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红站在林边空地上,摸出一支烟点着了,就嘴吸一口,吐出一个缭绕的烟圈。他抬头望望璀璨的星空,低下头找一块石头坐下来,开始享受每天晚上的自由与清静。
这是年轻游客们的特权时间,可以发挥他们的想象力自由自在地浪漫。周围不断有情人们温软的耳语轻轻传来,如夏夜羞涩的晚风,撩拨心事。偶尔会有人从身边经过,他们有时欢笑有时低语有时高歌有时沉默。
林子红惬意地眯起眼睛,一面吸着烟,一面感受着罗浮山夏夜的温馨。过了一会儿,他恍惚觉得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这个人不声不响,只是站在几步之外静悄悄地看着他。
他睁开眼睛。
夜色清明,他看到一个年轻的身影。这个人他很早就注意到了,就在刚才他还想起过他,他想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历到底有多少实力,下午开会本来还想借机会试试他,但他竟然缺席没到。这让他有一点恼火。他为什么会来这呢?巧遇,还是故意找自己?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华丽的烟圈。
“林卜王,您这两天有没有丢过什么东西?”见林子红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徐沫影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林子红不禁一愣:“没错,我确实丢了一个重要的东西。”
徐沫影走过来两步,伸手把那个八卦牌递给他:“是这个吗?”
林子红在低头在石头上掐灭了烟头,把牌子接在手里用拇指摩挲了一下,点了点头:“对,是我丢的。你小子在哪捡到的?坐这里,咱哥俩好好聊聊!”
“这不是我捡的,”徐沫影笑了笑,在林子红身边坐下来,“您还记得跑到您头上睡觉的那只小猫吗?是那小东西从您身上扯走的。”
林子红先是一呆,而后恍然大悟地说道:“我想起来了!蓝灵蓝小姐的那只小猫,对不对?妈的,没想到那小家伙还会偷东西,眼光还挺毒,一下就把我最宝贝的东西偷走了!”
徐沫影想说那猫是自己的,但想了想,既然每天跟着蓝灵,跟她的也没什么两样。
林子红拍了拍徐沫影的肩膀:“知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
徐沫影摇了摇头。
“哈哈,”林子红爽朗地笑起来,“现在你算算我的年龄,快算!”
算年龄?这对徐沫影来说再简单不过了。起卦断卦,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但是,他起了卦反复算了一会儿之后,却发现这卦有问题。林子红的年龄看上去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但卦数显示却是八岁!
八岁。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徐沫影老老实实地答道:“我算不出。”
“算不出就对了。你想想,如果丢了一般的东西,我算一卦就能找到失物在哪,最多就是为了详细定位再多算几卦,但是丢了这个,我就只能干坐在这里等着你送回来。为什么?”
“因为他是改变气场用的,是反易学的工具!”
“哈哈,聪明!”林子红在手里掂了掂那块牌子,“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却很难做,我找人仿做过几块,都做不出这个效果,所以我说是宝贝。”
“那您又是怎么得到的?”
“这是历届万易节卜王的奖品,是一个前辈传下来的,现在明白为什么它重要了吧?”林子红仰起脸看了看天,叹了口气,“说不定,这届万易节过后,这东西就要交到别人手里咯!不过,看这样子,这届的参会者老的少的还没能强过我的,除非,某个畏畏缩缩的家伙能站出来!”
说到这,林子红白了徐沫影一眼:“有什么想法没有?”
徐沫影沉默着不说话。
“靠,别***给我装死!”林子红话锋突变,“跟你说我最受不了你们这号人,说话办事婆婆妈妈,为一点感情能把自己的人格和信仰都卖了!你到底有多大本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能上甲等席,你为了一个姑娘放弃甲等席去了末等席!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机关枪似地爆发一顿之后,林子红“哼”了一声,把牌子揣回兜里,语气缓和了些,说道:“后悔了没?为一个女人,还是你不爱的女人。”
徐沫影一怔,猛地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她?”
“别人不注意我可注意了,你对她没那么亲。再者,为了查出你的根底,我对你卜过一卦。这很不道德,但我才不管***道德不道德,现在的易界还有道德可言吗?可惜我还是没算出你的根底,只算出你身边有一堆女人!”说到这,林子红自嘲似的笑了笑,“我算不出就说明你的水平很可能在我之上。妈的我真是孤陋寡闻了,易界出了这号人物我竟然从没听说过!”
