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年前,伍妈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她跟青梅竹马的张铁南从河南老家到S市来打工,他们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有着自己的梦想与憧憬,赚几年的钱以后风风光光地回家买房子,可是当他们来到这座人生地不熟的繁华大都市,才知道没有学历及文凭要想找一份像样的工作简直跟登天一样难,碰了无数次的壁以后,他们有些绝望了,眼看身上的钱就要用完了,再找不到工作连回老家的路费都成问题了,伍妈哭着要回家,可张铁南是个牛脾气,他宁可饿死也不回去,说丢不起这个脸。
后来,张铁南去工地做了临时工,伍妈给人当保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租了一间只有十几平米的地下室,一年四季都潮湿阴暗,但他们从不说苦。人说患难之中见真情,确实如此,他们就在那间简陋的地下室,以天为誓,以地为媒,结了百年之好。那时候,伍妈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没想到半年后张铁南在工地出了意外,摔断了腿,那个工地的开发商就是芬姨的父亲林茂名,当林茂名得知张铁南的情况后,二话不说,主动包揽了全部的责任,出钱帮张铁南治腿,又让伍妈到他家当保姆,专门伺候他的宝贝女儿芬姨就行,伍妈从此把林茂名一家人当再生父母一样来报恩。
半年后,张铁南坐着轮椅出院了,林茂名又出钱给他开了一间五金店,有了林茂名的资助,张铁南和伍妈的生活不再那么辛苦,可是张铁南却一蹶不起,心灰意冷,他无法接受失去了腿的事实,终日酗酒,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说到这里,伍妈的眼眶湿了:"三十多年了,他一直都那样,我劝过他好多次,都快六十的人了,脾气倔得跟头牛一样,前些日子又检查出了肺结核,肾也坏掉了,一身都不病,他死也不肯去看,说是早死早解脱,要不是放不在我,他早在从工地摔下来的时候就一头撞死了,也不用到现在变成罪人。"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是罪人呢?"
"他说,拖了我三十多年,感觉自己罪孽深重,他之所以熬到现在,是想等我哪一天也遭遇到意外摔断了腿,那样他就可以反过来照顾我,减少他自己的罪孽,现在没指望了,所以他一心求死。"
我哭笑不得,这是一种什么逻辑,不过却也让我感动得眼眶发热,像活死人般地活着,只为等一个不会发生的奇迹,来证明自己有能力照顾自己最爱的人,这是一份怎样真挚的爱情啊!
伍妈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显然不想让我看见,迅速地转过头去,用手背擦去了眼泪:"对不起啊,小姐,跟你说这些事让你见笑了。"
"没事的,伍妈,您别想太多。喔,我先上楼去一下,您等等。"我飞快地跑上楼,拿出钱包来看,一共有4560元,我留了60,然后又飞快地跑下楼,把那些钱一股脑地全塞给了伍妈,伍妈立时就呆了,紧接着眼泪就出来了:"这钱我不能要,雷先生跟太太对我已经够好了,我不能"
"拿着吧,伍妈,带铁南叔叔去看病,就当是我的一片心意。"
"小姐"伍妈嗫嚅着嘴唇,感动得说不出话,差点就给我跪下了。
我见不得她这样,心里一酸,也要落下泪来,赶紧转身走出厨房。
"小姐。"
我以为她还要感谢我,便头也不回道:"没事的,我上楼睡一会儿。"
"不是,你先等等,小姐。"伍妈追了出来。
我在楼梯口停下来,看着她:"怎么了,伍妈?"
"我"她欲言又止,脸上极其复杂的表情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安与惊恐,她犹豫了半天,终于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小姐自己当心一点。"便匆匆地逃回了厨房,像是泄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般。
我有些恍惚地愣在原地。当心一点。当心什么?当心芬姨,还是当心其他的什么人?
房间里的手机铃声把我从恍惚中拉回到现实,是罗天打来的,他告诉我尹可漓死了。
我马上赶到了那间冷饮店,罗天正坐在一个角落不停地抽着烟,他看起来心情很不好,表情僵硬,左手反复地捏一团像橡皮泥一样的东西。
坐定以后,我问他:"你们不是派了人二十四小时保护她的吗?"
他面无表情地说:"是,可她还是死了,注射了过多的镇静剂。"顿了顿,他又木木地说了一句,"现在,只剩下你。"
我很少看到他这样木然,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于是,我们陷入了一片沉默。没一会儿,服务生把我要的橙汁端了上来,我刚喝了一口,岂料罗天突然像犯了病一样,一把就将我的橙汁打翻了,泼了我一身,我当下就火了,嚷道:"你疯了!破不了案子拿我撒什么气?"
