大道中间潮湿而甜美的林荫花园,那里种满了精心培植的美丽花卉,古老而树皮粗糙的树木谦卑地低垂着枝条。
我面前的整幅画面随着柔和的河风微微摇摆;湿润的雾霭盘旋徘徊,却不能化为雨珠滴落;幼嫩的绿叶无声飘落,宛如枯萎的尘埃。这温柔的南方春天啊。天空仿佛也孕育着这个季节的胎儿,它阴郁暗晦,却在反射的光线下羞红了脸庞,从它的毛孔里汩汩地诞生出蒙蒙薄雾。
花园里到处散发着尖锐的芬芳,来自那些凡人们所谓的“紫茉莉”——它是一种像野草一样到处疯长的花儿,但却甜美无比;以及利刃般刺穿着黑色泥土的野生鸢尾,它们咽喉形状的花瓣硕大无比,击打着古旧的墙壁和水泥台阶;当然,还有玫瑰,到处都有玫瑰,老妇人们的玫瑰,年轻女孩的玫瑰,它们在这热带的夜晚显得过于巨大,它们浸透了毒液。
我知道草坪中央曾经有街车驶过,因为有车辙的痕迹贯穿了这片宽阔茂盛的绿地。我在这绿地上行走,走在他的前面,我要走向贫民窟,走向河流,走向死亡,走向丛林。他跟随着我。我可以闭上眼睛行走而不至失足,我可以看到那些街车。
“来吧,跟着我。”我说,我只是在描述他的行为,而不是在邀约。
我们在瞬间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他跟随着我,他强大无比。他血管里流动着全体吸血鬼贵族成员的鲜血。莱斯特总是制造出那些最致命的怪物,我是指那些他在最初的诱惑下犯下的大错:尼古拉,路易,克劳迪娅——这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照顾好自己,两个毁灭了,还有一个尚在徘徊,并且有可能是在这个广大世界上现存的吸血鬼中最孱弱的一个。考虑到这一点,大卫确实强大非常。
我回头看去,他那光洁完美的古铜色面孔令我震撼。他看上去好像被喷过漆,打过蜡,再覆以一层软皮革。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些香料。包在糖果里面的坚果仁,那美味的芬芳,如同蜜糖和醇厚的深色奶油糖,有着巧克力般的甜美。突然之间,我感到一把攫住他也许是件好事情。
但这并不是对人类的代替,那些腐坏,低贱,成熟而散发着恶臭的凡人们。什么?我指点着,“在那边。”
他顺着我指点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一排松松散散的老房子,凡人们就是在那里面起居坐卧,就在那狭窄的楼梯之间,斑驳的墙壁之后,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之下。
我找到了一个凡人,他的邪恶使其成为近乎完美的猎物。他完全是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恶的行尸走肉,充满了恶意,贪婪和轻蔑的积怨。这简直就象是为我准备好的。
我们穿过玛格津大街,但我们并没有到达河边,只是接近而已。这是一条我完全陌生的街道,我从未听说过它。我在他们的城市——路易和莱斯特的城市——四处漫游的时候从未来到过这里,这只是一条狭窄的小街,两边的房屋在月光下泛着浮木般的色泽,窗户上敷衍了事地悬着窗篷。在那屋子里面就住着一个懒散,自大而堕落的凡人,他终日守着电视机,从一个棕色的瓶子里狂饮麦酒,全不顾身边爬来爬去的蟑螂和从敞开的窗子里袭进的热浪。这丑陋无比,汗流浃背,污秽不堪而又难以抗拒的东西,就是为我准备的骨肉和鲜血。
这些害虫和卑小可憎的东西们,使得这房子都显得生气勃勃,这房子简直就像是这家伙的甲壳一样,它布满裂纹,干硬易碎,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有着森林般的颜色。这里没有用过现代化的防腐剂,就连家具也腐烂在这垃圾堆一般的潮湿混乱之中。白色的电冰箱上覆盖着霉菌。
只有从臭气熏天的床铺和破衣烂衫中才能看出家庭生活的痕迹。
这窝巢完全适合这只家禽,这只肮脏的鸟儿来栖居。这只鸟儿有着大把的粗密毛发,可以吞咽的骨肉和鲜血,破破烂烂的翅膀。
