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比瑞士城市联盟的崛起更让查尔斯恼火的了。几年以来,巴塞尔和伯尔尼一直在和他们西方的敌人交战。它们争取的独立让公爵勃然大怒,他当即宣战,并首先围攻诺沙戴勒湖上的戈兰德森城堡。当几百个伯尔尼守卫军投降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快溺死了,拼命地抓着手边的核桃树。
查尔斯对军队集结要求十分苛刻。勃艮第的骑士们都穿戴考究,训练有素,他们除了可以摆出壮观的场面以外,军事装备也是最先进的:四筒加农炮、英国长弓、意大利长矛。勃艮第的弱点在于查尔斯自己,这位有勇无谋的公爵的暴行和傲慢使瑞士士兵成为一支更强大、装备更精良的战斗力量。
在戈兰德森以外的几英里处,勃艮第人遭遇了瑞士军队。还没开战,公爵的壮观部队就溃不成军了,在人数和战略组织上都不占优势。在混乱的撤退中,公爵把自己的帐篷连同财产都丢在了驻地,这其中包括青铜枪、西班牙剑、装着滤器的战马盔甲、古战场的挂毯、公爵封印还有令旗,还有就是查尔斯的珠宝箱,桑西、托斯卡尼,还有“三位一体”都在里面。
在破烂不堪的帐篷里,一名瑞士步兵找到了查尔斯那顶有名的近乎滑稽的帽子。这顶帽子插着鸵鸟的羽毛,羽毛的顶端镶着红宝石。但士兵说这个帽子换不来好钢盔,就把它扔了。
戈兰德森的洗劫算得上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劫掠之一,可以和亚历山大当年征服波斯相提并论。这也是唯一一次,勇敢的查尔斯的经历能够和另一个菲利普的儿子——亚历山大大帝的经历相提并论的东西。
查尔斯接下来打了一年的仗,每一次战斗都以惨烈的失败告终。最后,1477年在南锡,几千勃艮第人被击溃、驱散、杀戮。好几天以后,查尔斯的尸体才从尸体堆里被找到。
瑞士人达成协议,要把劫来的财宝均分,由此得来的收益大家分享。但是这些城邦并不富有,他们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珠宝,所以这些宝贝就辗转经过了数不清的人的手。勃艮第的财富就这样随着一颗颗宝石在欧亚黑市上的流失而一点点消逝了。
但是关于“三位一体”,还是有记录的。在勇敢的查理战死沙场的那一年以后的27年里,这宝贝都在巴塞尔和伯尔尼的地方官员手里。在1477年,伯尔尼人曾经请人为这件战利品画过一个小型的水彩画。
这件宝贝最早的图片资料被保留了下来。在这幅画中,它像钟摆一样在木质背衬下有点古怪地静静地待着。它是无价之宝,不是一件装饰品。它上面的钻石仍然是普通人不能佩戴的。瑞士人毕竟是生意人,不是公爵。他们对皇室珠宝毫无兴趣,惟一关心的只是它值多少钱。所以“三位一体”被拍卖,但是在那个时候,没有人能买得起这件宝贝。
伊斯梅的店在一个死胡同里。胡同里有个男孩儿从厨房工作间里拖出几个黑色的袋子,一股腐臭的味道冲进我的嘴里,粘在我的身上。这可不是我要找的东西。这想法听起来倒像是那些比我还郁闷的人。我的姐姐和妈妈总是这样问我:“这就是你要找的?凯瑟琳,你究竟在干什么呢?”