旁边的服务生也吓了一跳,赶紧拿纸巾给我擦,我恼火得很,不知道罗天哪根经搭错了。
罗天微愣一下,对服务生说:"去,给她换杯茶,白开水也成。"
我懊恼地擦着身上的橙汁,等着罗天的解释,没想到他看看我,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干吗,生气了?"
我鼓着腮帮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咕哝着:"神经病来的,人家泼你一身橙汁看你生不生气?"
他没多做解释,甚至没向我道歉,收起了笑容,说道:"我记得你上次问过我怎么样可以做到上了吊却又能不死,对吗?"
我立刻忘了生气,张大了眼睛问他:"对啊,你知道怎么可以做到了?"
他点点头,说:"对,你看看这个。"他晃了晃手里的橡皮泥,然后又从兜里掏出一根红线,一边示范,一边说给我听,"我们先把这个橡皮泥捏成一个人形,将绳子系在腰间,打一个结,然后再把绳子的上端绕到脖子上,在后面打一个活结,再将上端抛到上吊的横梁上,把绳子拉下来,从脖子处的绳套里塞进去,然后再跟绳子的下端一起牢牢地抓在一只手里,也可以将上端的绳子一起绑在腰间的结上。在外人看来,这是一起比较完美的假象自杀,而实际上,绳子的重心是在腰间跟手上的。不过,我想一般人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假装自杀,因为看似简单,其实挺麻烦的,抓绳子的那只手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很难撑到很久,如果对方检查的话,也是很容易看出破绽的。"
我从罗天手里拿过橡皮泥,呆愣愣地看着,我一边把红线从橡皮泥上取下来一边想,伍妈真的是用这种方式上吊的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刚把红线取下来,就听见罗天惊呼一声:"别动!"
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松掉了橡皮泥,他眉头紧锁,一把将橡皮泥拿过去,反复地摸着橡皮泥腰间被红线勒出来的一道痕迹,眉头越锁越紧。
我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只见他眉头突然一松,眼睛也在瞬间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喃声道:"原来是这样!"
"怎么了?"
他说:"我想,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紧接着,他的眉头又锁到了一起,"可是为什么呢?动机是什么?"
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先走了,这个橡皮泥送给你玩。"说完,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冷饮店。
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橡皮泥,凶手是谁?不是死神吗?
是夜,雷近南失踪了。
本来是我陪着他的,又像昨晚那样躺在他的臂弯里,听他讲雷晓小时候的琐事,不过没听一会儿,我就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被褥有些凌乱,一只枕头掉在地上,雷近南不见了。奇怪的是,一直守在门口的两个保镖也睡着了。从现场来看,应该是有人把大家弄晕,然后把雷近南掳走的。
芬姨一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赶到了医院,她着急得失去控制,完全抛掉了平日的高贵与修养,像个泼妇一样,对医生护士大叫。
我只是呆愣愣地坐着,一眼不眨地盯着雷近南的床,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离我是那么的遥远,我一遍一遍在心里咒骂自己:古小烟,你怎么这么笨?你怎么睡得这么死?连歹徒从你身边掳走人你都不知道,你真是一头猪!
米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安慰了芬姨一番,又过来安慰我,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人摘走了一般,脑子里嗡嗡直响。
很快,罗天也来了,他们初步估计,这是一起绑架案。我那么无助、那么惶恐地看着罗天,我想求他尽一切能力救出雷近南,可是我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无力地靠在米阳的怀里,任由他扶着走出了病房。
米阳送我到家后,又安慰了我半天,他说:"如果是绑架的话,那绑匪应该很快就会打电话过来,你先别急,晓晓,没有拿到赎金,绑匪暂时是不会伤害雷先生的,何况已经通知警方了,他们一定会救出雷先生的。"
不行,警匪片我看多了,绑匪绑架的目的就是为了钱,可一旦警察介入了,搞不好他们会恼羞成怒而撕票。我心里一阵惊悸,扑倒在米阳的怀里大哭起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就是第一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变成了雷晓,我也没有像现在这般害怕,我更没有想到自己对雷近南的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根植深入了骨髓,我发誓,只要他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大声地喊他一声:"爸爸!"