我推开门,人类的体臭像飞旋的蚊蚋一般升起。我无声地卸掉门上的铰链。
我走过胡乱堆着报纸的喷漆木板地,原本橘色的漆已然剥落成为暗褐的皮革色。蟑螂四处跑来跑去。我进来了,他却头也不抬。他那醉酒而浮肿的面孔青筋暴露,怪诞可怕,他生着浓黑蓬乱的眉毛。但在灯光下,他看上去却有几分天使的模样。
他拨弄着手中那个有魔力的塑料棒,转换着电视的频道,灯光无声地闪耀,跳跃着。他把声音开大,让那歌声响起来。一个乐队在演奏,是一段过门。观众们都鼓起掌来。
垃圾般的噪音,垃圾般的画面,就像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垃圾。好的,我要你。除了我,没有人会要你了。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一个闯进来的男孩。他看不到大卫在远处等着我。
我把电视机推到一旁,它摇摇欲坠,最后终于落在地板上,摔个粉碎。它里面原本有那么多装满能量的瓶瓶罐罐,现在都成了玻璃的碎片。
刹那间的狂怒席卷了他,使他的面孔缓慢地回复了感知。
他站了起来,伸着胳膊,向我扑过来。
在我咬噬他之前,我注意到他有着长长的纠结着的黑发。肮脏但浓密。他用一块破布把它们在齐颈处扎住。他穿着格子衬衫,颈上系着一条厚厚的领带。
他身体里流动着糖浆一般,浸满了啤酒的鲜血,足够两个吸血鬼开怀畅饮,美味而丑恶,还有那颗狂怒地奋战着的心脏。他如此庞大,制服他就像是骑着一头公牛。
当喝到一半的时候,所有的味道都会浮泛起香甜,就连那股腐臭的味道也不例外。我想我会像平时一样,静静地欲仙欲死。
我深深地饱吸一口,让鲜血在我的舌尖回旋,之后落入胃里——如果我还有胃的话——首先要止住我那贪婪而肮脏的饥渴。但他的动作并没有因之减慢。
他昏昏沉沉地挣扎着,愚蠢地撕扯着我的手指,而后危险而笨拙地试图寻找我的眼睛。我紧紧闭上双眼,任凭他油腻的拇指按在上面。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是个毫无破绽的小男孩,你不可能再让瞎子失明。我深深地沉浸在鲜血之中,顾不上他在做什么。除此之外这感觉真是太好了。这些弱小东西的抓咬挣扎简直就像是在抚摸。
他的生命在流逝,就像那些他曾经爱过的人们在令人目眩的星空下坐着一辆过山车呼啸而过。那些星星比凡高的油画还要糟糕。直到你杀戮对象的心灵吐露出最精美的色彩的那一刻,你才能够知道他心里的调色板是什么样子。
他很快倒下了,我也随着他一同倒下。我用左臂抱住他,像孩子一样倚靠在他肌肉发达的肚子上,我盲目地啜饮,把他的所想,所见,所感都压缩为一种颜色,给我那颜色吧,纯粹的橘色,只要一秒钟。当他死去的时候,死亡的感觉也笼罩了我,像一个拥有黑色力量的大球滚了过去,最后一片空无,只剩下袅袅轻烟,或者连轻烟都没有。这死亡进入了我,之后如风般倏忽而出。我想着,我是否摧毁了他一切的存在,籍此剥夺了他最后的认知?
胡说!阿曼德。你知道灵魂都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天使们都知道些什么。这混账家伙回家了,回到天堂去了,回到那个永远也不会接受你的天堂里去了。
他的死相看上去辉煌之极。
我坐在他身边,擦拭着嘴唇,但唇上已经没有残存的血滴。淌着鲜血口涎的吸血鬼只是在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画面。最庸俗,最世俗化的不死幽灵也不会技术差到滴血四溅。我擦嘴只是因为他的汗水沾染在我的唇和面颊上,我想擦掉它们。
但我却敬慕他,尽管他看上去体形肥胖,但却身材魁梧,体格结实。我敬慕从他敞开的衬衫里露出来的潮湿胸膛上,那些密布的黑色胸毛。
他的黑发蔚为可观,我扯下他束发的那块布,看到他的头发浓密而丰厚,如同女子的头发一般。
我确认他已经死去,我把他的长发绕在左手上,打算把这一大团东西从他的头皮上扯下来。
大卫喘息着说道:“你非得这么做不可吗?”