“您谦虚了。”
其实徐沫影心里最清楚,林子红并没谦虚。或许在开放灵觉之前他还不如林子红,但是现在,恐怕十个林子红加起来都比不过他。
林子红望着远处情侣模模糊糊的背影,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我三十七岁了,还是单身,没考虑过感情问题。感情会耗费大量时间和脑力,我的时间和脑容量都有限,为了追求易学的顶峰,我就得放弃。说这话就是为了告诉你,你也一样,为了你的追求,你得放弃感情!但你为了感情放弃追求,这他妈是男人该做的事情吗?”
“我觉得这没什么。我在考虑,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徐沫影从石头上站起来,走了两步,缓缓说道:“其实我追求的不是易学。我走上这条路有两个原因,一是为了闯进这个圈子,扳倒圈子里的一个仇人,那个人,他撞死了我最爱的女孩,也撞碎了我做了很久的一个美丽的梦。二是为了破解易学诅咒,让易学能够发扬光大,能够真正地为人所用,让每个人都幸福。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我恨之入骨的那个仇人根本不是仇人,破解诅咒的线索也中断了,甚至我自己也在被诅咒围剿。
或许是我太自不量力了,易学界是人世间隐藏最深的一个世界,靠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也或许真的像您所说,感情成了我的累赘,我缚手缚脚难以施为。但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杆秤,秤得出在自己生活中什么轻什么重。我觉得千重万重,重不过感情。亲情友情爱情,我什么都要,什么都不能丢下。我也有坚持,我也有追求,但我追求的并不是事业的顶点,而是让我身边的人幸福。如果他们不幸福,就算我的事业再辉煌又有什么用?
我身边的确有几个女孩,她们对我很好,在各方面无私地帮助我,对我付出了很多感情。正因为这样,我必须偿还她们,不能舍弃她们。虽然在我心里不可能完全接受她们,但我更不能让她们伤心,我必须为她们考虑,哪怕是一点点。”
听了徐沫影的话,林子红愣了半晌,而后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了,嗯,我明白了!你是个有感情有血性的人,但你得明白,爱情不是分苹果,你不能把那些女孩都叫到一起,大家围着一张桌子一人一块把你这个唯一的苹果分吃掉,你得把自己完完整整地给一个人,你明白吗?最爱的人死了,你犹豫,我理解,但你越是重感情,就会在这感情的罗网里陷得越深,到最后把你自己缠死在里面。”
徐沫影笑了笑:“其实,她们大多是我的朋友,爱我的只有两个人。我的爱情只需要在这两个人之间做出抉择就可以了。”
林子红瞪了他一眼:“别自欺欺人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你重感情,我现在也理解你。但这些妨碍你施展自己的本事吗?不妨碍吧?蓝灵这姑娘不是好惹的主儿,我看得出来,她比你会照顾自己,何况她还是雅闲那老家伙的徒弟,谁敢动她?你瞎担心什么?”
林子红站起身,拍了怕屁股上的土:“明天可能席位制度就变了。我希望你能尽早站出来。还有,破解诅咒的事,你就别想了,没戏!”
徐沫影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这是易学规律,是天条,可不是人为因素。你怎么破?”林子红走过去,在徐沫影头上拍了一下,“清醒清醒吧!”
“恰恰相反,我觉得这是人为的!”
“人为的?”林子红摇了摇头,“实话跟你说,我现在身上有近一半地方没有触觉,头皮,左胳膊内侧,腰腹部,大腿。如果是人为的,谁有这么大本事把我触觉夺了去?兄弟,你的心是好的,但是有点幼稚了,醒醒吧!”
徐沫影依然坚定地说道:“诅咒的确是人为的,我有办法证明这一点!”
林子红笑着看了看他:“行啦,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明天看你表现,我希望你够资格让我把卜王的位子让给你!”
徐沫影踏着夜色走回东坡宾馆,爬上楼来到自己门前,伸手轻轻一推,门竟然应声打开。他微微一怔,想必自己离开时过于匆忙,忘了关门。进了门,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在墙上摸索了半天终于把灯打开。当苍白的灯光赶走黑暗,他才赫然发现,自己床头上竟木木然坐着一个人。
蓝灵两臂抱着双膝坐在那,一双小巧玲珑的雪白赤足在灯光下泛着暖玉的光泽。她那双噙着泪水的眼睛,正楚楚可怜地看着徐沫影,有种说不出的婉转和幽怨。在她两脚之间,小猫苗苗乖乖地蜷缩在那,闭着眼睛,小鼻子有节奏地一耸一耸,显然已经酣然入睡。
徐沫影没想到蓝灵会在自己屋里,也从没见蓝灵有过这样的神情,一见之下,竟不由得一呆,随后便惊讶地问道:“灵儿,你这是怎么了?”