米阳紧紧地搂住我:"没事的,晓晓,没事的,雷先生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后竟然在米阳怀里睡着了,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一次,看见米阳正蜷在床边的椅子里睡着了,我皱了皱眉,想叫他回去,可是我周身没有半点力气,仿佛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我阖上眼皮,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梦见了雷近南。
在梦里,我好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雷近南就蹲在我的面前,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晓晓,叫爸爸。"
"不叫!"
"为什么呀?"
我撇撇嘴,固执地说:"反正就是不叫!"
雷近南笑了,变戏法一样地拿出一根棒棒糖:"现在叫吗?"
我立刻甜甜地叫了他一声:"爸爸!"
我刚把棒棒糖送到嘴里,雷近南突然变成了父亲,他一把将我的棒棒糖扫落在地,厉声道:"小烟!你怎么可以为了一根棒棒糖就随便叫别人爸爸?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这个没用的孩子!"
话音刚落,他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也让我从梦中彻底地醒了过来,天已经大亮了。
米阳不在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阳光透过窗户折射进来,带着一股慵慵懒懒的疲倦,洒在这空寂的房间。
一阵恍惚和迷惘从心头掠过,雷近南,您到底在哪里?
我下了床,拉开门走出房间,站在长廊里往下看,楼下静悄悄的,整幢别墅空寂得犹如一座冰冷的坟墓。我突然有些害怕,怎么会这么安静?昨晚还有很多警察在家里忙活了大半天,怕绑匪打电话来,在电话机上安装窃听器,他们人呢?
我更加害怕了,扬着声音喊:"伍妈!伍妈!"
伍妈慌慌张张地从厨房那边跑了出来,仰头看我:"你醒了,小姐?"
"芬姨呢?还有那些警察呢?"
"芬姨出去了,她昨晚和那些警察大吵了一架,她怕所以,她让那些警察全都撤了。"
"喔。"我想,芬姨大概是不想让警察插手吧。继而我又紧张地问,"绑匪有打电话来吗?芬姨有没有接到什么电话?"
"呃我不知道,好像没没有吧。"伍妈的目光变得飘忽不定,似乎在逃避什么,"小姐,我、我出去一趟。"说完,便匆匆地出了门。
我心里的疑惑更加重了,她干吗如此慌乱?她在隐藏什么?
想到这里,我立刻回房间拿包,飞快地跑下了楼,跟上了伍妈。
只见她东张西望地走出了别墅区,很快便钻进了一辆的士里,我也拦了一辆车,小心地尾随其后。
没多久,前面那辆车开出了市区,来到了郊区,最后停在了一间小超市门口。我忐忑不安地看伍妈下了车走进了超市旁边的那条小巷子,我悄悄地跟在了她身后,七拐八弯以后,走到了巷子的尽头,出现了一扇破旧的木门。伍妈左右环顾了一下,用力地敲了敲门,一会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条缝,伍妈隐进了门内。
我有些纳闷了,她到这种地方来看谁?她的丈夫张铁南吗?不像,如果她是来看丈夫的话,为何要搞得如此鬼鬼祟祟?
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那扇门嘎吱一声又开了,我看见伍妈跟一个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我赶紧躲进了旁边一个大垃圾筒后面,大气也不敢出。伍妈她们越走越近,我听见那个妇人压低了嗓音说:"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没事吧?"
伍妈说:"没事,他不是睡着了吗?咱们快去快回。"
她们说的"他(她)"是谁?
待伍妈她们走后,我从垃圾筒后面爬出来,用了最快的速度跑到了那扇木门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里面是一间很小的院子,种了一些花花草草,虽然地方不大,但却看起来很舒服。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客厅,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因为过于紧张,所以我根本没有心思打量这儿的构造,一心只想找到她们说的那个"他(她)"。
穿过客厅的走廊,出现了三个房间,左边的两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看起来是卧室,简单干净,然后我轻轻扭开了右边的那间房门,顿时,一股浓烈的药味直扑进鼻孔,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在那面雪白的床单上,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男子,他全身的肌肉都像是萎缩了一般,骇人得完全是一具骷髅!
我不敢再有片刻逗留,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他是谁?伍妈为什么要偷偷地来看他?他肯定不是伍妈的丈夫张铁南,虽然他枯瘦如柴,也像一个活死人,但从他的五官来看,他的年龄并不是很大。一想到他的样子,就让我汗毛直竖,他怎么会萎缩成那样?