“不。”我说,尽管如此,几千根发丝已经从那头皮上被扯了下来,每一根头发的根部都挂着细小的血珠,在空中如同小小的萤火虫一般闪耀。我把这拖布一样的东西在手里握了片刻,然后让它们从我指间滑落,落到他扭过去的头后面。
这些没了根的头发如雨丝般落在他粗糙的面颊上,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好像还清醒着,如同濒死的水母。
大卫转过身去,走上街头。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笑语喧哗不断从车里传出。不远处的河上有一艘轮船鸣响了汽笛。
我跟在他后面,掸去了身上的灰土。我只需一击就能摧毁这整所建筑,使它坍塌摧毁,深深陷入这一团腐朽的污秽之地,在其他房子之间静谧地死去,这样,其他房子里的人们将无从得知一切,以为只是这些潮湿的木头塌陷了而已。
我难以摆脱这甜美的滋味和气息。
“你为什么那么反感我拔掉他的头发?”我说,“我只不过想要得到它们而已。他已经死掉了,不必在意他。不会有人怀念他的一头黑发的。”
他转过身来,狡猾地笑着,打量着我。
“你那样子吓坏我了。”我说,“我难道在不经意间暴露出怪物本色?你知道吗,我那有福的凡人瑟贝尔,她一旦不弹贝多芬的那首叫做“热情”的奏鸣曲就会观看我进食。你希望我现在就给你讲我的故事吗?”
我回头望着躺在那里的死者,他的肩膀低垂。在他头顶上方,那边的窗台上放着一个蓝色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支橘色的花朵。这难道不是最最可恨的事情吗?
“是的,我确实想听你的故事。”大卫说,“来吧,我们一起回去,我让你别拔那头发,只为一个原因。”
“嗯?”我问,我看着他,简直真的有点好奇了。“那是什么原因呢?我只不过想把他的头发悉数连根拔起,然后扔掉。”
“就像拔掉苍蝇的翅膀。”他说,语气中似乎并不带判断色彩。
“死掉的苍蝇。”我故意微笑着说,“那么,你又为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是想看看你是否会听我的话。”他说。“仅此而已。如果你听进了我的话,我们之间就会一切顺利。而你果然停止了。这就对了。”他转过身来,挽住我的胳膊。
“我讨厌你。”我说。
“啊,不,你是喜欢我的。阿曼德。”他答道,“让我来写下你的倾诉,怨怼与咆哮。你现时高高在上,强大无比,因为你的一举一动都决定着两个绝美的凡人孩子的命运。他们就像是僧侣,而你则是神明。但是你想要讲给我你的故事,你知道你其实是想的。来吧!”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些诡计对我早就没用了吧?”
这次轮到他笑了起来,他笑容可掬,“没用,我想是没用的。但让我这么说吧,你要为他们而写。”
“为谁?”
“为了本杰和瑟贝拉。”他耸肩道,“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
为本杰和瑟贝拉而写下这故事。我的心神慢慢地飘向一所整洁而令人愉快的小小房间,那房间里将从此住着三个人——我,阿曼德,永远不变的男孩教师,还有处在他们年轻身体的全盛时期的本杰和瑟贝拉。本杰届时已成长为一个身材高大,面庞光洁的绅士,生着迷人的,阿拉伯人般的墨水色眸子,手上挟着他最喜欢的方头雪茄烟,完全是一位前途无量的男子。而我的瑟贝拉届时也将成为一位凹凸有致,有着女王般体态的女性,并且成为一个比现在更加杰出的钢琴家。她的金发衬托着成熟女性椭圆的脸庞和丰满而富于女性魅力的双唇,双眼充满魅惑和隐秘的光辉。
我应该在这房间里口述下这故事,并把这本书送给他们吗?我应当把这本曾经口述给大卫·泰博特的书赠送给他们吗?当我放他们离开我这炼金术士般的世界,放他们自由的时候,我应当把这书赠送给他们吗?去吧,我的孩子们,带着我赐予的财富与指引,以及这本,我在很早以前就同大卫一起为你们而写下的书籍,去吧。
是的,我应该。我的灵魂这样说道。但我转过身去,撕扯着我那牺牲品黑魆魆的头皮,把它们剥下来,用我的长统皮靴狠狠践踏。
大卫没有退缩。英国人还真是礼貌啊。
“很好。”我说,“我会讲给你我的故事。”
他的房间在二层,离那个我曾经停留的楼梯不远。他把那空洞冷寒的廊厅做了彻底的改变。他给自己建立了一个图书室,里面有桌有椅,还有一张干燥整洁的黄铜床。
“这是她的房间,”他说,“记得吗?”