蓝灵缓缓地低声答道:“我跟师父吵架了。”
徐沫影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在床边上坐下来,柔声问道:“他是不是真的给你说亲了?”
蓝灵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跟石文绪商量,想让我嫁给石航。我在门外听到他们的话,就闯进去,死活不答应,还当场把石航骂了一顿。”
“然后呢?”
“师父就骂我,说我没规矩,不知好歹。还说……”蓝灵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顺着雪白的双颊流下来。
徐沫影温柔地问道:“还说我坏话了,对不对?”
蓝灵用力点了点头,张开双臂猛地扑进徐沫影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泣不成声:“他说我喜欢上一个窝囊不中用的废物……没家世没地位……没能力没教养,说你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狗……”
徐沫影的心不禁一颤,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如纸。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你?……你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实力,为什么不做给他们看看?没有师门没有地位就要被他们鄙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听着蓝灵的哭诉,徐沫影的心疼得仿佛被撕碎了一样。他一只手臂紧紧搂着她,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喃喃地说道:“怪我,怪我,我让你受委屈了。”
蓝灵两只手攥紧了拳头,一下紧似一下捶在徐沫影的前胸,用力极轻,偏又像敲鼓一样捶得咚咚作响,一面捶打一面哭道:“就是怪你,师父他从没骂过我,都是因为你!斗法的事加上今天的事,两次挨骂都是因为你!你一点都不体谅我……呜呜……师兄还老在一边添油加醋地骂你污蔑你,也不知你去了哪,只有我一个人跟他们辩解……”
徐沫影仰起脸,望着头上印满青色花纹的天花板,在那苍白的灯光照耀下,他仿佛觉得那花纹在旋转,旋转。
有些事情真的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当你是一个白丁,当你籍籍无名,那往往就意味着你可以任人宰割,意味着你做的任何事情都变得愚蠢,你身边的人也都变得低级。假如你现在是安全的,那只是因为你没有侵犯到别人的利益,一旦有一天你进入别人的视线,那等待你的将是不可预知的诋毁和灾难。
低调和隐忍,这不该是一个强者的做人准则。一旦你长出了一双翅膀,那就一定要破壁飞去!不为了在高空中俯视别人,只为了不让别人俯视自己!
蓝灵的哭诉唤醒了他沉睡的信念。他突然记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在那个烂漫温馨的校园里,一个女孩也在自己面前泪眼婆娑,也曾对自己低声哭诉,也是因为自己的不争气。
何其相似!而自己为什么要让悲剧重演?
何其相似?徐沫影心里打了一个激灵,突然觉得有几分害怕。这是不是另一场悲剧的预感?
可是蓝灵不是苏浅月,自己也已经不是当初的徐沫影。他那时深爱着浅月,而今天对蓝灵却谈不上爱。想到这,他多多少少感到一点安心。
相比之下,受一点侮辱和诋毁又算得了什么?他更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健康,都安全。那种失去至爱的悲痛时时噬咬着他的内心,现在想起来,命运和诅咒所带给他的畏惧已扎根在灵魂深处。或许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一直以来,他的低调,他在占卜方面的拘束、不敢尽力施为都与这种畏惧有关。
他不想再失去。
而神秘诅咒如一把高悬的利剑,它的落下或迟或早。尽管目前看来这剑并不会斩向所有人,但爷爷的死已经给了他一个暗示,他的名字已经写进那死亡的名单,而长松山宾馆里那窗台上的脚印,也给了他一个不声不响的警告。
脚印,推背图上的谶语,古墓中的激斗……把这些串连起来,似乎有些东西已渐渐浮出水面。
一想到这些,徐沫影忽然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
善的、恶的、清的、浊的、黑的、白的,他都得看分明,用这双眼睛。
该放的、该收的、该讨的、该还的、该连的、该断的,他都要慢慢理清,用这双手。
他感到心潮澎湃,随浅月的死而撒落尘埃的久违的激情终于又飞回来,安安稳稳落在他的身上,融化在他的血液里。
不因为怀抱美玉,更不因心系佳人。
窗外,有风吹过夜,吹过罗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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