一个女人在伊斯梅办公室的楼下晾衣服。楼上的窗前没有人。回老城的路可不近,我为了走路而走路,努力和那个拿枪的人拉开距离。卡车在海边公路上开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公路两边,除了车以外,就是汽车夜总会和各种主题酒吧,在远处可以看到马尔马拉海。在室外待着要舒服很多,空气比较新鲜。我呼吸着下水道的污水和焦油的味道,人的气息和非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亲密而又熟悉。
我在口袋里摸着那几颗红宝石,它们是值得信赖的小东西,也是对我来这里的最好证明。只要有这些小东西在,我就会有机会。它们可以帮我得到我需要的所有东西,时间、信息,还有飞往世界各地的机票。在我衣服夹层里的这些小宝石兄弟们,和我一起从科伦坡来到伊斯坦布尔。我想起刚刚认识的伊斯梅那儿的人,还有他们的假宝石,他们精明锐利的眼睛。如果我问他,我想他会连我也定个标价的。
今天天很热,湿度也上来了。街道两旁小店的店主们都坐在外面乘凉,留着汗等着生意开张。沿街的小贩在卖彩票和椒盐卷饼。他很瘦,也很安静,静静地等着生意。孩子们在空地上踢足球,用土耳其语和英语与大声叫喊着:“传球,传球!射门!”这些人和孩子们让我想起自己的家乡,英国的东海岸和那些空荡荡的沿海小城。那里有我本可以享受的生活,大概和这里的生活差不多:普普通通的一份工作,慢悠悠的生活。我只是偶尔想起这样的一些事情,毕竟后悔帮不了任何忙,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伊斯坦布尔是个老城。从名字的变更上就可以知道: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加尔西顿。每一个新城都在旧城的基础上建立,原来的屋顶变成了新的地基,原来的地铁变成了坟墓。它不仅是人之城,也是城市之城。二战中它毫发无损。在下个路口的方向,有家布满灰尘的店面,里面摆着毛笔、塑料花、写满文字的卷轴。啊!那是我的所爱!粗大的毛笔字。下一间店铺是咖啡馆,六十年代女声乐队组合的音乐从门里面传出来,是香格里拉,或者秘密乐队吧。塑料装饰配上塑料唱盘的音乐,我承认对我来说,在这种环境中能找到安慰。在这个摩登的世界里,这是一种来自过去的安慰。
我走进去,到吧台的女服务生那里要了杯咖啡和两个油炸卷饼。音响上面挂着一颗蓝色的玻璃假眼,它很小,而且神情茫然。这是避邪用的。在门旁边有张空桌子,我坐过去,往门外张望。即使坐在这儿也感觉挺热的。我不喜欢这个时候头发上的感觉,头发好像留得太长了。我用灰色的发带把它从后面绑起来,感觉脖子后面有微风吹过,凉快多了。
我点的东西来了。其实我并不饿,但吃东西让我有时间思考。我把记事本拿出,上面记满了拍卖广告和珠宝商的名字。今天下午有两场拍卖会,斯波尔路上的安提克宫有十二件拍卖品,还有在卡沃尔德市场的市政拍卖厅举行的奥斯曼珠宝市场的拍卖会。安提克宫的拍卖会听起来更有东西可看,广告上说会有中世纪的珠宝参加拍卖,有东方的也有西方的。我当然不会买什么,如果我去的话,只是想看看都是谁买这些珠宝。趁着自己还记着,我把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的有关细节记了下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记了,在黑市交易人办公室里贴着的一张运输公司的有点色情的年历,从来也没什么可以记录的。
一条新路线开通了,以及一些新闻旧闻。我一边付账出来,一边听着他们讲这些我听不太明白的东西。街上有个老人在卖黑醋栗冰淇淋,冰淇淋装在一个金属搅拌桶里。他对我笑得很甜,就像是祖父对自己的小孙女的笑。我从他那买了个冰淇淋筒,边走边吃,边听着某首歌的歌词。这让我想起“三位一体”,不过任何东西都能让我想起“三位一体”的。
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曾经视而不见。
是啊,亲爱的,你会再一次需要我,
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继续吧,继续吧,
直到你走到底线。
不过,我知道你会再一次错过我,
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这世界上有两种不同的珠宝商人。一种是职业的,他们是宝石工匠。还有一种珠宝商人就像书本,记载着关于宝石的一切,就像中世纪的动物寓言集是关于动物的书一样。在安提克宫,有很多人拿着买下的土耳其烛台,银质小摆设,还有海泡石烟斗,他们要把这些东西带回布莱克本或者斯图加特的家里。我穿过这些人群来到楼上,楼上的空气干燥一些。拍卖已经开始了,拍卖人在为昂贵的中世纪莱奥纳多的宝石光谱和以马内利的库腊索犹太人的宝石出价。
没人在这里露富。到场的古董商人很多,但他们的购买欲望却不强。主要竞拍人是个有闲钱的女人,她来自土耳其西部,长着一张亨利八世的脸。今天最后一件拍卖品在四点半拍卖,我出价压倒了她,不为别的,就是想试试她的兴趣。她放下举着的手,对我皱着眉,好像我打扰了她独享的快乐。花了60美金,再加上出口税,我得到了一张毫无名气的都铎王朝王冠上宝石的素描草图。拍卖商对我的微笑里带着点儿同情的味道。