我回到家没多久,伍妈就回来了,她装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也懒得问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的,她不会承认的。芬姨一直到下午五点多才回来,黑着一张脸,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晚饭也没出来吃,不知道她在搞什么。
跟踪伍妈回来后,我就寸步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我怕错过了绑匪打来的电话。可是一直到夜里12点,电话一次也没响过。芬姨也一直关在屋里没露面,我猜想她可能是因为没有雷近南的消息而心情不好,所以我没敢打扰她,伍妈早早地回房间了,整个客厅就只剩我一个人。
橘黄色的落地台灯把空荡荡的客厅映照得有些伤感,我疲惫而不安地蜷缩在沙发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按理说亿万富翁雷近南失踪应该是很轰动的,虽然这个消息已经上了各大报纸的新闻头条,可是芬姨的感觉不对,伍妈的感觉也不对,她们两个都沉默得有些过头,就连罗天的感觉也不对,他居然整整一天都没给我打一个电话,所有的人都怪怪的。
这时,手机响了,我拿起来看,还真是罗天打来的,我紧张地问他:"我爸爸有消息了吗?"
"嗯?谁?"他似乎愣了一下,又马上接着说,"哦,还没有,你别担心,雷先生不会有事的,我是想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已经查出来普笑天手里攥着的那枚戒指,其实是杜巧月留给你妈妈的。"
杜巧月?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在我没有想出她是谁之前,我问罗天:"杜巧月是谁?"
"杜巧月就是你外婆,所以我想"
我只觉得脑袋轰然一声炸响,罗天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因为我已经想起来了,杜巧月就是爷爷当年从勾魂崖背回去的那个神秘女人,她竟然是雷晓的外婆!
我仿佛在一瞬间明白了所有的真相,原来这一切全是上一代人种下来的因果——当年,奶奶怀疑大姑姑是杜巧月杀死的,对杜巧月恨之入骨,后来又发现杜巧月和爷爷之间有私情,所以在杜巧月结婚逃回来的那天晚上失手将她杀死,并把她的尸体藏于后山的地窖里。因怀疑杜巧月的鬼魂在作怪,便挖出她的骸骨埋在后院的井里,再将井封死,以为能封住她的鬼魂,没想到三年后爷爷却离奇地死在了那口井里。
现在想想,从我离开农村来到S市的第一天,到现在,这中间发生的种种无法解释的离奇事件,我一直怀疑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原来是杜巧月的鬼魂在报复,我也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雷晓,现在我知道了,原来她是雷晓的外婆,多么可笑又让人无法相信啊。
"喂,雷晓,你在听吗?你现在能不能出来一趟?"
"好,我马上来。"
是的,我必须去见一下罗天,虽然我已经知道整件事情是杜巧月在报复,可是还有很多问题是我想不明白的,比如刘家明他们的死是怎么回事,他们跟杜巧月是什么关系,另一个古小烟又是谁?还有,杜巧月是不是跟鬼屋里吊死的那个女人也有什么关系?杜巧月是雷晓的外皮,当年又怎么会浑身是血地出现在勾魂崖?普笑天的手里攥着杜巧月的戒指,她为什么要杀死那次车祸中的幸存者?他们跟她之间也有恩怨?
这些问题,我是想不明白的。
我刚站起来,只听见楼上传来突兀的一声砰响,像是玻璃杯摔在了地上,我立即抬眼望去,又一声砰响,那是从伍妈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我本能地叫了一声:"伍妈!"
我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如果伍妈没有睡着的话,她肯定是能听见的,但是楼上却什么反应也没有,黑漆漆的门纹丝不动。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急速地跳动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伍妈的房门,仿佛又看到了那晚她吊在房间里的样子,阴霾从心头一点一点地压来,令人窒息。
半晌,那扇门似乎被打开了一条缝,一道昏暗的灯光从屋里反射出来。它在引诱我。
我在恐惧中陡然升出一丝愤怒来,又想假装上吊吓我吗?我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只花瓶,缓缓地向楼上走去,我当然不是想用花瓶砸伍妈,而是拿着花瓶能让我心里踏实一点。
我上楼梯的时候,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想让伍妈知道我已经上楼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一种潜意识。
就快要走到伍妈的门口时,又一声砰响传来,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握花瓶的手也抖个不停。
透过那条门缝,我看见伍妈失神地站在那里,嘴巴蠕动着,不知在嘀咕些什么,而后拿起一个瓶子,仰头便往嘴里灌去。
我一把推开了门,惊恐地看着她:"伍妈,您在做什么?"
她一点都不意外我的出现,淡然一笑,紧接着便捂住了腹部,跌倒在地。
我马上意识到她喝的是什么,一把扔掉花瓶,扑过去抱住她:"您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伍妈?"