“朵拉。”我说,突然间我嗅到了她的芬芳。怎么会,她本人的物品早已不在这里,而这芬芳却萦绕着我。
当然了,这里都是他的书籍。都是些最新的灵魂学探索者的作品,诸如达尼昂·布林克雷,希拉利昂,麦尔文·穆斯,布莱恩·韦斯,马修·福克斯,天文书籍(Urantia)。还有那些古老的文典,Cassiodorass,Avila的圣铁列莎,教皇格利高里之旅,吠陀,犹太法典,律法书,爱经——都是原文书。还有些晦涩的小说,剧本和诗集。
“是的,”他在桌边坐下,“我用不着灯光,你想把灯点起来吗?”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
“哦。”他说道,拿出笔来,又拿出一个笔记本,它有着令人惊异的白色纸页和精美的绿色线格。“你会知道该对我说些什么的。”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站在那里,环抱双臂。我垂下头颅,仿佛它就要滚落在地,而我亦将因此殒命。我的长发在我面前垂落下来。
我想念着瑟比尔和本杰,我那文静的女孩和我那非凡的男孩。
“你喜欢他们吗?大卫,喜欢我的孩子们吗?”我问。
“喜欢,从我第一眼见到他们,并把他们带进来的时候就喜欢。每个人都喜欢他们。每个人都向他们抱以亲切而尊重的目光。他们有着如此的仪态和魅力。我想所有人都梦想着能够拥有这样的知心伙伴,这样不会发疯的大喊大叫,反而优雅夺目而又无限忠诚的人类伴侣,他们并不恐惧,也并不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我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我阖上双目,从我的心灵深处聆听到那轻捷而勇敢的“热情”曲声,轰鸣而炽烈的音浪,充满着悸动和脆薄的金属质感。热情。此时我的头脑里只回旋着这曲子,而不是我那金发而纤长的瑟贝尔。
“燃亮你所有的烛光吧,”我羞涩地说,“可以为我而点燃它们吗?点着很多蜡烛的感觉很甜美。看吧,朵拉的蕾丝花边还挂在窗前,看上去那么的鲜艳洁净。我喜欢蕾丝,那个是布鲁塞尔点式薄纱,或者非常类似的式样。啊,我快要为它而发狂了。”
“当然,我会为你点亮烛光。”他说。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听见木制火柴锐利悦耳的清脆响声。我嗅到它在燃烧,之后成为卷曲摇曳的烛芯所散发出来的流体芬芳。烛光袅袅升起,照亮了我们头顶斑驳的柏木天花板。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跟着又是一连串细微甜蜜而柔美的清脆响声,烛光愈来愈亮,把我的身影积落在墙壁上,成为黑影憧憧。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阿曼德。”他说,“毫无疑问,那块有着基督身形的纱似乎的确就是维罗尼卡之圣纱。上帝知道这一点,成千上万的人也如此确信。但你又是为了什么而相信呢?为什么?是的,我同意你,带着棘刺与鲜血的耶稣基督,他的双眼正凝视着我们,凝视着我们两个,这真是无比美好。但是经历了如此长久的时间之后,为什么你会如此确信不疑,阿曼德。你为什么到他那里去?你那时是想要到他那里去的,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温柔而求恳般地说道,
“纪录下来吧,学者。”我慢慢地转过身来说道,“看着你的纸页。这固然是为你,为瑟贝尔,哦,还有为我的小本杰而做。但某种程度上,这亦是我为瑟贝尔所谱写的交响乐章。这故事始于久远以前。或许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这是发生在多么久远以前的事情。请你只管倾听和书写罢,且让我来做那哭喊,咆哮和怨怼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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