楼下的店铺都在关门,我从后门出来。安提克宫的院墙上有好多打碎的玻璃酒瓶子,棕色的、绿色的,还有白色的,好像这里的主人们为了保证这里的安全而喝了不少的酒。走在斯波尔路上,空气中煤烟的味道特别重,我开始头疼,有点儿想喝一杯。现在我只剩日历上的那家公司可以去拜访一下了。不指望有什么结果,这种想法让我心里有了一丝安慰。这一天终于快结束了,又是一无所获。我站在街头的镶边石旁,等待着我决定放弃的那一刻的来临。
交通高峰时间,好多车一边等着红灯一边按着喇叭。我走向最近的一辆出租车。出租司机等着变灯,闲的那只手夹着一支烟,在车门上有节奏地敲打着。我把从伊斯梅那里看到的那个金角湾运输公司的地址交给他,他点点头,我就上了车。他比我年轻,从肩膀到胯都很美,为了遮住坏牙,他留着浓密的胡子。车子缓慢地向南开向卡拉库伊区。这里是犹太商人的地盘。
车子越来越接近码头的时候,街道开始变得安静下来。我看到两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坐在破旧的扶手椅上。出租车沿海岸缓缓而行,沿途路过仓库、前面搭着支架木板的建筑工地。这个地方没有那么多公寓楼房,没有那么多住户,因此也没有那么多焦虑,没有那么多人造的灯光。我们沿着码头经过了三十年代的行政楼,现在里面全是货运公司,他们的窗台上堆放着仿制的中国明代花瓶,枝形吊灯,还陈列着闪闪发光的浴室用品。它们像是卡曼克斯路的王冠珠宝。
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和另外两家运输公司共用一座办公楼。海峡那一边,在亚洲大陆的伊斯坦布尔在烟雾中时隐时现。渡船的笛声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回荡着。我付了车钱,穿过一个小小的停车场来到公司的大门前。
门廊里面,空调吹来的冷风被厚帘子和外面的热空气隔绝开了。在里面,枯萎的无花果树在凉风中蜷缩着。只有一个前台接待员在门口,她僵硬的脸像退了休的空中小姐。在她身后是一幅商人的肖像,肖像在微笑,她也在微笑。在大堂的另一端有两个保安站在那儿。他们的枪很显眼,机械手枪,手枪皮套挂在胯前。
“有事吗?”前台的接待员抬头看着我。她没有笑,那肖像替她笑了。
“这里是金角湾运输公司吗?”
“是啊。”她的这个“是啊”好像都没说出来。
“我要运些货物。”
“什么货物?”虽然她右手手腕上有块地方比较白,戴结婚戒指的那个地方也比较白,但她的手和脸都晒成了古铜色:那个比较白的颜色可能是她本来的肤色。我试图想象她手上原来戴着的那枚戒指会是什么样儿。
“宝石。”
她还是毫无表情地瞪着我,眼白让她黄色的眼珠失色不少。
我再次试探着说:“非常珍贵的宝石,是伊斯梅·阿特苏尔向我推荐你们的,那个珠宝商。我想找个人谈……”
她跟我指了指旁边的一排椅子。“请等一下。”
我走过去坐在那里。椅子上的皮革面在我身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玻璃茶几下有些报纸,昨天的《预言者论坛》和一些无聊的土耳其杂志。论坛报的第一版上有个关于空难的报道,出事的是瑞士航空公司的一架从华盛顿飞到日内瓦的飞机,机上两百八十人遇难,其中包括两名联合国的官员。报道还说飞机上有一枚古老的钻石,刚刚在史密森学会展出,正要送回日内瓦。我努力地回想这颗钻石到底是哪一颗。
我让自己停止思考,当然,这个空难的悲剧不在于那颗钻石,而在于遇难的人,两百八十个人呢。
尽管如此。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走进来,把身子探进柜台和前台接待员讲话。她一边摇头,一边厌烦地应付着他。我看了看挂着的那幅肖像。肖像里的那张脸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兴趣。我无聊地消磨着时间,直到前台小姐告诉我可以离开了,因为今天公司的负责人不能接见我。她好像拿我当隐形人一样对我视而不见。
在那幅肖像画的下面,有个标题牌儿用三种语言写着“阿拉夫先生,金角湾公司总裁”。肖像里的阿拉夫总裁穿了一套棕色西装,这让我想起军人。他的手在胸口下方交叉,手指抱住胳膊肘。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就像假发一样平滑整洁。
我走近些看了看。在总裁的右手上有两枚戒指,贵重但很俗气。一枚是镶着依天然形状磨圆的红宝石;另一枚则是镶着几排宝石的君士坦丁堡保加力:也就是把好多红宝石无缝镶嵌在一起,就像浴室里面砌在一起的瓷砖。
在阿拉夫的左手上戴着第三只戒指,戒指戴在小拇指上,这个手指也叫讨钱指。这是枚很粗的金戒指,带着些颗粒的螺旋纹路,还有一个扁平的蓝色小图章。在宝石上好像刻着什么人型的东西。我从矮扶手椅里站起来,又走近了一些。
对这个人我一点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戴的珠宝。这第三只戒指看上去是中世纪的,五世纪的,可能是英国的。那个蓝色的小图章看上去像是碧玉或者翡翠,而且好像历史更久远,可能是罗马帝国晚期的。这个人看起来很像个珠宝收集家,他有的是钱,但品位一般,而且这第三只戒指看上去像是黑市上的古董。它属于收藏家们在大型拍卖会上可以买到的东西,不过,他一定得愿意和国家博物馆这样的对手竞价才能得到这种东西。而它也许可以从伊斯梅那种黑市商人那里买到。