她的额头冒出了冷汗,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苍白得骇人,她显然在忍受腹部的剧痛,半天才费力地挤出了一句话:"装装疯小姐装疯"
然后,她抓起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毛巾塞进嘴里,捂住腹部,满地乱滚,我吓傻了,狂叫道:"芬姨!芬姨!快来啊,芬姨!"
很快,楼上传来奔跑声。还没等芬姨跑到楼下,伍妈就没了动静。
我不停地尖叫着,耳边是伍妈临死前的那句话,于是,我又从一连串的尖叫中变成了狂笑,一边笑,一边哭。
我不知道伍妈为什么要我装疯,也不知道伍妈为什么要自杀,但我相信她是故意让我看见她自杀的,她心里一定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让她情愿选择死也不说出来,那么她在临死前让我装疯肯定有原因,也许跟芬姨有关系。
所以,我"疯"了。
当我住进像牢笼一样的精神病院后,我才发现,装疯其实是错误的,在这样与外界隔绝的环境里,想要找出伍妈心里的那个秘密是永远不可能的。而且我发现,装疯是一门难度系数很大的学问,为了不被别人看出破绽,不仅要时刻注意脸上的呆滞,还要注意眼神的刻画,时而恐惧、时而木然,尤其要注意言语及形体,绝不能表现得像正常人一样,否则就不是疯子了。
可想而知,把以上几点综合在一起同时表演难度有多大,又因为我装疯得有些过头了,见人又咬又抓,所以被列为最危险的精神病患者,被关在了一间全封闭的密室里,为此,我懊恼不已,常常在心里问道:"伍妈啊伍妈,您到底为什么要我装疯啊?还是我理解错了您的意思?现在好了,我连出都出不去了,唉!"
芬姨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以后,再也没来看过我,米阳来过一次,好像很难过的样子,不过没呆多久就走了,我不喜欢他,认为他太没个性,所以也没指望他能帮我。
直到这一天,罗天走进了精神病院。
他坐在玻璃门外面,什么也不说,就那样默然地看着我。
我知道房间里装有摄像头,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做,我甚至不能用眼神来暗示他,我只能痴呆地望着地面,身体像木偶般左右摇晃,心都要摇碎了。
沉默了半晌,罗天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他说:"你好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我心里一阵惊悸,我垂下头,把身体摇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克制住想要奔涌而出的眼泪。
再沉默了一会儿,他说:"相信我,我一定会把真相找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站了起来,就在这一刻,我内心紧绷的那根弦突然一下子绷断了,不行!我必须要出去!罗天这一走,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所以,我一定要出去!
眼看罗天就要走了,我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了手腕上,咬得自己全身颤栗。当警铃响起的时候,罗天终于看向了我,我也看着他,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鲜血顺着嘴角往外淌,我感觉不到牙齿渗入皮肤的疼痛,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好几个医生一起往这边跑来,我继续盯着罗天,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读懂我眼神里的含义,我已经没有选择,我只能看着他,我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仿佛要渗出血来。
随着罗天一声:"都别动她!"我终于松开了鲜血淋漓的手腕,好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样,我一头栽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醒来后的第一感觉就是痛,尤其是左手,仿佛连动一下手指都痛,我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
"你醒了,先喝杯水吧。"
我抬眼,看见了罗天。我立刻警觉地四处看着。罗天说:"放心吧,这里没有别人,是一间私人医院。其实你挺傻的,干吗要咬自己啊,你只要给我使个颜色,我就能明白的。"
我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就你聪明啊,我还不是怕被人看出来,房间里有摄像头的。喂,你能不能扶我坐起来?"
他把我扶了起来,又在我的后背塞了一个枕头,我紧张地问他:"芬姨知不知道我出来了?"
"应该不知道,我让那边封锁了消息。"他端给我一杯说,在床边坐定了以后,他突然说,"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雷晓的吗?"
他的话把我吓了一跳,差点被水呛到了,在这之前,我一直希望他相信我不是雷晓,然而,当他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却让我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我呆呆地望着他:"你你"
他点点头:"是的,我一开始真的以为你失忆了,或者是在用失忆掩藏一些真相,包括你以前跟我说什么'借尸还魂',用某个故事、某一句话来暗示我,我一直没当一回事,甚至怀疑过你。记得有一次你在酒吧喝醉了酒,我把你带回家,发现你在厨房帮我洗碗,这让我感到很奇怪,不过只是奇怪而已,并没有让我想到别的,再后来是在自助餐厅的那一次,你接到电话说雷先生病了,你当时并没有显得特别着急,反而是在出去后不顾一切地去帮一个醉汉,那种感情是无法伪装的,再加上自助餐厅里那个白痴天才说你以前不吃冰淇淋是因为不能吃甜的,所以我就详细地调查了雷晓的资料,发现雷晓患有先天性糖尿病,当然,糖尿病患者是不能吃甜的。"
我恍然大悟般地打断他:"所以那天在冷饮店你才会打翻我的橙汁?"