我跟自己说,幸运的凯瑟琳啊,尽管这种联系微乎其微,没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但这至少说明他们对财富有相似的欲望,说明这两个人在经历上和情感上有某种共性。这个画中人不光知道运输。我站在他的肖像下,莫名地产生一种出乎预料又令人目眩的感动。这让我有点头晕,我把目光从肖像上移开。
那个身材矮小的人走了。前台接待员审视着我,我走回到前台,对她说:“我想和阿拉夫先生谈一谈。”
“你没有预约。”
“我想约一下的。”
她噘起嘴唇。她用这个表情代替了令人满意的微笑。“很抱歉,你要是想约个时间见面,一定要和阿拉夫先生亲自约。”
我尽我所能不让声音带出任何失望。“你是说,我要先预约才能和他谈。”
“是啊。”
我向大门的方向望了望。在路的另一边有些其他的货运公司,木制板条的百叶窗。还有一家咖啡吧,门外放着好多塑料餐桌。磨砂玻璃窗上挂着网状窗帘,玻璃上还凝结着水汽。
“小姐,你需要和阿拉夫先生面谈。”
我回头看到她黄色的眼睛。“耽误你的时间了。”她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保安朝我们这边看着。我又走进了这一天最后的闷热里。这时路上的车比四点半的时候还要多。咖啡店门口停了一排的摩托车和一辆出租车,两个老人坐在一张桌子旁,正在玩十五子棋游戏。他们朝对方打着响指,喝着葡萄酒,还有冰牛奶。他们一边喝东西,一般用力地掷十五子棋的骰子,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我走过他们身边,走进咖啡厅。空气里满是炒菜的油味儿。这儿有不少的顾客,他们在喝苹果茶或者埃夫斯啤酒,一个红头发的女人正用抹布擦拭着黄色的柜台。我在她那要了一杯茶,端着茶走到窗口的一个座位。
我把窗帘拉起来,透过窗户看对面的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从这个地方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大门。我可以这样看着它而不被发现,这感觉不错。茶很好,我慢慢地啜饮着,感觉到茶的热气在杜拉莱克斯玻璃上凝结。在旁边的一张桌子那儿,有个男人一边喝着果子露,一边吃面包圈,边用手抹着嘴边留下的残渣。他似乎永远都皱着眉。在他旁边有一张格拉塔萨瑞足球俱乐部的比赛日程表和两把挂在法拉利钥匙环上的雷诺车钥匙,这和外面的出租车很相配。我朝他探了一下身,但没靠太近。
“打扰一下,可以吗?”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又黑又大,像被打青了似的。我用手指着窗外停着的出租车。“那是你的出租车吗?”
他低了一下头,算是个点头的动作吧。我努力在想用土耳其语怎么表达我要说的话。那人毫不费力地嚼着东西,看着我,直到我不得不又用英语说:“我需要辆出租车,从现在到七点钟左右,我付钱。”
他的嘴唇上闪着一层薄薄的果子露。我从夹克里掏出一支笔,探身在他那份足球俱乐部比赛日程表上写下“出租车17:30-19:30?”,然后对他微笑着。好像微笑能解决我的语言问题,不过没准真的有些帮助呢。
“三十块。”他嘴里是面包圈和果子露,对我咕哝着。我掏给他钱,他叠好了放进他席纹呢裤子的口袋里,然后说:“我们去哪?”
“现在还不走。”
他点点头,把最后一口点心塞进嘴里,然后向柜台走过去。回来的时候,他给我也要了和他一样的一份咖啡和巴卡拉瓦点心。我对他表示感谢,他满不在乎地咕哝了几句,就拿起那份足球比赛日程,翻过被我写了字的封面看起来。
我坐回原位,继续从窗口盯着对面。没有人从金角湾公司提前打卡下班。六点一刻的时候,我看着那个司机又起身去点东西吃了。当我回头再看窗外时,发现两个身穿蓝色尼龙西装的人正从对面的楼里走出来。他们长得都不像阿拉夫总裁。他们开上公司的车走了,走到大门口时大声按着喇叭。
七点五分的时候,在外面坐着的两个老人玩够了他们的十五子棋,但阿拉夫还是没露面。我想这个出租司机已经开始可怜我了。他和那个红头发女人说了几句,那个女人给我端来一杯掺了玫瑰水的咖啡。天已经开始黑了,在外面的停车场里只剩下一辆车,从我这儿看它应该是主管的。办公楼里只剩下两盏灯还亮着,至少有一盏是保安待的地方。
阿拉夫总裁突然出现了。他走得非常快,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公文包和一只皮质档案袋,一边在西装口袋里摸索着车钥匙,一边头也不抬地走向那辆汽车。
“他来了,”我对出租司机说,“咱们走。”
他已经叠好了报纸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挺胖的,走路时全身的肌肉都在用力。走到门口时,他回头和店老板还有剩下的那些顾客们挥了挥手,我们就出发了。前面唯一的一辆车在夜幕下变成一对尾灯,向内地的方向驶去。
我们俩坐进出租车里。里程表启动了,司机把它关了,发动了车子。车里满是土耳其薄卷饼和人造革的味道。司机的呼吸很重,我听到他发出短促的呼哧呼哧声。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
他一个连贯的动作就把车向北拐了个弯儿,都不需要调整方向。他车开得真漂亮。我们开到卡拉库伊路时,阿拉夫的那辆梅塞德斯就清楚地在前面,街灯在两旁像水中的涟漪一般晃过。格拉达塔隐约出现在眼前,上面的瞭望平台在城里玫瑰红色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明亮。
“你叫什么名字?”