"我那时候还只是怀疑,我不敢确定,我真的不敢确定,当我循着那个醉汉去查以后,我发现,这件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才说:"对,古小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叫刺猬。"
我笑了笑,由衷地舒了一口气,为他的这句"古小烟"和"刺猬"感动得无以复加,自从变成雷晓以后,直到这一刻,我才觉得真正找回了自己。
他接着说:"现在,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吗?姚佳死在鬼屋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有些惊讶:"你早就知道那是我的经历?"
他摇摇头:"不,我一开始并不相信,直到我确定你不是雷晓后,我才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也开始相信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
我苦笑了一下,然后接着姚佳的死往下说,一直说到伍妈让我装疯。罗天皱了皱眉:"你是说伍妈让你装疯的?"
"对,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装疯,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那天上午,我看她鬼鬼祟祟地出门,我就跟着她,跟到了郊区,在一栋很隐蔽的房子里,我看见了一个很可怕的人,全身的肌肉都萎缩了,跟骷髅一样,我当时还怀疑是伍妈的丈夫,可是不像,他看起来挺年轻的。"
罗天更紧地皱着眉,喃喃地说:"肌肉萎缩?像骷髅?"片刻,他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蓦地瞪大了眼睛,"原来,这就是动机!"然后他又看着我说,"我想,伍妈是想保护你,她觉得你只有到了精神病院才会安全。"
"是吗?可是没用的,在伍妈死的那天之前,我一直认为从我见到钟诚伟到我变成雷晓,这背后肯定有一个巨大的阴谋,直到那天你给我打来电话,我才明白,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杜巧月在报复,包括那些车祸中的幸存者,全是她杀的,所以,我逃到哪里都没有用的,她不会放过我的。"
"杜巧月?你认识杜巧月?"
"不是。"我摇摇头,然后又把当年发生在爷爷奶奶身上的事告诉了罗天,"其实这一切都是杜巧月对我奶奶的报复,她把那种仇恨延伸到了我身上,我一直相信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果关系的,从我懂事以来,我就经常做同样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然后被一个女人绊倒了,她抓住我,让我杀了她,我吓得要命,想要挣脱她,没想到却把她的手扯断了,我拼命地跑啊跑,等我跑出黑洞,就看见在旷野中站着另一个女人,她说让我带她出去。你知道吗,被我扯断的那只手臂上居然刺着一只蝴蝶,跟我手臂上的这只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我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左手臂上的那只蝴蝶,继续说:"有些事情是很难用正常的逻辑去分析的,就像那个梦跟雷晓和杜巧月之间的关系一样,在黑洞里让我杀她的女孩子应该是雷晓,否则这两只蝴蝶不可能一模一样,我相信这是一种暗示,对未来某一天的暗示,而那个等在旷野中的女人肯定就是杜巧月,因为她跟雷晓的妈妈长得那么相似。记得在我四岁那年,算命的说我命里带劫,叫我不要离开我出生的地方,我现在明白,他所指的大概就是怕我把杜巧月的冤魂带出来,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的,我偏偏来到了S市,如果不是这个世界太小,那就是所有的事在冥冥之中早已被注定。"
罗天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好像很相信命运。"
"你不相信吗?"
他耸耸肩,不以为然:"我只是想告诉你,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没有鬼?那这一切怎么解释?普笑天的手里都攥着杜巧月的戒指,难道不足以证明是杜巧月杀了他?"
他微微一笑:"我相信,你很快就可以看到真相。"末了又说了句,"所有的真相。"
我不想再跟他做无谓的争辩,也不在对他抱什么指望了,也许等哪一天杜巧月真的把我搞死了,他才会相信我今天所说的话。
我有些失望地躺了下去,背对着他。
他说:"好了,你休息吧,我下去去把你的手机拿过来。"
"哦。"我翻了个身,望着他,"雷先生有消息了吗?"
"你放心吧,雷先生不会有事的。"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看来,雷近南依然没有消息。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心是那么的空,空得像风来便呜呜作响的山谷。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往外淌,这泪,是为雷近南而落,也是为我自己的父亲而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