“凯瑟琳。”我发出的声音比想象的要严肃。出租司机点点头。
“每个人都会问你的名字。在土耳其,这是表达友好的方式。”
他的呼吸还是那么快。我把注意力从前面那辆梅塞德斯上转移到他身上。他嘴唇上都是汗珠。“抱歉,你叫什么名字?”
“阿斯兰。”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和我握了一下手。他的眼睛一直都盯着前面的路。“你的朋友?你是想早一点儿见到他还是晚一点儿?”
“等他停车就可以。谢谢。”
他继续保持沉默。我就向车窗外面看。在我们的周围是伊斯坦布尔的夜。黑暗的海水将灯的海洋分割,海洋、海峡、入海口。车子潜入了黑暗之中。在立交桥下有不少自行车行,他们把各种赛车在头顶上挂成一排,就像挂着一排肉。
我们在独立大街转了个弯儿。前面的梅塞德斯以完美的车速避开行人。离塔克斯姆广场不远了,前面是一座座高耸的宾馆,霓虹灯和玻璃闪闪发光。
在离广场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梅塞德斯向右转了个弯。等我们的车也转过街角时,它已经在那里停下了。出租车从它身边开过,停在了这条街的另一头。
我回头看到,阿拉夫已经从车上下来了。公文包和档案袋还在他胳膊下夹着,肩上披着夹克和大衣。虽然衣服的剪裁并不合体,但他的体形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宽宽的肩膀和凸起的肚子很相配。在他身边的那栋楼上有红色的霓虹灯,他走进了去地下室的楼梯。
“那是家餐厅,”阿斯兰说。他伸手从反光镜后面拿出另一张足球比赛的日程表和一小袋奥利奥饼干。“很贵的餐厅,鱼做得很不错。”
“谢谢。我该给你更多的钱。”
他摇摇头,开始读他的比赛日程。
“真的很感谢你。你打算在这里等多久?”
他转过头来说:“我已经赚到钱了。凯瑟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这儿等一个小时。”他对我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这让他的脸部变得比较放松,也因此而可爱了。
我往回走,来到那家餐厅。往地下室的楼梯正好对着一扇打开的门,一位衣帽间的侍者正在玩手机游戏,一条红色平绒门帘半开半闭的,可以看到里面长长的餐厅大堂。我走进去的时候,那个侍者没有抬头看我。餐厅里的桌子都摆放在一个个独立的小包厢里,桌面上包着勃艮第的人造皮革。看起来很豪华但也很媚俗,就像是阿拉夫的那枚戒指。
每两张桌子后面就有个侍者,我从他们身后的走廊穿过。在第四个包厢的左边,坐着金角湾海运空运公司的老总。菜单还在桌子上放着,他好像刚刚点好菜,正向前倾着身子,点燃一支雪茄。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色夏装的女孩。她的眼睛是深色的,皮肤像十六岁的女孩,黑色的头发上绑着一个白色的蝴蝶结。她始终茫然地微笑着,就好像有人刚给她讲了个没太听明白的笑话。
“是阿拉夫先生吗?”
他抬起头。那个女孩也转过头来,她的脖子像奥戴利·赫本的一样美。阿拉夫本人的那种行动敏捷的能力是那幅画像没有捕捉到的。我看到档案袋就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但是没看到他的公文包和大衣。我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这位总裁先生下了班还带回家,还寸步不离呢。
他戴着克鲁格金币的袖扣。如果他再年轻二十岁,那他看起来活像个毒品贩子。他熄灭了打火机,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说:“我不认识你。”
“我不是有意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您。”
他朝着我的身后喊了一句,我回头一看,有两个侍者走了过来。一个手里稳稳地端着八个盘子,另一个比他个头大,手里什么都没拿。我把红宝石掏出来放在白色的桌子上。
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有那么几秒钟,在场的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些宝石。那个什么都没拿的侍者跟阿拉夫说了些什么,阿拉夫挥了挥手里的雪茄让他走开,他们马上把菜摆好就走了。穿白衣服的女孩试着伸手想拿起一颗宝石,阿拉夫伸手把她的手打了回去,她就朝他撇了撇嘴。这些宝石在桌上的羊肉串和烤茄子中间闪闪发光。总裁先生侧目望了我一眼说:“这些是什么?”
“红宝石。”
“那我该对它们做些什么呢?”
“和我谈谈。”
那个女孩抬起她心形的脸看着我。“我也可以讲英语,我讲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啊?”
“雷拉,去趟洗手间。”
她抱怨道:“我不想去。”
阿拉夫向她探过身去说:“去五分钟,亲爱的。为什么不刷刷牙呢?”
“我不想去,我想吃糖。”
他不耐烦地亲了亲她。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来一个皮钱夹。从里面掏出不少钞票对着雷拉晃了晃。一张小纸片从皮夹里掉了出来,缓缓得飘到了摆满了盘子而拥挤不堪的桌子上。
女孩脸上的愠怒此刻变成了甜甜的微笑。她拿过钱,站起来从我身边头也不回地走了。阿拉夫示意让我进到包厢里面去。雷拉坐过的椅子很热。他的眼睛跟着她走出去。“多可爱的姑娘啊,不是吗?你知道意大利人是怎么说的吗?”
“不知道。”
“她身上还有牛奶的味道。”他咧着嘴笑得鼻子起了皱。“我希望我没有让你觉得讨厌。”
“我对你不感兴趣。”
他吃惊地愣了一下。他这种男人很少听到别人这样跟他说话。这一下就把他的气势压倒了,我很高兴。他低头看看桌上的菜,说:“那么,你想谈就谈吧,我听着。”
“你有一家运输公司。你都运什么呢?”
“金角湾运输公司?”他大口地咬着羊肉串,埋头吃东西。“只要付钱,我们就运。鱼、现金、古老的项链。”
“还有在黑市上交易的珠宝。”
他放下吃的看着我。他的眼神迅速而敏捷,就像他身上的那种能量。“你看上去不像警察。”他说,“你是税务官吗?”
我摇摇头。他耸耸肩。“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我要是说我们从来没运过珠宝,那我一定是在撒谎。”他把那张小纸片捡起来。那是一张衣帽间的号码牌儿,在漆蓝色的纸上是黑色的数字。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在手里面玩着这张纸,一边随口念着上边的号码。“68,89,68。生意做得不错,而且是合法生意。还有比这更难办的货呢。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运?”
“我在找一件古老的珠宝,一件叫“三位一体”的东西。”
“三什么?68。89。”
““三位一体”。”阿拉夫皱了皱眉,但他的眼睛还在四处张望,眼神瞟到走廊里跟着那个女孩。“我知道这个名字,给我提个醒。”
“它是个肩扣,中世纪的,来自勃艮第。”
他脸上闪着光,显然很感兴趣。他把那个号码牌儿放下,端着他的葡萄酒杯指着我说:“当然了,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不用了,听着。”为了保持镇静,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这件珠宝,非常想要。”
“怎么个非常想要法儿?”
“这是一千七百块。”我指了指桌上最大的一颗红宝石。“如果你可以再和我谈几分钟,它就是你的了。”
他想了想。总裁先生早晨一定是精心地刮过胡子,现在他上嘴唇上面光滑的皮肤上沁出了汗珠。我闻到他的味道,芥末一样又甜又辣的味道。这么热的天,他出的汗倒是挺少的。有一会儿,我以为他又要叫那个侍者过来。我报的这个价码刚好让他没有那么做。他又点燃了他的雪茄,说:“四分钟。”
““三位一体”。这名字来自它上面的三颗红宝石,但这件东西上还镶着一枚钻石和几颗珍珠。八颗宝石,一共两百九十克拉。曾经是英国皇室的珠宝。塔瓦涅死的时候得到了这件宝贝上面的那三颗红宝石。”
阿拉夫的脸上没了表情,他又开始吃东西。我看着他用勺子把烤茄子放进凸起的嘴唇里。“好吧,我听说过它。”终于,他清了清喉咙。“我告诉你个秘密吧,”他说,“我喜欢珠宝。”他眨了眨眼。现在的他很友好,很合作。“我跟踪市场上的信息,留意市场上买卖了什么东西。所有的市场,公开的,秘密的,还有非常隐秘的。我已经跟踪了三十年。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卖掉这样一件东西,或者谁买走了这么一件东西。这么大的一件中世纪的珠宝,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也不记得有什么很相似的东西。你应该听你阿拉夫叔叔的话,因为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只是在捕风捉影罢了。”
他开始吃一盘羊肉末薄卷饼。我看着他把饼卷起来,沾了柠檬汁塞进嘴里。“这件中世纪的珠宝。”我说,他差点噎住,勉强吞下去那口食物,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什么?”
“这件中世纪的珠宝十五年前在英国出现过。它是十五世纪晚期的珠宝,但宝石的状况很不错,珍珠有遗失,因为上面有空着的镶嵌孔,中间的在前后都镶着蓝宝石。索思比拍卖行在这宝贝出现的一两年后拍卖了它。”
“多少钱?”
“一千三百万。”
“英镑?英国货币吗?”
我点点头。
“那当然了,你要知道,那可是在八十年代。哈!”我再一次看着他装做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这个“三位一体”……跟我说说它上面的宝石吧。”
“有三颗巴拉红宝石,每一颗都有七十克拉。一枚三十克拉的钻石和四颗大珍珠。”
“有多大?”
“很大,十到十八克拉,优美的巴洛克珍珠。”
“具体是什么时候的?”
“十五世纪早期,第一个十年吧。”
“嗯。”阿拉夫放下他的叉子,“你觉得这件东西还存在?为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他一边嚼着东西,一边思考着。“珍珠,嗯,你提到珍珠吗?我倒是有个客户。她就在土耳其,但她不是土耳其人——那地方对我来说可有点冷——是北欧人,你知道吗?你是美国人,是吗?还是英国人?我说错了,很抱歉。我说的这个客户,她喜欢珍珠,而且越古老的越好。她只买古董,总是买最好的古董。她的家族曾经富有几个世纪。如果真的有人知道一点儿你说的那件东西,我想那就应该是她了。你知道吗?我以前有个老师,是个像你一样的英国女孩。”
“真的吗?”椅子上的汗变得潮乎乎的。
“当然是真的。”他点点头。“苹果、鸭梨和楼梯,麻烦和战争。你看,现在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正在给我找麻烦和战争呢。”
“我要的就是信息。”
“但信息是要花时间得到的。我有个公司要料理,还有很多账单要付,还有好多我记不住名字的孩子们。土耳其现在是个大地方,有三四个你们大不列颠那么大。如果我能得到我该得的那一份儿,我就会告诉你她在哪儿。百分之一吧,提前付百分之一。”
“我没兴趣卖掉那件宝贝。”
“没兴趣?”总裁先生大笑起来。他这一笑看起来很难看。“你在这儿跟我胡说八道。你想要那宝贝。你想要钱。这有什么区别吗?你想戴那件宝贝吗?随便你怎么样,我要我的那一份儿。那样一件东西会值多少钱呢?”
“这很难说。随便人家开价了。”
他把他的雪茄在羊肉串上捻熄了。“好吧,我们来想想这些上等的宝石,难道不是吗?单单这些宝石就可以值三四百万。还有整个珠宝的价值,再有就是这是件古董。你们英国的女王总是很时髦。我会出价六百万以上。那现在的麻烦就是,我的那一份儿就会有六万块,嗯……请原谅我要这么说,你看起来不像是口袋里装着六万块的人。我有没有说错呢?”
红宝石还放在桌子上。在残羹冷炙的旁边,它们发出明亮的红色的光。我把它们收起来。“这最小的一颗也值四百块。我把这最小的一颗给你,大的那颗以后再说。要看你的消息是不是可靠了。”
他叹了口气,向侍者勾了勾手指,示意要账单。那个个头大一些的人拿来一个的雕着花的铜盘。阿拉夫跟他挥了一下手里的金卡,等他把卡拿走。他向我探过身来,安静又严肃地说:“我要是得不到我的那一份儿,你就别想从我这儿打听到任何东西。”
“我不能卖掉这件东西。”
“是不能还是不想?”
“你找我要的东西,我根本就没有,也不会有,可是现在我想给你两千块。”
他耸耸肩。“你当然能卖掉它啦,通过我你就可以卖掉它。没有任何东西比可靠的信息更值钱。听着,我给你她的名字和地址。我今晚就可以给你安排飞机,你看怎么样?”
侍者走到阿拉夫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一会儿。金卡在他手中露出一半,就像个魔术咒语。总裁脸上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就像水结了冰一样。他站起身,伸手去拿他的钱夹。他们俩用土耳其语低声咕哝着。
“我刷完牙了。”雷拉回来了。男人们没有回头看。她就对我笑了笑。她的牙齿很小很白。她手里拿着一个盛着三大勺冰激凌的蛋筒。红宝石还在污渍斑斑桌布上,那张小纸片就在旁边。
在我的勇气消失之前,我连忙站起来,把桌上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三颗宝石还有那个号码牌儿。雷拉舔着她的冰激凌,眼睛看着那两个男人。我走出包厢时,阿拉夫向我瞟了一眼,他什么都没看到,“这可是你的错,我们本来都可以帮对方一个忙的。”
“我很抱歉浪费了您的时间。”我快步走出去,离开了这些喧闹的餐桌。我感到紧张,神经还没缓过劲来,所以当阿拉夫又一次叫住我时,我猛地停下,气息在胸口里猛烈的膨胀着。
“嗨,亲爱的!”他咧着嘴笑着,满怀恶意地眨了眨眼,愠怒地说,“当心野鬼啊!”
通向餐厅的门帘此时已经拉起来了。我把它从我身后放下来,阻断了来自餐厅的喧闹声。在我手里的那张号码牌儿已经又湿又脏了。衣帽间的侍者睡着了,他熬夜熬得面如菜色。我把他叫醒时,他看着我的表情就像是个被欺骗了的男人。
我把号码牌儿递给他,他走到柜橱那边。这时候,餐厅里有人大声地笑着,就像是在大声叫喊。衣帽间的侍者拿着好多东西回来了:公文包、柏帛丽大衣、一条苍白色的柔软到难以置信的围巾,估计是上品羊绒或者羊毛。我给他小费时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走上街道,背后传来他很小声的一句晚安。
我走过了一个街区,才明白过来我刚才做了些什么。我慢慢地停下来,紧张的神经慢慢地缓了过来。空气很凉爽,我闭上眼睛倾听着这个城市。一艘巡洋舰呼啸着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驶向地中海。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街上空荡荡的。我低下头看看手里的东西。今天晚上,我活像个捡破烂的,把一个有钱人吃剩的东西都捡了回来,就是没有拿到那个档案袋。那其实是我最想拿到的东西,但我只偷到了能偷的东西。这只是个小小的代价。没有什么比可靠的信息更昂贵的了。
这儿的地下室是锁上的,还装着栅栏。我把雷拉的围巾扔在离我最近的楼梯上,把公文包和大衣裹起来,准备回去了。出租车还停在原地,车灯亮着,司机阿斯兰头部侧面的轮廓映在车窗上。他还在神情专注地读那份比赛日程。我敲了敲车窗,他放下手里的比赛日程,说:“你喜欢那个餐厅吗?”
“我没在那儿吃饭。”
“那你肯定饿了。”
“是累了。我回旅馆去吃点东西。”
“离这儿不远有一个烤羊肉串的地方,是欧洲最好的羊肉串。”他的眼神很温和,和他的脸不太相配。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一些,不到四十岁。人一胖就容易显老,他看上去像是很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好啊。”
他又一次对我笑了笑。他方向盘的下面有个杆,他压了一下那根杆,乘客这边的门就打开了。我上了车,他发动了车子。公文包和大衣紧紧地贴在我的腿上。我们拐进了窄小的街道,慢慢驶过那家餐厅和那辆梅塞德斯。没有人站在那个地下室的门口。车开到独立大街,阿斯兰开始加速。
“你找到你朋友了吗?”
“找到了。”
“那就好。”他点点头,眼睛还看着路口。“有朋友是件很好的事。”他沉默了一会儿。车里面很暖和,疲劳感侵占了我的全身,我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他的声音把我猛地叫醒。“他给了你这些东西吗?”
“没有。”我看着他。他看了一眼我的那捆东西,然后就又盯着前面的路。我耸耸肩,说:“没有。”
他把车开得很稳,脸上显出些惊讶。他心里明白了一切。这个人不像我,也不像那个商人伊斯梅。毕竟,阿斯兰对我一无所知。当然,宝石是这一切事情的原因。就像对金钱的欲望就是金钱本身一样,宝石也是如此。我想要“三位一体”,就像他很想睡个好觉,或者想谈个恋爱一样。而且,只要我有时间,为了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我会做任何事,几乎是所有事。他用他的小眼睛看着我,他什么都不明白。我向别处看去。
他车开得很快,但快得刚好,一点都不过分。穿过阿塔图尔科大桥,穿过城市,沿路一直向马尔马拉海的方向开去。在沿海的这边交通还是很拥挤。阿斯兰转了个弯,沿着铁路开。
“你的旅馆在哪里?”
我告诉他旅馆的地址。突然之间,我很想让他送我去他说的那家烤羊肉串店,那家欧洲最好的店。但他的声音已经变了,听起来沉闷而苍老。在繁华的阿亚索夫亚旅游街区的大教堂前,他停了车。我拿着东西下了车,转过身,身后传来嘈杂的酒吧里的声音。我尽力盖住那些嘈杂,大声跟他说:“你非常友好。我应该付给你更多钱,给。”
我掏给他三十块钱。在旅馆和酒吧那些霓虹灯下,他的脸上是艳丽的色彩,十分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